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生X靓坤】【NC17】夜风铃(十四)
他唯一一次见到蒋天生的妻子是在蒋震的葬礼上。
彼时蒋震个名都已淡出江湖很久,靓坤亦不知上一次想起他是在几时,从很早很早之前洪兴上下提到蒋生,便都是在讲蒋天生。得知他死讯的一刹那,仿佛有一段过去终了的恍惚感浮涌上来,他的今时今日,好的坏的,都是被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不可逆转地更改的结局。
吊唁那日他到得不算早也不算迟,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他大概也都只是个按礼数来走过场的洪兴后生而已。他对着灵位鞠了三躬,他不得不来,也不得不违心地行礼,然而抬起头来望着灵堂上的黑白遗像时,心中一时间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恨涌动。这些年他已把所有的恨都给了蒋天生。
灵堂的尽头是逝者的亲属,靓坤的视线在蒋天生身上短暂地顿了一下,便看到了他身边的女人,他如同毫无防备地被人在胃上狠狠捣了一拳。他早应当想到她会在的,可是又无从想到。他从未真的见过她——他当然一早就知道她是谁,当年亚洲小姐的候选,同社团的人在饭桌上聊天吹水时总也听到过几回,但社团活动的场合蒋天生从不带她,私下的玩乐聚会又永远不会有靓坤,久而久之她的存在都像一个虚无的泡影,渐渐被靓坤遗忘了。
她穿着黑色的西装套裙贴着蒋天生站住,哪怕是这样的装束,依然想方设法将领口的衣扣解开几颗,凸显出她几乎将衬衫撑破的傲人身材。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百无聊赖地望着自己修剪得精致的指甲,间或在有重要人物上前表达慰问时挽住蒋天生的手臂,然后她手指上刺眼的钻戒便映入靓坤的眼帘,呼应着那枚他早已在蒋天生手上见过的朴素的圆环。
他感到深深的寒冷的绝望,因他刚刚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同蒋天生的一切,是真的过去了。他看着他们站在一起,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一种结果,他对蒋天生的身份、地位突然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蒋天生会娶什么样的人?他当然想过这个问题,在他仍旧对他抱有幻想时,无数次。他从前的世界太小,都在拿自己同他见过的流莺舞女比较,却从没想过蒋天生是有自己的世界的。当他自以为在洪兴的街头巷角叱咤风云,拥有各色女人便是一切时,这些却从来都不在蒋天生的选择之列。
蒋天生向他望过来,他移开了视线,跟上前面的人迅速地走了出去。整整三年了,他想不到自己还是会感到同在那间办公室里见到蒋天生时如出一辙的痛苦,他舔舐了很久的伤口好像一点都没有愈合。
他在自己的跑车上坐了很久,最后拾起大哥大播出一个号码,开口前他又轻轻地吐了口气,然后告诉对方:“我要见泰国人。”
总有人命也不要去做毒品生意,都是有原因的,因钱来得实在是太快。他卖糖丸两三年才搞到接近几个揸fit人的地位,同泰国人贩海洛因,试了一回就挣够了一年。
他恨透了蒋天生,下定决心便就容易,他不让他做的,他便全都要做。也因他看清楚想要整垮蒋天生,他需要的是成百上千倍的大钱,卖摇头丸卖一辈子,他还是只能违心地屈在蒋天生脚下当狗。
于是第二回见泰国人,靓坤便就讲要全面接手他在香港的出货,连之前没人敢接的几批也都要。对方起初有疑虑,因见他年轻,又是第一次入贩毒的行当,但靓坤最不怕的就是疑虑,他自己比任何人都坏、疑心都重。
“坤哥,试试这个。”一切谈妥之后,对方笑意盈盈地送他点样品,“你绝对不会从其他人那里进到更纯的货。”
靓坤挂着一惯令人厌恶、谈生意时却最为好用的虚浮假笑:“我不用这玩意儿。”
对方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不吸毒的人怎么做好毒品生意?”
靓坤起身,拿起那个小包掂了掂,轻蔑地笑道:“我不吸,也一样帮你做到最大啊。”
起初一切的进展都是顺利的,靓坤自以为做得很隐秘,他也确实做得极隐秘,连最危险的几条线都没出过一点岔子,可是第三批货之后蒋天生就找到了他。
“上车,有嘢同你倾。”他终于抛掉了那些虚假的公事公办,带着眼见的烦躁单刀直入地命令。
“哈……”靓坤从喉咙发出的嘲笑还没完全出口,就被蒋天生揪着领子按进了车门。于是他只好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
蒋天生似乎同样火气冲天,半晌才压住怒意开口道:“我同你讲过冇碰毒品。”
靓坤心下一惊,他本以为他要讲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他贩毒的事不应有任何其他人知,起码不应当这样快。
他下意识便先慌张地咕哝起来:“我不知你在讲什么——”继而他便被巨大的恼怒席卷了,点解他在他面前就突然变成了这幅蠢兮兮的样子,换成对任何其他人,他都本应有一千一万种敷衍的说辞。
“你同泰国人在哪里见面我都知啊!”
“那又怎么样呢!”他愤怒地转身吼了回去,极度的羞恼打败了他的理智,“我做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他瞪着他,“我知啊,洪兴的狗屁家法嘛,那是你的家法啊蒋天生,我不想理啊!况且你有证据吗?有证据让社团处理我咯!我离开洪兴都更旺啊!”
蒋天生没有理会他的任性,他试图让他明白:“你做其他嘢,我都有办法保住你,但贩毒被差佬抓住会点你不知吗!”
“我坐过牢啊!又能点呢?”靓坤轻蔑地笑了,“你保我啊?”他如同听到世上最荒唐的笑话一样哈了一声,戳着他的胸膛一字一句地讲,“冇你保我都还活着啊,蒋天生。”
蒋天生沉默下来,如同靓坤料想的一样,他有愧于自己,这一点他可以无限期地利用。
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话音里透着无能为力的疲惫:“阿坤,你想我点……”他几乎称得上痛苦地望向靓坤。
“我想你点?我想你点???”靓坤厉声地喊了出来,“我想你死啊,得唔得!”他因激动而粗重地喘息着,蒋天生无言地望着他,他转头望向车前,努力地压下自己的情绪,直到能够再次挂上那副一贯的不阴不阳的假笑:“——不过别误会啊,蒋生,生哥,我是恨你啊,但你都不值得我搭上自己大好的买卖啊。我就是想要钱呐,蒋生,你可千万冇以为我做这些是因为你啊!”他嘲讽地笑了笑,拉开车门结束了这场谈话。
离开时他的余光望到蒋天生向后陷进车座里,将脸埋在掌心,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回到自己的地方他立即给泰国人拨了电话:“你的人里有问题啊!蒋天生怎么会知道我在做?”
“不会啊……”对方亦变得警觉,“——要不要找人做掉他?”
“不要!”他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又匆匆补充道,“冇洪兴做遮掩我怎么做事!蒋天生那边我都搞定了,你把奸细给我揪出来啊!”他粗暴地叱了一句。
对方沉吟了片刻:“……你这样讲……我这边的确有个人曾经在洪兴做过,后来因为贩毒坐牢,在洪兴冇法再混,出狱之后便逃到泰国。但他冇道理会知对面是你啊……这样,下回见面我让他跟着,试一试便知了。”
“抓紧点啊!”靓坤恶狠狠地收了线。
做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最讨厌的便是净要选些偏僻地方碰面,靓坤裹了大衣不耐烦地等在破烂的林屋里,心里盘算着事情稳定下来后,手下中有谁能接手这些。门外终于传来窸窣的响动,手下的人进来报告,都搜过了身,靓坤便点头示意让他们进来。
先进来的是泰国人,后面跟着四五个人,面孔有生有熟,大概是不想只换上来那一个人,引起他的警觉。靓坤起身招呼他,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他身后的人,然后他突然僵住了,他的血液一瞬间变得冰凉。
不需要泰国人的暗示,他便已经知道谁是那个“前洪兴”的奸细——他当然会知,六年前的画面、声音纷乱地充斥了他的脑海,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在他的每一个噩梦中扑上来的、扭曲的、狰狞的、令人作呕的脸。
他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与淡定,恶心、仇恨、下意识的躲闪与恐惧——一千种狂乱的情绪瞬时飙升进他的大脑,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惊诧中,他已经抓过保镖身上的枪,冲着那个他深深恐惧与憎恨的身影倾泻出所有的子弹。
突然的枪响令门外持械等候着的两方瞬间乱成一片,泰国人似乎在迅速地安抚控制着情况,但靓坤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件事,他看着那张可憎的脸扭曲着倒下,在地上扭动挣扎,他红着双眼扑上去,随手抓过墙角的石块亦是什么别的硬物,拼命地往他的头上砸去。
他发了疯一样一下又一下砸着他的脸,对方起先还在他的身下挣扎,后来便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他像没有注意到一样只是没头没脸地砸下去,石块粗砺的棱角在巨大的冲击中扎烂了他的手,他亦都没有知觉。那张死鱼一样猥琐狰狞的脸似乎还在他脑海中重复着嘲讽辱骂的话,然后又突兀地转换成他拼命想忘记、又一遍一遍上演的支离破碎的被凌辱的画面。
身下的面孔渐渐被砸烂,石头落下时鲜血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伴着他恐怖的表情如同一个人间的魔鬼。四周的人早已完全噤声,所有人都被他吓到一样呆呆地望着他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地上那张脸上只剩下一个血窟窿,再也看不出一点人样,他才慢慢停了下来。
然后他像突然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冲到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他浑身如同患了热症一样剧烈地抖动着,双膝因无法支撑起身体而跪倒在地板上,手下的人不知所措地犹豫着靠近,终于把他扶了起来。他浑身哆嗦着擦了一把脸,只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可怖,然后他对泰国人摊开手,露出一个虚弱又狰狞的笑容:“OK咯,都解决了不是么。”
靓坤蜷缩在床上,浑身不停地发着抖。
回来后他踉跄着跑进浴室清洗掉血污,楼道里的人都被他吓得惊叫,嘈杂的声响在他耳中全幻化成狱中尖利的谩骂与诅咒,他抱着头凶狠地挥开所有人,将水管对准脸上头上胡乱地浇下来,直到衣服都湿透。
他可以去手下的任何一间桑拿房,享受最温暖的水浴与最美的女人的服务,但是他只想赶快地回到这里,回到这间破败狭小的房间,躲进被子里。这一刻他是如此地想要蒋天生,想要他的怀抱将他包围,哪怕是虚假的,哪怕事后会带给他更大的痛苦。
他用被子完全地裹住自己,在黑暗中想着他的样,可是平时他怎样摆脱都无法忘掉的身影却突然再也不肯出现。他拼命地想要记起他,但那张温柔的脸只在脑海中闪现出几秒钟,便就幻化成印在他视网膜上的狰狞血窟,然后那个血窟的躯体亦扭动起来,裹挟着铺天盖地他所惧怕的记忆向他扑来。
折磨着他的不仅是那段晦暗的过去,亦来自于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的恐惧。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但是他从未亲眼看着一个人在自己手下化作一滩鲜血淋漓的烂肉,他的眼中似乎还能看到他死鱼一样泛白的眼珠,鼻腔中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恶臭的铁锈味道。
他乞求地一边又一遍念着蒋天生的名字,可是他依然没有出现。他流着眼泪痛苦地尖叫出来,声音如同一具骷髅一样干涸而嘶哑。绝望中他突然想到了很久之前泰国人给他的那包样品,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从衣柜的角落里翻找出早已被遗忘的包裹。
他想要感受到蒋天生,怎样都好,他已经太绝望。求求你,他默默地想。他躺在床上,颤抖着将针尖抵在静脉上,苍白的皮肤上被压出一个细小的凹陷,他注视了那里片刻,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地将尖细的针头推了进去。
空掉的针管落在地上,他的拳头依旧紧紧地握着,一枚细小的金色指环深深地嵌进掌心的皮肉里。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