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泽楷本有些疑惑，修个电灯泡怎么惹得一身汗，被叶修带进房子里才发现，要修的何止是一个电灯泡！叶修的厨房装的是新式的移门，正大敞着，辛辣味与焦味弥散开，一进门就给周泽楷一个偷袭。从玄关刚好能瞧见里头的灯没了芯子，正下方地上的应该是灯泡，凭周泽楷的眼力可以看到那玻璃制品上的裂口。

　　叶修小跑几步上前，一把合上了门页。可周泽楷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都闻到看到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叶修忽的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跨几步走回来，接过周泽楷手里的礼盒，说：

　　“这是茶叶吧？嗯，一闻就是好茶，香，太破费了。”

　　周泽楷也不去问他是在哪里闻到的，反正在这屋子里是不行的了。转移话题的手段有些生硬，他想，不管看起来多平易近人，果然还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今天估计是异乡下厨头一回，就出了事故。

　　叶修作势闻了闻茶叶之后抬头，两个人的视线正好对上。安静了几秒，突然噗的两声，竟是一起笑了。叶修脸上带着几分的“家丑外扬”的羞赧揉了揉鼻子。周泽楷想了想，问他：“吃不惯？”

　　“有点吧。我其实不挑食，但是这边菜太甜了，就想自己试试。”他可能是回想起了自己开火的情形，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感慨道，“这还是有些难度的活。”

　　周泽楷便也忆起前几年在国外过日子的场景。“可以练”，他说。

　　叶修苦笑一声，拉开客厅的椅子请周泽楷坐下，又一手提起桌上的茶壶，一手把倒扣的茶杯翻过来，给他沏茶。周泽楷注意到那壶嘴里流出的绿汤，暗暗在心里给龙井和母亲的明智竖了个大拇指。一时间茶香四溢，总算是拯救了一下屋子里的气味。

　　安顿好了客人，叶修再赶忙跑去把窗户都打开。拉开最后一扇窗户的插销向外推，忽然回头，问周泽楷：“令祖身体可好？”

　　什么？周泽楷没有准备，一瞬间摸不清叶修这是问候还是真的对自家老爷子身体知道些事情。

　　问话的人走回来，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才接着开口，说：“本来先前拜访令堂的时候就想问的，但夫人看见我似是有些紧张，我就没有提。啊，你也不用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家父说年轻时到过海城，与令祖有些交情，这次特意交待让我问候一声。”

　　这样么？这是周泽楷从未听闻的。他回想母亲的态度，猜测她估计也是不知情的，不知道父亲是否知晓这桩旧事，反正老爷子自己没有当面和他们这些小辈说过。

　　叶修接收到了周泽楷的疑惑，耸耸肩，“老头说周爷爷对他有恩的，但没说具体是什么事，我也是想到了这个，才对他们说要住你家边上。”

　　“有些不好，”周泽楷摇头，“许是天凉。”

　　叶修思索片刻，摸出胸前别着的钢笔，直接在桌上抽了张像是什么商品的名牌，翻到背面唰唰写了几行字，递给周泽楷，说：“这是杭城我认识的一个医生，家里三代给人看诊，需要可以去问问，就说是叶修介绍的。”

　　事关爷爷的身体，周泽楷也不推辞，大方收下。投桃报李，他问叶修借了纸笔，也写了几行地址。

　　“是什么？”叶修探过来，颇有兴味地问。他觉得周泽楷很有意思，话是不多，乍一看甚至有几分迟钝，但接触过便知，这后生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绝不是木讷之人。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在给我写什么呢？

　　叶修把这个当游戏，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乐此不疲地猜测。

　　当下周泽楷没有给他太多发散思维的时间。“菜馆”，他回答，“京菜、川菜……都有。”

　　“都不错。”他又补充一句。

　　叶修一听就乐了，从善如流地接过折好，塞进衣服袋子里，“地头蛇推荐，那我可要好好试试。”

　　被戏称为“地头蛇”的周泽楷抿抿唇，回了叶修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周泽楷就被堵在家里。几个商户连同副市长和市长的女婿一起提着礼物到他家来，说是要找周家少爷。周泽楷一张打了折扣的嘴应付四五个人精，有心无力，母亲管家都上前帮衬寒暄委蛇，才听明白：这是得了周泽楷昨日拜访叶修的消息，有意托他牵线呢。

　　周母都笑了，推辞道，泽楷是礼节到访，昨日他父亲不在，这孩子拙舌，做不来这活计，反而要给各位扯后腿呢。

　　那些人就又说，哪里哪里，都是年轻人，那肯定聊得来，周少爷还是留洋回来的吧？听说叶少爷也对西洋物什感兴趣呢。

　　周父也已从昨晚连夜赶回，本在楼上歇息，听见动静下楼。好说歹说，才把人劝走，权衡片刻，却是自己问起儿子：“昨日见过了，觉得那叶家大少如何？”

　　他手里还攥着叶修写的纸片，看样子是已对那上头的医师有些了解了。

　　周泽楷略一思索，便说：“人像是不坏。”

　　他昨夜已告知叶修所说叶将与周家太爷之事。一家人当时没琢磨出名堂，过了一宿，周父倒是想起什么：“我也不很确定，只听老爷子提过一嘴，确实有过这么一件旧事，四十多年前帮了一把当时来海城戍守的小士兵。当时货运线出了些问题，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老爷子就自己出钱资助了些物资。不过也说不是什么要紧的，金额不大，说是出钱，到底也是为自己。”

　　“那叶将军年纪也不小了吧？虽然儿子和泽楷差不多岁数，但听闻称得上老来得子。若是四十多年前，也确实是个半大小伙子。”周母接口。

　　“先联系医生吧。”最终还是周父拍板。

　　下午周氏父子一起去了一趟城中医院探望周太爷，周德兴。老爷子有自己主意，生意上的事不多过问了，但选什么医生，去哪里看病，还是会有自个儿的意见——周家氛围好，做事情有什么利弊，都是一起分析琢磨。也顺道问问那叶氏的事情。

　　老爷子今天精神不错，一听儿孙来意，竟是一拍病床，就要坐起来。周泽楷赶忙去扶，他就拍着孙子的手臂，感叹：“想不到将军还记着呐。”

　　果然。周泽楷与父亲交换一个眼神。

　　“那孩子叫叶修吧？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和将军几分相像。”

　　周泽楷老实回答：“白，有些瘦。”

　　老人笑了：“这可不像他老子。是双眼皮吗？”

　　“内双。”

　　“那眼睛像他。”

　　说到这，周氏父子也回过味了，看来当时自家老爷子和叶将军——还是个兵的叶将军——确实有几分交情。

　　老爷子慢慢眯起眼睛，回忆道：“当时将军还是个小兵头头，还不到二十，穿着一身旧兵服，领着几个兵站在路边上，对我们说，最近不安宁，小心些。他们自己却一个个的肚子都瘪了。那几个小的，年纪都能做我儿子，我看着不是滋味，才跑去找他们说要不要吃的。叶将军当时不肯啊，说不能收老百姓的东西，我指给他看那几个才十五六的新兵说这样可不行，吃不好哪有力气保护大家伙呢？我看着你们这样心里不踏实，才要你们吃饱了。他才接受，还非要给我申请个捐军饷的名头。”

　　“那这医生？”

　　“既然是那孩子介绍的，准没错，去问吧。……唉，能见见就好了，他要比他爹当时都大了吧？”

　　周德兴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全身灰扑扑、旧兮兮，瘪着肚子，眼睛里全满是亮光的年轻人形象。

　　“带他来见您。”

　　“诶，这孩子，呵呵，爸，叶少爷这些天可忙了，要接待客人……”

　　“好啊！”周老爷子像是没听到儿子的话，按住孙子的手，“就说我老头子想当面谢谢他。”

　　回想起叶修昨日谈话时的真诚，周泽楷点点头：“他会来的。”

　　周老爷子看起来很高兴，那干瘦的手都多了几分力道，对周泽楷说：“你要是觉得他不错，也可往来往来，接下来可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啦。”

　　“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