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三十七年冬，北风刮得正紧的时候，大小世家都被皇帝叫来了年末的国宴。
　　大人们喜笑颜开的面容后心思各异，小孩儿反倒自由些，跳脱些的早已受不住满耳朵的官腔套话，偷摸溜出了大殿。左右在皇城里也翻不出天，忙碌的各家长辈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给孩子们放个风——若是能跟别家的下一代提前打好关系，更是美事一桩。
　　花忱百无聊赖地拿纸叠了朵莲花，话都说不顺溜的弟弟窝在国公夫人怀里好奇地看着他动作，伸着胖乎乎的爪子就要来抓，“哥、鸽……做糕……糕！”
　　国公夫人眼疾手快地握住小儿子的手，给了他小半块糕点，轻叹一声，转头对他道：“忱儿若是也想出去的话便去吧。”
　　“可……”
　　“无妨，”国公夫人压低了声音，柔声道：“让你谨言慎行是对着场上这些个……旁的小辈，你自己斟酌着便是。”
　　她深知自家大儿子是怎么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出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到了皇城记得规矩些，倒没料到长子说到做到，比她预想中还要稳重许多。
　　花忱应了声，揣上他那朵小莲花，戳了戳弟弟的软弹脸蛋，转头从偏殿出了小门。
　　他在出发之前对皇宫有过诸多想象，只是亲临之后才发现，此处虽遍地荣华满堂金玉，却也处处潜伏着深不可测的暗流，那股新鲜劲儿便猛地沉了下去。
　　这里的大人们一句话里可能埋着十个钉子八个弯，听着便叫人生厌。他转过迤逦的回廊，不抱希望地想着：若是能遇上一两个说得上话的同龄人，缓一缓他方才在宴会上听了不知多少句谜语的憋闷就好了。
　　不知是他选的路线不对还是出来的时间不对，这一路上只有风送梅香弦月高悬，偶尔碰上的三两个轮值宫人俱是低眉敛目，甚至迈的步子大小都一致，连嘴里蹦出的世子安好几个字都平直得训练有素。
　　花忱端着矜高的世家子弟派头微笑点头，一拐弯到了无人处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他们不会对每个年纪小的都这么叫吧……”
　　毕竟今日朝拜者众多，年轻些的不是世子就是郡主，怎么叫都不会出错。
　　他想着，又感叹一句，“真省事啊。”
　　“……你东西掉了。”
　　乍然听见生人声音，花忱脚底一滑，又被身后人扶了一下。
　　那一下扶得又快又轻，却恰到好处地令他稳住了身形。
　　花忱转过头，看着来人的端秀面容一时失语，呆愣着接过了他递来的纸莲花，“……谢谢。”
　　“南塘花忱，小兄弟怎么称呼？”
　　约莫是小兄弟这个词江湖气太重，那人好像也跟着呆了一下。
　　“寒江，”他微不可觉地轻轻一顿，“浅山。”
　　花忱这才注意到，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在这风雪夜里温缓得像叶梢一缕轻柔的月光。
　　然而花忱的地理课逃了太多，一时竟想不起寒江这地方在大景的哪个方位，险些以为对方一连说了两个地名。
　　所幸他很快反应过来，笑道：“翠竹如屏，浅山如画，好名字。”
　　那人好像又呆了一下。
　　花忱后知后觉自己这话对着个初见之人说起难免唐突，一辈子脑子都没转过那么快，匆忙又艰难地找补，“我是说，一曲清溪带浅山，好意境。”
　　那个看起来只比他小了一两岁的孩子轻轻笑了笑。
　　“人笑拙疏安淡泊，天教强健享清闲，我的……名字确是取自此诗，”他弯了弯眉眼，“你还是第一个说对的。”
　　花忱拢了拢袖，微笑不语。若是对着故乡的狐朋狗友，他少不得要翘起尾巴得瑟“也不看看我是谁”，但在这位仿若精雕的玉人面前，他都担心自己说话声音高些会把对方吓跑，只得斟酌着谦虚道：“只是读的杂书略多了些。”
　　浅山的笑容好像更深了，“能想到浅山如画，你读的杂书确实不少。”
　　“……”花忱低头捂住脸，忽的余光瞥见对方身后还有一小截黑色的袍角，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又仓促地缩回了浅山的影子里。
　　“我的弟弟，还小，”浅山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打量，“有些怕生。”
　　花忱会意，不再多问，但浅山身后的小尾巴磨蹭地挪着步子自己走了出来。
　　那确实是个很小的孩子，也许比他那个现在还天天要人抱的弟弟大不了多少。那孩子只抬头瞄了他一眼，又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花忱看清了他的面容，发现这兄弟俩虽骨相轮廓不尽相同，一身的清贵周正却可说是毫无二致。他心道：浅家的血脉真是不错，跟他们花家有得一拼——嗯？大景有浅这个姓吗？
　　花忱对这两个好看的小公子没什么戒心，一不小心就从嘴里秃噜出了心里话。
　　这下不止浅山又勾起了嘴角，连浅山弟弟都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低下头肩膀微微一抖。
　　“……”花忱脑子也转过弯来，哪里是有人姓浅，分明是这人就没告诉他本名——要怪就怪他被皮相蛊惑了心智，根本没想到在这皇宫中竟还有被骗的可能。
　　骗子还这样小。
　　“小浅山，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对好看的人格外宽容，也猜到这人八成只是隐去了姓氏，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相逢即是有缘，想不到我连有缘人的真名都无从……”
　　浅山笑吟吟地打断他的话：“我姓宣。”
　　“知晓……什么——？”
　　“浅山是我的小名，”这宣姓少年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既与花……兄如此投缘，实话实说亦无妨。”
　　花忱抽了抽嘴角，又听他轻飘飘地补充，“这些宫人对小孩的称呼还是有些差别的。”
　　譬如对他们这些王府后代，就会在世子二字前加上各家王爷的封号，以示区分。
　　花忱：“……这都被你听到了。”
　　浅山俯身拾起他再次掉落在地的纸莲，这次倒十分坦然，“若非觉得花兄说话有趣，我不会与你搭话。”
　　花忱心想是了，这折花的纸不过是他从练习册上撕下的空白页，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娇贵东西，掉了也就掉了。
　　浅山端详着手中的白莲，“这纸折手法精巧，若能见到折纸之人，我定要向他讨教一番。”
　　花忱：“……我折的。”
　　浅山眉梢轻轻一挑，好似并不意外他的答案。
　　花忱：“……我教你。”
　　浅山含笑颔首。
　　花忱心道这皇城套路真多，连个丁点大的小孩都像只小狐狸。
　　“此地没有白纸，他日重聚我再教你，”他稀松的地理知识重回脑海，估算了一下寒江南塘两地的距离，“若走水路，夏秋之际还能带你看看我们南塘的十里荷花。”
　　“好啊。”浅山摩挲着手中白莲，声音很轻。
　　花忱再次福至心灵，“这朵就送你了。”
　　“多谢，”浅山说话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模样，待花忱露出失落神色方道，“若是你来，我便带你尝尝寒江的五色花糕。”
　　“拉钩。”花忱伸出手，颇为意外地发现浅山动作微微一滞。
　　一直沉默的浅山弟弟小声道：“小孩子才拉钩。”
　　花忱摸了摸鼻子，“……我俩也不大啊。”
　　纵是世家子弟再如何早熟，他俩现在也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子。
　　黑袍小娃娃拉了拉哥哥衣角，偏头闭上了嘴。
　　浅山笑了笑，也伸出手来，“拉钩。”
　　“说好了啊。”
　　“嗯。”







*引用：

　　翠竹如屏，浅山如画。小池面、危桥一跨。著棕亭临水，宛然郊野。竹篱茅舍。
　　好是天寒，倍添幽雅。正雪意、垂垂欲下。更朦胧月影，弄明初夜。梅花动也。
　　——丘崈《锦帐春（已未孟冬乐净见梅英作）》

　　一曲清溪带浅山，幽居终日卧林间。
　　丹经在昔曾亲授，死籍从今或可删。
　　人笑拙疏安淡泊，天教强健享清闲。
　　秋来渐有佳风月，拟与飞仙日往还。
　　——陆游《幽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