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t  summer.



上个夏天他还任由自己像伦敦城中任何一个中年闲汉那样肆无忌惮地瘫在家里的地板上，即使是干燥的木地板也会很快地被染上恼人的温度，迫使他不得不很快翻身转到另一个方向。



如果他还年轻的话，年轻二十岁……不，哪怕只是年轻十岁，他都绝不会任由自己做出这种会让黑鸦帮老大的脸面蒙受损失的举动来。



于是他试着回忆起自己以前如何度过夏天——



他三十岁的时候会衣冠楚楚地坐在房间里，拉上窗帘，处理一些作为英格兰刺客领头人需要处理的书面文件——多么不可思议，如果有人在他年轻时告诉他，雅各布·弗莱会甘心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处理书面文件，哈。



再年轻一点的时候，不论是多炎热的夏天，他都愿意待在室外而非室内，扯松自己的领结，打个呼哨，叫来隐藏在街边的黑鸦帮帮众，一起不辞辛苦地去给这座城市中的圣殿骑士找不痛快。



那群年轻人……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舔了舔自己干裂的下唇，如果他的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他会发现自己此刻的神情与任何一个回忆峥嵘往昔的中年人别无二致——他不会想看到的，即使看到了也不会承认，他在数年前还只是个身体里住了大孩子灵魂的成年人，仅此而已。



他们爬到楼顶上，也有一些人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暴徒帮的外围探听动静，雅各布不会叫他们暴露在危险当中太久，他很快确定了最佳的方案，于是那群围绕着他的年轻人又无声无息地就地解散，再喧闹地出现在暴徒帮领地当中，他们的领导者就趁他们制造出来的混乱时机溜进放着作战计划和地图的阁楼里，将那些罪恶的小纸片付之一炬。



如果混乱还没被解决，他甚至有余裕从二楼的窗口一跃而下，按住没反应的暴徒，用袖剑给对方的颅骨打个孔，再对着吓傻了的暴徒同党不怀好意地笑笑，一个提膝就撞得后者不得不弯下腰，致命的一击随之落在被害者的肋骨之间，穿透还温热的心脏。



用更大的混乱来终结混乱，一切都那么完美。



他有多少年没再有过如此肆意和胆大妄为的举动了？曾经在街上隔着两个路口大声和他打招呼的年轻人们已经比他还要显得老迈，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孙子或是站在家门口参与一些无聊的牌局以及合唱团；那些时常带着物资跨过半个行政区来找伊薇和他的小孩子们业已成年，有些愿意读书或者有别的什么志向的孩子步入大学或军营，少数志向即是为黑鸦帮效力一生的孩子则留在了雅各布身边——不远不近的位置，打理一些属于黑鸦帮的财产和事物。



他、他们，以及被他们一手推上伦敦地下宝座的黑鸦帮，不再那么像个黑帮了，而一座平静的伦敦城恰恰不需要一个会带来骚乱与隐患的存在，于是黑鸦埋首自己的羽毛之间，锐利的眼不再注视那些光明笼罩不见的暗处，光滑的羽翼变得晦涩。它疲倦而迟缓，像工厂中缺了齿轮的老旧零件。



老旧零件发出吱呀一声。



雅各布挣开了一只眼睛，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在地上划了条弧线的木门，没过多久它又被合上了，门轴又一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而后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的是两条笔直的腿，最下方的靴底沾上了不少灰尘和污泥——不算狼狈，这可是出入白教堂区不可避免的印章。



那两条腿摆动着挪到他近前，直到这时，雅各布才愿意懒洋洋地从地上把自己支起来，他还放任自己闭着眼睛，像是不愿从无波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回到火烧火燎的现实世界当中来，一副全然不设防的模样。



“下午好，杰克。”他说。



来人没有应声，于是他又自顾自说道：“我猜你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找我训练你的。”



这次杰克回答了他：“没错，你已经没什么可教导我的了，包括你那错误的信条。”



“错误的……”他梦呓一般呢喃道，尽管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眉毛却诚实地揪在了一起：“我不觉得它是错的……至少现在如此。”



“当我和你一般大……不，那时候我还比你更年轻一点，我也不知道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哼，小子，等你活到和我一般大的时候，就知道前人所言不虚了。”



他哼笑出声，而对方的回应却显得冷漠而缺乏情感。



“那么，就让我领教领教吧……雅各布·弗莱。”



本能驱使他就地翻滚，躲开一记货真价实的猛击，他恼怒而惊惶地睁开双眼，顾不上形象地在地上狼狈地躲闪着密集的进攻，直到他摸到自己解下来的、丢在床边的袖剑，可惜他还来不及把它们戴在手腕上，杰克的下一记尖刺就快捅到他的肩胛骨上了。



他连忙测过身子躲开，那东西的威慑力他是领教过的，被它刺穿的人发出的凄厉惨叫和血流不止的场面足以吓跑九成九的正常人。有那么几秒，他甚至后悔了自己当初究竟是否应该带着杰克到印度，叫他看到这些不入流的小道具。



可后悔也晚了，雅各布把他的袖剑掷了出去，换得杰克三五秒的停顿，这才叫他有机会从地上爬起来，动作迅速地扑到架子前抓到了自己的手枪，在身后的风声袭来的同时转过身，食指扣在扳机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个阴沉沉的年轻人。



“嘿，现在你冷静下来了吗，小子？”雅各布手腕用力，枪口朝前顶了顶，带着些微恼怒地怼上杰克的额头。



被制住的人完全没有理会雅各布的意思，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年长的导师，布满各种伤痕的赤裸精瘦的上身——他还记得他们最初见面时，尚且是年轻人的雅各布·弗莱的身上还只有一只乌鸦纹身，余下干干净净的，几乎看不出和普通的年轻男孩儿有什么区别。



这其中有为数不少的伤痕是因他而存在——或者为了救他，或者是被他留下的痕迹。



心头火烧般的恨意仿佛被浇灭了一点，杰克向后退开，沉默地注视着把玩手枪的雅各布——直到这时，他才留意到那把手枪压根没有拉开保险栓。



一句道歉的话就在喉咙到牙齿间的短小距离中徘徊，他不知自己究竟应该将它咽下还是吐出，就在这个时刻。



就在这个时刻。



“你说我的信条是错的。”



他皱起眉，而后听到雅各布略带不满地质问他：“Hey, you wanna rule the world?”（嘿，难道你想掌控这个世界吗？）





地下室的门被重重关上了。



杰克的脑海中还轰鸣着雅各布被丢进囚牢中时质问的他的那句耳熟至极的问话，而那句质问现在就和那个奄奄一息的可怜的提问者一道，被隔绝在世界之外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