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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一』
红莲公主跳湖了。
此事说来话长。
『二』
红莲公主的大婚轰轰烈烈张罗了好几个月,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收场。谁也没有料到。
她自己料没料到,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她大张旗鼓地出了一次嫁,最终却又回到了韩宫里。她那个没来得及碰她一下的夫君,成为了一个不可说的名字,整个王宫内再没有人敢提起他。大将军又换了新的人,红莲公主嫁人嫁了一半戛然而止,所有随从、侍女和物件连带公主自己又重新搬回了她原先的宫殿,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仅仅是“好像”而已。红莲再也没见过她父王一眼,她被禁止迈入前朝一步,而她的父王拒绝看到她,她也不能再和从前一样轻而易举地溜出宫去——这一切等同于她被软禁了。
总之,红莲自己总结,她这个公主,大概被永远雪藏在了后宫中,成了一枚十足的弃子,一招废棋。而种种对她的惩罚——譬如父王再不见她,好似在说明现在这个难堪的局面是她造成的一样。
其实不是她造成的,红莲在心里反反复复嘀咕,她倒是想杀了姬无夜,但她杀不成,不是她杀的,虽然她确实动手了。为什么所有人的态度,就像她是罪魁祸首一样呢。她承认她确实打算杀自己的夫君,她拔剑了,但她失败了,这样她就不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把剑插进姬无夜后背的那个——那个谁。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杀姬无夜呢?他是本来就想杀姬无夜,还是因为姬无夜要娶她才杀姬无夜呢,或者他本来想杀姬无夜但还没想好什么时候杀,恰好姬无夜要娶她,他就择日不如撞日地把姬无夜杀了。
那这样看来,姬无夜到底是不是因为她被杀的呢?
红莲把自己也绕乱了。
不管她理没理清楚这一通大变动是不是由她而起,后宫里的女人先口头给她挂了个牌:“煞星”。
老天有眼,几个月之前她还是众星捧月人人奉承的红莲公主。
煞星也就罢了。紧接着,她们说她是寡妇。
她们说喜轿抬进了将军府,她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韩王让她回宫里住是看她年纪轻轻守寡又没有去处,可怜她才让她回来,她实际已经算嫁出去了,夫君当天晚上就死了,她得守寡。
——放他娘的狗屁。
红莲气得不顾公主的体面心里骂了一句对公主来说很脏的脏话。还是当年她在宫外学的。果然她不学好。
姬无夜一掀她的红遮头,她就拔出赤练动手了,虽然她被打倒了,但姬无夜的剑还没等落下来他就死了。姬无夜一根头发丝都没挨着她,她怎么就成寡妇了。
后来在后宫花园里,又有别的公主说她该好好守寡不该穿和从前一样颜色鲜亮的衣裳,她一耳光扇了过去,把那位倒霉催的公主扇出去两丈远,好几天没起来床。
——没办法,她练过武,她力气比较大。
这之后就再没人敢当面招惹她了。可是她们跑到她父王那里告状,说她是个疯子,说她疯了。连她宫里的人都以一种对待疯子的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她,好像她动不动就会把人扇出两丈远一样。
都行,没事,随便吧,只要她落个清净。她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说疯就疯,好好疯一下,万一疯到父王受不了了,把她送给新一任大将军了,那该多好。
按道理,她被送出去第一回,怎么着也得有第二回。她想,如果再见到她父王,她一定第一句话就说,有本事您继续把我送出去啊,大将军死了又有新的补上,您赶紧把我送给新上任的大将军当礼物。
可是天不遂人愿。她从前日日夜夜哭着乞求父王不要让她嫁给大将军,她父王执意要她嫁。现在她天天等着盼着自己再被送给大将军,她父王反倒不送了。
真真要气死她。
说起顶替了已经死于非命姬无夜的新任大将军——
红莲现在不是很想说起他。
红莲思来想去,一切事情的脱轨就是从多年以前遇到他的那个傍晚开始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那时候刚过完十五岁生辰,还是她父王眼里最娇俏可爱的小公主。她的九哥哥不知道因为什么惹怒了父王,被软禁在冷宫里连一顿好饭都没有,她记挂九哥哥,去给他送酒菜。她被看守九哥哥的禁卫拦住了,她不肯让步,和他们起了冲突,然后他就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把那些侍卫都打进了池塘里,还挽救了她泼出去的酒,以及即将摔个仰面朝天的她。
——就像一阵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但吹拂过你肌肤的温柔触觉却值得被铭记。
如果命运是一张罗盘,那一定是在那一刻受到了无名的指引,开始转动,然后落到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方向。
后来她又莫名其妙地被来新郑作乱的百越前朝贵族抓走当了人质,最终又是他救了她。
她依然记得鲨齿都剑首指向挟持她的焰灵姬之时,露出的凌厉和威慑之感。当时焰灵姬抓着她的手腕,她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在发抖,她心里不可抑制地害怕了,红莲清楚地知道。而红莲自己,虽然仍然被挟持着,但已经忍不住露出了有点心花怒放的神情。她当时年纪太小了,还不懂得收敛。
——你看,他说来救我,就一定会来救我,他说带我走,就一定能把我带走。
后来她才知道,他的剑每次都是那样凶狠凌厉,不管对着谁。但她也偷偷想过,是不是那一次,他的剑会稍稍急切猛烈那么一点,因是她被欺负了。
命运就这样又推着他们彼此的方向走了一步。后来他开始教她练剑,后来他送了她一把漂亮的女孩子用的剑,后来他走了,后来他又回来了。
他回来了,红莲却无端有些怨恨他。
她心里清楚,她父王是一个傀儡,既然前一任大将军可以通过逼迫父王迎娶公主,那他也可以,就算父王不提,他也可以提,只要他想。听说新上任的大将军一手遮天的权势比起上一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红莲迟迟没有等来那个消息,一开始她是笃定的,她连装着自己换季衣物的大箱匣都没有命令侍女全部打开,她说反正这些衣裳一时半会儿穿不上,拿出来之后再重新收拾一遍多麻烦。她理应如此笃定,在他离开之前,他们经常在冷宫的湖心岛私会,以练剑的名义,他摘过她头上佩戴的鲜花,握过她的手,揽过她的腰,在那棵树下亲吻过她,或者说,他们彼此亲吻。红莲以为他们之间没有误差,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应该有什么误差,他的离去是不得已,现在回来了有些事情应该顺理成章,就算他身上那一点当年依稀残存的少年青涩气息已经完全被强大的男人威势替代了,可是人终归是这个人。
她笃定地等着,可是一个季节过去了,两个季节过去了,她依然没等到她想要的那个消息。
无情无爱不生怨。她厌恶姬无夜,无比厌恶和蔑视,但绝不是怨。她只怨他,怨他不想占有自己,怨他再也没来见过她一面。
她最想知道,如果时间回到大婚那天晚上,在他说出“姬无夜已经不是你的夫君”之后,如果她扯住他不让他走,死缠烂打,撒泼耍赖,让他把自己留在他身边,让他也向父王索要自己。如果她说出口了,那是不是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呢。时间也只过去了三年,她不会忘记的,当年她提出的所有要求,就算他从没给出过明确的承诺,但全都做到了。无论怎么反复咀嚼他们的关系,总归是有情份的,她不信没有。
所以红莲不明白,为什么自那天晚上之后她和他一面也没见到。自己的确是活动范围被限制了,可是全城的禁军全宫的守卫军都握在他手中,他没有想来找她而不能来的道理。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不想,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三』
被限制于后宫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沉闷寂寞,了无生气,在红莲看来人人透着一股子死相,简直像是泡在水底下腐烂的一截木头,永远没有露头的那一天。
周围的那些人更加让她讨厌,因为他们眼里红莲公主已然成了一个受到冷待无法翻身的公主,不复得宠,却性情暴戾。
她每天按时按点掀翻一个药碗,因为父王听说她有点疯,特意让一个药官装模作样来给她瞧病,药官离开的第二日起,就有人天天来送上一碗浓浓的散发着苦臭气味的药,说是王上关照她,让她喝药。
她偏不喝。鬼知道那是什么药,好人怕都是要喝成傻子。她才没疯,疯的不知道是谁。所以每天都有人跪在她面前劝说她喝药,每天她都把一碗滚烫的乌黑的臭药汤泼到那个人头上脸上。
时间长了掀药碗的游戏就不够有趣,她有一天换了个玩法。那天她唤了一条毒蛇过来,等请她喝药的药侍又跪在她脚下,她一改之前的臭脸。她这回笑得很调皮,她说,今天我们来玩一点新鲜的,今天我可以喝药,但你也要喝点东西,你抬头瞧瞧,看这是什么。
药侍抬头一看,脸色煞时一片惨白,吓得又重新跌坐在地上。红莲公主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爬上来一条蛇,颜色鲜艳,嘶嘶地吐着紫红的信子,一看就是一条毒蛇。
红莲却亲昵地摸摸那条蛇儿冰冷光滑的小脑袋,然后拿过一旁盛清水的杯盏,把蛇头抵在杯盏边上轻叩几下,紫黑的毒液便滴入了杯中,把清水染上了浓重的颜色。
红莲眯着眼睛欣赏一般轻轻摇晃着杯盏,笑容甜美可爱,然后伸手把它递给药侍,“你一杯我一碗,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主意。”
药侍冷汗和涕泪齐齐流下来,没命一样跪着往后退,把头埋在地上不住地哭嚎着,“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红莲托腮眨巴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瞧这个吓得屁滚尿流的人瞧了半晌,才轻轻“啧”一声,“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不喝就不喝嘛,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她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这上好的蛇毒了,不喝下去真是浪费。”她在四周环视一圈,举举杯盏,朝着周围的侍女们问,“你们有人想尝尝吗?”
自然是所有人都跪下了,哭着向她求饶。
“行啦,都哭个什么劲儿呢,天天有人逼着我喝药我都没哭,我只不过问问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跟嚎丧一样。”
红莲继续叹气,“真无聊。”她有些无奈地说,“唉,你们怎么都不想喝,可是这蛇毒也不能浪费对不对,只能我把它喝掉啦。”
她端起杯盏,一饮而尽,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扑过来试图阻止她,可是已经晚了,她已经咽下去了。一时间宫室内大乱起来,有人尖叫,有人忙着喊传御医,有人抱着她的腿大哭起来。
红莲在一片狼藉和混乱中看着热闹,最终很快就厌倦了,她推开身边的女人们,故作一脸无辜状,“哎呀,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嘛?你们不喝就不喝,怎么也不让我喝呢?让你们喝你们哭,怎么我喝了你们也哭?”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算了,都别闹了,让我清净清净。”然后几步走到抖如筛糠的药侍面前,弯下腰捏起他下巴,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你回去禀报我父王吧,”她说,“你就告诉我父王,说他的红莲公主,疯病又加重了。”
然后红莲转身走了,裙摆带起一阵香风,留下一地被惊吓得连哭都不会了的侍女。
从那之后侍女们看红莲的眼神更恐惧了,她们之前怕她还只是因为她脾气不善行事乖张,而现在,她成了一个喝了毒药却什么事情没有的怪人,她没有中毒,这足以让宫里无知的女人们恐慌。
红莲想起来,哦,是了,从她吞下那条蛇的内丹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个正常人了。那内丹就像一颗种子,种在她体内,迟早要开出妖冶的艳毒的花朵来。 她早就注定不应该属于这里。
王宫里本是不应该有蛇的,更别提毒蛇。红莲的那些蛇是她让赤练蛇帮她唤来的,那条赤练蛇很聪明,从前大概一直藏在红莲的宫殿附近,把自己藏得很好,没人的时候它会来找红莲,红莲也一直偷偷地喂它,这样已有几年了。那场以鲜血和死亡作为收场的婚礼过后,红莲再回到宫内,就直接把赤练蛇留在了自己宫里养着——她对着一条蛇都比对着人心情好。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那把剑也叫赤练。一条叫赤练的蛇和一把叫赤练的剑,现在恐怕是她拥有的最珍贵的两样,别的她可以不要,唯独它们不能离开她。红莲总觉得这仿佛是什么命运的暗示,一种她还未曾领悟的预言,为什么偏巧都叫赤练呢,这个名字和她太有缘分。
她想养更多的毒蛇,就让赤练蛇帮她从外面“引荐”,前提是她承诺赤练蛇,无论她养多少条蛇,它都是她心里的唯一。赤练蛇的确是一条人缘很好,啊不,蛇缘很好、擅长交际的蛇,它每出去一次,都会带三五条毒蛇回来。日子久了,红莲这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不同种类的毒蛇,有的甚至拖家带口慕名而来。
红莲特意把寝殿里的阴凉潮湿的地下密室留给她的蛇儿们住,不允许他人前往。冬天来临,蛇儿们有些开始冬眠,少数不冬眠的也比平时懒怠许多,不冬眠的蛇会寻找温暖的地方,它们会跑到她的卧榻上,钻进她的被窝和她同床共枕。当然,小赤练又是独一位的,只有它能在红莲怀里睡。
蛇儿天生身体冰冷,但红莲不讨厌它们在冬天钻进她的被窝,她甚至很喜欢。因为她不知怎的,总是觉得燥热憋闷,哪怕是冬天的夜晚,也会睡着睡着烦躁地醒来,她总疑心是室内的暖盆烧得太多了。——其实后来她才知道,她没了父王的恩宠,宫里那些专门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势力眼岂有不克扣她的道理,那年冬天分到她宫里的银碳无论是份量还是质量都比往年差了将近一半。反正当时她总是觉得睡不好,贴着冰凉的蛇身反而觉得舒服许多,那些蛇儿和她撒娇,在她身上腿上来回缠绕着爬行蹭动,带来一种凉爽美妙的感觉,让红莲心里很是快活。
但有一天红莲疏忽了,她清晨起来,蛇儿们还在酣睡,她用被子把它们覆住便起身打理自己,没注意到有侍女进来整理卧榻。
那个侍女一抖锦被,便发现了近十条缠绕在一起的花花绿绿的毒蛇。
后来那个侍女疯掉了,是真疯了,吓疯的。红莲心里歉疚不已,这次她真不是故意的。虽说她没成想有人能脆弱到光是看蛇都能吓疯,但这毕竟是她的过错,事已至此,她打算让那个已经疯了的侍女偷偷留在她自己宫里,她至少能让她吃穿不愁——按照惯例,宫人病了一定会被撵出宫,而一个疯子若是被撵出去怕是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
可她把命令颁布下去,那个侍女还是消无声息地不见了。过了几日红莲再追问起来,她们说她已经被赶出去了。红莲罕见地没有发火,她咬着牙,硬是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心里却沉下去,她太明白宫里的把戏了,他们表面怕她,实际上却没人真正听从她了,她现在是一个空有厉害架子的公主,没有了父王的恩宠,等于什么都没有。她从前就明白韩宫里的人心冷暖,只不过当年这种事离她太远,没想到现在竟落到她头上来。
她开始明目张胆的养蛇,把它们从地下暗室里放出来,让它们肆无忌惮地游走盘旋在她的寝殿里。她白天里不怎么出来见人,只把自己关在寝殿里配置毒药,若是有人来问她,她就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告诉他们:我在炼毒,能毒死人的那种。她还在赤练剑上粹了毒,晚上就放在自己枕边。
——就算是虚张声势,她也要张出个样子来,她有上百条毒蛇,有七步就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药,还有一把剑,她告诉自己,这样她就不用害怕了。哪怕危险其实只存在于她的假想之中,那她也在脑中演练出了一百种自己陷入危难的可能。
其实什么都没发生,时间一日日地推移,什么都没发生。她的宫人越发战战兢兢,她也愈发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们。红莲觉得这样日久天长下去,她宫里确实会再出疯子,要么是宫人们先疯,要么是她先疯。她有时候也想到,其实大家都是可怜人,都无能为力,她是无能为力的公主,她们是无能为力的奴仆,大家一起留在这个地方慢慢窒息而亡,像小水盆里的鱼,每个人都被迫张着嘴凸着眼睛用力翕动着腮片,但谁都出不去。
现在好了,唯一不惧怕红莲,也是红莲唯一还愿意亲近的人,是她的乳母嬷嬷。这位嬷嬷早先是红莲母后身边的侍女,深得她母后的宠信,她母后把这位心爱的侍女指配了出去,让她嫁给了宫里的一名侍卫,其实这也是为了王室,因为等到红莲出生之后,这位侍女顺理成章做了公主的乳母。
红莲的母后产后衰弱而死,嬷嬷把她喂养大了,一直照顾到现在。若说情份,红莲是舍不得她的。嬷嬷大概也真心实意地疼她,她总瞅着空晌想陪红莲坐坐,跟她说说话,但话说不了几句,嬷嬷又要抹眼泪。
这日嬷嬷又来看红莲,她拿了一张画。
是红莲母后的画像。嬷嬷在案上铺开画像,拉着红莲看,一边看着一边念叨起过去的那些事。她追忆起王后从前的事情,给红莲讲着她母后从前的美丽、温柔、善良、文静、宽厚。
红莲恨自己太聪明了,她从见到那张画的第一眼起就看破了嬷嬷的来意。
——你看,你的母后是多么美好的女子,名副其实的一国之后,她是那样的纯善敦和,又是那样的温顺体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端庄大方,让人挑不出错来。她从不在后宫里争风吃醋,从不苛待下人,从不给王上添忧,言行举止处处合乎法度。
——你再看看你。
红莲心里清楚嬷嬷没有对她说出口的话,“你再看看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只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其他美好的品质一概皆无。
红莲的目光虚浮地盯着母亲的脸庞,烛火的光晕渐渐模糊散开,仿佛在那美丽安详的面容上荡开了圈圈涟漪。
红莲想,她也许永远成不了她母亲那样的女人了,不,不是也许,是已经。她从小调皮不安份,好动爱武,不肯学女红,非求着她父王给她找一个教武功的师父。她被百越人劫走过,她吞下了蛇王的内丹,从那之后她可以和蛇交流,所有蛇毒都对她失去了效力。她和一个宫外的年轻男人学剑,她和他私会,她爱上了他。她揣着一把剑登上了大婚的喜轿,计划要杀了自己的夫君,准确说是要和他同归于尽。姬无夜的死亡,只有另外两个人见证了当场,死者的血液就溅在她的脸上,手上,裙摆上,还带着令她作呕的温热。
红莲笑了一下,好像每一件事都不太对。
她回过神来,言笑晏晏地看着嬷嬷,那个半老的妇人眼中已经闪烁着泪花了。她说,“嬷嬷,我母后温柔端庄,善良贤淑,可是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在我的印象里。我父王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提起过她了。”
嬷嬷的脸先是涨红了,而后又渐渐变得苍白。
“从前父王也常常夸赞我乖巧可爱,善解人意,可是我要嫁给姬大将军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哭着求他,他还是把我送出去了。”
嬷嬷有些尴尬紧张地笑笑,“王上……也是为了公主好。”
为了我好。红莲眨了眨眼睛。
“我听说嬷嬷还有一个女儿,长得好看又伶俐?”
嬷嬷有些放松下来,满面笑容地点头,“亏得公主费心记挂着。”
“嬷嬷跟我客气什么,我和您女儿都是您喂养大的,应当比亲姐妹还亲呢。”
“不敢不敢,怎么敢和公主以姐妹相称呢。”嬷嬷赶紧念叨着。
红莲轻轻笑一下,“不知我这位姐妹婚配了没有,哦,婚配了也没关系。我最近听说新的大将军府里招姬妾呢,只要长得好看人又聪明就行,我想把她送进去,您说是不是美事一桩。”
嬷嬷已经慌了,但还是开着玩笑。红莲假装煞有介事的样子,劝说了几遍,最后一口咬定要把嬷嬷的女儿送进去。
最终嬷嬷相信了她的信口胡言,跪下来流着泪求她开恩。
我又把人弄哭了。红莲想。
她强行把嬷嬷扶起来,轻轻叹气,“现在这位大将军,据说年轻有为,英俊威武,而且他府上是空的,一个女人都没有,我要把您女儿送进去,您尚且如此。昔日姬大将军和我父王年纪相当不说,还沉迷酒色、荒淫无度,府上养了上百位姬妾,据说每隔一段时日就有被他玩弄折磨致死的女人抬出来扔到乱坟岗,衣不蔽体。”
“您为什么说父王让我嫁给他是为我好呢?”
红莲深吸一口气,不想再看对面那张衰老的,恐惧的,无措的脸。她轻轻把母后的画像卷起来,塞进嬷嬷怀里。“您走吧,别害怕了,我是吓唬您的。以后不要再带我母后的画像过来了。”
温顺、可爱和守规矩不会让一切事情都遂你的心愿,也不会阻挡自己最亲的亲人把自己向火坑里推,更不会在危难时刻保护你。
要变得强大,成为一个强者才能保护自己。
烛火在沉寂的空气中摇曳,红莲又出了神,想起那一年某个人对她说的话,他说,剑刃一线,决定生死,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当一个深居宫中的乖女孩对你来说更安全。
她想,十五岁的红莲听懂了他话音里的讽刺。所以她反问他,你觉得我怕了么?
五年之后的夜里,思念如同洪水一般突如其来地侵袭了她,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立无援,她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他是能站在她这一边的人。她想见到他,想让他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没错,这里不适合你,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她想问他,怎样我才能逃脱呢,怎样我才能不做深宫里的乖女孩呢。
可是这个长夜无人作答,所以她迟迟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