榭勒看着洛娜的样子，他对她感觉很陌生。从先前开始，她的样子就很奇怪，榭勒几乎是亲眼目睹她整个人壮了一圈。虽然还是不能和男性的肌肉比，但洛娜现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如初见那般娇小，而更像是雌性的魔兽。

“米歇尔大人，您有施展障眼术吧？我很痛苦，不想被别人看见这个样子……”

要不是听到洛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榭勒可能真的就要动武了。毕竟眼前的人真的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洛娜。

他看见洛娜咬着嘴唇，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放心吧，‘阴影’早已经铺好了。外人看我们就像是看普通人一样。”

“那就好，那就好……”洛娜努力地朝二人挤来一个笑容，但榭勒看了只觉得僵硬。

“话说，米歇尔先生，您在赐予我试炼吗？点了这么多丰盛的菜品……您明明知道的……”洛娜苦笑着看向米歇尔。

“不是。只是我们舟车劳顿，需要好好休息而已。点菜时我有注意分寸，这些是你可以应付得来的程度。而且我就在你身旁，不必担心。”

米歇尔正色回应着。洛娜听到他的话也微微颔首。

“劳您费心了……”

“可是，洛娜小姐，您在等什么呢？可以吃饭了。”

榭勒提示道。

洛娜的脸涨得更红了，现在如果在她的脸上划出一个伤口，榭勒觉得血液一定会溅到他的脸上。

“餐桌礼仪——要遵守。妈妈说出门在外——不能丢——王族的脸。”

洛娜的痛苦程度肉眼可见地提升了一个档次，她的嘴唇被咬破出血。榭勒看见她的血液要比寻常人的颜色浓厚许多，是实打实的、鲜艳又厚重的血红色，浓郁得能凝结成胶。

“洛娜，不用这么拘谨。你先吃吧，榭勒他刚苏醒不久，尚且缺乏常识，对超出认知的事情吃惊是很正常的。不用在意他。”米歇尔似乎也看不下去了一样，轻声提示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洛娜的手颤颤巍巍地拿起刀叉，然后向榭勒和米歇尔微微欠身：“二位也请尽快用餐，一会饭菜要凉了。”

“会的，会的。洛娜小姐您先用就是。”榭勒连忙回应着，他的手里也攥住了刀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洛娜。

“榭勒。低头吃你的饭。”米歇尔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榭勒的后脑，榭勒如梦初醒般地醒悟过来，他连忙把视线转移开来。

菜肴十分丰盛，但榭勒却心不在焉地吃着。他叉起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鸡腿肉，他仔细地盯着那块仍然淌着汁水的鸡肉看了半天，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从这块鸡肉当中你能看见什么呢？

用盐巴和大量香辛料腌制过的大块鸡腿淋上油，然后被厨师烤制得恰到好处，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是一餐可口的饭菜。但也仅限于此，榭勒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别的欲望。他看待这些饭菜，就如同看待沙漠之中的沙砾一般，需要的时候就踩上一脚，不需要的时候一眼都不看。对待食物也是如此，他感到饿了就去吃，不饿就不吃，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还是搞不懂为什么有的种族会对这种事情产生欲望，他感到不可理喻。

饭菜很快就被三个人吃完了，风卷残云般的速度。

确实如米歇尔所讲，他点菜的时候注意了分寸，使三个人吃完正好处于七分饱的状态。

令榭勒感到意外的是，他吃得居然是最多的，米歇尔其次，洛娜吃得更少。

她不是对食物有很大的欲望吗？为什么比米面不进、滴酒不沾的米歇尔吃得还少？

他对眼前的绿眸少女感到更加疑惑了。现在的她已经恢复到了他与她初识的状态了，娇小、瘦弱还有点矮，黑色的头发又亮又长，眼睛大大的，嘴和鼻子还有脸蛋都很小。看起来就像是谁家的漂亮小妹妹。

“仕灵的食欲是很可怕的，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经受食欲带来的困扰。由于与生俱来的诅咒如影随形，她们无时无刻不处于饥饿当中。世界上还有很多除人类以外的种族都是如此，我们以后还会碰到更多来自‘无尽悬崖’的人，到时候你可不能再这么失礼了，知道吗？”

米歇尔在擦完嘴之后对着这一桌子的残羹剩饭作声道，他没有看着榭勒，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空气对话。

“我知道了，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洛娜小姐，对于我给你造成的困扰我感到十分抱歉，还望您原谅。”榭勒站起身来，郑重地朝正在补妆的洛娜行礼。

“没关系，没关系。榭勒先生不必这么在意的。”洛娜也站起来，朝他微微地鞠了一躬。举手投足间根本不像是一个会偷肉干的小女孩。

刚才，提到无尽悬崖时，米歇尔刻意地加重了语气。有关于这个地方的一切他都知道的很少，并不明白他这样强调的用意何在。

“其实，榭勒先生是不知道的吧。有关于我们的一切和西方的世界。”

榭勒又幽怨地望了一眼米歇尔。

洛娜没有着急讲话，而是同样与榭勒望向米歇尔，似乎是在征求同意。

“正好他也想知道，想说就说吧，不必顾忌我。”米歇尔端起一杯水抿了一口。

“好，那我整理一下。”洛娜低头沉吟了一会，良久，她抬起头。

“西方的大陆没有世人想得那么神秘，它其实和所有的板块一样，甚至还不如其他的板块。因为西方大陆尽是山脉和峭壁，能够种植粮食的地方很少，畜牧也很难做到，说到底，它都只不过是一个贫瘠的地方而已。”

洛娜说起自己的家乡虽然没有什么好的描述，但她的语气却截然不同，洛娜在榭勒面前却展现出一种痴迷的神情。

她应该很喜欢生育自己的地方。榭勒这么想到。

“所以这个地方，以人类这么稚嫩的躯体，是很难在这种地方生存的。即便是与人类差不多构造的仕灵，要是没有术能亲和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很难生存下去。除了仕灵和少部分与我们相差不多的种族以外，几乎所有的生物都进化出了与该地貌相符合的厚重外皮，或是惊人的蛮力。”

“然而，如果一切都仅此而已的话，那么还不足以被世人称之为‘神秘’。榭勒先生也知道，由于岁望海的存在，世界五大块板陆很难与彼此交流或是贸易。多亏了几百年前南方人的冒险精神和他们高超的驾船技术，现在世界上各个地方的人才知道原来在脚下的土地之外，尚且存在着与自己容貌、思维都十分相似的同胞。但因为西方大陆的地貌特殊，从海上来的人们几乎无法攀登上四面皆为峭壁的西方大陆，更别提这个地方还存在着比其余四大陆加在一起还要多的魔兽。”

当洛娜娓娓道来，榭勒才慢慢知晓这片大陆的神秘。可当洛娜说到这里时，他还是觉得洛娜没有说到点子上，但他准备耐心听下去。

洛娜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然后继续说道：“不光是魔兽，生活在这里的智慧种族，也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模样。仕灵算是人类最为亲切的一种了，毕竟我们确实很相似。”洛娜把自己小小的胳膊伸了出来，横在榭勒的手臂旁。这时榭勒才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认识，除了洛娜的骨骼比他纤细太多、以及那对招风的耳朵以外，身为仕灵的她几乎就是人类。

“我们会使用人类的文字，也产生了诗歌和舞蹈，绘画也很擅长，织衣服的本事也比你们高超，对术能的亲和也比人类敏感得多。可以说每一个仕灵族只要剪掉耳朵，那么几乎与人类无异。可我们不是，我们的身体里有根本不同于人类的东西存在着。”

洛娜欲言又止，榭勒看着她的嘴唇嗫嚅着。

“榭勒先生知道什么叫做【本能】吗？又或者说是【欲望】？名为【食欲】的欲望？”

榭勒迟疑了一下，然后出声作答：“对食物的渴求？”

“不。是对【吃】的渴求，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渴求【吃】下去什么。”洛娜说起这些很平静，她平淡的眼睛就像是一口古朴无波的井一样，榭勒感觉自己掉到了井里，陷入她的折磨当中无法自拔。

“只是食物的香气会加剧这种特质，所以看起来很像是对【食欲】的依赖。但其实不是的，之所以称之为【食欲】也只不过因为太多人误解了，甚至我们的同胞也是一样，为了方便起见，大家这么称呼而已。”

“事实上，我们吃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木头、家具、布片，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是能吃下肚的东西我们都不挑。只不过是美味的食物我们更喜欢吃一点而已。我亲眼见过三个仕灵族的小男孩吃起石头来就像吃丰盛的大餐一样。每一年都有把自己吃到死的人不计其数，她们被拉到很远的地方去，然后仕灵族的罪犯以及从战争掳来的战俘们，就负责把这些人抬到高高的、永不熄灭的架子上炙烤，直到她们的身体上流出源源不断且澄澈的油脂。”

“我们平时拿这种油点灯，教小孩子认字读书，等到她们成年礼之后，我们会告诉她们这是前辈身上烤下来的油。其中还有她们从来都没见过的爸爸妈妈。”

榭勒忽然感到一阵反胃，他想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那种恶心的感觉就好比吃下去一块又臭又腥的猪皮。

他刚想俯身呕吐，却被米歇尔轻轻地点了后背一下，一股祥和的力量涌进身体里。榭勒顿时感觉好了些。

“还要继续听吗？榭勒先生，您好像很不舒服。如果您感到难受，那么我们就到这里吧。”洛娜出声劝阻，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关心。

“没事，没事，你继续就行。不用管我，我经受得住。”榭勒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把自己端平。

“族内之所以成年男性很少，是因为男性几乎无法对抗这种欲望。女性尚且好一些，只要加以训练是可以承受得住这种折磨。但男性不行，尤其是当他们成年以后，这种欲望会吞噬他们。一个男人一餐消耗的食物是五个女人加起来还要多，所以这种暴饮暴食的习惯根本无法让他们长寿。但之所以女性允许男性这么吃下去，是因为一个男人烤出来的油比十个女性烤出来的油还要多，而且质量上乘，擦在身上甚至能辅助修炼。”

“所以你身上——？”

榭勒试探地问了一句，他的脸上挂满了不可思议和迟疑。

“我从小就浸泡在这种油里，直到我成年以后，它们不再起作用为止。”

榭勒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声问道。

“那么，男性们都知道吗？”

“知道。几乎每个人都很愿意，因为他们得到了对等的食物。”洛娜平静地说起这些事的样子，就像是事不关己。

“无法避免吗？”

“我出来就是为了寻找答案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原来这么——辛苦。”

“没关系，榭勒先生。这已经是常态了，虽然我并不甘愿。”

他看到洛娜的眼睛忽然低垂了下去，神采也黯淡了几分。

“其实正如榭勒先生所见，我是族内最瘦的人。因为我是唯一一能够抵抗食欲的人，所以别看我这么矮小，其实我在族内还是很受欢迎的哦。”

洛娜莞尔，榭勒却无法从她的笑意当中感受到喜悦。他看着洛娜，眉头紧皱，等待着她没说完的话。

“但是啊，但是。我能抵抗它，不代表我不奢求它。米歇尔先生和榭勒先生看待我就像看待普通人类一样，这我感到很高兴。可是二位不知道的是，每天晚上我都要在嘴巴里塞很多很多的布片，然后在上面滴上很多又难闻又刺激的香料萃取液，借此来努力抑制我那控制不住的口水，以及我那无处安放的欲望。吃对于你们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欲望，但对于我们来说，既是圣洁的火焰，也是引燃我们的灾难。”

“每时每刻，我都在强行压下自己的欲望。我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身体里跟我的本能作斗争，但所幸的是，这二十年来一直都是我赢。”

洛娜朝榭勒笑了一下，但榭勒只能从其中看见无尽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