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经基可能没有自觉，不知道以他的气场微笑着说让人消失时究竟有多么恐怖。

鬼切此时又累又困，拜源经基所赐，精神更是疲惫，经历了数次出乎意料的反转之后，大脑已经接近停机，变得麻木起来。

但是鬼切听到源经基的这句话时，全身的细胞都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

他甚至开始考虑现在逃跑还来不来得及。

“你误会了，鬼切。”源经基哭笑不得地说，“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请你从那小子身边消失几天，这期间我们会以最高规格的贵宾待遇来接待你，希望你能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您的意思是，这期间我可以自由行动，但绝不能和他联系，更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是。”

源经基答得干脆，可这和变相的软禁有什么区别？

鬼切沉吟片刻：“一段时间是多久？”

“这要取决于他了。”

鬼切估摸着，源经基这是要逼着源赖光表态了，但他还没有摸透这位的心思。源经基所期待的是怎样一种态度？如果源赖光没有按照他的心意行动，他又会采取什么措施？

“如果他没有来找您呢？”鬼切犹豫再三，终于问了出来。

源经基闻言，似乎笑了笑。透过反光的镜片，鬼切隐约看到他微微眯起了眼。他瞧着鬼切，直到鬼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次开始发毛。

“你觉得，他有可能不来么？”

说实话，鬼切不知道。他不知道源赖光还愿不愿意再一次包容这个倔强而执拗、对他的苦衷不闻不问的自己。

见鬼切满脸凝重，沉默不语，源经基也不再追问。

万一那小子不来，那就说明这段感情在他心中也不过如此。为了一段轻飘飘的缘分，一时冲动而置整个源家于险境，毫无觉悟，自大而狂妄，那么他也没有资格继续坐在家主这个位置上了。当时把家主之位传给他，不代表除了他以外就没有第二个人能管得好家族。

不过按照源经基的猜想，那个不让他省心的孙子一定会来，而且会直截了当地追问鬼切的下落。

源经基打量着鬼切，想道，眼前的这个少年若是真的优秀到能成为赖光的左膀右臂，能够为源家效力，又是知心之人，那么留下他也未尝不可。

至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源经基自己所说那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源经基能够想象到的所有结果当中最符合双赢原则的那种。赖光的家主地位可保，反而还多了个得力助手，源氏不会因此陷入混乱。他没必要去扮演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已经半个身子都躺进棺材里的人，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最亲近的孙子撕破脸。

他刚才一语点醒了始终在钻牛角尖的鬼切，为的就是给自家孙子清理前进路上的障碍，让两个人的和好能够顺理成章，同时让鬼切心生愧疚和感激。

然而，如果赖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鬼切在他心中的地位凌驾于源家之上”的苗头的话，那么……继续任由他在赖光身边转悠，那绝不是明智之举。

源经基对上鬼切那双清澈而真挚的眼睛，心中有过转瞬即逝的惋惜。

“你意下如何？”

源经基这句虽是个问句，可口吻之中没有半点儿要征求鬼切意见的诚意，在这方面爷孙俩倒是出奇的一致。

鬼切明知道这点，却还是果断地选择了摇头。

青柳惊诧，没想到这少年竟会如此大胆，直接拒绝源经基的“提议”。再朝源经基看过去时，发现他的眼神果然有些冷了下来。

“您也是知道的，”鬼切似乎没有察觉一般，一脸正色地解释道：“我现在在商事实习，无故旷工实在是不太合适，会给纱织姐添麻烦。我们这次盂兰盆的假期到下周二，所以到下周二之前我可以'消失'，但是从周三开始，我是要回去工作的。”

“那小子这么欺你瞒你，把你气得甩手而去，你现在还想着给他工作？”

这下轮到源经基惊讶了。

“因为……我现在毕竟是他的秘书，虽然只是个实习的，但也应该做好本职工作。”鬼切挠了挠头，似乎有腼腆：“再说，托您的福，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我的确气他什么都不和我说，但我也有错，也不能全都怨他，这事我们两个都要负责任”

源经基盯着他瞧了半晌，终于抚掌大笑：“青柳，你听听，除了博雅那傻小子之外我还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孩子。”

从这两天源经基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很喜欢博雅。可是，如今他拿博雅跟自己类比，一时间鬼切竟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夸奖。

源经基对他的实在和诚恳大加赞赏，然后驳回了他的“异议”。

“他现在有三个助理，纱织也还在，会照顾好他的，你不用担心。”

然后，鬼切再次被不由分说地请出了房间。

“鬼切少爷，请随我来，我带您去您的新房间。”青柳走到门口，朝鬼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鬼切无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然没有半分发言权。继续据理力争只会惹恼源经基，这可不是鬼切想要看到的结果。

识时务者为俊杰。冷静地分析局势并作出合理的判断，这也是《秘书检定一级攻略》里面提到过的行为准则之一。

鬼切站起身，拢了拢浴衣的胸襟，朝源经基略施一礼。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来，转身问道：“那我可以告诉博雅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么？我要是突然失踪，怕他们会担心得报警。”

“当然可以。”

源经基其实并不担心源赖光得知鬼切的行踪，反正这事本来也瞒不过他。

此时雨尚未停，鬼切跟着青柳走在回廊上。

“青柳先生，”鬼切忍不住开口问道，“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源经基先生为什么要帮我。”

青柳回头看了看他。

看得出，老爷打心底里是很欣赏眼前这个少年的。就目前来看，他有着完美的履历，又知礼数，懂进退，最重要的是，对赖光少爷一心一意。

然而老爷并非是在帮他，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整个源氏。别说是他一个外人，哪怕是赖光少爷，若是触了老爷的底线，恐怕也不会得善终。

当然，青柳不会宣之于口。他微笑着，回答道：“也许是因为老爷从赖光少爷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吧。”

鬼切的表情有些奇怪：“我没有冒犯之意，源经基先生莫非也是……？”

“不不，”青柳一怔，连忙摇头，“老爷年轻时与一藤原家的小姐两情相悦，但彼时两家交恶，这是一段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感情。”

鬼切从来没听源赖光提起过，不免有些惊讶。

“两个人也抗争过，可是那时由于各种原因，源氏家族内部出了点问题，再加上外界因素，整个家族逐渐走向衰败。老爷临危授命接任了家主一职，若此时迎娶藤原家的小姐做家主夫人，处境势必会越发艰难。所以，在家族和心爱的人之间，老爷只能忍痛割爱，选择了家族。”

“后来呢，那位藤原家的小姐怎么样了？”

“她后来嫁给了当时另一位大资本家的公子，据说婚后始终郁郁寡欢，落了病，三年之后死于难产。”

“……”

那之后，鬼切没有再说话，若有所思，一路沉默着跟随青柳走到了一处陌生的庭院。

青柳吩咐好了下人，又嘱咐了鬼切几句之后便离开了。他回到源经基的房间时，这位古稀老人正在对着机械模型出神。见他回来，源经基瞧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对着模型。

“你说，如果留他在赖光身边，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这话是对青柳说的。

青柳笑了笑，说道：“神乐小姐向来聪敏过人，心思细腻，最能察觉旁人看不到的关键。她既然都那么说了，那我自然是举双手赞同。”

源经基怔了怔，回想起昨晚在湖边散步时，无意间听到的博雅与神乐之间的对话。

“我以前很害怕赖光哥哥，可不知道为什么，和鬼切哥哥在一起时的赖光哥哥，我一点都不害怕了。”

当时源经基就站在那个被他砸碎的睡莲钵不远处。睡莲钵勾起了两年前残余的怒火，而神乐的话令他心情愈发复杂。

源经基听了青柳的回答，沉思了半晌，笑骂一句：“你呀，真是老滑头。”然后他话锋一转，“不过神乐还小，难免有看不透的地方。”

“老爷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又何必来为难我呢？”

青柳笑眯眯地，顺着源经基的视线，一同望向那个残缺的模型。

当年赖光少爷一脸漠然冰冷地说出“扔掉吧”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那句话的口吻，和他的神态，青柳永远都不会忘记。而且他也清楚地记得，老爷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眼底的震惊。

其实赖光少爷从小就是这种性格，这或许是他的天资和地位造成的。尽管礼数周到，可骨子里多少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淡。

然而昨天的赖光少爷，无论是在凉亭里，还是在晚宴席间，都与从前判若两人。

源经基再次陷入了沉默，没有回答青柳。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轻轻抚着模型那冰冷的铁甲。

青柳望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神乐小姐感觉到了，老爷自然也肯定感觉到了。

是那个名为鬼切的少年，让赖光少爷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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