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一起,一起踏青,一起看电影,一起入眠,假装成一个家庭,即使不同于世俗意义上的圆满,但也是拥有平静的安稳。我问你,爱是可以模仿的吗,你只是告诉我:爱是危险的问题。可避开回答,我们就可以把它模仿成真实的事物吗?”
公司里的小艾跳楼了,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她生前是个很照顾人的前辈,工作鞠躬尽瘁,用公司里接触过她的人的话来讲,大家都很喜欢她。
吊丧的人头挤满白色的灵堂,顶上的灯洒下的光泛出区别于黑色和白色的彩色光圈,像圣洁的光环,要是上前吊唁的人手上拿着的不是白色的菊花而是金色的号角的话,一定会有人误以为天使降落于世,带领小艾被捆在肉身的灵魂前去天堂。
没有人知道小艾为什么决定去死,还是以坠楼的方式摔得全身血肉模糊。
等过了头七,关于小艾死亡的动机在人们的猜测中生出节支,众说纷纭,一天下来,随着攀升的气温开始沸腾。
有人说,她生在一个寄生虫似的家庭,父母总是隔三差五地索要钱财;又有人说,她被一年前手分居的丈夫死缠烂打,处处受到困扰;还有人说,她的抗打击能力太差,承受不住,便跳楼了;更有人说,她交往犯有精神病的女友自杀了,所以她跟着跳楼殉情......但出奇意料地,第三种说法颇受追捧,大家比起前两种靠近现实的说法,更加愿意对浪漫的悲剧表现出深信不疑的态度,即便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见过小艾所谓的殉情女友。
小艾的女友是个怎么样的女生?她还活着吗?
这个话题逐渐占据了人们午间休息时讨论的话题,气氛如火如荼,看起来试图用毫无根据的谣言去构建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且希望她能够跳跃在众人的眼前。
——欸,小艾的女友是不是叫做紫菀啊?上次她自己说是研究神经系统的学者。
——我记得小艾某次聚餐时讲过她有一个一起同居的女生,名字是花名,但我听的是她是名印象派画家。
——她不是没有死么,报道说这次死亡的只有小艾一个人。
——等等,不管小艾是不是因为紫菀殉情,可是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住的。
有的人对这位同事的说法不以为意,有的人会对此斤斤计较,并且擅自把小艾所谓的朋友的名字联想到紫菀花,并自以为是地解释其的花语增内涵说谎的寓意。
当然,这个话题持续不到几天,就没有人再提起了。
毕竟八卦总比嘴里的话多。
遇见紫菀的第三个月,小艾和自己的丈夫去了趟离婚前最后一次旅程。地点是隔海相望的日本。还记得那天起了白雾,下机时下期零零点点的小雨。
两人是所谓的中产阶级,享受着市面上大大小小的优惠券,在可接触到的小福利里生活着,也不怎么关心电视报纸和街头广告,偶尔听听办公室流转在不同人口中的资讯就足以塞满他们说不上容量大的脑袋。久而久之,小艾和丈夫逐渐对这种生活感到厌倦,于是去旅游团报了个名,连计划都懒得计划,便有了这次的日本之行。
可说到底,他们没有孩子,相对其他家庭而言,还算是空闲,以至于他们究竟是厌倦了如今的日子,还是厌倦了对方,直到离婚也不得而知。
直到紫菀提起这件事,那时候小艾养的天竺鼠还活着,正当她扭开煤气罐上的开关时,紫菀就宛如落叶般悄声无息地出现在身边。小艾确定,她没听见敲门声,也没有给过紫菀钥匙,但这都不重要,因为她总会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准时得不可思议,但很快就离开,跟消失似的。
等小艾松开扭煤气的手,返回客厅打开窗户,回头,瞧见紫菀逗天竺鼠玩
紫菀问她,它有名字吗?
没有,小艾说道。
你不和它说话么,届时紫菀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
我与之对上,不由得摘下眼睛,她变得更加模糊不清起来。
一一,我随口说道,我叫它一一。
一一,看过来呀,紫菀转回头,一边叫,一边敲敲笼子。
我盯着紫菀的后脑勺,心想着今晚就算了。
你知道天竺鼠是群居动物吗?紫菀突然问。我敛神,静默几秒,摇起头。
紫菀瞧见我的动作也许笑了下——我不太确定——而后继续去逗弄小宠物。
一一,一一,你寂寞吗?她问道,但天竺鼠并没有回应她。
紫菀待了一会儿,之后准备离开,在此之前,她站在门槛上问我,下次出去,我们要不要再买一只天竺鼠?这样一一就不会寂寞了呢。
那可不行,我回绝道,才一只你就不理我,两只还得了。
你又在说笑,紫菀笑着说。
才没有,我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我表白说,心情萌生出一点希翼,希望她能为此留下。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
紫菀听完笑了笑,没有回话。
小艾眯起眼,心想下次一定要戴眼镜,不然自己看不清紫菀。
机舱内闹哄哄的。
这是精挑细选的早去晚回,抢一天算一天,多用心的旅行社。
小艾想起过往几次和紫菀贫穷旅行恰恰与之相反,那时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拎着一个包,左走右走,若非故意搭乘晚去早回、观光客不要的班机,就是上机、下机、转机,耗在机场漫长等待,幸好自己和紫菀都不讨厌机场,无国境的漂流失重,相对来说,丈夫就很怕搭飞机,所以他们很少出游。
紫菀已在东京住了好些年,小艾神色自若,没有提起过此事。
飞机开始滑行。
丈夫放下报纸,神色严肃地盯着飞机介绍遇生指南、教生衣穿法。
我想提醒他,紧张就别看,越看越紧张。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眼睛盯着紫菀缠绕头发的手指,骨节分明,白得像陶瓷。
困了,小艾眯起眼打盹。
昨晚半夜,丈夫喊声把她吵醒,心烦意乱地说自己又做了坠机的梦。
啊一声大爆炸了,他说,我一直叫你,可你总是在和另一个人讲话。
回到现实,引擎声音愈来愈尖锐,小艾感觉临界速度已到,飞机开始爬升。紫菀坐在旁边,和她一起往后微仰。所谓最危险的十五分钟隔壁的丈夫握住手把。
苏菲瞧他那样子,脑中念头一闪而过倘若飞机现在真有状况,丈夫会怎么反应呢?恐怕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吧?
干脆一了百了得了。吵架时候,丈夫大概会这么说。
这时,紫菀轻轻笑起来,声音和机翼发出的呼呼声交织在一起,环绕在耳边,被凛冽的空气切成耳鸣。
等空服员送完最后一笔免税品交易,安全带灯号亮起,机身级
缓趋于平稳,空服员再分批检视每位乘客是否系好安全带,餐桌收起,椅背拉直,一切依照标准程序,驾驶舱各式仪表会自动修
正航向,自动调整高度,然后自动落地,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操心的。
顺畅,安全,祝您旅途愉快。
这下,紫菀的笑声消失了。
那时的小艾,作为一个妻子,没有失格,该做的家事和工作都做足,甚至记得帮丈夫买综合维他命但唯独不叫人满意。
日本旅行,这对夫妻在购物商场,打算趁这次把该给同事、家人的礼物买一买,但什么人适合什么礼物,多少价位、什么类型、吃的还是用的......小艾想到头脑发昏,但坚持把事情安排好。
算了,不想买就不要买。这时,她丈夫说道。
我是在帮你买,小艾心想又来了。
所以,我才说,不想买就不要买。他重复。
人人都说她丈夫体贴,他看小艾一脸倦容,而集合时间又只剩那么一点,所以说了这么一句话。可小艾明白,事实上,威廉心底非常喜欢给朋友同事送礼物,他喜欢看别人因为他做了什么而开心,他喜欢别人喜欢他——真不会懂得什么叫作满足。
这趟旅行,我们不应该跟团。丈夫说。
怎么自己来?你愿意规划吗?到头来还不全丢给我。苏菲还在刚才的情绪里,不由得说了句重话。
我没有把事情丢给你,只要你高兴,我就不会对你的安排有意见。
对,我高兴,我负责。按你的说法理应没有任何意见,所以不会有任何错。你这般拿乔自己,我还得谢谢你看得起的尊重。
你的尖酸刻薄又来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自己来你会不会比较开心?
不要把问题推给我,我不知道怎样叫作开心。
我没有把问题推给你。也没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别人会自然开心的事,你却一点都不开心?
我不开心也有错?
唉,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讲话?
你为什么就是这么不耐烦?丈夫忍不住说出口。
“对,小艾不耐烦地回答,我烦死了。
你总是对我的事情没兴趣。丈夫望着小艾,严肃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对,我恨你,很死了。
杀了我吧,小艾这时心想,杀了我。
这样的想法生出的刹那,小艾似乎在金碧辉煌商场的尽头,瞥见紫菀一闪而过的声身影,模模糊糊,一眨眼,就化为幻觉。
总而言之,小艾和她丈夫之间,覆水难收。
东京的夜晚能看到星。
苏菲从旅馆大厅走出来,感觉温度很低,白天明明那样燥,没想到夜晚这么凉。
旅馆在城市的南边,不久以前这儿是一片净水场,现在却是摩天大楼林立。
方才房间窗户仅仅只是推开一点缝,一般强风便猛地刮翻窗帘,连带远方高架桥上货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也送了进来。
小艾站在一条河桥上,底下的绿色的河水,水面飘着说不出名字的植物和。
跳不跳?我可以陪你。小艾听见紫菀在她耳边说道。
过了几秒,小艾摇了头,希望自己也能像报纸上那些自杀的人拥有一样的勇气。
苏她不是那种对自己人生有很多浪漫想象的人,也没有想要与别人多么不同,电视剧、社会新闻以及各种冒险、奇情故事,她不太会被打动,愈彭湃她愈将之划入虚拟产品,从心灵的工厂假造出来的。
她以为现实人生——至少她的现实人生——不会有那么多戏剧性的打打闹闹、自杀疯狂暴力洒狗血。
谁知偏偏就让她遇上。
若不是隔壁房间因他们太吵而捶墙抗议,战况恐怕还会再惨烈些,就像以前发生过的一样。是的,这不是第一次,但她从未把方才含在嘴里的话喊出来。
他们不是对模范夫妻吗,谁能料到剧情上演至此。
你对外人像只绵羊,何以对我这么坏脾气?丈夫经常这样说。
小艾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成了这一副坏脾气。
她和紫菀徐徐往前走,试着平静下思绪。
夜风乱乱窜,眼前东京都厅大小不一的玻璃帷幕,让它看起像个电路板。小艾在旅馆附近游荡,视野里渐渐出现一些怪象,步道四处铺落纸箱,有人在其中蛇睡,有人听收音机,看报纸。他们是游民,无家可归的人,社会归属里行方不明的人。
倘若依照旅游指南或导游建议,小艾不该在此处游荡,至
少也该目不斜视,快步走开,然而,她此刻心中空空荡荡,无所谓维持着同样的步伐甚至与他们视线对望,送回来的眼神多半空洞、冷漠,或有些流露出了嫌恶。
小艾遇见紫菀是意外的,她刚刚和丈夫又吵一架,之后索性付了违约金,离开了旅行团。她不知道紫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土地上,而自己分明没告诉过她有关这趟旅行的一切的消息。
昨晚她刚离开旅馆一小时,就在路边撞见紫菀,她当时站在附近的铁轨出,那边起了一件卧轨几件。警察很快就到到达现场,把围观的路人赶走,却偏偏无视了紫菀。
你要过来吗?她问小艾。
不了。小艾摇头。
紫菀来东京快五年了,开了间工作室,靠给客人接私房照的单子过日子。
小艾和丈夫本是因七年之痒而来,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顿时,小艾想起自己和丈夫分居的事情来,而自己的天竺鼠就是那时候买的。
买天竺鼠的时候,店老板说,平均寿命是五到七年。可是,才过完第二个夏天,天竺鼠莫名不玩了,
转轮空荡荡停在笼子里,吃得也少,喝得更少,病怏怏的。有一晚,小艾神经质地非把它拖出来,发现它软软的身体有点烫。等不及第二天提早下班,回来准备带它去看医生时,天兰鼠动也不动躺在笼子里,身体硬邦邦的,死透了。
当晚,小艾坐在地上很久,久到直不起深入,她播了一通紫菀的电话,对面的机械女音告诉她,您播的号码是空号。
待到黎明时分,合租的宿友因需要出差而早起,在客厅找到小艾,问她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艾说,紫菀来陪我。
紫菀?宿友表情困惑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初,又道,你在说谁?
刚认识紫菀的时候,小艾正和丈夫拍婚纱照。
小艾不怎么喜欢拍照。
紫菀评价说丈夫他很适合成家,也有理由拥有圆满的幸福。
我同意。小艾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好?紫菀接着抛出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好。小艾试着反问。
而紫菀撇了她一眼,说,我拍过那么过照片有没有感情,看一眼镜头就知道了。
紫菀另外给小艾找了间旅馆,可是被她拒绝了。
小艾说要回去。
可你看起好累。
......
你可以生气的。
......假如有人对不起我,那该是他,可是连我爸妈都帮着他说话。
或许他是被逼急了?
可他也不能这样威胁我。
他没有威胁你,他只是爱你。
小艾的愤怒突然熄灭了,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她没能阻止紫菀说出那最令人害怕的字眼。小艾没有哭,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发酵起来,粗暴地突破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以至于她第一次看清楚了紫菀。
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吧。
紫菀就在她跟前的地方说道,下一秒,温热的手心覆上小艾的眼。
小艾觉得自己这一刻像个死人,而紫菀也越加温柔。
良久,小艾移开紫菀的手,鼓足勇气,对她说:下星期我会辞职......我们、我们——
“一起殉情好吗?”
紫菀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紫菀清晰的轮廓。
——那就约好了。
小艾如释重负地心想。
小艾和紫菀没有约定时间,只是随意跳了某天,然后相遇在三十二楼的天台,这个时间点,紫菀通常都在医院加班。。
工作没事吗?
我是为了见你才出现的。
两人一起跨过围栏,手臂只要微微一动就能碰到彼此,扩散的体温仿佛能传递心跳。
为什么你每次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那是因为你呼唤了我啊。
而后,她们牵手一起跃起,眼前的掠过的风模糊了视野中如满天星一样的灯光,被扬起的裙摆裹起,把远处钻石般小巧璀璨的光芒收进女性的腿间和裙底。
一跃而下。
紫菀,紫菀,紫菀!
失重的感觉牵动她们身体内每一滴血液,如同节节高涨的情绪欲要脱离轨道,顺着异常和煦的晚风飞上坑坑洼洼的月球。
小艾,小艾,小艾!
小艾和紫菀相扣的十指紧紧将彼此拉近至自己的身际,高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即便大部分的声音被呼啸而上的气流刮去,她们依旧重复着不需要赋予意义的呼喊,
在坠入由灯光构成并倒映着繁星深蓝色海面的前一刻,小艾感觉到紫菀的手正在以不可逆转的速度变软,嫩滑的肌肤变得粗糙,触感像流逝的沙子仿佛被风吹散,仿佛融入夜空,仿佛化成飘渺的尘灵——染晕了小艾的眼,蒙上薄薄的氤氲,聚成她的泫然欲泣。
小艾抓不住紫菀,她像个紫色的幽灵。
皮肤被擦破。
骨头被撞裂。
内脏被移位。
血液被污染。
神志被解放。
好痛。
小艾躺在地上发不出声音,身体里的骨头应该全碎了,她看不清周围,唯有残留下的知觉好似得到死神的垂怜,能感觉到紫菀在靠近她,依旧是一身花香,头发垂在她的脸颊上,没有任何感觉。
小艾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届时,紫菀亲了亲小艾的脸颊,嘴唇吻上斑驳的血迹上,底下是血淋淋地伤口,接着,对她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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