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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占】Atlantis

作者 : 水墨修岚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第五人格 黄衣之王,伊莱•克拉克

标签 黄衣之主 伊莱

465 3 2021-8-5 08:10
导读
给龙鹤太太的万粉贺文。
写于2019.10.4
一场婚礼。
新郎吻了新娘无名指上的戒指,用誓言把彼此困进将来隐晦不明的时光里。嘴边笑容里的爱意近乎虔诚。嫁纱下绯红的唇妆愈发艳烈。
伊莱从长椅上起身,他掠过铺了白布的圆桌,啊——那从花柱上垂下白纱。他像一束光,亦或是一道影子,从之间穿了过去,没有因为动作带倒整个缀花的拱门,没有把场地弄得一片混乱。叠成小塔的酒杯从最上层开始将香槟往下倒。末了,就沿着杯壁溢出来,白色的泡沫宛如海浪,慢吞吞地涌上来,打湿了一片。他仿佛是个找不到归巢的飞鸟,不耐地在自己所不熟悉的地方重复地徘徊。
他困顿在囚笼里,不得解。
不得解。
叮当。
他听到玻璃酒杯相撞的声音,回过头去,大概是自己的鞋跟扯住了桌布。看到一片铺天盖地的白,分不清是婚纱还是当初有人站在自己尸体面前棺椁外,念悼词的丧服素色。他觉得有些事被忘记了,想不起来,但不重要,索性不再去想。
但自己死了到底是毋庸置疑的。
酒杯连着里面的液体都向他砸过来,伊莱没什么表情。
所有忽然像烟雾般散去。他看到原野上飘起花的绒絮,浅薄的嫩绿和春意一样禁不起骤雨的打磨。有两块石碑突兀地依靠在一起,上面凹陷的字体痕迹已经模糊了。
又看到了过去的事情。大概是生前能力的缘故。伊莱继续向前走,更严谨来说,他毕竟是个鬼魂,是飘着的。
起风了。
他太轻了,甚至会和风一起扶摇着升高,像一只气球。但伊莱也不知道自己会升高到什么地步,也许离开这个世界到达另一个位面也说不定。
于是他任由自己飘得更高。
雁群从他胸膛中穿过,风筝的细线割裂了风声和他虚无的肢干。很高很高。却离云层还是很远。脚下的地面已经模糊了,而四周都不着边际。他弯曲双腿,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蜷缩在浮空中。
伊莱忽然想起来自己听过的传言。
当一个人念想着的事很多时,他死后也只能沉眠在泥土里,因为灵魂太沉,而自身不能也不愿从肉体里离开。如果一个人心里牵系的事很少,什么都不在乎,他的灵魂就会比羽毛还轻,能飞得很高。
自己还有什么事在惦念着呢?
……
伊莱决定让自己的灵魂重一些。即便鬼魂会穿透一切,但他也宁愿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悬空,而非与那最高的山尖也相距几千英尺的云巅之上。
于是先知的鬼魂去寻找自己的念想。
他可以看到所有人的思维,掩藏与皮肉下的悲喜,表象外的是非,他们的梦境,死亡者的过去,以及渺远的将来。
那会在哪里?
伊莱从原野走向城镇,从戈壁走向极地。像飞鸟般悬停在牧羊人的长杆上,他乘着风看房顶在阳光照耀下的指向标,树梢每一支初开的芽都被他嗅过气味,他想着春寒料峭,看到漆黑的夜空下无数人宛如金砂般闪光的梦,铺散成一条河,他的脚尖点过一处,那儿便宛如开口的巨鳄,砂砾下出现一个沙漏中沙子落下的凹陷,细砂把他吞进去。
这是进入梦境的方式,他曾经还遇上过很多次。伊莱见到过无数或奇特或惊悚或浪漫的梦。于现实不可思议的事,或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期许,都被放入了梦里。
与战死的爱人重逢于玫瑰园,与去世的亲人相见,开枪杀死长期为难自己逼得自己近乎崩溃的上司,与分道扬镳的挚友再次对坐高谈阔论,在星宿之间穿梭着把时间遗忘,与自己所想象的另一个世界融为一体。
他跌进深海。
梦境的主人仿佛被巨鱼吞入腹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漫长的时间中沉没,像一艘木船,携带着满舱的货物沉入了泥沙和长眠。伸出双手,拼命划动四肢却无法终止下坠。
光黯淡了。
幽幽的光是源于贝类的壳吗。猩红的眼瞳睁开。心口处一刹那的颤动甚至竟压过了恐惧和惊愕。那颜色充斥了整个海底,宛如旋涡。伊莱觉得无比熟悉。但不容他多想,这宛如暗示的,置于他梦的引导就消失了。像雕塑般碎开,散落了一地。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失重感也恢复了。
他和另一人无数的记忆片段夹杂着流进了新的梦里。
看到了宣告终焉的神。
他看到梦境主人像无头苍蝇般在残垣断壁间摸索着寻找道路,在杂草丛生的一派荒芜间看到了刻着自己姓名的墓碑,而生卒年恰好都是今日。伊莱则听见来自高塔上的呼唤。
他拎起长袍,不让下摆拖到长长的盘旋的阶梯上,掏空的石洞被简略地当作窗口,他数不清自己踩了多少级,蜿蜒向上,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引导他走向最终的圣判。
尖叫和哀嚎如噩梦般盘旋着,不绝于耳。
悠长的钟声回响于岛屿之上,黑星缓缓升起。
在那石塔的最顶层,他看到晦月的光宛如飞雪,照亮了整个荒岛。他扶着堆砌到腰的石块,微微向前探身,让自己能够看到下面的情形。
那身躯约有三米来高,身披深色绣有金纹的长袍,似在为自己的祭祀挑选祭品,长袍下摆褴褛,尖顶兜帽中一派虚无,与深渊相似,却比深渊更可怖。他、或祂将一切吞噬与无极。那猩红的眼瞳中是不可观的未知。深褐色的触肢蠕动着抓住梦境的主人,在一声清晰的脆响后,那人仿佛散了架般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梦境将要结束了。伊莱松了一口气。尽管是个不同于寻常的梦,但只要梦境主人产生巨大冲击,脑海中生成的所有场景便都会结束。
而周围环境还没有消散,那黄衣的神却似乎望向了他,和高塔顶端的他对视。伊莱倏然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神明抬起手,指尖明确无比地指向——
他。
伊莱·克拉克。
那应是什么样的寓意,他猜不出来。也许只是单纯地寻找合适的信徒,或是寻找继承者。
梦境破裂。
但那至少不会只是幻象。
他想。
好吧。好吧。因为日复一日的时光,即便死去了也会嫌弃无趣、厌倦那失去方向感和重心的生活。宛如长期的海上航行,满目是无边际的,和天际混为一谈的水色,只有罗盘在颤动着还未失真。所以,去海中看看。
他算着月份,一点点地挨近,在风力够时乘风到了海边,像一只风筝。尽管他大可飘着去,但伊莱觉得如此便捷许多。实际上这也没有比自己快多少。
伊莱仿佛还能闻到带着海水咸味的、由海鸟羽翼带来的风;他仿佛还能感受到砂砾中贝类硌脚的触感;仿佛又看到沾着细沙的深绿色海带被浪潮拍上了岸;仿佛还能听到海螺中细小的、也许来自深海的回声。
他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站在岸边,赤脚踩进海水中,白色的长袍有一小片被浸湿,海风吹开先知面具下莹蓝得宛如星火的双瞳,拂开披肩后摆的寒意,把余晖里的暖色携带给了他的眼尾。
浪潮和风声都如此之澎湃,宛如浩大的盛典。海鸟尾羽上的黑斑最终融进深色的影子里。兜帽落到肩头,他看到斜挂在空中半升起的月亮。
死去的先知。
所以那也只是仿佛。只是错觉。
天色。半面暖红,橘色跌进海平面的碎光里,特有的深蓝和深绿与其混杂在一起,交融成落日的温度。半面冷冽,月色朦胧地掩进云层里,透着寒凉的天空把光线收拢进最后鱼跃出的水花里,鱼鳍破水而出,宛如航船的桅杆从海的另一侧、世界的彼端出现。
转动的星盘,光滑的船舵,洒了果酒的甲板,束在一侧的捕捞网,沉重的铁锚。感知似乎都存于过往中。
伊莱感受到风把自己耳前的碎发都吹过去,衣摆也吹开。
伊莱拖着沉重的步伐,浑身上下湿透,圣洁精致的白袍粘在身上,他踉跄地走着,似乎向前这个动作也变得陌生。风把衣袍吹得更冷,他打了个哆嗦,短发贴在脸侧,整个人有些站不稳,神色茫然、不知所措。
先知,先知。
有人叫着他。
他曾到过这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千年的史书陈旧地翻开,时光和记忆被载入、被抽离,那闪烁着的金辉散入了脚下沙粒,沉进了深海,飞到了豁然开阔的四野。
然后,他把宿命也遗忘了。
伊莱并不后悔,他不想让自己沉浸在过去的任何一段时间中。因为悲伤并不是适用于他的情绪。还幻想着自己当初未死去的,只是无用功,当他看到自己闭着眼的尸体在修女的悼词和吟诵声中合上棺盖,他就知道了,这是已经发生的,不属于可逆转的未来的范畴。
而当他的脚尖试探性地触碰到海面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他没入水中。也有可能是,自己忽然有了实体,或灵魂骤然间变得极沉。伊莱呛了一口气,他忽然发觉自己正把腥咸的海水喝下去,嗓子顿时干得难受,而肺里的空气所剩无几,被尽数压榨出去。
他却不愿抬手游动,放任自己在缺氧的痛苦中模糊了意识。
海面上漏下来的光被鱼群挡住,它们像蜂拥而至的宾客,聆听布道的殉教者,亦宛如飓风,围绕着光束盘旋,又倏地散开。而他在不断地下沉坠落。
也唯有下坠。
直到最后一丝光被鲸吞,蝠鲼像飘零的叶子,带着长长的尾掠过他的脸侧。
陷入一片漆黑。
仿佛触感都消失殆尽,双眼被挖走,海水的咸腥味也褪下去,他感到一种来自深海的冷,冷彻骨髓。强力的压迫感蹂躏着五脏六腑,把他挤压得快成一层薄片。又有洋流的暖意包裹了他。
仿佛死者复醒,他指尖生出海水柔软的触感,口中似乎开出绯红的花,萼片沾上绯红的脂色,涂抹到唇上,宛如亲吻。那是种奇妙的感受。
于是,
有光进来。
因为他沉进了底。像是琉璃灯罩里的烛光,被反射的微光却照亮了整个天地。海葵柔软的触须拂过手指缝,他撑着地上的沙土站起来。
寻着亮光看去。那是一个新的世界。
最波澜壮阔的景色也不过如此。成千上万的游鱼携带了绚烂的色彩与他擦肩而过,奔向那传说中的失落之城,引起的水流牵扯着海草向那处飘摇。亮着荧光的鱼鳞宛如海水中腾起的长明灯,白沙柔软,让他的长靴陷了进去。
先知感受到周围的海水都朝那座亿万年前被天神降下洪水而淹没的古城奔涌。
那场灾祸没有让人们全部死去,而是生活在了——深海之底。
那旧王都,故事中的旧世界,却也是新境。
The Atlantis.
失落之城。
鲨类并不侵害城池中的生物,蓝鲸从上方游过,就像那遮住了天空的巨大云彩。他看到有各色鱼尾的人类,自如地呼吸,长发如海藻般卷曲在肩头。
当有人发现了伊莱时,他便被围成一圈当做异类打量,好在他并不在乎那些目光。最终人鱼们一致决定带他去找他们的王。这几乎无法算作城市,而该是王国,海运和鲸豚让他以尽可能快速地到达了中心。三环的城池,他被引到最内环,人鱼的卫兵手执长枪,敲开神庙的大门。
深蓝色鱼尾的女人头顶银冠,双颊侧的扇形鱼鳃轻轻颤动,手执权杖,迎接了他。
她背后的神殿上供奉着一尊神像,至少有二十米高,顶端被黑暗模糊去了,他抬头看去,想不清会是哪一位神明。
“摩根。欢迎来到亚特兰蒂斯,异乡人。”女皇腰上镶金花边的长裙宛如一支绽放到极致的纯白花朵,层层叠叠的裙摆在她背后扬起,在海水中晃动。
先知和她似乎一见如故,大概是例行公事,他被带着在亚特兰蒂斯环城参观。女皇走流程的模样很熟练。尽管伊莱也想不通除他之外还会有什么外人来到这个地方造访。
在摩根的介绍下,他了解到,亚特兰蒂斯在三千年前被新王复兴,在水下重建失落之城,而如今被称为“理想人”的亚特兰蒂斯人,已经把当初的文明全部拾取回,将开创出更宏大的盛世。女皇说这番话时,语速却放得很慢,眼底似乎有些凝重,而非骄傲。
他游览了曾经在陆地上时用船舰分隔成三环的城市,除此之外,摩根还带他去了亚特兰蒂斯之外的地方。
珊瑚墓地。
专门用于下葬王权贵族,而不会有任何外界影响到这些人死后的安宁,他们将永远在静谧中长眠。
女皇说完这番话后,面上常年例行公事的微笑逐渐地转成严肃,“伊莱·克拉克……”她把这个名字低声念了几遍,蹙起眉,目光落到伊莱被面具遮着的脸上,细细打量起来,用的是先前未有过的仔细和认真,“……方便摘下面具吗?”
伊莱有些不解,但仍旧照做了。
莹蓝的虹膜比深海的波涛还更加清澈。
摩根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瞳,她忽然捂着脸背过身去,发出一阵极低的呻吟或是抽泣,那哀伤的情绪从指缝间漏了出来。伊莱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片刻后她便平复了心情,向伊莱表示失礼后的歉意,她看上去有些疲惫,甚至魂不守舍。不知是因为连日带着他不停歇地环城参观,还是其他缘故。
摩根告知他明日将带他去城中位置的神庙。
王的召见。伊莱莫名其妙地想到。
底座镶嵌了萤石的罗马柱散发着柔和的光,伊莱身上的白袍被照出半透明的质感。摩根推开沉重的门扉,让伊莱进去,她随即走到前头去带路,绕过高大的神像,走到后方窄小又冗长的石桥上,她微微侧身,道:“我想,你会对将要见到的很熟悉。”
气泡从脚下的深谷中升起,连靴子踏在地上的声响都听不到,没有他们之外其余的生物。地势越走越低,比他先前去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深,通向瀚海之底。静谧无极。在亚特兰蒂斯里,由于距海面极远,光照不到,他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摩根做了叩拜的行礼姿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长裙,向里伸出手臂,示意伊莱上前。
他抬起头,看清了那一派在黯淡光线中隐晦不明的事物。
石制的王座,湖蓝的长袍和周围的海水浑然一体,而兜帽尖端上的金冠比之摩根头顶镶有珍珠的银冠更华贵。
那几乎光芒万丈。
“我……找到您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口,但躯体完全无法控制,于是跪拜都是理所应当而一气呵成的。
“汝迟来了三千年。”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坐于高台上的神明,一旁宛如草丛的触肢把那片似是深渊的黑暗遮住。他不知道神明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伊莱直觉地觉得,起因是自己。他站起来,上前了两步,走到神明面前。
在那庞大的身躯下,先知显得纤小无比。
带着略长指甲的手指攀上他的下颚,轻轻抬起,他握住神明宽厚却干裂布满硬茧的手掌,覆上手背。
神明抚过那双眼,伊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汝已告知他了?”
摩根赶忙应答道:“尚未,吾神。”
神明挑了挑手指,摩根就与他解释道:“哈斯塔大人能够赐予你成为人鱼并拥有实体的能力,但你需要留在海底。”她停顿了片刻,补充上两个字,“永远。”
“留驻于此,或离开。全凭汝选择。”
伊莱的眼里闪烁着近乎夺目的光,披肩在海水中荡漾,他单膝跪下,托起神明的手背,亲吻神明的指尖,笑着回答:“您知道我的选择。”
他愿意用最虔诚的姿态向他俯首称臣,侍奉那王座上,他心头上,永恒不变的神。
他因其,冷得僵在骨髓中的高涨情绪开始流淌。为其,热血沸腾。
于是神明的指尖从他额上划过,轻微的刺痛感让他闭上了眼,一道黄印的深色符号在他眉心上一显即隐去。一股凉意从双眼贯入全身。他忽然想着,即便这是最狠毒的咒术,他也愿意承接,只因那来自神明。
下身袍子里的双腿化为了银白的鱼尾,和空中的皓月一般皎洁。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如此信任一位先前从未听闻的神或教派。只是自从沉进海中,仿佛所有就都安稳了下来。他甚至如此确信,那原因就是神明。
伊莱留在了哈斯塔身边。那并非桎梏,只不过是牵扯中永远无法斩断的、心甘情愿受其束缚的羁绊。他靠在神明的触肢上,放空了思想,闭上眼进入沉睡。
他梦到铺天盖地的惊涛骇浪,放眼望去只是海水,甚至看不到一片完整的土地。
而有人落进了深海,成为了人鱼,那能够于水下自由活动的鲛人。却在不受控制地逐渐远离海洋,回归陆地,鱼尾重新成为双脚。
最终……
触肢在他脸侧摩擦着,兜帽滑下来,他睡得还未完全清醒过来,恍惚间听到神明叫他的名字,让他去海面上。
那透亮的湖绿色,灼目的白,夜月的深紫。光幕浮动着,他看不到其他。宛如天神的纱幕锦幄,末端忽地跌进了人间江海,沾上了凡俗,却仍旧一尘不染。那极光后摆,琉璃杯里的酒红深,和神明极为相似。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迷恋的情绪,一往而深。那灵魂已经因此沉入海底,与神明牵系到一处,无法分开,也不愿分开。
幻光的尽头通向星空的更远处,牵动着他的心跳。
洁白的肩背露出水面,鱼尾上银亮的水珠滚落。
他眼里是地上星河。
极地再往北,得以见到一派冰川,夜色反而没那么苍白,只是皑皑的阒然。人鱼还是不要游过去好,以免被浮冰夹断了肢体。
于是他顺着月光下潜,回到海底。
他缓慢地潜到珊瑚礁。
摩根不在,墓地没有看守。
伊莱摆动着鱼尾,穿梭在那石灰质的遗骸中,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寻找什么。他一眼瞥到那露出一截耀眼矿物质的棺椁,它的大部分还埋在海底中。
压在其上的珊瑚礁庞大到是自己体型的几倍的地步,笼成皇冠的模样,中空。他发现了一本古书。那不同于纸张的书页坚韧无比,字迹也没有被水晕开,甚至边缘都没有弯曲。伊莱翻看着那泛黄且厚重的书,那是亚特兰蒂斯最久远的古籍。逐字逐句、字字句句地翻阅。越读越快,越来越快。他甚至无法抑制自己,不禁开始深深地喘息。
伊莱仿佛看到神明在万千尘嚣和自己曾经无比混乱的记忆里占据了偌大且无比重要的一席位置。而岁月翩跹走过,也只有神明,还未褪色。
而自己,相关于……
亚特兰蒂斯的诅咒。
他是先知,是亚特兰蒂斯古城的旧先知,是唯一一个逃上了陆地的亚特兰蒂斯人。
他看到纸页上独为他留下的空白,而兜兜转转,所有目的都只在时间流走后把磨痕印刻得更深,最终的地点明确无比,他追本溯源,找到了那最初的信仰。
伊莱·克拉克。他真正的念想全部沉淀于深海中长眠,即便升得再高,行走得再远,也无法完全地摆脱。即便他亦不愿离开。
躯体忽然沉如灌铅,他想起了摩根失控的情绪。
于是那语句就不受控地都脱口而出。
女皇望着他,双眼中透露出沉默。最终道:“所以,你会改变你的选择吗?换而言之,你后悔了吗?”伊莱摇头道:“这与信仰无关吧,我不会背弃它的。”
摩根看似轻松地笑了笑,她用手掌抚将权杖通体抚过。她道:“伊莱,你还能够进行预言吗?”
伊莱迟疑地答道:“……或许需要借助外界,譬如占星。我很早就已经失去那份能力了。”摩根垂下眸子,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为亚特兰蒂斯做最后一次占卜和预知吧。”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摩根身上的银纱和配饰在海中隐隐发光,她回答道:“如果,你曾经留下的预言是真实的话,什么就早已都无法改变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能够逃走?”
摩根浅金的发丝在银冠的映衬下于海水中漂浮,宛如实体化的乐音,在月夜下从琴键底流出。鱼鳞在光照下闪闪发光。她道:“因为,那是你给出的预知。”
“因为没有一个人相信,而迎来了最终的消亡。”
伊莱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摩根低低念诵着什么古语,双手曲臂向上摊开,半阖着眼,宛如吟唱梵音,她修长的鱼尾在水中摆动,“就是这样——曾经的古籍最后是这么写的。你要去看看吗?”
伊莱的视线逐渐落下,摇头道:“不用了。”
他和女皇告辞,再次游出海平面。
他接连几日都没回亚特兰蒂斯。看着日光被浪潮淹没,彻底的暗夜与星光很快来临,恍然中,仿佛他目睹了星轨纵横了整个夜空,星宿永不停歇地旋转,而他却没看到哪一颗为自己指明前路。只是不详的预兆被清晰地摊开在了面前,一览无遗。他是否该去宣判将莅临的末日?
人鱼的传说开始于沉没进深海的亚特兰蒂斯。侥幸存活的人们……不,事实上那只有他一个。
伊莱听到神明的传唤。
那深渊之中,神明仍旧坐在那王座上,没有改变位置。触肢轻缓地为先知梳理着棕发。伊莱忍不住道:“……吾主。”
哈斯塔低沉的声音正如那深渊一般,“汝想得知,汝生前之事。”这并不是问句。他点头,神明便开始叙述那千年前先知的过往。
自焚而死,还是,跪在断头台前?亦或是违背了教条,而被处以极刑?
然而都不是。
先知离开了海水,躲避了灾祸,鱼尾化成了双腿。而随着时间,他对深海中信仰的思慕日益加深,几乎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离城市被淹没那已经过去了上千年,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曾经做出的预言。他也把自己放入了这个世界上一个空缺的位置中,忘却了曾经许下的诺言和身为人鱼的日子。
他投奔向海。
最终溺死在了寻求信仰的路上。
他和神明最开始也是因为自己的预言,他们在深海中相遇。神明当初曾给予他能够成为人鱼的能力,那在离开海水太久后失效了。
亚特兰蒂斯的新王认出了沉在海底的尸体,因为这位先知最后的名字被载录于古籍中。他没有被鱼群吞噬撕碎,也没有腐烂。于是他被放入水晶棺中,埋入沙地,用珊瑚礁使那棺椁最终与世隔绝。
也分离了他与信仰。
而神明始终在深海之底等候着先知重新地到来。与那万古恒定的虔诚叩拜。
但那只是最脆弱的肉体之躯。
灵魂里所坚定的是终其一生也无法改变的。岁月的消磨让他几乎忘却了一切,等到重新回到陆地时,他只记得自己的死去和先知的身份,其余的念头都薄得像冰层,一触即碎。无法提起。遑论寻找过去。
所幸那牵绊尚未断开。
海水重塑了他的躯壳。是因为神明的召唤。
他应当去告知女皇灾难将至。神明在前,他坚定着这个想法。
“他拥有亚特兰蒂斯上古时期最久远也最纯正的血统。”他听到摩根和祭司交谈的话语声。空旷的大殿中甚至有回音。
祭司道:“您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他能想象得出来女皇微微上扬嘴角,那是个柔和的弧度。“是的。于他而言,也无法逃开上千年前的惩罚。亚特兰蒂斯经三千年便会重遭毁灭,而因此海底死寂三千年,文明必然再次复兴,那将更加辉煌。”
祭司低声道:“让他留下。”
摩根游向高处,轻声道:“不可行。”
“吾神不会准许的。”
祭司似乎有些不解,“他从未降下关于先知的消息和诏旨。您为什么始终信奉着一位从不关心臣民死活的神呢?诸神列位中没有他的名号,相关的皆是惊悚的传闻。那真的算作神吗?”
女皇脑后宛如罗盘的配饰穿插在发髻中,和浅金的卷发宛如海中的金乌,她并不回头看祭司,“大人,您侍奉的神可曾降下过任何关于亚特兰蒂斯的预言吗?他可曾指引过我的子民如何摆脱困境?三千年前,再往前,亚特兰蒂斯沉入深海之前,信仰从来是心念所托,它只是希望所在,而并非希望本身。”
“当初政权的更迭衰落难道需要天神的惩处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天神。”
祭司一时有些语塞。
摩根轻飘飘地落在神像的脚下,“但吾神不同,”
“他会是先知的救赎。”
伊莱转过身去,离开神殿。
没什么好听的了。
哈斯塔告知他。他将在海底永远等待着自己。
恒星旋转于头顶,他告诫自己,不要去习惯在深海的生活。伊莱掐算着昼夜的交替,他怀着奇怪微妙的心思挨到了最后一天,如同陷入深海后这段日子中的每一天,辞别神明,从深海之底慢慢地走过石桥,正如亚特兰蒂斯沉没后,他遇见神明,来和去时的路都仿佛相隔了需要穿梭的岁月。
斗转中他却无法看到初升的朝阳。
他去找摩根。
两个人一直都是没什么话好说的样子,伊莱想知道摩根对亚特兰蒂斯所有事物的看法,但她似乎只是想做好一个王。用心与政事和人民,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或许座位皇位之上的人,她也是最普通的那一个。
伊莱告诉摩根亚特兰蒂斯古城即将再次覆灭。那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然垂于头顶。
摩根笑起来,她丝毫不惊讶,甚至对于伊莱如此之晚才告诉自己也毫无怨怼之词。她把膝上裙子的褶皱弄平,“和亚特兰蒂斯共存亡,这是每一任君主在加冕时都要宣誓的,不止是说在口头上。”
伊莱皱眉看着她。
“伊莱,你当初留下了两条与亚特兰蒂斯至关重要的预言。一条便是天谴将降下洪水,另一便是,亚特兰蒂斯城将永远陷于无休止的轮回。这被记在了珊瑚墓地里的古书上,每任王都会警醒下一位。”
她手中镶嵌了夜明珠的砗磲制权杖似乎在闪烁着光,她道:“我将留下。第十位,作为亚特兰蒂斯重新复苏后的第十位王 ,列王之末,也正如最初被众神之首降下洪水时的十位朝政逐渐腐败的王,是相同的数字。像那般不得不面对并迎接将至的灭亡。君权神授,当神明发怒,我们则被剥夺去权利。”
摩根缓慢地站起来,道:“活下去吧。”
“先知,你是无罪的。”
他脑后传来一阵疼痛,似乎是遭到了重击,伊莱发出一声闷哼,女皇的笑意中他隐约看到那悲凉的情绪,眼前的画面倾斜着颠倒,他随之昏过去,摔倒在地上。
摩根低声道:“原谅我,吾神,原谅我对您信徒的不敬。我相信,如果换作是您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那是漫长的黑暗。
曾经的记忆比意识提前回笼,他看到先知从一叶扁舟中被巨浪打翻,落进深海,天命比任何事物都要玄幻些,譬如仿佛他命不该绝,不知道是什么又令自己再次活下来,见到了哈斯塔,最终向挽救了自己的生命的神明叩谢,然后踏着白浪,离开海面。礁石之上,没有吹开白帆的塞壬之歌,有的只是鱼尾重新化为人类修长的双腿。
伊莱醒转后,发觉自己已经不在亚特兰蒂斯中。双手被捆缚在背后,双脚也被绳索绑着。他被半吊在珊瑚礁上,下半身悬在空中,他看到那极其遥远的,仍旧在深海之底散发着光辉的亚特兰蒂斯。
有炽热的流体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烟灰和水汽柱在水中向上冲出。高温通过海水传到了他身侧,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一阵不适。三层环城从最外圈开始,青铜色的古遗迹和重建后的辉煌宫殿都被吞没,亮得发金的岩浆覆盖上去,又极快地冷却,刹那间,形成了深色的礁石。
缓慢地,将一整个城池吞噬殆尽,直到最后,伊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尽管他并不需要。
绳索也自行解开。
王城倾覆,甚至连遗骸也无法看到。海底重新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就像最初天神降下洪水,淹没这所有辉煌,生命随之消逝。而希望也从海底诞起。
开端和结束连成无尽的环,而他是衔接口,是断档处,是轮回的起止点,是不同于任何人的存在。他不去背负任何的期待,不延续一个种族的希望,不传承所谓的血脉。好在也从没有人强求过他。那灵魂发出通透的声响。而自己的存在只为了神明。
仅此而已。
伊莱忽然发觉自己变得极轻。
并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于海水中上升。直到脱离水面。
他像一只从海浪中跃起的飞鱼,和周围的水体却是被隔绝的关系,仿佛有一层薄薄的隔膜。光滑的周身不沾上一滴水,像一片荷叶。那些水珠都滑落下去,他在往上飘浮。
长袍下的脚踝有银环圈着,宛如那条星河就在脚边。
伊莱悬空于一个较低的高度,他的身侧方才飞过一只翱翔的海鸥,那只有一棵新抽条的树高。而他对四周的触感还真实存在,保留了下来。
他只觉得自己飞得离海面有些远,降下来,能踩到地面才好。他要让自己的灵魂变得重一些。
循环往复地遗忘与寻找。使所有都跌入了再一次的重复。而一切都总会有终结之期。
深海的神明等待着下一个三千年。
先知如月色圣洁的长袍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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