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3825420
作者 : 有耳
-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亲子关系
原型 黑塔利亚 本田菊 , 王耀
标签 菊耀 , 极东
-
694
16
2022-9-7 12:28
毕业第三年。
车窗里的北国风光渐行渐远,当本田菊在温暖里一觉醒来时,便感到久违的阳光打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看,波光粼粼的海面延至天边。列车驶过江之岛,继续南下。水纹与波光无限连绵,不断朝身后洒去。不久,天边浮现出火山的一角,苍云之间,影影绰绰,往下,低矮的、青绿色的森林一路铺开。
大学选了最近的地方市立,工作又跑到最远的北海道,他每一步人生都走得让同龄人摸不着头脑。高中同学说他老实顾家,札幌的同事说他向往自由。对这一切说法,本田菊不置可否。
换了一道公交,就回到了高中时每天坐的线路,没想到司机还是同一位。看见本田菊裹着不合天气的风衣,提着行李箱走上车时,对方露出了会心的表情。他颔首回礼,也不作声响。
住宅区新换了柏油路,沿山坡一路上行。两边树不算高,但有围墙投下清凉的阴影。行李箱的轮子刮过地面,发出闷闷的摩擦声,偶尔有海风迎面吹来,潮湿而单薄。
记忆中的小院重现于眼前。
他找到那把经久没用的钥匙,拧开门,吱呀呀推开,道了声“我回来了”。应答他的是自己的回音。屋子里一片空旷,王耀还没回家。
电话里,王耀说想落叶归根,今年秋天搬回中国。本田菊说对于他的年纪而言,用“落叶归根”这个词显然为时过早了。王耀就笑笑,叫本田菊别抬杠。
他经常言语浮夸,然而这次是真作了打算。
本田菊走过客厅。黄昏从玻璃窗映入眼帘,光线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木质沙发、空无一物的茶几、堆满碗碟的水池……都安静地伫立于原地,形如百宝箱里一只只尘封多年的玩具,唯有窗前几面轻纱随风拂起一角。本田菊走进书房,看见打包好的行李箱,共有四箱,比他想象中少很多,都静静地躺在地上。诸如台灯笔筒之类的零散摆件也都从桌面收走,留下一片窗明几净。
他跟王耀请求,回中国前,请务必和自己去一趟镰仓。这是他原话,王耀答应了,补充说又不是永别,你听你声音跟断了气似的,我每年回北海道看你,还不行么?
书柜上层是透明玻璃门,底部是一排木柜,本田菊依次打开,有些已经清空,有些还装着旧物,显然未经收掇。他停留于其中一格,当中堆满了杂志和报纸,几乎要在打开柜门的那一刻垮塌下来。
“小菊,我回来了。”
他起身。目光像雪一般融开,又立即像火一样点燃。曾经千百个深夜里等待的走廊尽头,时隔四年再次出现了那个身影,依然是黑长裤,白衬衫,颀长,清瘦。
他走了过去。
“欢迎回家。”
王耀老了一点。眼角多出几道细纹,长发剪短了,鬓角掺进一点灰色,除此以外和四年前没有区别,在四十代男性里可以说保养极好,使本田菊多看两眼,就会想起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的样子,并因此感到绝望。
“长大了。”他拍拍本田菊的肩膀。一身西装的青年点点头。四年时间,本田菊容貌依旧,气质比以前老成了几分。所谓老成,也可以说是一种疲劳。
眼前王耀兴致勃勃,好像把他当成稀客,引去屋里各个地方,一一介绍变化。本田菊睡过的次卧一度出租,租客也是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大学生,搬走时送了一堆不要的游戏卡带,墙上也留了几张电影海报,其品味无非好莱坞之流。除此以外,一切都原封不动。床单被褥换成了新的,是不出错的白色,枕头上却突兀地铺了一块鹅黄色枕巾,显然出于某人手笔。
本田菊扫了一眼房间,整座屋子都被清理,唯独剩下这里生活气息最浓,王耀走后,整座屋子就将归他一人。类似的情况他曾在七岁时经历过,然而对于那时的自己究竟如何生存下来,记忆已经模糊。唯有家门。关于家门的所有细节,门板上深色的浮雕,冰冷而沉重的铜制门把,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他对于那年的全部回忆,几乎都以王耀走进那扇家门而收尾。再有就是母亲的死。那天早上,她先是让本田菊站远一点,然后取下挎包,拿出雨伞,关上门,那就是最后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接着门打开了,进来的人成了王耀,他风尘仆仆,丰神俊朗。本田菊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地方,也是第一次与王耀相见之地。
十七年后,客厅里的电话响了。王耀去接,果然是工作的事。
年近二十五的本田菊忽然感同身受,这个社会没有真正的休息,哪怕是年假也要随时听候上级差遣。三年来他每天朝九晚七,下班后陪上司跟同事去居酒屋,喝一家换一家,一直喝到晚上十一点。第二天六点起床,坐电车去上班,接着被上司呼来使去。他做的最多的工作,是使用办公室那台打印机。哪怕经济泡沫已经破灭了上十年,这个社会也是如此。
王耀放下电话。书房的门于不远处半掩着,从后露出一角天光。 本田菊猫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王耀走进书房,就看见地板上铺满五彩斑斓,尽是这几年出版的刊物。杂志、报纸,一沓沓地在地上摊开。不用说,都是他买的。
本田菊翻着纸张。“我说过投稿,可没说投给了本地报社。”
王耀没回答他,反而从地上拿起一本杂志,翻到一页,就地朗读起来。
他几乎读完了一整段。那是一部短篇小说,所读片段以对话为主,穿插着对景物的描写。王耀的阅读声萦绕在空气中,而本田菊的目光依然停留于手中报纸,不知他心里回响着的是眼前文字,还是耳边王耀沉缓的声音。
“……美智子小姐被时雨淋湿。她殷红的衣角,如冬雪里的山茶花一般,在白墙前随风绽开来。回过神时,她已然走至跟前,鼻梁与我的喉结只有咫尺之遥。她微微颤抖着的呼吸,使我无意中吞咽了一下。美术馆伫立于白墙身后,仿佛在对我发出嘲笑。我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美智子即将离开,而且是永远离开。因为我持续上十年的无能,终于在这一秒到达了极限。
‘我看穿你了。’她说。
‘是怎样?’我问。开始忘记自己在如何呼吸。
‘一个男人。傲慢而没有自知之明,就和其他男人一样。’
我不假思索地说:‘这可如何是好呢?几乎所有人都会在某些时刻发生变化,就连你也是。要我说你也傲慢,从一开始就比我傲慢得多。’
将美智子推开一事已无可逆转,于是我疯狂逞能。我的话半真半假,就像一块石头原本可以磨成容器,现在却原封不动地装在了利矛上。我的脑内不仅飞速地滚过后悔,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爽快,在我吐出每个字的当儿,两者同时并行,一前一后,须臾间,后悔险些占了上风,而正当此时,美智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忽然流露出好奇的眼神。
‘为什么这样说呢?我的傲慢在哪里?’
‘你的温柔就是傲慢。’我说。
美智子笑了,一定以为我在可怜兮兮地挽留。
我继续说,‘你仅有的温柔也是因为自诩高人一等。你将自己看作山茶花,全世界独有一朵,而我,不,全体男人,都只是一条小虫子钻进花里。你管容忍男人这种丑陋生物叫做温柔,而且深深眷恋着自己的温柔姿态,你看着男人,实际上是看他眼里自己的倒影;你管施舍叫好意,要人日复一日地承受,因为这等同于炫耀资本,等同于承认你是山茶花大人。有件事我直接拿来当例子举好了,你做的菜一点也不合我口味,可你却不肯让我下厨,几乎是完全禁止。这难道不是傲慢?’
‘如果傲慢,为什么还要听你说这些?’
‘又来了。’
‘你觉得我在假意温柔吗?’
‘不,因为对你来说,温柔就是傲慢,傲慢就是温柔。只要其中一方是真,另一方也是真。请别觉得我在试图激怒你。’
‘如果是别人,早就怒了。’
‘而你不一样,对吗?你对男人是如此之好,简直如圣母一般,伟大的山茶花大人!’
‘那我重新讲一遍:你这个卑鄙而猥亵的家伙。’
‘我承认,’我说,‘而且我既未感到羞耻,也未感到自豪。被你折磨这么久,我终于要解脱了。满世界都是卑鄙和猥亵,全部都等着我拥抱。’
……
“文笔还算过得去,不过总体而言只是技巧娴熟的二流作品,没什么才华可言。”本田菊说。
王耀仍垂眼看向小说。
“《两把椅子和一张床的房间》,这篇文章叫。”他说,“主角喜欢听朋克,是个爱赶时髦的年轻人。”
“作者也爱赶时髦。”他继续讲,“署名为樱井亚奇拉,从五年前开始,陆续在本县各类期刊发表短篇小说。最近一篇讲的是一对恋人参加婚前补习所,结果不约而同认定自己将来一定会出轨,抱着这种心情,双方于圣诞夜同时求婚。”
说完,王耀放下手中杂志,双眼依然低垂。
“这位樱井君,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一直把他当成你看。”
本田菊先是不语。“如果您喜欢樱井的话,很抱歉,我不是他。”
“如果我讨厌他呢?”
本田菊低着头。
有这样一种说法,大体上成立:王耀太像一只幽灵了。或者说,在本田菊那里,王耀存在一个概念性的分身。正是在与幽灵王耀的朝夕相处中,他学会了虚以委蛇。
“樱井君刊文越来越少了。估计难以找到空余的时间。然而如果全职写作,反而容易灵感枯竭。”
“的确如此。”
“我去公司办点事,大概七点多回来。”王耀说。将杂志往地上轻轻一扔,边走边打了个呵欠。“哦对,是今晚七点,不是明早。”最后补充道。
最后也没有问及真相,关于樱井亚奇拉究竟是否为本田菊的笔名。
房间里仅剩一个人。本田菊坐在地面,周遭依旧弥漫着纸张特有的气息,他沉入其中,徒有其表,形如一颗弃置于棋盘上的棋子。
毕业后参加大学同学聚会,席间不少人大倒苦水,怀恋轻松自在的校园时光。觥筹交错间,本田菊沉默如一,只是偶尔附和几句。他自小生活在变故中,与其说适应了环境,不如说适应了“变化”本身。早熟,但并非世故,善于自省,但又谈不上玉汝于成。他时常觉得自己灵活到任何痛苦都可以穿身而过,又偶尔发觉灵活的似乎只是包裹芯子的外壳。
大学前两年,是他人生中最情绪化的时候,倒不是因为校园生活太浪漫,而是因为几乎贪婪地阅读文学。那时本田菊想着,他没什么理想,去不了东京也无所谓,所以不用挣学分;将来找工作,一个医学部的名头也足够了。就这样放纵了两年。直到大二春假结束,他决定毕业后去北海道,他想逃的远远的,离王耀,离过去的人生。
然后他发现,最应该逃离的其实是自己。
儿时他读《二十四孝》、《女二十四孝》,看见男人为了母亲,像女人一样牺牲自我;女人为了父亲,像男人一样与猛虎搏斗。上大学后,他读到西方的《俄底浦斯》,说的是王子被生身父母丢进深山,长大后回到王国,杀了国王,娶了王后,才知道死在刀下的是父亲,怀里抱着的是自己的母亲。他们之所以丢弃他,是因为预见了未来。
诅咒,俄狄浦斯的诅咒,曾让本田菊欣喜若狂。原来父亲是可以被杀死的。这种仪式虽然听起来大逆不道,却无往不在进行,见血,或者不见血,总之人类历史被弑父贯穿。郭居敬编《二十四孝》时,脑海中会浮现出父亲被儿子开膛破肚么?是否,他就是带着这样的联想、沉浸在深渊一般的恐惧中,浑身战栗地写下了二十四个故事?一面将儿子拥入怀中,一面恐惧着被儿子杀死;懒散的傲慢和冷漠的温柔,一边是为了灵魂不被腐蚀,一边是为了苟活而讨好,或者换句话说:为了苟活而讨好的同时,不得不以所谓“孝”自欺欺人。
每个人终将弑父,甚至唯有弑父才能成人。他去北海道,王耀回中国,等三年,不行就十年,他心中的父亲就能被杀死了。
可是不对,他想杀死父亲,难道是因为父亲理应被杀死吗?难道真如这般堂而皇之吗?他想杀死的,到底是王耀还是父亲?
这种扬言,这种荒唐,只有作家才会相信。其实他们也不真信,作家的荒唐就像风,吹一阵就过去了。写作本就是逃离,然而用笔头杀人,越杀越多。作家之心便是如此软弱无能。这一刻,本田菊断然想,总有一天,非要摆脱不可。再想,自己刚刚约莫等同于做了自杀宣言。
“真的去镰仓?”
晚饭桌上,王耀又跟他确认了一遍。
“诶。”他点点头,往饭碗里夹菜。看见王耀的酒杯空了,就起身往里面倒满。
“镰仓的海漂亮,我们这里不也有吗?”
本田菊继续扒饭。
“你不会是冲着那几个古建和文豪故居吧?行,这下我清楚了。”王耀双手枕在脑后,百无聊赖地往椅子里一倒。
他总是轻飘飘地说话。海那边的中国好像一脚就能踏过去,千年古都仿佛只是另一个边陲小镇,年少时读了不知多少书,嘴边挂的却是柴米油盐,跟风花雪月拌一拌,丢进锅里炒得不分你我。
他怎么生成这样的?本田菊心里竟有点羡慕起来。
“你想去哪里?青铜大佛,圆觉寺?还有什么来着……”王耀思索。
“去些人少的地方。”
“就知道…”
说着,他一伸懒腰。
“那就随你吧。你当导游,我跟着你走。”
那晚他们并排躺在床上,和衣而睡。王耀即将搬走,主卧的被褥都被收进了储物间。对于和衣,本田菊是自发,不知王耀怎么想的。就社会风气而言,他们同睡一张床上确显得有些奇怪,所以这种默契大抵可以理解。然而直到高二以前,本田菊都与王耀同衾。本是习惯的事,到了某一刻却仿佛成为了羞耻。如果他一生生活于家门之中,这反倒不会成为羞耻。就像如果未曾了解过亲情,他也不会憎恨自己的爱情。也许使他难堪的根本原因并非社会规则。本田菊躺在床的一边,僵硬而浑然不觉。身旁,王耀的呼吸声逐渐变得透明,那具身体仿佛翻动了,又仿佛没有,渐渐失去重量,轻如羽毛。本田菊做了一个梦,确切地说,他回忆起了过去某个晚上,他第一次和女人做爱。
依旧是东京一隅的小旅馆。深夜里他借着城市灯火的余晖穿过走廊,回到房间,却没有如昨夜般碰上酩酊大醉的王耀。他没有看见人影,房间空空如也。手表指针走到十二点,门敲响了两声,不会是王耀敲的。羞涩而缓慢的两下声音。
打开门,一个女人站在跟前。上下打量一眼,忽然觉得有些面熟。女人因烫染而略显毛躁的金发修剪至肩膀,尚有几分清秀的五官不幸被浓妆遮掩。身穿藕色紧身连衣裙,一眼便能看出是何种职业。
“抱歉,我并未预约。”本田菊说。
她告诉他,是另一个男人给她打的电话,叫她今晚过来。
“你可能走错了。”
“没有,就是这里。”
女人于不觉间挤进了门。等本田菊回过神来,她已经将连衣裙整件褪下,而房门就那样敞开着。本田菊只好将其关上。这样一来,某些事情似乎无法阻止了。
“可以告诉我是谁吗?”本田菊问。
“你说打电话的那个吗?对方要求保密哦。”
女人说着,将内衣揭开。两样东西从中弹出。本田菊登时脸颊滚烫,同时为自己的表现感到难堪。不管怎么说,他在影片里见过,应该更加大方才对。然而此刻他既没有兴奋更没有厌恶,有的只是困惑包裹着羞耻在增长,一种酸涩感蔓延至全身。他看着女人拉开自己裤链,将自己含入口中,很快,坚硬被柔软紧紧包裹。
“你和那个人做了吗?”本田菊轻按住她的头颅。
“本来说是要做的,结果今天一开门出现了你。”
“也就是说无论门内是谁,你都得跟这个房间号对应的人做?”
“是这样。”
“对方给了你多少?”
为了回答他,女人歇一会继续一会,吐词也含混不清,因为嘴被别的东西撑满。
“…够撑…四五天……唔。”
本田菊轻轻推开她,将自己抽出。然后到床头半躺下来,开始自行解决。当对方撇开双腿骑上来时,他也没有拒绝。羞耻仿佛不复存在,周围不再是房间,而是漆黑一片的山洞,男人和女人仿佛生来就存在于此。
“你知道吗……”本田菊喘息着。
女人发出绵长的一声。
“那个人昨天睡在这张床上……”
“…是吗…你想起来了吗……”
“为什么是他呢。”
“嗯…也许搞错了也说不定。”
……
“对不起。”
“什么?”
“至今所有。”
“啊……”
射入对方体内时,本田菊一阵头晕目眩。第一次抱女人,他十九岁。第二天早晨醒来,记忆中的狎昵了无踪影,他身上穿着睡衣,同床单一样干净而整洁,被子也没有褶皱。一切如常,除了王耀彻夜未归。
第二天出发,恰逢霜降。
没有坐新干线,而是选了漆着彩色油漆的老式火车,一路上走走停停。日本国土狭长,从南到北,时节并不同时到临,深秋的寒意,和春樱开放的顺序一样,沿海岸线依次蔓延。地上和林间的露水逐渐增多,直至车窗底部也攀上一层冰花。
王耀随心所欲,每隔几站就下车,重新买两张票。本田菊就跟随他。王耀喜欢逛火车站的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都是当地的特产。饼干,蜜饯,和果子,酒水……不觉间已经把背包塞满。他们就坐在荒芜的铁路边野餐。到了一站,吃一点。
头一回,他跟本田菊讲了很多话,讲自己的家乡。
他讲小桥流水、黑瓦白墙;讲茴香豆、老黄酒、黄花麦果糕;讲蜂窝煤、大喇叭。他讲巷子里从前打更的、北方来的卖玉米面饼的、卖炮仗的、戏班子、穷画家……末了说自己知道这些人时,他们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穿着同样的衣服,怀里揣一只小红本本,从口袋里露出一角来。红卫兵去过王家吗?去过呀。家里的书籍字画,值钱的不值钱的,差不多没了一半,剩下一半多亏你奶奶连夜搬进山,埋进土里躲过一劫。
剩下来的值不值?有的值,有的不值。你爹我小时候被家里逼着读了不少封建糟粕,有些现在还记得。其实他们也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像你爷爷,前一阵才去街上看“黑帮”,后一阵就回家拿戒尺打人。你阿太呢?他后来是被斗的那个……
不值的为什么不扔?因为不值一读,却可以换钱。管它什么东西,能换钱就是好,这话实诚,实诚过了头,所以老祖宗不会写进书里。
本田菊也讲北海道。
他是去工作的,但也并非全然不顾生活,三年间去了不少地方。于是他讲津轻桥上的粉雪、富良野的白桦林。讲电车窗外的寒风,越过大海,穿过雪原。他讲札幌的钟声、小樽的八音盒。讲太宰治、石川啄木。
王耀盘腿坐在对面,闭起眼听,而本田菊讲着讲着,也不正襟危坐了,一只手捧着脸,脑海中是三年的记忆在翻滚。可是三年很快翻过,他就又想到更久远的十三年。深海里很多东西见不得光,然而口齿间仍须登堂入室,大言不惭地说异乡的风景、文豪的浪漫。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一直看着王耀,一切隐晦就从海底浮出。他将目光避开,隐晦就再次沉沦。也许人即是隐晦本身。而不知为什么,王耀也从不看他。
他讲到太宰治,王耀就低头问,这人是不是死了,本田菊说,大正年代的人都死了,王耀说,他是不是自杀的?本田菊想回答他,又不想,太宰治的确是自杀了,自杀了五次,最后一次终于成功和人殉情。他觉得王耀大概不喜欢这些东西,说不出口,也就一时语塞了。没想到对方兀自想了起来,而且分外流利地,一一复述了太宰治的一生,仿佛说着熟人的故事。
“你说过自杀是出于懦弱,那为什么不讨厌这个人?”
“因为他死得很欢喜。他死时不是零落一人。”
本田菊抬头,天已暮霭沉沉。
黄昏,寻到一间家庭旅馆住下。少有人来的小镇,房间小而整洁,两张铺了白褥子的床,一张靠里,一张靠窗,贴近便能闻到烘洗后的淡淡皂香。
靠里的床上,本田菊刚洗完澡,坐在被窝里看书。王耀躺在另一边,支着一只胳膊冲他使眼色,说:“看到桌上那瓶酒没?要不就今晚开了吧。”
他说的是白天买的一瓶特产清酒。墙角的确有张书桌,上面摆放的杂物里,的确静静地立着一瓶酒。
“算了吧。”
“上班的时候不是天天都喝吗?”
“那只是为了工作。”
本田菊说的没错,他上班时喝够了,下班后滴酒不沾。
“态度好点嘛。”王耀说。这个“嘛”用得很传神。他没像从前那样使用命令的口吻,还把尾音拖长了一点,使之听起来有如撒娇。本田菊听了,啧了一声。
王耀于是说:“我过几天就回中国了。”
手中翻过一页书,本田菊沉默片刻。“…这些年来,辛苦您了。”
“别这么生分。白天不还聊得好好的吗?”
“那时候你讲了不少过去的事情,我也乐于倾听。”
“是啊,所以现在也请多陪陪我。”
“该怎么陪呢?”
“不论我说什么,都好好地回应我。你刚回家时那叫个毕恭毕敬……这才几天呢,就快原形毕露了。再说这镰仓不也是你拉我来的吗?”
“…我就是想歇歇。”
“你又擅作主张。”
“嗯,我承认。”
这会儿王耀像开了话闸子。一方面说明他真的要回中国了,一方面又说明他心中不舍,仿佛此事不能由他作主。或者,他是即便不舍本田菊,也要把自己人生的完满放在第一。本田菊是他被阳光曝晒的秘密,是他和一个日本女人被海浪冲回的错误,黏上了,甩不开,就只能凑合着尽父母的责任。可王耀也不是没有过为父的热情——那时他给的物质多到溢出来。
然后卖了,丢了,沉入箱底。不论怎样强烈的感情,欠疚、怜惜,都只是一时。总有一波一波的苦难把它们冲散。然而使出的温柔却不是。温柔划下伤痕,此后每一次无动于衷都将使其更深。王耀的温柔又是漠然的,这种漠然只是使人越发想要呐喊。
本田菊又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闯入家里的男人风尘仆仆,一身驼色大衣,琥珀色的眸子神采奕奕,高高地看着他。摘下贝雷帽,一根马尾辫落到了肩膀前。
如今王耀的决定顺理成章。他回到中国,便是从漆黑的山洞走了出去,本田菊曾经尝试过,但走得不够远。他身上黑暗里的产物,被阳光和飞雪消除了一部分,剩下那一部分却扎根入更深的地方,只要重回黑暗,就将吞噬全身。如今时间的发条越拧越紧。
他想要王耀留下来,也想把父亲杀死。他带着这样的用心,顺从地让王耀离开这片土地,从结果上来讲,他与王耀的行为再次达成了一致。在合上手中书的那一刻,一种黑暗仿佛从周身降临,胜若虚无。沉浸于黑暗中的本田菊恍然明白,“父亲”也许一开始就从未真正存在,存在的只是王耀的幽灵。他未曾恐惧过父亲,甚至也未曾恐惧过对父亲的亵渎。他所恐惧的,一直是王耀本身。
他伸手关了灯。
夜极深。窗帘没拉,一轮生铁似的月亮悬于枝头。
王耀侧身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声响,须臾就近了。床一瞬间下陷,是本田菊。
本田菊摸上王耀的床,安静地躺下来。轻轻地,把脑袋抵在他的肩膀后。
第一次离这么近。不知何时起,他们都不曾挨过彼此,没有勾肩搭臂,哪怕争吵也没动过手。他们都知道,这种隔阂并非因为慈悲。
沉默,呼吸。本田菊嗅着王耀的气息。低声开口说:
“这几年,心中对您只有敬重。”
王耀没有睡着,望着窗,月光碎在眼里。“那为什么不对我好一些呢?”
本田菊说:“您太不像我的父亲了。”
他话里有哀。
“哪里不像?”
“耳朵,眼睛,鼻子,眉毛,心……哪里都不像。”
……
“王耀先生。”
被唤的人身形一凛。本田菊撑起身,双手捧过王耀的脸,使他面对着自己的眼睛。咫尺之间。
“我长得像母亲吗?”
王耀目光颤抖。
像,哪里都像。
然后想了想,说:“心不像她。”
得到回答,本田菊垂下眼,懒懒倒了回去。他这样沉入黑暗,就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想起了一句话,本应极长,说出后却转瞬即逝。纵然如此,他依旧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我从不妒忌母亲。可如果我不是您的儿子本田菊就好了。”
很短一瞬,王耀的呼吸声从空气中消失。肩颈处的肌肉微微绷紧,接着又放弃了。他试图当作这句话不曾发生。
然而本田菊并不打算停止。“可您呢?从小到大,您供我吃穿,给过我数不清的玩具,却仿佛对我毫无期许。您不问我的学业,不知道我读了几年书;我受伤也好生病也好,您脸上从没有忧色;进了最普通的大学,期间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毕业后擅自跑去最偏远的北海道,您却只是放任着,像对着什么跟自己无关的人,我整整四年不回家,别说思念,您连一句疑问都没有……我有多重要,又有多不重要?在您心里,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因为你的母亲,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单单是为了还亡妻的债?”
“你一直以来太懂事……太不需要人操心……”
“那您为什么,十几年来没有直视过我的眼睛?”
……
“因为害怕自己的罪恶吗?十几年您都是这样恐惧着吗?”
……
“您一直在隐忍和克制着什么?”
“别说了,你这混账。”
王耀的语气冰冷刺骨。
本田菊再次起身,这次是直接抓住王耀的肩膀,使他整个人都翻了过来,王耀呵斥他,却没有推开,连目光也懒得躲闪。于是头一回,他们如此近地四目相对。本田菊盯着这张万分熟悉的脸,近乎逼视。然后,他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便恍然明白了此生最深的恐惧。
他从王耀眼里看清了自己。自己是如何制造了王耀的幽灵,将虚伪的恐惧与索取付诸其上。这样的自己一旦被拒绝,幽灵也被随之杀死。恐惧和索取都将原形毕露,通通是从身到心的女干淫。
那一刻,真正的王耀会怎么做?
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能?没有一丝一毫说不出口的心思?宁愿用恐惧掩盖的心?
他望向这双眼。他该怎么形容这种眼神?愠怒、苛责、悲伤、难以置信,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柔情。
王耀双手被他按住,压在头顶。他的双眼终于变得柔软,然而柔软并非柔情。
“小菊,去把桌上那瓶酒给我,让我醉过去。”
本田菊喉头如窒,他觉得,王耀是想成全了他。所谓成全,到头来只是一次又一次无视。他已经想象出自己如何往死里折磨王耀,而后者一夜过后将一切痛苦忘得一干二净,继续抽烟酗酒不知羞耻。他所有的呐喊都成了雪泥鸿爪,他在王耀身上留不下伤痕。
“您不想看到一个孽子吗?”
他贴到父亲的喉结,一口咬住。犬牙刺进皮肉,将那颗硬骨从中钳起,不肯松开,直到血的甜腥开始蔓延。身下那物顶起衣料,硬生生硌着王耀的同一个地方。王耀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响,额发被汗水濡湿。抵在腿间的坚硬触感一分分膨胀,那场梦就要在他眼前化为现实。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终于伸出手,扼住本田菊的脖颈。
他们如一只鹰、一条蛇,鹰爪截断蛇身,蛇口撕破鹰喉。本田菊捏住王耀的手腕想要掰开,嘴下却咬得更加凶狠,而王耀的身体深深嵌进床里,绷紧的手臂上爬满青筋,他们拧着、搡着,这时都第一次感到了杀意,原来自己能对任何人产生杀意,肉体的容器一经裂开,杀意便从缝隙里倾流。
本田菊被掐到冲动全无,挣扎着从王耀的力道中逃脱。那东西软了下去,在裤裆里无力地晃荡。他光脚在地板上踉踉跄跄退后了几米。眼睛红了,眼眶更红。满脸似笑非笑,不知在嘲讽谁。好,他说,然后回身,摸到墙角的桌前。
“你说要喝醉?想成全我?”
拿起酒瓶,松开手,啪,摔得粉碎。酒水横流,香气也迅速挥发殆尽。
而王耀只是摊在床上喘气。他捂着绞痛的脖颈,浑身的骨骼肌肉都抖散了、委顿了。本田菊踩过一地碎片,整个人落进另一张床。
不得言语的夜里,他们安静得像两具尸骸。
他醒来的时候,朦朦胧胧地看见王耀的身影。王耀蹲在地上,身形陷进一片白光,模糊不清。眯了眯眼,又看见一支短小的扫帚在晃动,一些碎玻璃闪着粉光。
王耀在扫那酒瓶的尸体。
从脚底传来刺痛。本田菊撑起身体。
“别乱动。马上给你包扎。”王耀说。低头把装满玻璃渣子的畚斗放到一边。然后找出急救盒。
纱布只有几片,不过够用了。
“脚给我。”
本田菊乖乖把右脚伸出来。
“另一只?”
“没受伤。”
王耀站在床边,拉了拉领子,脖颈中央一片青紫,喉结被两道殷红的齿痕锁在中间。本田菊看见了,开口想说什么。
“那时我想的与其说侵犯,不如说是‘惩罚’……”
“都一样。”
“对不起,我太任性了。”
“我们彼此。”
王耀的手法不算轻,绑了三圈胶带,勒得人怪疼。他说,不这样纱布就会滑下来,谁让你伤的是脚底呢?本田菊嗯嗯地答应。王耀又说,你以后发脾气,第一别冲家里人,第二别伤了自己。本田菊没说话,目光跟着他。
歇了一会儿,本田菊下地走了一圈,疼还是疼。
下一站就是镰仓。两人默默收拾各自行李。出门前,本田菊从箱子里拿出一样东西,往王耀身上一披。王耀低头一看,是一件驼色大衣。
“你第一次来时,穿的就是这件。”
“嗯。”
本田菊给他系好腰带,走到远处瞧了一眼,是这个样。于是瞧了又瞧。看着看着,好像记忆里的那个人也在发生变化。他的面庞好像本就这么柔和,肩膀也没有那么宽,眉毛是微微皱着的。只有头发,头发实在不一样。他胸前本应搭着一根马尾,洗澡前就解开,披在肩上。如今只剩利落的短发。
王耀经过他,走出房门。
镰仓站的礼品店,面积是之前去过的数倍,玻璃柜中陈列的纪念品也贵重许多。本田菊没拿东西,走到收银台前,撞见王耀怀里抱着一个细工木盒。店员接过盒子,掀起盖子确认,是一只锁、一把小刀,静静躺在明黄的绢布里。
意思是锁心、斩念。
“你猜这是什么做的?”王耀问他。
锁和刀都通体纯白,并非玉的白。
是舍利子。王耀说。
本田菊说,怎么可能。
王耀笑了,骗你的,应该是普通的骨粉。
本田菊拿起刀掂了掂,轻轻巧巧,边缘有一点寒光。回过神时,发现手指已经破开了一个口子。
再拿一盒吧。他说。
寺院很多,但他们避开人群和香火,寻到一座静谧的山里。此处访客很少,秋天更是寥寥。两边水杉高大入云,走到山门跟前,渐渐地出现了紫阳花丛。花期已过,绿叶也都凋零,为满山金红平添了几分萧索。
伽蓝高高在上,落叶铺满石阶,在脚底发出清脆声响,往下,青苔斑驳。
寺门有三重,一重空,一重无相,一重无作。本田菊和王耀先后跨过门槛,一道,两道,三道。
进院后,自然和彼此分开。本田菊走在无人的僻静里,偶尔透过窗看见僧侣在坐禅。他走到殿后的时候看见一口钟,钟身巨大,却像是被纵横交缠的梁柱锁住,立在无人的场地中央。然后是一个僧人走来,提着一把扫帚、一只畚箕,开始清扫地上的落叶,直至清空。时间里仿佛只剩下那口钟,而本田菊的存在已经消弭。
他心头一阵悽惶,仿佛自己真的要转瞬即逝,于是转身一路回到殿前,隔着第三重门,他又和王耀相遇了。他在门这边,王耀在那边,他们都看到了彼此,还有脸上的仓皇。
他们问彼此去了哪些地方。
王耀说,这里整座山都是寺院。这里不仅有水杉和紫阳花,还有别的植物。有枫树、万年松,还有香椿,不过叶子已经落尽。
他们走进了殿。于是深秋被隔绝在了一门框后,里头是沉沉的影。无声、无光,只有檀木、香火、灰尘。
一缕烟,细细缭绕,被拈在指间,举过头顶。
本田菊起身时,王耀仍坐在一旁。
“我不信这个,就不拜了。”他说。
“我也不信。”本田菊说。
他侧脸看本田菊。本田菊拜了第二下。
他就也拿了一炷香,学着伏低身体。然后起身,双手合十,将香火掂在掌心。他们齐跪在佛前,模样是万分的虔诚。
王耀问,你在求佛什么呢?
本田菊说,我什么也不求。金刚经有言,若以色见佛,以音声求佛,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本田菊说,我身前就是人行邪道。
然后他转头问王耀,说我有一个问题,我只想问你最后一次。
王耀说,你问吧。
我真的是你和母亲所生?
王耀说,怎么不是呢?你长着母亲的肉,流着父亲的血,你父亲是我。
本田菊就说,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王先生,那什么才是最大的恶?
王耀顿了一下,说,当年自己只是懵懂地跟随祖辈写下那行字迹,只是抄,不入心的。那些老古董早该没了。
本田菊说,其实他也不信的。早就不信了。可是他去问基督,发现地狱第七层专门为他这种人而设,亚钔与摩押都沦为永受诅咒的民族;他去问佛陀,慈悲的佛陀要他堕入畜生道,死后不配为人。
您还不明白吗,任何道,任何良心,任何民族任何信仰,没有一个能饶恕我的罪恶,就连野兽之子也不会犯下这样的罪行。
王耀就冲他笑,我啊,我容得下你。
他笑得凄然。
然后他放下香站起来,本田菊也站起来,他们一前一后,有时是本田菊领着王耀,有时是王耀领着本田菊,走出寺门,一重,两重,三重,走进深山。
他们在无人的泉边接吻。
满地落叶翻滚碾落,树影婆娑。
本田菊倒在王耀身上睡了过去。再次睁眼时,身边空无一人。他拨开身上的红叶,像从一场经年的大梦醒来。他找到背包,拿出要拿的唯一一样物品。然后往前走——往他不知在何处的前方。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上一条长长的山道。有时甚至没有道。他这样游荡于林间,仿佛沉入了深秋的幻影,深深沉了进去,不知归途。许久过去了,忽然穿过层层枝桠,远远地现出了一片空地。一个人影站在那里,背对着。
起风了。零星几片红叶被风卷起,在空中向上,向上。
本田菊摸向腰间,是一把骨粉做的刀。他离开时,看见另一盒礼也落在地上。当中应有一只锁、一把刀。他拿了刀,王耀拿了什么?
那身影太熟悉,仍伫立着,好像已经过了几千年。一阵风吹过,于是千年里的某个瞬间,王耀的衣角卷起了波澜。
他终于抬起脚,一步步朝父亲走去。这一刻,他忽然感到极致的自由与欢欣。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