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使，亚茨拉斐尔很少穿深色服装。
但是参加葬礼时，他还是换上了一套黑西服。
即使那场葬礼上，只有他一个人。

亚茨拉斐尔永远不会想到克劳利会因为立场问题被堕天。在他眼里，自己的爱人只不过是一个爱问问题的好奇小朋友罢了，哪里会跟十恶不赦的恶魔扯上分毫关系。
但是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
亚茨拉斐尔眼睁睁地看着上一秒还在自己身边趴着捣乱不许他读书的红发天使，下一秒就被地狱之火吞噬了。
亚茨拉斐尔，我好疼。克劳利这样说，神色无措，金瞳里面盛满了疼痛的泪水。他清秀的面容扭曲着，迸发出权天使从来未见过的痛苦。纯净的泪水掉进火焰，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响就消失殆尽了。
亚茨拉斐尔知道克劳利是在堕天，但是他不知道原因，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走近地狱之火，镶着金边的白袍立时就被烧灼出巴掌大的破洞，四溅的火星狰狞着，咆哮出要一切圣洁灰飞烟灭的热浪。
我怎么了，亚茨拉斐尔？
上帝嫉妒你的红发金瞳，所以给你一点小小的惩罚。亚茨拉斐尔无法控制颤抖的下唇。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就算你不再是天使，我也会永远爱你。
什么意思？我不是天使了吗？火焰舔舐着他的背部，羽翼渐渐熔于火焰。
不，你当然是天使。亚茨拉斐尔惊惶地看着克劳利的后背，那里白羽湮灭，可本应生长出来的黑羽此时毫无动静。
他也许并不是在堕天，而是在死亡。亚茨拉斐尔的脑海中四散开破碎的古书典籍，没有一本告诉他，有哪个天使堕天时既没有离开天堂还不会生出新羽。
他张开全身的眼睛，圣洁的瞳子被火焰嚣张的气浪刺得生疼。每一只眼睛都在告诉他，这个漂亮的天使正在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方式消逝。
亚茨拉斐尔提起袍角，向燃烧着的克劳利伸出手，“抓住我。”
克劳利挣扎着送出自己的手臂，亚茨拉斐尔却没有握住。他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的细瘦的腕部，除了滚烫的刺痛，并没有一丝触感。
“亲爱的，你恐怕是无形体化了。”亚茨拉斐尔眨眨眼睛，泪水从每一只发光的眸子里涌出来。这个本应该永生的超自然生灵，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透支着自己的生命余额。
不要哭，亚茨拉斐尔。克劳利痛到满头大汗肌肉痉挛，仍然从紧咬的后槽牙里挤出安慰的话语。
他身上的火焰越来越暗，热度褪去。随之褪去的还有克劳利的可见度。暗红的火焰中，克劳利像一片轻薄的蝉翼，堪堪勾勒出身体的形状。扭曲的五官也不再那么明晰。亚茨拉斐尔想去抚摸他，却被火舌咬痛了手指。
“克劳利，我爱你。”亚茨拉斐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他知道克劳利马上就要完全透明不见了。
“亚茨拉斐尔，我……”火焰猝然消失，连同克劳利的灵体和那半句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语。
亚茨拉斐尔收起翅膀，闭上眼睛。刚才参天的黑烟熏得他头昏脑涨，而现在地上连一片灰烬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刚才那个俏皮地露出犬齿，打着滚儿吵他的天使，的的确确是不见了。


在亚茨拉斐尔的记忆里，天堂已经很久没有开过那么大规模的会议了。
“前几天失踪的天使克劳利，现在下落已明。”天使长加百列四平八稳地坐在台上，“他由于不遵守天堂的纪律，失足踏进了地狱之火。”
下面的天使们发出了倒吸凉气的恐惧声。“那不就是灰飞烟灭了么。”“听说地狱之火对天使就像是圣水对恶魔一样，一旦沾上就会魂飞魄散。”“他怎么会踏进地狱之火呢，难道天堂有地狱之火？”
“咳咳，不要吵了。”加百列挥挥手，“他现在已经不属于天堂管辖的范畴，交给地狱处理。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我们感到万分悲痛。让我们为克劳利默哀三分钟。”
除了亚茨拉斐尔，所有的天使都低下了头。
“默哀完毕，散会。”
除了亚茨拉斐尔，所有的天使都四散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权天使在原地兜兜转转，等人群散开，他走向了加百列的办公室。他抬手刚要敲门，就听见了里面传出的对话声。
“万一被发现了呢？”是米迦勒的声音。
“不会。”是大天使加百列。
“你就这么笃定？克劳利堕天失败是一次重大失误，不仅是害死了一个天使，而且还牵扯到你我的决策力，还是小心些为妙。万一真的有哪个天使去地狱找克劳利了，怎么办？”米迦勒顿了顿，“比如那个整天和克劳利待在一起的亚茨拉斐尔，今天开会的时候他看上去很心不在焉。”
“那就按私通地狱罪处理他。”加百列不假思索接上去，“他那么信不过天堂，那么想下地狱去找克劳利，那就让他去吧。”
“但是你知道的，克劳利并不在地狱。”米迦勒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为难，“他的灵魂和形体全部永久消失了。克劳利压根就不够坏，他的含天使量太高了，堕天失败是必然的。地狱之火会像消灭任何一个天使那样把他吞噬。”
亚茨拉斐尔弯曲的指节握成拳头，紧紧绷起。
他亲爱的克劳利，那个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明媚的红发天使，就这样被活生生烧死了。
他被烧死了。不是被地狱之火烧死的，而是被无端的决策烧死的。

亚茨拉斐尔展开翅膀，离开了天堂。
他永远失去了最亲爱的天使，那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他在人间买下一个小作坊，在里面叮叮咚咚，无休无止。

第一次制作出那个简陋的克劳利躯壳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哭肿了。
那个仿生天使不会说话，甚至没有体温，只是一个粗糙至极的提线木偶。
亚茨拉斐尔把他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工作台边的另一个椅子上，与他并肩，让他看着自己一次一次倾注奇迹，一次一次失败，制造出越来越多的失败仿生品。
它们都不会说话，都没有体温，只有一个越来越精致的皮囊，红发金瞳，唇边带笑。

亚茨拉斐尔不知道该怎么给它们倾注灵魂，让它们变得鲜活起来。
他只留下了第一个仿生体，定期给他一个奇迹保护他不腐朽。每一次失败，亚茨拉斐尔抱着空洞的躯壳走到后院焚烧时，就会想起在地狱之火中痛苦挣扎的克劳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个和克劳利一模一样的残品消失在火焰中，心如刀绞，“他们不是克劳利，他们只是废料。”
“天使不可以造人，但是造仿生天使总可以吧。”他每次想要放弃时，总会这样安慰自己。

那个成功的夜晚，他跪在昏暗的小作坊里，抱着第一个仿生体哭得险些背过气去。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阳光、吃过可丽饼和寿司、喝过红酒，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的感知能力让他知道，这个人，这个仿生体，他活了。
疲惫的亚茨拉斐尔轻轻把尚未醒来的仿生天使放在床上，走向了洗手间。他猛地往脸上泼了一把凉水，镜子里的那个人憔悴且癫狂。“我不可以让我的爱人见到这个样子的我。”他用手指沾水仔细梳理头发，在发根看见了不同于自己发色的苍白。“透支奇迹太多，人类形体都开始衰老了。”权天使把胸中的浊气吐出，却快乐地笑了起来，“可是我的天使回来了。哪怕他跟我说一句话我就死掉了或是他就死掉了呢，那我也愿意。”他擦干脸上的水，整理好领结，坐在床边等待克劳利的醒来。

“早安，亚茨拉斐尔。”克劳利睁开眼睛的时候，惊奇地看见了一个正在流泪的权天使。他的记忆粗糙且短暂，能记住的只有他的爱人是亚茨拉斐尔，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早安，克劳利。”亚茨拉斐尔胡乱摸一把眼泪，紧紧拥住仿生天使。他拥有着一个真正的人类所具备的体温、柔软细腻的皮肤，还有对亚茨拉斐尔的爱。
“你真漂亮，亲爱的。”亚茨拉斐尔仔细端详着他。权天使容貌略显衰老，可这个仿生天使却依旧是青年模样，一头骄傲的红发蓬勃着旺盛的生命力。他熔金一般的蛇瞳聚焦在亚茨拉斐尔的泪水上，“不要哭，亚茨拉斐尔。”
仿生天使和地狱之火中克劳利的面庞重合起来。
他一把将瘦削的仿生天使拥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享受仿生体真实的触感，“克劳利，我爱你。”
当年没有听到克劳利的回答，是他永生中千千万万个遗憾里最大的一个。
他多么害怕这一次也听不到。
“亚茨拉斐尔，我也爱你。”仿生克劳利甚至拍了拍他的背。
震耳欲聋的回答。
亚茨拉斐尔张开每一只眼睛，千百只眼睛都在流淌着泪水。他们汇聚在克劳利的身上，好像要把他牢牢镌刻在眼底。
“你能在这里真的太好了。”亚茨拉斐尔哭湿了他的肩膀，“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乖，不哭。我们去吃可丽饼，你最喜欢的。”
他们走在街上，是最奇怪最幸福的一对情侣。

“克劳利，你有没有梦见我？”每个清晨，亚茨拉斐尔都要这样问。
“没有喔。”克劳利总是这样回答。
“可是我有梦到你呢。”亚茨拉斐尔眯起眼睛笑，满足于心爱的人在枕边的欢欣愉悦。
“做梦到底是什么？”仿生天使很认真地望着他。
“白天你最思念的那个人，晚上就会进入到你的梦里。”亚茨拉斐尔拨弄他的头发，“我不仅从前会梦见你，现在会梦见你，以后的每一天——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也会一直一直梦见你。”
他们交换了一个早安吻。

亚茨拉斐尔没有想到快乐的时光会这么短暂。
只有短短的59天。
克劳利突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火红的头发褪去了颜色，明亮的蛇瞳注满了浑浊。
他在短短的59天里走完了一个青年的一生。
亚茨拉斐尔赌上了他所有可以透支的奇迹，圣洁的光柱注入仿生天使的身体，却并没有任何作用。明明没有病灶，克劳利所有的器官却在迅速衰竭。衰竭最快的，是他的大脑。海马体率先萎缩，几乎让亚茨拉斐尔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仿生天使躺在床上，眼神空洞涣散，生命力一点一点抽离。
“克劳利，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梦见我吗？”
坏死的海马体抹除了仿生天使的记忆。这个有着克劳利面貌的仿生体已经不认识亚茨拉斐尔了。他很吃力地摇了摇头，茫然地问，“你是谁？”
亚茨拉斐尔摸摸他的脸，心如刀绞：“我是你的爱人，亚茨拉斐尔。”
仿生天使调动五官做出一个冷漠的表情，眼睛里面的陌生让权天使感到害怕。
仿生天使死了。

在一个荒废的墓园，亚茨拉斐尔一袭黑衣，为仿生天使举办了葬礼。
没有人参加这个小小的仪式。路人见了，也只当是小题大做地埋葬了一只猫猫狗狗。
然后这个奇怪的黑衣人就从苏活区消失了。那个昏暗的小作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不久，天堂收到了一篇很长的文书报告，详细解释了权天使亚茨拉斐尔擅自离开天堂并且大规模透支奇迹这件事。
文书报告的名字很奇怪，叫做《仿生堕天使没有梦境》。
而天堂的反应更奇怪，对这一切不闻不问，仿佛本来就应该发生。
而亚茨拉斐尔，只是每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守着一个粗糙的玩偶。偶尔有路过的天使会看见他在同玩偶讲话，偷偷观察，会发现那个玩偶像极了当年的失足天使克劳利。
“他疯了。”天使们都这样说。

“我想你了，克劳利。”亚茨拉斐尔抱着那个有点抽线的玩偶。大量透支奇迹让他连保证这个仿生体不腐的能力都没有了，他只好把它变成了一个玩偶。经年累月，玩偶变旧了很多。
“我真的好想你。”眼泪滴落在布娃娃明黄色的眼睛上，晕开了一片水痕。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