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于1888年的夏天。
一支考古勘察队乘坐的船只从墨西哥湾出发,十四个月前他们自英国的根西岛抵达特诺奇蒂特兰城,在那里进行了一些抢救性的考古挖掘与修复工作。随行的几位学者中,出身贵族的乔纳森·乔斯达是伦敦地区最年轻的大学副教授,新婚不久的他离开妻子前来工作,负责出土文献资料的翻译与整理。
乔纳森在大学时进修主攻的方向是古典纳瓦特尔语,他们在墨西哥进展一切顺利,返航途中他已然开始着手写作后续进展报告的文书,并整理这十四个月以来自他离家后的航海日记:
……
三月五日,星期四
清晨八点,向南行驶五十海里,仍未见到陆地。今天海风强烈,从早到晚,夜里止息。
“波纹号”备有充足淡水、木柴和肉食,距离我们下次登陆还有三十天。吻我亲爱的艾莉娜。
……
五月十四日,星期三
白天航行一百二十海里,因海风缘故,航向朝航线偏移一罗经点。这趟旅行比我预计的时间要长,但沿途景色非常美丽。我想我们已经跨过了西欧罗巴海盆,亚速尔群岛正在前方。今天有水手声称见到了燕鸥与鸏鸟,这是个好现象,这些海鸟从不飞离陆地二十英里以上。
仍旧吻我亲爱的艾莉娜。
……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难以置信已经过了那么久。夜间航行有时会变得恐怖,但也很舒适。今天海上小雨,风浪略大,船舱里摇晃得令人无法集中注意力写字,我恐怕无法写出非常工整的日记了。
决定去甲板上走走,也许问问厨房里还有没有酒,这可能会让我感觉好受一些。
虽然疲惫但仍吻我的艾莉娜。
……
这些日记多少显示出他的为人。如果让大学里的同事、这趟旅程一起航行的伙伴来评价乔纳森·乔斯达,所有人都会说他是个绅士。
绅士乔纳森有着晴日下海水一般湛蓝的眼睛,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虽然是位身份与社会地位不凡的学者,却时常乐于在甲板和仓库里帮助水工搬运杂物。闲暇时乔纳森会带着他那支望远镜来到船头,从“波纹号”刻着奥菲斯神像的船首处向海平面眺望。他时常带着工作用的笔记本,钢笔别在上衣的口袋里,偶尔记录下海上的见闻。
作为一名学识丰富的考古工作者,如果有人向立在船头的乔纳森攀谈,他就会说起从前只在书籍中读过的轶事。引荐乔纳森登上“波纹号”出航的人是他在大学里的导师齐贝林先生,齐贝林先生在业内口碑极好、交游广泛,考古队中许多人是他的朋友,很快他们也成为乔纳森的朋友。
返航途中近七月末的一个晚上,为了庆祝一名同伴的生日,他们在甲板上奏起音乐,打开桶装的朗姆与葡萄酒,有人拿出了一把鲁特琴。
这源自希腊的弹拨乐器奏出美妙的旋律,水手们打着拍子唱起了歌,乔纳森在音乐声中拍打着自己因酒水而微微发烫的脸颊,对旁边人露出歉意笑容,示意自己想去船头吹吹风。
他提着一盏煤油灯走到高大的船首像下,黄铜材质的奥菲斯神抱着诗琴面朝漆黑的大海,乔纳森把灯放在脚边,背对着船壁坐了下来。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夜晚的海洋是可怖而深不可测的,有些时候光是想象栖身在这片广袤的海域中,供他们生存的地方仅有这艘重型三桅船,都会令人不寒而栗。乔纳森听着波涛拍打礁石和船身的动静,取出了装在衣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
他仍然想要写点儿什么,因此沉思着把笔尖塞进嘴里吮吸了一会儿:
“……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舰船激起的波浪下方,一大片散发着乳白色冷光的鱼群与我们擦肩而过。这是这趟旅行中好的部分,居住在大洋中层的海鱼通常表面上带有一些发光细菌,在风浪不是那么大的夜里,它们是旅途中永远不会使人厌烦的调味剂。
我正坐在奥菲斯的下方,他是太阳与音乐之神阿波罗和史诗女神卡莉欧碧之子,出航前船上的水手们告诉我这将是趟艰难的旅程,但奥菲斯的琴声会保护我们安然穿过海妖塞壬的领地。
这是希腊人的故事,伊阿宋在取得黄金羊毛返程的路上,海妖的歌声迷惑了水手——它们通常被描绘成具有人类女子外型,但下半身是鱼尾的美丽生物。奥菲斯在这条船上,他动人的琴声胜过了塞壬的歌曲,使伊阿宋得以安全返航,因此水手们把他视作保护神。
我想,海妖的象征可能是人类创造最美的形象之一。就连荷马的《奥德赛》,也无可避免地把死亡与这种非人的诱惑联系起来……”
他书写着,突然感到一滴雨落在纸上。
乔纳森抬起头,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水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打湿了他手忙脚乱间来不及收起的笔记。
发生什么了?有人在问。
乔纳森俯身去捡那盏煤油灯,船身突然开始不寻常地摇晃起来,一个酒桶差点砸中了他的腰部。落在脸上的水滴是咸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仓促躲避甲板上滚动的东西时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不是一场雨。
快看海面!一个水手高声叫道。乔纳森探出头,他一手紧紧地抓着船舷,一手提着灯,帽子从头顶因为突然掀起的狂风而被吹走了,露出蓬乱的头发来。
在远处,在那里,漆黑的海面上划过一道闪电,骤然剧变的天气使得风浪越来越猛,帆布被吹鼓了膨胀起来,收帆的绳子因巨大的牵力而拉不住地带着他们原地打转。
然而这些变化乔纳森一时间都无暇关心。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远处海平面上的一块礁石,闪电亮白色的光弧刺痛了他的双眼,令人怀疑起视网膜是否由于痛楚而产生了误判。
高大的礁石上金发的海妖甩开肩头的半长头发。乔纳森屏住了呼吸,他的手指紧紧地收缩起来,目光却不能从那个有着成年男性高大健硕身姿的生物上移开半刻——它像是天神的造物,整条巨大的、黄金一样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鱼尾撩动着波浪。它漫不经心地坐在礁石上端详指甲,拨弄头发,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当中注视着远处这艘人类船只,既不打算施以援手,似乎也不想靠近观察。
风浪越来越大了。
现在他们看清了那突如其来降下的水珠根本不是天上的雨滴。海面像煮沸的茶水,以“波纹号”为中心翻涌起来,将他们紧紧地包裹住,四周都是海水的腥气。一股神祕力量掀起的浪花从上空砸在甲板上,那力度足以撞碎一个人的脊椎,即使众人侥幸躲避开了,甲板也因无法承受这重击,而发出纤维断裂的响声来。
一根吃不住狂风的桅杆猛地断裂倒下。
乔纳森回过神来,伸手拽住他险些跌入海中的同事。在这危机的关头里他四处搜寻可用来固定人的绳索,无暇顾及的煤油灯从手上跌落进翻涌的漆黑海水之中,他终于抓住了船壁上搭着的渔网。
死亡是那样的迫近。
在这个恐怖的深夜,随着倒下的桅杆与随之断裂的船壁,无数人落进深海不知所踪。乔纳森怀里揣着他无法寄出的给妻子的信和日记,那上面一遍遍写着“吻我亲爱的艾莉娜”,可这些东西竟然没能唤起他濒临死亡前脑内任何关于“家”的回忆。
他感到无法呼吸,身体似乎还沉浸在某种余韵里,剩下一只手本能地抓着渔网,脑海中充斥着刚刚那一瞥之间窥见的、魔魅的金色身影。
当夜幕下第二道闪电划破黑暗时,乔纳森和其他人一起惊恐地看见那条金色人鱼再次出现了。这次它注视着船的方向,似乎等待的那个时机已然来临。
它露出残酷的微笑,那条搭在礁石上的美丽鱼尾不怀好意地搅动海水,在他人胆战心惊的注视下,猛地扬起尾鳍向他们掀起一道二十层楼那么高、足以吞没一切的巨浪——
人鱼迅猛地跃入水中,像颗炮弹一样冲他们飞速袭来。
失去意识落入水中前的最后一秒,乔纳森看见因近在咫尺而被幽蓝色海水照亮的冰冷牙齿。
那是细细密密的、一圈一圈生长在口腔内壁上,足够直接扯断一个人头颅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