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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林】Augenstern

作者 : 加里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残次品 陆必行 , 林静恒

标签 陆林 , 残次品

666 14 2022-3-26 11:43
导读
【旧文补档!!】
*一个关于白日梦成真的故事,双时间线。
*1万3+,阅读时长预警。
*“地面潮湿…今夜我爱你。”出自罗伯特·勃莱。
*“我别无其他星星…”改自聂鲁达。
*文中理论部分出自BBC纪录片。
*题目是德语,直译是“眼里的星星”,即爱人。
*阅读愉快。

1\
   
            陆果学校里开了新的课程,机甲修复基础理论。第八星系上下皆受陆总长影响,各大公立学校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偏理——今天把机甲人机交互列为必修课,明天把考核能级跃迁学列为评级项目……无奈陆果虽然继承了陆总长旺盛而丰富的好奇心,理科半边的智商却遗传的不是非常完美。

    为了不给自己亲爹丢人,陆果识相的抱起了陆总长大腿。
       
        “哎,陆老师,你那本笔记长什么样啊?是这个……紫色的?哎呦这颜色也太艳了,吼,这本好大……”陆果坐在楼梯下的小杂物间里翻陆必行早年研究用的东西,准备翻一翻陆必行以前的笔记观摩学习,“这小破屋里怎么全是破铜烂铁?爸,你没骗我吧?”
       
        陆总长正和属下打着电话,没工夫理会闺女,说着话就喊湛卢上了楼,留陆果一个人在楼下孤苦伶仃。
       
        陆果翻白眼,撸起袖子自力更生。小杂物间里净是些报废的小型机器人和乱七八糟落了灰的笔记、课本,没错,都是陆总长的私人财产。这个小屋子大概是整个八大星系唯一还留存着陆校长编写的课本的地方,听起来就很珍贵。
       
        但陆必行只是一把大锁锁上,除了逢年过年让湛卢清清灰,一般没人会打开这个楼梯下面隐蔽的小屋子。今天陆果终于得到了这个“殊荣”,心里却怪怪的。
       
        翻了半天,陆果发现了半截卡在角落里的机械臂,小心翼翼拽了半天,依然纹丝不动。
       
        大小姐终于怒了,一脚踹上去,“哐当”一声,机械臂光荣分尸肢解,陆果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本棕色牛皮的厚笔记掉了下来。
       
        她狐疑的拿起来,刚想翻开,被后面的一双手轻巧的夺了过去。
       
        陆果转头,发现老爸正站在后面若无其事的把笔记藏到身后,“这个不是。那笔记估计找不到了,不过湛卢那里估计有备份,你去看看吧。”然后扭头就走。
       
        她愣了一下,刚想追上去,发现陆必行已经转身上楼进屋锁门一气呵成,徒留她在下面和湛卢大眼瞪小眼。
       
        湛卢礼貌的说,“陆小姐,建议您现在就开始学习。将军外出的时间只有两天,如果他回家的途中先收到您挂科的成绩单,我想这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
       
        陆果瞪了瞪那扇门,哼一声转身离开。
       
       
       
       
        陆必行心情却没看起来这么平静。他心情复杂的把这本笔记拎上来,又心虚似的锁上了门,然后坐在椅子上,对着笔记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发了一会呆,他突然想起,林明天就回家了。
       
        于是又把笔记拎起来四处张望,打算找个地方将其毁尸灭迹。行动刚执行了一半,他又神经质似的,把笔记又安安稳稳的放回了桌上。
       
        陆总长叹了一口气,还是打开了它。
       
        这种地球时代都不一定有人用的古董件,还是独眼鹰小时候送给他的玩意儿。看起来厚厚一大本,实际上只写了不到三分之一。字迹翩飞,主人大概心情焦躁,又尽力按捺住,一字一句的,勉强算得上工整。
       
        这是唯一一本没有在湛卢那里备份过内容的笔记。陆必行原本以为已经找不到了。没想到它居然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呆了这么多年。

    陆必行颇为毛躁的敲了一会桌子,犹犹豫豫地,内心天人斗争了片刻,最终自暴自弃剖心肝似的翻开了本子。
       
        翻开第一页,字体比后面的更加潦草,只有一句话。
       
        “将军,今天我看到你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瘦?”
       
        陆必行伸出的手一颤,喉结滚动,倏地滞住了。
       
       
       
       
       
2\


        陆必行睡眠并不好,但大多数时候只是失眠和做噩梦。湛卢曾跟他提过很多次透支身体的弊端,但他只是简单推开给他注射舒缓神经药物的机械臂针头,并不反驳。
       
        林静恒人间蒸发后有段时间,他还没给自己注射芯片,精神总是不太好。

        有时候开完会坐在车上,他思考着刚才的唇枪舌战,心里一边做精密的利益平衡,眼神一边短暂的栖息在路边的人工树上,被透过茂密枝叶罅隙里的阳光刺的眯起眼来,昏昏欲睡。

        然后再被身边助理的谈话声惊醒,坐直身体。

        晚上睡不着,白天不能睡。陆必行晕头转向的忙了几个月,终于有天稍微能歇下脚,提前几小时回了家。

        湛卢善解人意帮他接过公文包和外套,说“陆校长,需要洗个澡吗?我已经帮您调好了温度。热水澡能够使人放松。”

        陆必行摇摇头,低头脱鞋。静了一会,抬头说,“我想看一会……林的录像。”

   周围静悄悄的,没人回答他,低的像是一声呢喃。

   湛卢无声隐进墙里,打开了客厅的小投影仪。

  家居机器人已经习惯了陆校长变幻莫测的时间表。有时候忙的团团转脚都不沾地,他还能忙里偷闲的看一会林静恒的录像;有时候好不容易闲下一段时间,陆总长补觉补一天都不会想起这回事。

        总喜欢兵出奇招的陆总长犹豫片刻,打开个人终端,把在车上刚排好的时间表都推迟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他只要两个小时就行。

        客厅里灯光昏暗,两层的复式小别墅灭了灯一片漆黑,他熟门熟路地坐在唯一的光源前,脸庞被摇摇晃晃的光影映的色彩陆离。这样的场景他已经温习过很多次。

        打开投影仪的次数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楚了。他闭上眼睛就能描绘出林静恒少年的样子。乌兰学院的校服被舒朗的骨架撑起来,脸庞瘦削而冷硬,下颌弧线紧绷,故作严肃。极深色的黑发柔软又服帖,陆必行几乎能回忆起那柔软的触感。

        录像上的少年神采飞扬,回头看到偷拍,有些恼羞成怒,给了镜头一个自以为凶神恶煞的飞刀,下面却隐瞒着少年人隐秘的赧然。

        陆必行不自觉的弯了眼睛。

        林静恒像是透过镜头发现了他促狭的笑意,皱眉避开镜头,只留给陆必行一个后脑勺和少年人挺拔的背影,想要快步离开。

        镜头微微晃了起来,拍摄者也跟着追上他,像只小狗一样黏着林静恒。

        少年皱起眉来摆手挥开镜头,“你怎么这么烦?”镜头一会怼到他脸上,一会又被甩在身后,晃得人头晕。陆必行目不转睛的盯着,也不嫌头晕。

        最后林静恒大概是被缠得不耐烦了,趁着镜头又上来,一把将镜头夺过来,低头想要把录像关掉。

        但他还没学会怎么摆弄这个大块头,胡乱摁了几下。陆必行看到对着地板的镜头忽然翻转,变成了内摄模式,对准了凑近摄像头的这双眼睛。

        然而林静恒毫无知觉,长的微微颤动的睫毛忽闪忽闪,怼上镜头,纤毫毕现的烙在陆必行眼底。他在林静恒被无限放大的深灰瞳孔里看到了自己,仿佛被人窥见了隐秘而痛苦的心事。

        一条机械臂悄然出现在他身边,递上一杯牛奶,湛卢轻声说:“陆总长,您的时间到了。”

        陆必行猛然站起来,如梦初醒,慌乱道:“时间到了……我该干什么来着?”

        他的个人终端弹起几个表格,他愣了一下,绷紧的肌肉慢慢舒缓下来,没有再看已经黑屏的投影仪,接过牛奶,转身缓慢踱上了楼。

       
       
       
        处理完事务,陆必行今晚却没有失眠。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光影模糊,视角颠倒混乱,他的视线像镜头来回晃动,陆必行耐心等了一会,终于稳定下来。

        他抬起头,仔细观察这场梦里的布景。

        他似乎站在一个空旷的走廊里,走廊很长,但有阳光从走廊一侧的数扇窗户里散落下来,流了一地板的金色熔液。

        他把手插进口袋,慢慢踱步走过走廊。从窗户外可以看出,这是座现代感极强又不乏威严和压迫感的建筑,构造奇特,材料也很特殊。陆必行漫不经心地做建筑赏析,回忆起他以前读过的联盟建筑样式赏析之类的杂书,很快发现这里有些似曾相识。

   乌兰学院?

   陆必行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他身上正好是早年乌兰学院还未改制前的校服。军装一样的肃杀冷硬,银色的肩章熠熠生辉。

   陆必行失笑,这算什么,穿越回了数年前的联盟,还变成了乌兰学院的学生?

  他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是这样,那么林会不会也在这里?

  陆必行顺着走廊快步跑起来,在走廊尽头的拐角终于听到了人声。几个学生抱着书看到他,向他打招呼:“学长好。”

陆必行逮住他们,问:“林静恒呢?”

学生脸上出现了几秒的空白,陆必行想,但没关系,这是我的梦,于是他得偿所愿的听到回答:“林学长在礼堂大厅里。”

陆必行问清楚了礼堂的位置,就转身走人。尽管知道这是梦,但他仍然急不可耐的在这座堡垒里寻找少年时代的林静恒曾经存在的影子。

他很少梦见过林静恒,这是很珍贵的机会。

陆必行一边跑一边想,梦里的林静恒会不会和录像里有什么出入?但毕竟梦是潜意识的折射,林的形象应该是按他的记忆捏造的。

那么碰到了该和林说点什么呢,林认不认识他?他在这场梦里和林又是怎样的关系?

林在这个梦里的年纪也是和他一样的吧?如果他们都是别人口中的“学长”,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是同学?

陆必行的脚步逐渐慢下来。

林静恒的……同学吗?他有些局促起来。曾经他千方百计都想要参与的了解的、有关林过去的岁月,竟然都在一个梦里实现了。

但他忽然又有点近乡情怯。见到林的第一眼,他该以怎么样的名义去接近他?

他正踟蹰着,发现对面的大门突然开了,里面一群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人走出来,大都夹着文件或者抱着书,正聊着天,有人看到陆必行,过来打了声招呼。

“嗨,陆。你怎么样?”

陆必行胡乱应着,他意识到这里就是礼堂大厅。他在人群中分辨着身形,想要在这些极其相似的人中找到独属于林静恒的影子。
       
然而没有,他慢慢挤过去,努力找着,看着,分辨着,周围的人神色各异的看着他,他却急出了汗,想要挤进大门里——

“你在找谁?”

陆必行睁大了眼睛,转身回头看。

一个黑色头发的少年颦着眉,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湛卢从墙里悄无声息的伸出一只机械手,给他递了一杯温水。

“陆校长,你又做噩梦了吗?”

陆必行如同脱水的鱼一样猛烈喘息,额头的汗滴答滴答掉落下来,他想要揩去,手臂却酸软得近乎抬不起来。

“谢谢你,湛卢。”

“不客气。”

卧室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陆必行平息了一会心情,迟疑地问:“湛卢,人为什么会做梦?”

“陆校长,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湛卢回答,“简单来讲,人的睡眠分为四期。1-2期时,人的大脑会对记忆进行筛选,并给予脑皮质一定的刺激。也就是说您睡眠前接收到的刺激会被潜意识收录进行改造,形成一种幻觉。这也是伊甸园的原理之一。”

“所以……我才会在梦里进入了乌兰学院?”陆必行问。

“是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不建议您在睡前观看将军录像的原因,但您没有听从过我的建议。”湛卢直白的表示了他的抗议,“而3-4期被称为‘REM’状态,您的血清素和去甲肾上腺素已经停止分泌,大脑陷入了扭曲的意识状态,所反映的是您的潜意识和本能。”

陆必行头疼:“那为什么梦会突然断掉?”

湛卢回答:“因为您的大脑受到了更强烈的刺激,打断了您的这种状态。”

陆必行沉默下来。

湛卢继续行使作为一个聒噪的人工智能的职责:“……梦会诱发您的原始情感,但也并非不能反向诱导梦。‘清醒梦’可以通过不断地自我暗示来实现。”

陆必行抓住重点:“我可以引导梦的发展?”

“是的,陆校长。但没有人能保证您下次还会再做同样的梦,因此您对这场梦的心理引导最大可能只能在下一场完全不同的梦中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陆必行点点头,下床去了阁楼,在一堆箱子里找出了个老旧的牛皮本子。

湛卢在身后继续提建议:“陆校长,您可以在个人终端上记录您的对自己梦的想法,并且在我这里备份。我不建议您用地球时代的纸质笔记来记录,这样既容易丢失,保密性又很差。”

陆必行头都不回的拿了本子回书房,跟说起话来没完的人工智能冷酷撂狠话:“湛卢,我觉得你的权限有点太多了。”

湛卢识相的闭嘴,缩回了墙里。

欺负完人工智能的陆总长手却没有看起来那么平稳,他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资料和报告扫到一边,从抽屉伸出翻出一支还能出墨的笔,翻开第一页,几乎是急不可耐的写下第一句话——

“将军,”

陆必行的手却好像握不住笔似的痉挛起来,他的眼眶突如其来的红了。

他就跟旧世纪的守财奴一样,抱着一点微末的浮光掠影不肯撒手。仔细的回忆良久,他才不舍地缓缓写下一句。

“今天我看到你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瘦?”

他脱力一样地扔下笔,心口被攥出了积压过的泡沫。





3\


陆必行穿行在乌兰学院的走廊里,面色自若地和擦肩而过的学生打招呼致意。

这一周来他一直都在重复这个梦,连湛卢都觉得不可思议,多次义正言辞地质问他是不是私下服用了神经类药物,甚至要给他做脑部检查。

但事实上,梦境的重复确实是毫无缘由。唯一有迹可循的是,每次他刚看清林时,梦境就会瞬间断开。他试了试不去找林,在整个学院里乱逛,和别人聊天,梦境却能安稳地度过一整晚。醒来时甚至还能勉强算个好梦。

为什么?因为“见到林”这件事,对于他的刺激已经大到能够随时打断自己的潜意识了吗?

陆必行有些不知所措。

为了防止自己再从梦中惊醒,他在乌兰学院的教学楼后找到了一片小树林。已经逼近傍晚,周身萦绕的冷气和被雾霾蓝色渐渐占据的玫瑰色晚霞都昭示着时间的流逝。陆必行试过,如果不是通过受刺激惊醒,他顶多在这里待到夜幕完全降临,就会在第八星系总长的小别墅卧室里悠悠转醒。

真是遗憾。

陆必行在小树林里的小径上散步,单独就这样来看,他觉得这和现实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场梦的细节过于精细了,相比之前囫囵吞枣只有大致剧情的噩梦,陆必行几乎觉得是种享受。

比起没完没了的噩梦纠缠,能短暂的休憩可以称得上珍贵了。

树林间白色轻纱般的薄雾慢慢蔓延过来,潮湿的冷气从脚踝慢慢缠绕上他的手腕。

说不遗憾是假的,他从最初的狂喜到现在逐步冷静下来。自我解嘲的想,也无非就是上帝送他了一份大礼,只是这份礼物bug太多,缺憾太大罢了。

但其实陆必行对遗憾有种近乎病态的执著。小时候他是残疾的生命体,身体有缺憾;失去正常的生活,童年也有缺憾。缺憾几乎贯穿了他的小半生。他天真以为,人生的缺憾靠饱满、热烈的爱意就可填满。到现在他才理解缺憾是永远无法消失的,妄想用圆满堵住缺口,就要冒着失去更多的风险。

现在他尝到了这只恶果,但也没能大彻大悟。他只是疯魔般的,又及其冷静的爱上了遗憾。

他爱上遗憾,爱上残酷,爱废墟,爱有漏洞的真理。听起来不可思议,他似乎是在迷恋一枝玫瑰有刺的部分,嶙峋的枝节远胜过娇艳卓绝的美丽。

因此他病态地享受,享受攥紧玫瑰时刺进皮肉的血,享受痛苦,享受失之交臂。



天色已经昏暗了一半,陆必行发觉自己已经快要走出树林。在前面小径的尽头,有个瘦削但笔直的身影。

这个人慢慢的走过来,形单影只,似乎是在接通话,能隐约听见模糊的声音顺着雾气飘过来。

陆必行无意窥探他人隐私,转身想要离开。

“嗯…没有。没事…我知道了。”少年慢慢踱步往树林深处走,逆着晚霞最后一点稀薄的光影。

陆必行脚步顿住了,他转身回头看去,少年正低头关上个人终端。灰色的眼睛被睫毛阴影遮挡着,脸庞的轮廓有些青涩,像栖息在林梢的青鸟,冷淡而享受着自由的片刻。

陆必行慢慢地站直了,颇为奇怪的是,这次他的心脏没有再不争气的疯狂振动。他从容地朝少年笑了笑:“嗨,林。”

林静恒慢慢皱起了眉,随即又舒缓开。问道:“陆必行?”

这次换陆必行睁大了眼睛,笑起来:“你认得我?”

林静恒微微偏开头避开他的眼神,冷淡地说:“我记得你叫这个名字。”仅仅是记得而已,谈不上认识。陆必行已经猜到了。意料之中,在这个梦里,林静恒只是记得他的存在而已。

陆必行并不意外地点点头,问:“回寝室吗?一起走吧。”

林静恒看起来并不想和他这个只称得上“记得”的过路人一起走。但碍于家教和少年暂时还没有练就的杀伐果断,还是没有拒绝。

于是他们一起再次走入了小径深处。一时无话。陆必行的巧舌如簧忽然断了簧片,费力搜刮出一点这个年纪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和林静恒探讨,但收效甚微。途中岔路略多,林静恒看起来并不常来这里,不动声色地错开半步跟着他走,对他的搭话偶尔嗯上几声。

又拐入岔路口,陆必行思考片刻,忽然转头问:“林,如果是你选哪条?”

林静恒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指了一条路:“这条吧。”

“为什么?”

“猜的。”

林静恒平静无波的壳子终于大意地露出一条少年人顽劣的缝隙来,他瞥了陆必行一眼,催促:“走吗?”

“走。”陆必行从善如流地跟上去,侧首道,“地球时代有个很著名的猜想,你史学课一定学过,叫薛定谔的猫。当然,这个理论在现在看来好像没什么讨论意义,但延伸价值却很有趣。就好比你今天选了一条路,”陆必行指了指脚下,“在你没走上来、走到尽头前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条路是不是通往你想要的方向。”

林静恒难得地颔首思考了一下:“但其实两条路都是既定事实。”

“是的。可是在时间坐标轴上,”陆必行的手在空中虚比了一条直线,“每一个看似需要权衡取舍的选择,其实都只是量子世界不稳定下一个无关紧要的岔路。你今天早晨喝的是麦片还是营养粥?明天的实操课会晴天还是下雨?已经取舍的状态被证明或者证伪,还未实现的状态被叠加。”

林静恒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接话聊了起来。陆大孔雀摇了半天的尾巴终于吸引了林同学的注意,心里颇为得意,又蠢蠢欲动起来。

一场有交流感的对话,无非是你来我往,你呼我应,你缓缓抛出,我稳稳接住。但也允许错漏,允许闪失,允许对立,因为交流点燃了少年的好奇心和兴趣,对话里有分寸感,交流感,和正在传达着的爱意。

这种爱意用循规蹈矩的单词表达,太单薄。动情,眷恋和焦躁混杂成一锅大杂烩,陆必行惶恐着,然而甜蜜着。他妙语连珠、风趣博学,实则是一种笨拙的沉默。

陆必行忽然意识到,他似乎得了一种叫做林静恒渴觉症的病。他甚至还有好几种并发症,如发呆、窦氏心率过速,和每分每秒的胡思乱想。

他以前常常觉得这个世界混乱而又拥挤,膨胀而又嚣张。但在此时此刻面前的景色忽然成为了他的冥想点。陆必行注视着林静恒温柔的灰色眼睛,他不疾不徐说话时微微带起的空气,让陆必行忽然沉溺进去,渴水般想要捱近他,成为他周身的空气。

林静恒微微皱眉抬起眼,望着他时,他碎片般的状态最终变得连贯起来,不再飘散在时间和空间里,他被集于一处,而那个地方就是林静恒。

夜晚潮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树林沉默,今晚我爱你。*

他默念道。而晚风温柔。

天色渐渐黑透了,陆必行侧身朝他站定,温声道:“林,我要走了。”

林静恒若有所感的转头,也低声说:“嗯,下次见。”

陆必行笑起来:“下次见。”







4/


陆必行醒过来,神色如常的洗漱。

但他知道,他已经开始享受梦境,享受这份远超真实的虚幻。

他开始查阅乌兰学院相关的资料,开始无休止地向湛卢索取林小时候生活的碎片。他想在梦里为这个故事润色、再细化。然后把每晚的故事都记录在笔记上。

有天晚上睡前,他在乌兰学院相关的资料里,发现了一个视频。

视频很模糊,应该是拿个人终端偷拍的。是在乌兰学院的教室里,一堆人围着起哄,视频拍摄者从人群中费力挤进去,镜头晃了几晃,心虚地对准了地板。

然而声音却丝毫没有影响。陆必行听见一个女生的声音,害羞的,而又勇敢的说,我喜欢你。

四周的人们大声起哄起来,促狭的呼喊和喝彩、笑声为少年最坦荡的爱意作伴奏。

向他们无畏的宣告,我喜欢你。

陆必行失笑,原来乌兰学院里的少年生活并不都是林这样无趣。他们也同样会做普通少年在这个年纪喜欢做的事。比如叛逆,比如翘课,比如告白。

看过后他就摇摇头划进下一页资料,一边琢磨着,脸上的笑意却仍未消散。

他看着资料,思绪却魂游天外,林那个时候会不会也有女生告白?男生也有吧?他是怎么处理的?是皱眉说,我不想恋爱。还是干脆无视,摆足了不和凡人同流合污的架子?

陆必行感觉自己似乎跟进了反乌会洗脑部一样,在杂乱无章的一堆思绪里挑挑拣拣,不知道该先思考哪个,扯断哪个,忽视哪个。然而还没等他理清楚,一个荒谬大胆又来势汹汹的念头无端冒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咬住了他。

他想,我也想——

想什么?

陆必行愣了半晌,回过神,耳根慢腾腾的烧起来。

噢,我也想告白。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醋了。

可是一场在梦里的幻觉,他要怎么才能开口叙说这件难以启齿的心事——明明现实中已经不见踪迹,他却像个傻子一样抱着梦境不肯撒手。甚至痴心妄想地来一场盛大的告白。

这不是痴人说梦,这是……陆必行捏紧了书页。他想起几年前他把自己锁在家里,湛卢给他的诊断病历。湛卢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他的精神可能会出点毛病。

陆必行呆坐了半晌,慢慢搁下资料,躺上床。



又回到了乌兰学院。

他穿过走廊,穿过人群找到礼堂大厅。他一步步迈上台阶,乌兰学院浩瀚的穹顶沉默无言。台下的数千个空座位凝视着他,他站在中央,握住了话筒。

聚光灯讥诮地看着他,他低下头,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开场白。

陆必行一生做过很多次演讲,几个人的,几千人的,几亿人的,他游刃有余谈笑风生,把台下每个人的想法和思绪都抓紧在手里,跟紧他的舌灿莲花。

可站在这里,他突然丧失了发声的能力,声带都像被黏住,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假如他要说给那个人听,说给台下的几千人听,灰色的温柔目光在台下注视着他,他要怎么才能保证,那个人能够体会到他毫无保留的爱意呢?

他要如何说呢?他要说,我被你的温柔眼神抓捕入网,然后溺死于你柔软的亲吻里。

他要说,你是上帝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隐秘而没有穷期的心事。

他要说,你是我全部的意义,是我襟前玫瑰色的徽章。

他绞尽脑汁地修饰措辞,为那点心头血小心翼翼地披上花团锦簇的外衣,生怕林静恒看不上眼,觉得简陋,觉得可笑。

台下空无一人,数千个深红色的座椅沉默凝视着他,看他演一出费尽心机自说自话的默剧。

陆必行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快要疯了,遇上林静恒他好像永远都没办法保持冷静自持。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轰击耳膜,却也看得见自己走下台,把门关上,动作轻柔得好像一个隐秘的吻。

然后站在门前平静地想,为他疯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陆必行第二天醒来,问了湛卢一个问题。

“林那个时候,是不是每年都有优秀毕业生上台演讲?”

“是的。将军就是那年的优秀毕业生,但他拒绝了毕业演讲。”

陆必行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眼下青黑,疯疯癫癫的自己左看右看。最终叹了口气,提着包出门上班了。

然而他谁都没说,晚上神色自如的回家,甚至心情不错的和门口的机器人打了个招呼。随后把自己锁进书房里,掏出笔记本笨拙的写字。

他要写一篇演讲稿。

按理来说,演讲这个东西,要么都是他即兴发挥,要么就是别人给他写稿子,他一边念稿子一边即兴发挥。像这样老老实实自己写稿子的时候实在不多。

然而毕竟梦里,他想要实现一个自己的小小私愿——

他想给林一场……被世人祝福喝彩的告白。

这好为了隐瞒他多年的沉寂和苦涩,尽管其实林静恒并不知情。尽管其实敞开来看,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话剧。

陆必行其实是个理科生,虽然以前情话业务水平比较高,但对于演讲稿这种专业性比较强的事,他实在不太拿手。

不过没关系,其实除了他自己也没人知道。陆必行送给自己一个自嘲的微笑。

没上过什么正经学,也没做过哪个学校毕业生的陆必行只能靠揣测写毕业演讲,他斟酌了一会,下笔写到:


“宇宙里有两件事是无限的。岁月和时空的宽广,与人类的渺小。”

“从宇宙起源到最后一个黑洞消失的这个过程中,生命,正如我们所知,只有百分之千亿分之千亿分之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窗外灯火通明,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没有发现,总长书房的灯光在一片寂寥的黑暗中,亮了一夜。










“嗨,陆。”有人和他擦肩而过,熟络的打招呼。

陆必行微笑着点头致意。今天是乌兰学院的毕业典礼——当然,究竟是不是还是由他本人的潜意识说了算。陆总长操纵自己的梦境已经驾轻就熟,虽然没有到随心所欲的地步,挑个时间还是难不住的。

有人凑上来和他聊天:“今天的演讲准备的怎么样?”

陆必行漫不经心的回答:“还好。”他挑开后台的帷幕,暗自寻找林静恒的位置。

林静恒被他暗箱操作抢了“优秀毕业生”的位置,也没生气。坐在第三排低头不知道在终端上干些什么,陆必行热切地望了一会,发现林静恒根本没有抬头稍微理会一下他的意思,颇为委屈的缩回了帷幕后面。

现在是领导讲话,等下就是优秀毕业生演讲。身经百战的陆总长拿着在梦里默写出来的稿子,手心居然有点出汗。

等了片刻,陆必行终于从不耐烦的状态里脱身,如愿以偿的听到主持人喊他的名字:“下面有请优秀毕业生陆必行同学上台发言……”

陆必行抬脚,走上了台。




“大家好。”

陆必行脸上挂着总长的招牌微笑。

“宇宙里有两件事是无限的。岁月和时空的宽广,与人类的渺小。”

“但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宇宙并不像古老的地球时代那样神秘不可捉摸。买两张通往星系外的票,就能和身边的人一头冲进细碎的银河光晕里。”

“我们仍对宇宙抱有敬畏之心,是因为了解不等于伟大。我们掌握人类历史以来最多的知识,因而更加了解自己的渺小。”

他看到林静恒没有再摆弄手上那个个人终端,直起身子抬头看他。

明明台下没有灯光,他却直直地望进了林静恒的眼睛里。是直觉吗?陆必行没头没脑的想起那天林静恒的冷笑话,觉得林静恒此刻一定在腹诽自己这个同学怎么老喜欢用科学技术阐释主观哲学。

“是的,我深知我的渺小,因而更加想要拥抱来自光明的伟大。”

林静恒听着他的演讲,对他挑了挑眉。

“选修了史学课的同学们知道,从宇宙起源到最后一个黑洞消失的这个过程中,生命,正如我们所知,只有百分之千亿分之千亿分之千分之一的可能性……”

台下的学生们一片寂静,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在这种场合里谈起了宇宙起源。

“每个人,你所热爱的一切,你所憎恶的一切,你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宇宙生命最为伊始的几分钟内,由自然的力量合成,在恒星的中心转化,或者在它们燃烧的消亡中诞生。”

“我们诞生于星辰,又堙灭于星辰。”

“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宇宙中最惊人的奇迹不是暗物质,不是黑洞,不是星系,”

但林静恒必然不是其中一位。那天以后他们经常会碰到,然后聊几句话。他猜现在林静恒对他的印象多半是“喜欢剑走偏锋的理工科思想家”。

这大概算得上特殊的位置了。陆必行感受到了一种隐秘的快乐。

“而是一个瞬间。”

“这个瞬间,就是现在。”

陆必行定定的望着第三排角落里支着头注视他的少年,他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与穹顶共鸣。灰色的眼睛沉沉地和他对视,林静恒故作老成的朝他扬眉,陆必行从里面读出了玩味,惊诧,还有一点少年人不易察觉的兴奋。

“在这个瞬间里,有无数相逢,有无数离别,有无数令人感动的诞生,有无数令人惋惜的湮灭。在这个瞬间里,你的身体与宇宙做着等物质的交换,你的一部分烟消云散,又被来自某颗星球的部分填补。他们闪闪发光,所以你的眼睛里也拥有星辰的颜色。”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声音逐渐越来越大,他看到第一排的老校长皱起了眉,有人趁乱小声吹起了口哨,陆必行微微笑起来,朝着林静恒眨了下眼睛。

“而对于我来说——”








“总长!”

陆必行翻身坐了起来。一般他的助理不会凌晨联系他,他甚至来不及发怒就接通了通话,对面是助理慌乱的呼救声:“总长!今晚十七个城全部暴动了!”

“怎么回事?银河城的守备队呢?”陆必行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他狠狠地掐了一把眉心。

“守备队已经分批次去镇压了,但这次暴动应该是有预谋的,每一城的暴动人数仅靠守备队根本没办法镇压,他们看起来有组织有纪律,和之前的乌合之众不一样。总长,怎么办?”

“之前签的协议呢?都喂了狗了?”

助理唯唯诺诺的,最后豁出去似的说:“他们把协议撕了!说……内战不死不休!”

陆必行耳边“嗡”地一声,炸开了。

他压制了将近半年的暴动,但都是小范围的,从来都没有过这样十几个城联合起来暴动发动内乱的情况。现下的情况必然非常棘手,他立刻穿上外套出门,将卧室,将湛卢、笔记本甚至那个未完待续的梦抛到了脑后。

坐上车的时候他还想,等这次过去内乱他再继续这个未完的计划吧。

然而他甚至没来得及做更多安排,他的车就被爆炸掀飞了出去。陆必行撑着骨折的胳膊从爆炸的残骸里撬开车门出来,跌跌撞撞的跑向了议政大楼。

第八星系内乱正式开始,当时的陆必行尚且不知道,这次内乱将会持续三年,成为他最不想回忆起的一段梦魇之一。

而此时的他也不知道,三年后他会已经忘记那个笔记本被扔到了哪里,也再也没做过那个玫瑰色的梦。







5\


林静恒是晚上才到的家。

湛卢给他悄悄的开了门,他风尘仆仆一身疲惫,比预计赶回来还要快一点。

陆果和林然已经睡了,他不动声色的走进卧室,端详了一会陆必行的睡颜和轻浅的呼吸声,转身下楼,准备洗个澡再睡。

然而林静恒下楼时忽然察觉到,楼梯下的杂物室门锁不对,他有点奇怪,里面放的都是陆必行的旧东西。今天有什么事需要打开吗?

早不开晚不开,偏偏在他出门的时候开。

林将军眯起眼睛,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开了锁,发现里面尽是些小机器人和机甲设计图,顺带一些早就落了灰的古早笔记。

大概是他多心了。林静恒转了一圈准备关上门走,却忽然发现了一件让他隐隐觉得不对的事。

地上一堆的破铜烂铁和笔记堆在一起,明显是翻找后懒得收拾。但最角落里几个木盒子却远离战场,虽然也堆得杂乱,却像是人为打乱的。

林静恒眯起眼睛,蹲下打开盒子检查一遍,最终缴获了陆必行脏物一本。

这本子他从没见过。按时间推算,只有可能是在陆必行当总长直到他回来的那段时间。

林静恒忽然意识到,这本笔记里藏的是那十六年的一段往事。

一段陆必行藏了很久,也不愿让他知道的往事。

林静恒犹豫良久,决定只翻开第一页看看例行分类。如果他瞒着的是像拿着他头发克隆人一样的傻b事……林静恒站起来冷漠的想,他会让陆必行尝尝什么叫做社会毒打。








第二天早晨,陆必行倒是起的很早。今天是星海学院的毕业典礼,虽然昨晚睹物思人追忆了一下自己当初做白日梦演讲的光辉岁月,又心虚地把脏物摆回原位置,但也不能影响他作为校长今天还要履行的本职义务。

对了,今天林还要回家了。他一边洗漱一边打开个人终端,准备给林发个通话问问他到哪了。

通话刚拨出去,他最熟悉的叮咚声就在背后响起来。

陆校长转身,震惊地发现他昨晚正魂牵梦萦的林将军正倚在浴室门口似笑非笑地看他。

鉴于昨晚干了亏心事,陆校长一时有点结巴:“林……你,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林静恒瞥了他一眼:“你结巴什么?”转身下楼,“下来吃早饭。”

陆必行一时有点手脚不协调,同手同脚地下了楼,最终在餐桌上俩崽子的诡异注视下勉强恢复了陆校长的威严:“看什么?吃饭。”

陆果和林然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啧,虚张声势。

陆必行清了清喉咙,问日理万机的林将军:“林,怎么回来的那么快?什么时候来的?”

林静恒没抬头,拿了一片吐司漫不经心道:“昨天事情料理得比较快,就先回来了。”

“今天星海学院毕业典礼,你回来得早,要不要去讲个话?”陆必行问。

林静恒抬头看了一眼陆校长故作严肃正经的表情,慢条斯理的给自己的吐司涂上果酱,说:“可以。上午吗?”

陆必行应了一声,觉得今天的将军不太对。但究竟是他自己不太对所以看别人都不对,还是其实真的是林静恒不对他现在分不太清,于是谨慎的闭了嘴。

陆必行默念自己问心无愧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又默念三遍没有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抬头一脸真诚,看起来和平时别无二异,转头聊起了陆果和林然在学校的课程。

陆果翻了这几天的第无数个白眼,深深发觉自己就是亲爹的工具人。



吃完早餐,陆校长就收拾好自己和林将军去了星海学院。

原本他就是打算让林来讲话的。毕竟是私立学校,多个牌面不误事。不过林很忙,前几天他看到林出差时间表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这个打算。

没想到林会提前回来。

陆校长和林将军被迎进大礼堂,挑了个vip席坐了。刚坐下,陆校长端着的威严就不攻自破,弯着眼睛笑了。

林静恒转头看他,低声问:“怎么?”

陆必行说:“将军,我真是美色误国。别的校董都在下面仪态万方的坐着,只有我们大摇大摆坐了包厢。万一我今天被笑,你可要给我找场子。”

林静恒瞥了他一眼:“八百万穹顶不够你找场子吗?”

“林将军无价,你才是我的场子。”陆必行摇了摇头。

林静恒根本不理他,低头看主席台。

星海学院的毕业典礼比较神奇,学生千奇百怪的才艺表演是一大特色,学校领导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才艺表演完才是领导发言,这时候看累表演的观众会很给面子的睡觉歇歇。

今年不太一样,林统帅亲自来讲话,台下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坐得直,生怕统帅一个飞刀过来一击致命。

林静恒上台之前陆必行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他疑惑地回头低声“嗯?”,陆必行说:“没事,拉个钩。”

林静恒矜持地转身下了楼,却没藏好,不小心露出一点笑意。

他想起昨晚他读那本笔记时,胸腔里细小而绵密的抽痛感和后知后觉腾起的愤怒。他就知道陆必行绝对没有那么省心,趁着他成植物人办的缺心眼的事绝对不止一件——

果然,笔记上的每个字都好像耷拉着脑袋的大型犬类陆必行,没精打采地跟林静恒说:将军英明,先见卓绝。

然而将军在读到最后一页时终于沉默,好像终于全盘地、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种痛感、以及陆必行千疮百孔的全部。

有一瞬间他想上楼把那个正在熟睡的人给弄醒抽一顿。下一秒又放弃,手指痉挛地捏紧薄而脆的纸页。

算了,他头疼的想。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他钱了。

林静恒叹了口气,低下头慢慢抄下了那段稿子。




看到林静恒拿出稿子的时候,陆必行还诧异了一下。他临时被拉来,居然也写了张演讲稿。陆校长在包厢里看着,深深发觉林将军比自己敬业多了。

“我是林静恒。”

非常典型的统帅式开场白,底下依然没有人敢吭声。陆必行站起来,支着头注视着他。

“受邀参加贵校的毕业典礼。想必大家都听过太多演讲,我也无意再赘述远大前程、未来和梦想。在这里,我想和大家谈一谈宇宙。”

“希望你们知道,我在说“宇宙”这个词的时候,指的是什么。我不是在谈论浩瀚又神秘的世界,我是在说,你们共生在这同一范畴,这是一个微小的奇迹。”

台下没有人出声。站在星海学院的星空穹顶下,林静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座学院的礼堂,彼时他还是“四哥”,被一个冒失的科学家从舱里捞出来,在第八星系贫瘠的土壤上落地。

“你们已经习惯了在无垠的宇宙中不断求索,不断发现。但其实当你们注视太空的时候,你们也是在寻找自己的起源。”

陆必行愣住,自家将军什么时候开始讲究抒情了?

这其实是陆必行自己的一套理论,用来糊弄小孩非常合适。在梦里和林静恒遛弯的时候他就提过。他还记得当时他提起时林静恒怪异的眼神,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陆必行理所应当的说,你身上都是星星的碎片,我也是。你重新组成了完整的星球,我也是。

他顿了顿又说,你是恒星,我是行星。看来我注定得围着你转了。

“你们看到的每颗星星,都是泯灭的星球在亿万年前发出的光线,穿过宇宙射线,进入每一颗星球的人造大气,在你的睫状肌上再次折射,投上视网膜的倒反光斑。而注入进你们身体的每一个原子和分子,都来源于这些冰冷的星球,它们是宇宙从大爆炸到现在全部的历史。”

陆必行摸不着头脑,就他来看林静恒对这种浪漫但并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花瓶理论一向非常不屑一顾,一般统称为不解风情。今天格外的解风情起来,他总有点不安。

“每个人,你所热爱的一切,你所憎恶的一切,你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在宇宙生命最为伊始的几分钟内,由自然的力量合成,在恒星的中心转化,或者在它们燃烧的消亡中诞生。”

“我们诞生于星辰,又堙灭于星辰。”

“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宇宙中最惊人的奇迹不是暗物质,不是黑洞,不是星系,而是一个瞬间。”

“这个瞬间,就是现在。”

陆必行呷茶的动作停住。这段话他昨晚刚刚在某个笔记上读过。

那段未尽的内心独白——

“在这个瞬间里,有无数相逢,有无数离别,有无数令人感动的诞生,有无数令人惋惜的湮灭。在这个瞬间里,你的身体与宇宙做着等物质的交换,你的一部分烟消云散,又被来自某颗星球的部分填补。他们闪闪发光,所以你的眼睛里也拥有星辰的颜色。”

“寻找这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瞬间,就是你们在这里学习的全部价值。”

林静恒在万人注视中,微微抬起头,越过星空穹顶,穿过数十年的时光,和多年前那个在乌兰学院礼堂微笑的陆必行对视,又对包厢里的陆必行轻轻眨了眨眼睛。

陆必行呼吸滞住了。

“而对于我来说——在这个瞬间里,我只是发现了一颗亮着光的恒星,于是我义无反顾的向他奔去。”

林静恒撤下了话筒,灰色的眼睛传达了一种隐秘的温柔,他望着陆必行轻声说,

“我的渺小因别无其他恒星,只有你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宇宙。”*

林静恒颔首,微微笑了一下,转身下台。

整个礼堂安静了片刻,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有人读出了那句口语,有人被宇宙的浪漫打动,有人为即将到来的毕业而动容,有人哭了,也有人笑起来。

在万人热切的呼喊中,林静恒手中折起的信纸上,是他没有念完的最后一句落款。

给林静恒,我的爱人。

林静恒与无限温柔的风擦肩而过,陆必行在门口等他,缓缓地拉住了他的手。

林静恒微微侧头看他,陆必行带着颤抖的鼻息给了他一个吻。



他拥抱住了这个瞬间,所以拥抱得迟一点、笨拙一点,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fin—




*将军的演讲稿只用了笔芯后半段,前面是自己发挥。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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