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特兰法医局的解剖台向来狼狈不堪，那些苍白的，沾染血色的肢体永远不会缺席，只是今天——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丧尸这个概念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个叫汤米的实习生小孩嘟嘟囔囔地摆放器具，然后开始跟解剖台上的那“滩”东西大眼瞪小眼。

不能怪他，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放给法医局的头牌——这么叫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反正这家伙在有一张祸国殃民的脸的同时还该死得掌握花言巧语的技巧——首席法医官阿尔巴利诺·巴克斯医生。

阿尔巴利诺还在翻卷宗，他不是个经常翻看这些的人，他的专业素养与经验足以判断那些来到这的客人究竟经历了何种惨案，往往对卷宗的确认都发生在他对客人们进行检验之后。今天的这个家伙倒是格外有趣，当然，这个评价角度可不是站在维斯特兰首席法医的视角下。

“噬咬，完全出自于人类的牙齿。看来那家伙还是没能饱餐一顿，毕竟还给我们分享了这么多。”

“多？！”汤米不太愿意细想阿尔的风平浪静到底是如何积累起来的。

现在躺在这里，更正，堆在这里的这位，谢天谢地，他并不是个流浪街头连个人信息都找不到的倒霉鬼，相反，他在被发现的时候刚好带着自己的个人证件，哈代警官那里很快就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不过不是所有便利都能达到多方受益，这件事带来便利的同时也给汤米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死者原本的身高将近一米九，但现在呈现在解剖台上的东西还不到他本身的四分之一。

阿尔巴利诺开始迅速分拣遗留的人体组织，终于解剖台上还是有了能判断这些组织属于人类的视觉效果，比较大块的组织都属于第七腰椎向下直至耻骨，当然，外部皮肉已经消失不见，这个组织特指涵括在这一部分的人体消化器官，部分循环器官以及生殖器官。

“我个人认为，我们应该开始寄希望于是现场勘察的那些人忘记了人体还有骨骼这个生理结构，而不是开始考虑人类的牙齿坚硬度与下颌咬合能力已经足够赶超……鬣狗？”阿尔下了一个简单的结论。

“嘿！阿尔！”敲门声响起，一个顶着凌乱黑发的脑袋突然在门上窥视窗探出，是奥尔加：“我刚从现场回来，打算先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进展。”

这姑娘绝对在案发现场待了一整晚，直到来法医局之前才给自己买了早饭，现在还捏在手里。

“来看看这个，你能想到什么？”阿尔巴利诺招了招手，示意奥尔加来瞻仰一下死者。后者站在解剖室门口，三两下把手里的三明治赛到嘴里，囫囵吞下去才进来。

“我记得你一直好像没那么多规矩来着？我们也不是不能在解剖室吃东西，怎么了。”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对于奥尔加突然的转变有了点不好的预测。

“他是被吃掉的，感觉在他面前吃东西有点不太礼貌，我也还是有一点良知的好么。”奥尔加甩了甩手走到阿尔跟前。

“你也知道，除了普通人这个选项，还有另外两个人种存在，不常见就是了。相关调研倒是不少，但是变异规律太难捉摸了，没什么太多的参考价值。”

“那么也就是说…”预想成真，阿尔巴利诺看向那些人体组织。

“对，这个家伙就是所谓的‘cake’，万分，不，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让我们遇见了。”

“那我现在要开始遗憾自己不是相对的fork了，光看这个消耗量，我能想象到他有多好吃。”阿尔眯着眼睛，还做了个舔过嘴角的动作。

“哈，人是会对自己成为占据少部分类别这种事感到向往的”奥尔加颇感兴趣的接话，语句里能看出来她对接触到如此特殊案例的热情，虽然能让奥尔加这个心理侧写专家有热情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阿尔巴利诺摩挲着剩余不多的肌理，一点点梳理有些打结的回肠：“吃掉他的人，应当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对，跟我想的一样，他的生理上对眼前的‘美味’没法抵抗，但是心理上还是没办法接受把阴茎吃进嘴里，并且任何会夹带人体排泄物的部位都错过去了。”

“有双重洁癖啊，好不容易能吃点有味道的食物，竟然还挑食。”阿尔翻动那些肌理，开始提取撕裂的肌理处的小部分样品。

“你想拿去让他们检验DNA。”奥尔加靠在流动解剖车边上，竟然没倒，真是奇迹。

“毕竟血液是流淌于人体中的琼浆玉液，谁知道那人会不会在这位的血液中感受自己迷蒙的足音呢。”

阿尔巴利诺载着奥尔加终于到了维斯特兰警察局，哈代刚刚给他俩都发了消息，屏幕传递不出语气，但只看文字也就足以明白现在的哈代是多么绝望。

死者的女友找上门了：“别扯什么研究数据，我根本就不相信那一套，我管他一个大活人会不会被人吃，我只知道他答应我的三百万！泡汤了！全完了！我现在只想要我本该拥有的钱，什么叫做没法给家属赔偿，不就是没结婚么，我现在就要举报你们！”

阿尔和奥尔加自狂暴的女士后面溜过去，无视哈代的求助，定定站在了贝特斯旁边，阿尔偏头问道：“现在什么情况。”语气可听不出来他对现状的担心，反而兴致勃勃，贝特斯再一抬头，又对上奥尔加神采奕奕的眼睛：“你们两个真是…”

死者揣着自己的身份证明不是什么巧合，他是去跑路的，原因很明确，就是刚刚提到的三十万，女方很在意这件事，甚至跑去请了律师。那是个第一面会让人给出，他有着浅色的一切的男性，不过刻薄两个字仿佛已经深深刻在他的面庞之上。

如果是哈代应该会给出——奥，又是个用昂贵高定西服掩盖自己刻薄本性的冷血家伙——的评价。

不过如果是阿尔巴利诺，他像是皮格马利翁雕刻出自己石膏姑娘前存在的那块石料，唯一需要的就是自己的雕琢，阿尔巴利诺已经很久没有创作了，灵感时刻充斥他的思绪，他却始终遍寻不到应当摆在中央作为主体的那最后一抹色彩。

现在，他找到了，包括那些薄荷与飞燕草一起，都被放进了表达美的框架之中。

阿尔巴利诺的视线从未移开，看见他的素材鼻尖轻微抽动，紧接着也将视线投射过来，阿尔巴利诺看见了郊狼。

那是一双困惑混合着对某种欲望的渴求的眼睛，蔚蓝的海下有烈焰在燃烧，帕尔忒尼奥斯笔下的炽烈怕也不过如此，甚至让阿尔感受到一种被野兽盯上的错觉。

好像自己也被当作别人的猎物了，阿尔报以一个微笑，是他勾搭任何一任情人都会用到的那种笑，对方却皱着眉头把头扭了回去。

律师上来就递出了自己的名片——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在场的人对这个名字都还算是熟悉，毕竟坐在辩护律师那个位置的家伙有一张十分不饶人的嘴以及肯定是被他自己层层封锁的良心。只是这样也还好，可惜他每次出现的辩护席，都是警方的对立面，没有良心的黑帮律师。

哈代挑起眉头，因为这个混蛋律师一副精明模样，薄唇间开开合合要求的赔偿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和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有这个需求的人是不是已经把大脑摘出去休假的附加条款，这家伙竟然能把这些面不改色得说出口，某种方面上来说也是让人感到敬佩。

问询与对话的过程阿尔不用听也能猜到大概，黑帮内部爱恨情仇的剧本已经没法更新版本了。他描摹着会客室窗户上的玻璃，脑海里又更新了一个创作方案，由教堂彩窗的玻璃碎片构造出光影囚笼的方案。缪斯举起锋利的圆凿，将创作的欲望敲开豁口，却不想连自己的手艺都有些生疏，缝隙险些因为喷涌而出的思绪决了堤。

“纵使今天应当有个愉快的夜晚，不过受害者的家属还是需要去法医局签署知情同意书和授权书的。”

那名女士环抱双臂，刚准备再次重申关于“我得不到相应赔偿，为什么还要签署相关协议”的话题，抬头却对上一双满含笑意的翠色琉璃，那张非常讨喜的脸把她咄咄逼人的话硬生生堵在嘴里：“我不会......”

“当然，我充分理解您不想面对逃了债的懦夫的心情，这种事其实也是可以拜托律师全权代理的，您完全可以请这位来解决这个问题。”阿尔的视线越过女士头顶，看似柔和带有暖意的绿宝石投入刚刚吞噬夕阳的蔚蓝之海，渴求再次掀起波澜。直觉告诉阿尔巴利诺，那家伙密不透风的外壳下绝对包裹着什么，恰巧被自己抓住了一丝端倪。

“是的，史密斯女士，您作为雇主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结果赫斯塔尔在此期间也没再把目光分给他，只是开始对着他的委托人进行解释。可惜，如果阿尔巴利诺不是法医的话就真的被糊弄过去了，赫斯塔尔在深呼吸，他的鼻翼翁合程度较之前会客室内有了明显的改变，说话吐气的气息声响也有加重。这一切的契机好像都是因为自己出现在他附近。

史密斯女士摆脱了必须去见那个死人的局面，心情看起来得到很大改善，临走还冲着阿尔抛了个飞吻——因为她的电话号码已经塞进了人家的上衣口袋。首席法医的笑容丝毫不减，笑着冲她招了招手，示意自己会联系她的。

赫斯塔尔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与阿尔巴利诺的距离拉远一些，沉默地注视这个在警察局内四处散发魅力的轻佻家伙。阿尔回过头：“阿玛莱特先生，那么就要麻烦你跟我一起出发前往法医局了。”说罢踏出一步迈向正门。

“现下我不认为走正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巴克斯医生。”赫斯塔尔看着磨砂玻璃窗后攒动的人头，记者们获取消息的手段总是特殊而迅速，当然，谁知道是不是史密斯女士为了得到那笔赔款大肆散播了消息。

“叫我阿尔巴利诺就好，当然，如果你想，可以叫我阿尔。我们总归要为那凑不足四分之一个人的肉糜负责，而我出去也将只记得‘无可奉告’这句话怎么说。相较这个，我想阿玛莱特先生出现在这才应该会更让人遐想是不是哪个黑帮终于演化出了新式处理叛徒的手法。”

“阿尔巴利诺。”赫斯塔尔很明显不是会管任何一个人喊昵称的类型。“那我想我们应该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走吧。”阿尔从善如流地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起踏出维斯特兰警察局的大门。

停尸间冷气很足，每次阿尔巴利诺路过这里脑子里总是多出对这个地方的另一种释义：冷冻室。不过，是掌管着大量肉类订单，为餐饮行业付出的那个冷冻室。

他拉开他刚刚被送入这里的那些人体组织，或许应该给它们找一个小号一点的柜子，它们现在不需要那么大面积的空间，不是吗？但感觉赫斯塔尔应该不能理解这种诙谐，阿尔巴利诺只是一边这么想，一边在签字板上夹上一份又一份文件。

“你好奇他是怎么死的吗？”阿尔巴利诺盯着赫斯塔尔在一份又一份文件上毫无波澜的签字，视线停留最多的地方只是DNA检测报告上有关确认身份的内容，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个人已经死去的事实，冷静过头了，不像一个正常人，他自己也不是，但又怎么会去批判自己呢。

本来并没有想得到答案，却看对方停顿片刻，将视线抽离出文件：“所以，他是怎么死的？”

得到配合的法医看上去终于高兴了，漂亮的绿色眼睛传达出这一点：“哈，他是被吃掉的，给我们剩下的部分不多，进食顺序我确实推断不出来，但我很愿意给你演示我的推断。”阿尔巴利诺扣住赫斯塔尔的手腕，他应该为他在袖口别入绣线菊。他把赫斯塔尔整个人反压在一旁的墙壁上：“那个饿鬼应当是先控制了自己食物的行动，细细琢磨了自己下嘴的位置。”说这话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的嘴若有似无地贴近赫斯塔尔的耳朵，轻轻呵气，好像真的在揣摩现在品尝哪里才是更好的选择。

阿尔感受到被自己扣住的腕骨在手中发力，在被挣脱前松了手，面对赫斯塔尔回望过来的眼神，做了举手投降的动作：“只是演示罢了。”蔚蓝眼睛中又有了那种烈焰灼烧的感觉，阿尔笑着撇了撇嘴——要是凌霄花有蓝色的性状就再好不过了。

赫斯塔尔强迫症气质很重得整理自己被弄乱的西服，摆正袖口：“我希望你能注意与人相处的正确社交距离。”他的喘息声很重，好像一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将要脱离他的掌控。反观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虽然还维持那个投降示好的姿势，脸上可是该死的一点歉意都没有，阿尔巴利诺是个喜欢玩弄猎物的人，虽然不必要的过程会耽误作品的创作，但是等待也是一种修行，他不介意艺术品晚一点得到观赏。

“然后他开始进食，实际上他留下了骨头，他的认知中他无法啃食这个，纵使那些骨头也对他散发诱惑力，但他心理上不认同自己啃噬骨头的可能性。所以，现在呈现在这里的肉，缺少了原本应该被收敛的东西——骨头，但他们不是被那个饱餐一顿的家伙带走的。”

“没有证据的指证，无妨，继续你的推断。”赫斯塔尔活动了下肩膀，终于开始直视阿尔巴利诺的眼睛。

“他太想吃这些血肉了，那么他剥离骨头的方法应该是什么，用牙。但是现在留在这的肉与盆骨剥离的方式，是撕裂造成的，为什么，对他而言没意义的骨头一定要手剥下来带走吗？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他想用为自己献上味觉的人的盆骨做一个碗，好让自己每次充饥的时候都能感受到那种香甜也未尝不可。”阿尔摊开手，耸了耸肩，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关于用人骨做碗他有什么不认可之处。

“精彩的断言，你看起来更适合当那种，关键时刻会给警方提出探案灵感的侦探。”赫斯塔尔对他说的话不置可否：“可惜缺少关键性的证据，否则我很愿意在法庭上说出这些来争取我雇主的需求。”

“你太平静了，真是不像见证了这样惨案尸骸的反应。”阿尔巴利诺的笑像是做了什么半永久，从未见他放下笑容。

“依我拙见，阿尔巴利诺，活着与死去的人对我而言有不同的意义，现在面前这个，没有什么意义。对方只是点头，并把签字板放回桌子，看起来就要离开这个由阿尔创造的樊笼。阿尔巴利诺没有阻拦，只是笑着看着他：“我是什么味道的？”

“薄荷。”在昏暗灯光下深沉的蓝眼睛闪了一下，睨了一眼阿尔，随后彻底踏出这个被掌控的地界。“下次再见吧，阿玛莱特先生。下次我想和你聊聊关于艺术作品的见解。”留在凉气中的法医这么说道，尾音上扬的很愉快，他想用那双眼睛，纵使关于眼球标本的制作不太方便，但宽泛宏大的创作需要有东西来聚焦人们的视线，那抹蔚蓝正好。

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出现在自己身上，真是让人倍感惊喜。

凌晨，哈代正准备关闭电子设备，电脑右下角弹出一条通知：您有一封邮件。原想明天再回复，毕竟紧急的文件不会只通过邮件传递，发件人处熟悉的字眼却让哈代顿住了。

接到电话的阿尔巴利诺此刻还在史密斯女士的床上，他刚结束温情相撞的美好，实在是不巧，哈代警官就是这么容易在一些特殊时刻找上他：“是那个吃多了的倒霉鬼因为消化不良，在什么地方吐了一堆人类肢体来吗？”

哈代顿了一下，颇为无奈的回道：“某种方面来说，你说的确实也没错，虽然我理性上不想承认，但我想这就是那个我们要找的fork了。”

阿尔巴利诺确实也没想到就这么一语成谶：“已经收押了？”

“是钢琴师。”哈代说完叹了口气：“现在可能需要你来一趟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