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部分欧阳第二人称



谢幕了，他还没从剧本里逃出来。

眼神还有角色身上偏执的疯狂，见人就会撞。额发此刻很贴心，帮他挡住了这样的无差别攻击。但他藏得太好，好到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一秒就能清醒过来的人，好像他没有感情，不会痛。

你知道他们错了，能做到的那些人，不是能正常共情的人。简陋的学校舞台，太少有人像他一样近乎天真地入戏，势头像是要将自己随机溺毙或燃烧殆尽。

再抬头，他已经挣脱了角色的命运，走到话筒跟前，眼神已经恢复往日冷静。



若是此刻往台下望去，只看表情，你就能得知有许多人心肠破碎。他只用那所表演出来疯狂的一小部分，挟持在座观众，没人做得到无动于衷。你偶尔也会猜测，他心中是否烧着一把火，两扇结冰的窗将它隔绝，这火数十年如一日地烧，不为人知，成为他整个人体里最大的秘密。

白君妍跟你站在台后，众成员听主演的他发表致辞，所有人心照不宣。马上升入三年级，这戏是他四年里的最后一场。

他尽兴了。她回头，眼睛弯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后面的话你也听清了，这回你的注意力全用来感知高述，没给她反应。半分钟后，发觉她说的确实在理。

她说，好一个，有血有肉，舞台上游刃有余的万世巨星。





你一早便有所体会。去年春天，他主演你们这届新生戏。那时他也很尽兴，谢幕时一个人就说满了十分钟，和现在的尽兴有些许部分重叠，但你敏锐察觉到不同。

去年的樱顶，人头挤着人头，楼下花挨着花。一双双眼睛，看的不光是计院新院草，也看那个台上发光的麦克白，同样看一个戏剧演员。角色正如一张面具，人们诧异：他摘下面具后的脸是如此冷静自持，一丝裂缝也瞧不见，好像那样的疯狂完全是同一张脸的另外一种生物。

好可怕，他演戏像被附身。

同系学姐的感叹准确被你捕捉，她们空前热情，挤到最前排，胳膊肘顶到道具组优待了绝佳位置的你。不好意思哦，她表情诚恳地道歉，下一秒目光就从还僵着脸思索该用什么语气回答的你身上挪开。闪光灯忙着亮起，你把半句话咽进肚，自言自语。没关系。

台上的他万众瞩目，举手投足，诚恳地像在扮演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这晚的樱顶风行一场盛大的流感，台下的你也没能幸免，在失神中被病菌乘隙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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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这场戏前五个月，光棍节前后恰巧是白君妍生日，她请你隔天陪同一道去漫展。语气十分诚恳，叫你欧阳学长。你虽然不擅人际，但忍不住暗自感慨，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她的聪明。别谈运用话术，她清楚自己只要开口，你一旦想到之前曾托她表姐帮忙，就没法拒绝邀约。回程地铁上有目光沉默夸你艳福不浅你也毫无知觉，只知道这次出行单凭张伟发来的一条短信就草草结束。



你怎么了？你问。宿舍里静得能听见回音，少了帮学妹拿的手提袋，双手一时空空落落，你有些局促地将它们放进口袋，说话声再放轻，打量他的表情。大多数人都说高述不好亲近，像个魔王。你倒是从不觉得他棘手，短信上写他心情不好不让人碰，嫌麻烦的人才不会蠢得如你一般放下漫展倒地铁回来。

他皱起眉，很不情愿地分一点目光过来。眼里的你茫然无措，带着点小心翼翼。他讨厌这样的反应，好像自己是个找麻烦的小孩。但嘴上依旧没忍住，讲你坐了地铁，言下之意不许靠近，说你脏呢。

但你哪是一般人，根本不带恼怒的，退化的直觉都几乎能立刻告诉你他在闹脾气。你脱了外套，语气尽量平稳：你往我身上喷点消毒水吧，湿巾也给我，我擦手和脖子。这话说完，又看着他的眉眼低垂的样子——自以为把不开心藏得很好。你十分聪明地没说话，顺着毛抚一只幻想中的毛球：我现在可以过去你那边了吗？



这件事的前一年，你曾陪他去过医院，挂的还是你们父母那辈人最避之不及的心理科。直到他推门进去，面对着医生坐下，脸色依然平静地像见一位老朋友。你很有分寸地站在一堵墙之外，不听不看。装聋作哑是你十九年来习得最好用的处事策略。

走廊地砖散发一股隐喻干净的消毒水味，来来往往的人，脚在上面踩，留下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污渍。



你至今无法忘记高中时代，母亲得知你病情时的表情。她一定痛恨自己的教育失败——你有些快意地想，但她不愿承认。她作为一位家长、一位老师的自尊注定她永远不会承认这件事。因为休学手续办得极其隐秘，少年的你也猜到一二：不向任何外人透露你情况的她，却一直惶惶不可终日。说来好笑，她管制着你的一切，在你休学后却好像无依无靠一般，后知后觉意识到未来的顶梁柱要塌。恐怕这也是她身上唯一一处能被人感知的，属于一位母亲的脆弱。



高述从候诊室出来，显然看了走神的你好一会儿了，表情有几分莫测。其中一人说了走吧，你印象不深了，反正总归是沉默。最后去了他偏爱的那家餐厅，解决肚饿问题。一整个过程平静非常，也没人觉得怪异，大抵从一开始你们的相处就不能用寻常思维感知。明明陪同着来了医院，个人界限却还是弯弯绕绕，从不过问对方私事。



去过医院后不久，主席醉酒这晚，高述实在没法忍耐满屋子冲天酒气，和扶着雷昊回来尚且清醒的张伟在宿舍针锋相对。这种时刻的他说话毫不客气绝不留情，对着你也无差别开火：那就别插手，关你什么事？

真狠，你甚至分神感慨了一下。实际对他这点不爽已久，往常的相处在这种时刻好像都成了假象，嘴上说着“划清界限”的高述，好像根本没把你们当舍友。仿佛他已经不是那个从候诊室出来，有什么话想说，却只长久地、静静看着你的高述。

我呸。你表情恶狠狠的，你试过让别人了解你吗？



——我们之前也说，你和高述从不过问对方任何有关过去的事，所以每当这种涉及敏感话题的关头，都绕开了人生中的关键事件，凭脑波交流。你所说的话全来源于自身经历，却精准刺入他每一个穴位。

所以不仅旁人感叹，高述本人也感知到了这份命运大礼：恐怕只有你做得到，不触及他的警戒线，千里之外一针见血。你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像被打通了天灵盖，砸下一句，人和人是不可能毫无关系的。



抽卡开心一下吧。你提议之后，他脸上不情愿的神情看起来比之前淡了点，说话的声音还是沉的。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在想要不要放弃。如果你10张里抽到ssr，我就继续做这件事。

这算什么，挑战你的欧皇之名？你差点没笑出声，说你可看好了。召唤一点，十张蓝闪闪的r卡一张张拍在你得意的脸上。惊得你语调都变了：我运气没这么差过。

高述的表情有一丝松动，话说得太平静，连你听了都觉得不对。

没事，是我运气不好。



说实话，你压根不知道他要放下什么，他口中的继续是真是假。尽管决定权捏在他手上，但你深谙他脾性，知道自己不能名正言顺丢给他个挡箭牌一样放弃的借口。于是自诩肩负重任的你义无反顾，拿着分享游戏的蓝符，指尖又在屏幕上一点。几年前你就以为已经缄默着在自己心里死掉的勇者，正如这张突然出现的ssr一样，堂而皇之一把砸开大门。

双方一时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你看着他的眼睛说，做选择的是你自己吧？明明满脸的不愿意，为什么还用概率事件来做决定？

我现在特别想揍你。高述沉默少时，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你却忍住笑，还没等一口气松下来，魔头又发话了。

去洗澡吧，他说。你挤了地铁，我快忍不下去了。



一个月后，是个落雪的平安夜。冬日下午宿舍空无一人，你躺在床上默默被回忆漩涡吞没。相似的莫大寂静在过去几年的深夜里，你已体会过太多次。休学的一整年，噩梦中利剑一般的言语如落雨全数扎在背上，无数次让你在梦中也触到痛的实感，发着冷汗惊醒。

你睁开眼，只听到推门的声音。也不知道鲜少踏入别人生活区域的高述放了一只苹果放在你书桌上，几小时之前刚属于你的那条围巾也在一旁。此刻正闷头装睡，毕竟你刚因缺席多次在课上被老师当众点名，一气之下在所有人面前做了逃兵。他忍着上完了课，忙着赶回来，和你说，你下来和我聊一聊吧，让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吗？

下来就下来，怕你吗？明知是激将法，你不也想服输，说话也不比他当初留情多少。我挂不挂科，留不留级和你没关系吧？

你的目光锁定在圣诞苹果的光滑表面，他遂将一年前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表情是如此平静地以牙还牙，竟然让你不合时宜地从中品出些风水轮流转的感觉来。

欧阳，人和人是不可能毫无关系的。



那个说着别插手的他，和不久前这个他不大一样了，尽管你知道人都会成长的。你猜想，高述是经历了什么？难道自己当初真的把他点醒了，后来危急关头就轮到他来在深渊旁边拉了你一把？哇，不是吧。你在心里给自己比大拇指，我还挺有先见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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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高述从演讲台上下来，很自然走到你旁边。在观众还没停的掌声中，白君妍的一双狐狸眼在你们身上瞟过，她了然一笑，转过去和骆本继续说话。

很开心？他看了眼你的表情，不在意之前没得到回答，自顾自和你说话。这瞬间你实实在在意识到，他确实不一样了，整个人最外面看不见的那层雪化冰消，似乎是恰巧，才给走得最近的你感知到。

嗯，你点了点头，如实告诉他感想。演得很棒。

他终于笑起来，这笑不加掩饰，甚至称得上开怀，语气竟被你品出些温柔。走吧，换届交接的事最近还很多，先不忙了，晚上去吃鸳鸯锅。

你当然不会拒绝，眉目也显而易见明亮起来，和他并肩走出去，脚步轻快。





高述发生了什么，欧阳确实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