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图铎的传唤赶到宫殿后，我见到的是一个还算正常的亚利斯塔·图铎，我轻轻松了口气，疯了的图铎并不可怕，但麻烦，我必须不厌其烦的安抚和开导，才能让祂从精神印记的污染和疯狂里平静下来，且祂在疯狂的时候未必会受我暗示和操控，总会做些虽无伤大雅但也令我头疼的举动。
　　祂没戴祂那顶枝骨横生的铁棘王冠，头发披散着，支着自己的头在沉思什么，王在自己臣子面前露出这么放松的姿态，应该是一种信任，我赶忙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陛下，您传唤我是为了什么？”
　　“我感觉……”祂顿了顿“我今天的状态很不错，想起了过去很多事情，我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后续的行动安排妥当，梳理思路。”
　　祂过来扶起我，摸了摸我最脆弱的侧颈，冰冷的触感让我起了一层小疙瘩，莫名生出的危机感让我差点浮现出龙鳞进行防御，祂却立刻收回手，漫不经心地说：“阿蒙和门祂们都过于自由了，我不太好管束祂们，祂们也未必我会服我的管束，想来想去，也只有亚当先生能协助我了。”
　　这是威胁，我反思，或许是我始终面对着疯狂的亚利斯塔，导致小看了清醒的祂，态度有些轻慢被祂发现了，我应该想起的，再怎么不完整，神明也是神明。我自我剖析，重新对自己的方针做了调整，露出一个笑容，跟着侍从的引导坐到了椅子上。
　　所罗门已经彻底复活，在我的半身：真实造物主的帮助下暗地里谋划什么，特伦索斯特获得了六神的支持，目前看起来实力最完备，同样没有其余真神支持的冥皇盘踞在南大陆，并不处于战争的中心，以一种等余下三皇争斗到奄奄一息再出来收割胜果的趋势，图铎在这场战争中优势并不明显，难得的清醒间隙，也全花在了复盘过去的几次摩擦和筹谋未来上。
　　好几次祂停下来揉自己额角的时候，我都以为祂又要陷入不理智中，但祂只是脸色难看的继续下去，在商议完如何围剿所罗门后，我忍不住提议：“陛下，是否需要我为您做精神安抚，以便您今晚睡个好觉。”
　　“我很好。”祂一口拒绝“只是一些幻觉，还没到我需要依赖别人为我心理诊疗的地步，但我连活着的人都不畏惧，何况死去的人？”
　　我了然，存在于红祭司特性里的索伦、艾因霍恩和梅迪奇的印记如亡灵一般存在于亚利斯塔的精神里，刚成为红祭司的时候，祂会突然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语气阴冷，却一次一次地拒绝让我为祂诊疗，减轻幻觉。亚利斯塔可以说世界上最难缠的病人之一，被治疗在祂看来是一种软弱，无论进行多少次谈话，他都拒绝打开心房——当然，也是因为祂提防我会趁着治疗时附加便于操控祂的小暗示。祂始终不相信我，我很识趣地换了个话题：“旧时代的亡灵终究会消去，您眼前的幻影也好，早该被淘汰的所罗门也好。”
　　我听到祂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呵。”祂说“说的好像你和阿蒙不是旧时代的亡灵一样。”
　　我微笑：“我或许是，但阿蒙不是，阿蒙不信仰父亲，祂只信自己。”
　　我听见祂嗤笑了一声：“软弱的孩子。”大概是在嘲讽阿蒙。亚利斯塔简直将不喜欢我和阿蒙写在脸上，我怀疑这是祂在黑皇帝时期掌握的一种御下的权术，但在得知亚利斯塔原来是个非常擅长装样子的人后，我转认为这种挑衅行为是祂无意识消化红祭司魔药的方式，幸好阿蒙本人不在面前，祂也没多发挥，转头再问：“伯特利呢？”
　　“一如既往的不见踪迹。”
　　“多注意注意祂。”亚利斯塔意简言赅的吩咐“最好不要把祂纳入战争的有效战斗力里，一方面祂绝对会被其他神明针对，另一方面，我觉得伯特利也有古怪，祂隐藏着什么秘密，并不一定会服从于我的命令。”
　　这是我没看出来的部分，或许有赖于真神的视野，虽然比不过神智清明的其他神明，但祂依旧能看到比我多得多的东西，我有些怅然，仅天使的位格令我计划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只能一步一步调整着走下去。
　　“那安提哥努斯和雅各呢？”
　　亚利斯塔深蓝的眼睛捉住我：“如果我和你说，让你看好点雅各，让祂别被阿蒙吃了，你会照做么？”祂冷笑“至于安提哥努斯……祂无处可去了，不能投奔已经背叛的所罗门，特伦索斯特背后又有黑夜女神，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亚利斯塔顿了顿：“祂是不是整天念着祂的姐姐？可以借这点敲打祂，真可笑，难得作为天生的神话生物降生，为什么要让自己退化成有弱点的人类？”
　　“爱会让人软弱。”我跟着点头，整理好我的笔记，上面梳理了我和图铎商议的接下来的计划，祂默许了我去和其他天使通报，反正祂们的抗议也不会动摇祂的决定，祂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大约是头疼又犯了，我躬身退出祂的宫殿。
　　
　　在图铎皇宫的花园里我遇到了伯特利，祂看起来像是刚一个漫游来到了这里，正皱着眉低头去采一枝花，或许因为祂是位严肃的中年男人，眉心有一道总也展不开的褶皱，显得祂眼窝愈发深。
　　“伯特利殿下。”我冲祂打招呼。
　　“哦，是亚当啊。”祂也冲我点头，以祂的位格，祂确实也不必太过尊敬我，我甚至觉得祂对图铎也是徒有其表的尊敬。
　　“我刚刚和陛下商议了接下来的计划，您是否愿意过目？”
　　祂还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不必了。”
　　也难怪，对于祂来说，图铎王朝只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祂从不对任何人，包括图铎恭敬，只因为祂很快就要晋升真神，诡秘途径是出了名的难缠，正式成为“门”后，除非是旧日，天地间大约没什么抓得住祂，四皇之战这样牵涉众多的战争。这难道就是图铎刚刚对我说的“伯特利的古怪”？
　　我凝神仔细打量祂的面容，或许是现在的位格不够，我很难看出祂在潜藏什么，倒是打量被祂发现了，祂看了我一眼，像是悲叹一般：“让您费心了，我并不是不想服从命令，只是我不喜欢战争，每每想到战争，血流漂杵的战争，我都忍不住悲叹，为什么我们生在了这样一个世界，为什么我们生在了这样一个时代。”
　　“您不喜欢这个时代？”
　　祂沉默片刻，才挑着字眼一般缓慢开口：“……不算不喜欢，只是，比起生命逝去，我更喜爱生命生发。”
　　我笑了“这话听着倒像耕种者或药师该说的，大地母神会懊悔为什么没有提前收买您的，反倒为自己平添一位强大的敌人。”
　　“恰恰相反。”祂摇头“我站在图铎这边，正是因为大地母神不配被称为一名母亲。”
　　我静静打量着祂，不露痕迹地转换话题：“对了，您来的路上有看到阿蒙和安提哥努斯殿下么？我还需要向他们传达陛下的计划。”
　　祂思考了一下，把眉心间的褶皱蹙得更深了：“阿蒙，我似乎在城南看到了一只白眼圈的乌鸦，不知道是不是祂，可能现在去已经飞走了……不好意思我没有留意祂。至于安提哥努斯，祂最近似乎在忙于诡秘侍者另一份特性的下落，我没怎么找过祂，或许在自己的宅邸吧？”
　　我在心里默默记下地址，打算待会儿去找阿蒙，随口问道：“我倒一直以为您和安提哥努斯殿下关系很好，经常看祂跟在您身边。”
　　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的灵性直觉一动，从伯特利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堪称嘲笑的情绪，祂拿出一把小剪子，慢慢修剪起手里那支花的刺和叶子：“亚当殿下，您知道的，我和安提哥努斯关系并不叫好，而是我们都不想和阿蒙来往，又没法和天使以下的生命沟通。当然现在安提哥努斯也疏远我了，自从祂姐姐来到帝国，我又临近晋升。”祂做了个双手抬起的手势“朋友总归不如亲人，更何况祂们还担心我成为真神后会打上祂唯一性的主意——我猜这也是祂为何突然开始谋求其余诡秘侍者特性的原因——祂产生了危机感。只不过天生神话生物到底是天生神话生物，安提哥努斯够敏锐，却做得太不圆滑，我，伯特利，为何要和一个不愿意与我交心的人来往呢？”
　　“但看起来您似乎目前并不想晋升。”
　　祂点点头：“太危险了，曾经被旧日占有过的唯一性和特性，在此之前也没有被其他人使用过冲淡印记，现在晋升谁也说不好风险有多大，所以我才说，安提哥努斯太不圆滑了。”
　　“这份不圆滑也是安提哥努斯大人令人怜爱的地方。”我微微低下头，微笑着：“而且或许有祂这份努力可以发挥用场地方，您不认为么？”
　　伯特利仿佛早就想过类似的事情，我看见祂动了动嘴角，仿佛笑了一下，缓缓拉过我的手，将那支修剪好刺与叶的花朵放在我的掌中，将我的五指合拢握住那支花，祂抬起眼看向我，语调诚恳：“那就拜托亚当阁下了。”
　　
　　安提哥努斯的确在祂自己的宅子里，天之母亲倒是不在，我听说这位魔狼之女厌恶绝大多数的人类，或许是嗅到了我的气息而提前避开。
　　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对面的诡秘侍者认真翻阅着整理的文件，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屋顶，那里宛如风铃般吊着无数的秘偶，随着风吹微微摆动，无论来过多少次我都不能理解这份品味，只好无奈地撤回视线，文件不长，安提哥努斯已经看完，祂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亚当……阁下，我想问，阿蒙和伯特利的任务怎么那么少？”
　　我耐心解释：“因为阿蒙和伯特利的性格不好掌握，我们没法把祂们完全纳入计划，只能以最低限度的参与进行筹谋。”
　　祂“哦”了一声：“那我就是好配合，好使唤，可以随便纳入计划的那位天使之王了？”
　　我噎了一下，意识到因为伯特利的晋升在即，安提哥努斯极其敏感与愤怒，我的言语无意中刺痛了祂，我想了想，转用温和的方式：“只是能干的人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罢了，阿蒙和伯特利虽然叛经离道，但同时祂们对帝国事务的参与度也很低不是么？而您已经无限接近于帝国权利的核心，受无数人崇敬，这份荣宠想必也不亚于您父亲所在的峥嵘年代。”
　　祂抬了抬下巴，仿佛有些骄傲：“那不是，我父亲还在的时候，加诸我身的荣耀可比现你们这些小家子气的来的多得多，好吧，图铎是对我还可以，但祂真的远不及我父亲。”
　　“那您……”我大量了一下祂满是得色的脸“是否可以说动您的姐姐也一并加入这场战争？”
　　我看到祂的脸色一下变了，抿紧嘴唇，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自己被茹毛饮血的野兽盯着，锐利的视线刺戳着我，祂的声音也冰冷：“和姐姐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阿曼妮西斯在猎杀祂吗？”
　　“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我轻声说，为这头野兽逐步设下陷阱“您知道，对比其他三皇，我们显得更加势力单薄，没有其余真神支持我们，我们必须尽我们所能的调动所有可供使用的力量——是的，包括您的姐姐，那位令所有魔狼都骄傲的女性。试想，如果我们的血皇帝在争斗中落败，谁又能在黑夜的手中保护祂呢？继续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还是理想的结局，更可能直接被黑夜借助非凡特性聚合找到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是我们，我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福祉拼尽全力。”
　　“但那也不行，姐姐不可以上战场。”祂抬起头，强硬地说。
　　“那就只能换一种方法了。”我看到祂视线专注地落在我脸上“如果不能借助隐秘天使的相助，就来提升自己吧，只要自己晋升到足够强大，就可以保护一切可以保护的事物，爱想爱的人……”
　　“你以为我不想嘛？”这头脾气不好的魔狼打断我，十分不耐烦“我并不知道另一份特性在哪里，连父亲当年都找不到！”
　　“但还有一份特性，不是么？”我微笑。
　　阿蒙总说我的目光具有打动人的魔力，想必安提哥努斯也这样被我安抚，我看到祂弓起的背逐渐松弛下来，却还是没好气的：“所罗门手下的查拉图吧，真造和陛……所罗门手下的人都捂得紧，我倒是想找到祂。”
　　“只要战争开始就有机会了。”我笃定的说“一位序列一天使，不可能不来到战场，只要来到战场，我们就有机会，我会协助您围杀祂。”我迎着祂的目光承诺“我以我父亲的名义发誓，我们不是盟友么。”
　　我看到祂长长吐出一口气的时候，便知道我已经成功了，祂还未同意，但却已经被说动，或许是黑夜带给祂的压力太大，又或许是被伯特利抛下的感觉实在让祂愤怒，祂现在也在拼命地寻找破局的出路。
　　“等等。”祂突然蹙起眉头“你们不会合起伙来骗我吧？你们总是很擅长做这种事情。”
　　嘶，还是低估了祂的敏锐。我轻轻倒抽一小口气，平静地继续：“可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失去帝国重要的顶梁柱，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有好处，我们都是天使，大家都美丽、理性、仅凭利益的行动，您不也认同这种生存方式么？”
　　祂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冲祂微笑示意，拿起那份被确认过的计划准备离开，就在我转身过去的那一刻，我听到祂阴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亚当，你说，这件事，是我伴随着风险的机遇，对么？”
　　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祂一眼，那一刻，我竟觉得，我的计划被祂猜穿了大半，但祂却装作一副顺从且笨重的模样让我们为他铺好接下来的路。祂看到我回头后，冲我挑挑眉：“那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希望我们的合作会愉快。”
　　我推开门，屋顶吊着的秘偶们开始机械地诵读起：“一路顺风”，诡异的和声形成一道回音，追出我好远的距离。
　　
　　阿蒙是在小教堂里找到的，那是我为父亲——也就是我自己所建造的教堂。在此之前我已经寻找祂很久，伯特利所说的城南城北都没有祂的踪迹，连只带白眼圈的乌鸦都看不见，却唯独没想到自己的教堂，回来时看到祂的背影时，我确实惊讶了一刻。
　　祂穿着宽大的黑袍子坐在第一排的木椅上，帽子放在座椅上，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还没等我开口，祂就侧过头，狡黠地笑了一下：“我猜，你要和我复读一边图铎的计划。”祂补充“我都听见了，通过我寄生的人。”
　　我无奈地笑了，没错，这反应很阿蒙：“那你要照做吗？”
　　“嗯……”祂仿佛在沉思“如果足够有意思，我会试试看。”
　　“小心伯特利。”我坐在教堂左侧的木椅上，掏出我的十字架“今天图铎提醒了我祂有问题，我才仔细观察了祂，直说了吧，我怀疑祂被污染了。”
　　“被污染了？被谁？总不能是源堡吧。不是的话，我可不关心这种。”阿蒙满不在乎地说“你会在意一块终将被你吃掉的小面包嘛？祂留下的唯一性没问题就可以。”
　　“伯特利很强。”
　　“但不是被污染了么？你见过被污染的人会被神明们容许活下去的？所以会有办法的，胜者总是我，祂终究会被放弃。”
　　“安提哥努斯打算进一步的吸收并消化一份诡秘侍者特性。”
　　祂讥笑起来：“那不是很好么？我等着他晋升愚者的那天。”
　　我说一句，祂便牙尖嘴利的反驳一句，最后我甚至无奈起来。阿蒙自负且聪明，看不起伯特利的严肃，又看不起安提哥努斯的出身。或许是造物主之子的身份让祂天然具备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祂与他们相处总带着一种端着的、不够真实的姿态——是了，我想起了，自从太阳陨落，逃出神殿的那天后，阿蒙对任何都是这样的态度，虚伪的、片面的、让人信以为真的追求刺激的态度。
　　“阿蒙……我以为你虽然谈不上喜欢，但至少不讨厌祂们，你们共事了那么多年。”我委婉地说。
　　“我确实不讨厌祂们，而且你说错了，我其实很喜欢祂们。”祂笑了一声“多有意思啊，尤其是祂们两个形影不离关系好的时候。安提哥努斯不愧是占卜家途径的天使，真是绝妙的小丑扮演！”
　　“阿蒙！”我喊了祂一句。
　　祂却更夸张的大笑起来，抱着自己的头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我说的不对么？祂是不是和人类玩过家家太久所以忘了，我们走的可是一条注定互相残杀、注定独自一人，不会有任何人可供倚靠的苦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