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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轻人倚着大理石廊柱，脚尖有意无意地在石阶上轻点。



他双手环抱，好似被冷风吹得有些瑟瑟，可他的衣领却又像个浪子似的大大敞开着，露出一小片尚且带着令人遐想的痕迹的蜜色胸膛。



他微微垂下颈项，宽大的帽檐挡住了人们窥伺过来的好奇目光。银色面具扣在他的小半张脸上，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只有一双似乎忧郁而含情的眼睛与如水月光相接。



有盛装打扮过的年轻花朵含羞带怯地走过他面前，用半垂着的目光偷眼瞧他，他也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去，紧抿着的嘴唇绽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甜蜜笑意，他上下唇微微开合，像是在对那些来来往往的女孩儿们说“Ciao, bella signora”



但等到她们暗示地对他伸出纤细的胳臂时，那年轻人却轻轻摇了摇头，重新缩回了月光照不见的暗影当中，任凭花朵们失落地重新拢起叶瓣，裹住自己，从夜色和晚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道上的人群似乎愈发稀少，灯火与月光渐暗，年轻人偏过头，静静地望向不知从哪儿升上夜空、进而迸发炸裂开的绚烂烟花。



它们仿佛吸走了所有的光，普天之下的一切都变得黯淡失色。



所有还见得到明光与华彩的人都屏住呼吸望着威尼斯的今夜，他却感到有些乏味似的转过头，无言的视线落在空空荡荡的大运河上。那里有几条看上去单薄、不堪一击的贡多拉，它们实际比看上去更加牢固和结实，顺着流水穿梭于运河上时悄无声息又迅捷。



他曾撑着船桨，带着什么人从拱桥下穿过，于阴影笼罩之下短暂地亲吻彼此，无法说清此举动究竟出自于哪一方，也或许他们都有此意，所以当他们的目光相接时，那星点的微末火光就足以点燃所有不甚坚固和自持的理智。



亲吻开始时他下意识闭上了双眼，温热且干燥地嘴唇与他轻触。倘若那是无意，他便应该站在那儿，如同一樽千万年的石像一般不动如山，而当小船驶出阴影，他们便会又回到过去如隔着层纱一般的亲密又隔阂的关系当中。



可他没能这么做。



那年轻人原本以为自己钟爱拖着如花瓣一样散开的长长裙摆的漂亮女孩儿，爱她们的轻言细语，爱她们的羞怯自矜，爱她们望过来的如宝石般泛着脉脉柔波的双眼。可当那吻突兀却顺理成章地落下时，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臂不去热切地拥住另一人，暗金色的发梢落在他的肩膀上，指节分明的手按在他的背后，他们的吐息交融在一起；他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也做着与对方相同的动作，彼此的胸膛之间只有几层单薄而柔软的布料阻隔，激昂有力的脉搏将炽热的感情化作温度传递过来。



他大胆而亲昵地用舌尖在对方齿列和唇舌间轻舔，又像是因猛然醒悟而羞臊一般迅速退开，攥紧彼此身上衣料的手指轻颤着，仿佛只是因为染上了夜晚的寒气。



“哦……天啊。”他记得自己抚住面颊，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张总是对他温和而友好的熟悉脸孔，他撇过脸，去看漾着层层波纹的河面，或是爬满了青苔的砖石。



他的朋友轻轻将手搁在他的肩膀上，因沙哑而显得暧昧的声音落进他的耳中，微妙的情愫顺着耳鼓窜进血液当中，心脏被攥紧似的呻吟着抽动了一下。也许他刚刚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想。因为那声音忽然停顿了片刻，又凑近了一点，温热的气流落在他的耳畔。



“艾吉奥——”他听到莱昂纳多这样说道：“艾吉奥，冷静下来，我的朋友。我们的船桨掉进河里了。”



那年轻人——艾吉奥，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回应道：“哦，是……是这样，等等？”



他蓦地转回头，猝不及防地和友人打了个照面，可疑的绯色留存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的脸上——莱昂纳多并不比他理智多少，这个结论多少叫艾吉奥感到稍微舒了口气。



然而当他们对上视线时，他却又情不自禁尴尬地摸了摸下巴，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两手空空——船桨早在他们拥抱彼此时就掉落进冰凉的河水中去了，现在他们又已经不知道顺着水流走出去了多远。



“老天……”他退后半步，无措地望着两岸和前方——毫无用处，这样的夜晚里整条运河上只剩下他们这一艘船了。



莱昂纳多无辜地站在那儿，他的朋友穿着在寒夜里显得有些单薄的衣物，艾吉奥心知对方并非是个文弱无力之人，但却仍不可抑止地担忧对方会因为夜间的寒气而染上伤病。



“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吧，在这儿稍等我一下。”



他们同时说道。



在莱昂纳多来得及伸手阻拦他之前，这年轻而鲁莽的家伙就这么跳进了运河当中，大片白色的浮沫和水波被溅了起来，而在钻出水面时，艾吉奥还不忘记半转过身朝着船的方向挥了挥手。



“噢，老天。”他的朋友也如他那般低声抱怨起来，既惊讶又无可奈何。



凭着优秀的听力，这句话最终还是被艾吉奥听到了，于是他大笑起来，无所顾忌地游到停靠在岸边的贡多拉附近，毫无愧疚地“借”走了一条船桨。



当莱昂纳多把他从河水里捞上来，他的表情罕见的纠结且复杂，每每想到，艾吉奥便无法自控地想要轻笑出声。他怀念那时那刻揽住他的那双温热的手，也渴望分别时最后一次漫长又短暂的吻。



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正将指尖落在下唇上轻轻抚触，仿佛仍在回味那个——



圆月一半落在墨似的黑夜中，另一半却已经被山峦吞吃下去。时候不早了，狂欢的人群也寥寥无几，街上只剩下那一道影子了。



当暗色披风的最后一点末端从石廊中消失时，这道影子也消失在了街上，印着家族徽章的内敛暗色足以融进夜色当中。他攀上房檐与砖瓦时步履轻盈敏捷，落下时发出的声音不会比一只猫落在树梢上所能发出的声音更大，跃过围栏与屋顶间的距离的模样就像一只展开双翼的鸟儿。



他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也没有走出太远的距离，最终驻足于附近某一栋宅邸的屋顶上。也没有急着下到正门，再像个体面的绅士那样敲门拜访，反而心不在焉地踢了踢房顶的尘土，又有些焦躁地踱了几步，抬头四下望望，察觉没有士兵在四周巡逻时才终于翻身下去。



抓着砖石的缝隙和雕花栏杆的手不像往日那样平稳，反而紧张得指节泛白，但他仍轻而易举、无声无息地停在了某一扇窗前。



在稍许犹豫过后，艾吉奥终于下定决心抬手轻叩那扇虚掩着的窗。



不需要他等待太久，窗随即向内打开，有人半探出身子——他被那道悬于窗上的影子笼罩着，只有几缕金发在皎白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年轻的刺客先生单手抓住窗沿，像是想要探身进去，却先轻俯下身，在为他敞开窗的那人面颊上轻吻了一次。



宅邸的主人似乎尚处于讶异当中而未缓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露出身后画幅的一角——庄严华美的大理石廊柱和月光——而后却又立即站稳，伸出双手环在这深夜到访的客人的腰背之间。



后者也顺势松开了抓着窗框的手，那道影子就这样顺从而驯服地跃进了友人的怀抱中去，他们在只有些微朦胧月光的黑夜中短暂而亲密地相拥了片刻，变成了分不清彼此的两个影子。不知道是谁先凑过去亲吻了对方，他们倚在窗框上毫不避讳地亲吻着。



情意交织的轻语和低沉的笑声流入风中，又消散在无尽的夜色里。



窗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