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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BYE
十三、BYE
1.
拉尔米尔其的行李箱很小——21寸,方形,黑色,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不过上面贴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迷彩贴纸,已经比较破了,被刮花了很多处,显得更加滑稽,像小孩恶作剧贴上去的。
“你应该换一个大一点的箱子,”可乐尼洛在今天不知第几次复读,“你总要带一些厚点儿的衣服去,意大利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暖和。”
拉尔米尔其充耳不闻。
他不想被拉尔教训,于是只好把矛头掉转到旁人身上,退役雇佣兵开始抱怨:“他什么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要你做的?那家伙,到哪里都弄得鸡飞狗跳。”
他口中让所到之处皆鸡飞狗跳的讨厌鬼是杀手先生。
但其实杀手也并不是好拿捏的角色,即便他本人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可乐尼洛也迅速闭嘴了,话题于是顺势滑向有可能与此话题相关的其他人物,比如目前被牢牢记住的特点仅有穿波点内裤这一条的沢田纲吉。
“真是没有想到,前几年让彭格列本部炸开锅的,竟然就是这么个小家伙。”他说着,伸手打开了拉尔米尔其的行李箱,试图将一件大衣往里面塞去,“我没有见过‘小婴儿’,不过,瓦利亚可是声名远扬。”
“别开幼稚玩笑了,没人胆敢把Xanxus称作‘小婴儿’,尽管他是‘摇篮事件’的主角……懂吗。”拉尔一脚把行李箱的盖子踹上了,也不管差点压住了他的手。
可乐尼洛虚情假意地哭了两声,见拉尔将大衣收下后才继续说:“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阁楼里的沢田纲吉。”
沢田纲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年轻的男人,很弱小的人,很漂亮的日本人,与黑手党无关的黑手党首领,看不出值得任何期待的消沉的人。拉尔无声地说。
2.
离开日本前,她去了杀手在日本的住所。
此前看过此处的地址,她大概判断出那是个“还算不错”的居民区。所谓“还算不错”的定义一方面是针对东京市民而言的:尽管稍老旧但相对安静的池袋街区,离地铁站与公交站都不远,紧密相连的居民楼让生活变得很方便。另一方面的“还不错”则是对于她这样的“特务”而言:嘈杂的人群,来往的住民,无处不在的视线。
或许这地段对于那些想要取他性命的人来说也很不错,她对Reborn说,想必此前他bodyguard的工作执行得非常辛苦。
杀手摇头说:“我已经没有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她心想这也是应该的,沢田纲吉的身边除了暗涌的追杀者们,更显眼处还有狱寺隼人与山本武,或许还有很多他们尚不知道的别的人——说真的,真让人稀奇,少年时的友谊当真有这么长的保质期?说起来,她和可乐尼乱勉强也算得上是在对方尚且年轻气盛时遇上的,到了今天,一切都相似但全然不同了;她忍不住往下考虑着:沢田纲吉那些朋友们,或许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真不知你们又是作何想的。
Reborn摘掉了手套——用牙齿——变魔术似的一抖手臂,一把钥匙挂在金色的锁链上垂了下来,他好像也没有花时间辨别正反,直接捅进了门里。
用牙齿摘手套什么的……拉尔米尔其的牙狠狠酸了一下,这表演意味十足的动作让她有够无语的,好在他的形象没有与这个动作形成太强烈的违和感,否则实在叫人受不了。
杀手注意到了她的神态,体贴解释:“总得有人耍酷。”
拉尔扶住喉咙表演了一个“令人作呕”。
Reborn也并不太在意:“好吧。”
他不理她了,推门而入的同时慢慢脱着外套,在玄关处将衣服挂在了门口树枝状的置物架上。
接下来,拉尔米尔其第二次见到了沢田纲吉。
她与他的上一次面对面实在谈不上有用的信息源,那时他们在居酒屋,她和杀手都喝了些酒,她彼时并不知道沢田纲吉的特殊身份,所以对他难免神经松懈;并且,她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狱寺隼人——那个显然更值得人注意的黑手党族裔身上了。狱寺与杀手静默对峙的画面仍然那么清晰,在这个片段中,沢田纲吉无比像电影中不需要给观众留下印象的配角,此后他的样貌已经在拉尔心底的胶片机中模糊了。
后来,为了调查他,拉尔还见过数不胜数他的资料,其中又包括了数不胜数的照片和影像——她甚至看了他的满月照、周岁照,他家长开放日时抱着沢田奈奈大哭的照片,他与国中好友(也就是包括狱寺隼人和山本武等等许多人在内)的毕业合照,还有大学入学前的登记照。几乎所有的,甚至或许作为生父的沢田家光都未曾看过的东西,她都看过了。他短暂无聊的人生摊开在她面前,透明地任她查阅。
然而他变得如此透明的同时竟然更加变幻莫测:那张脸,沢田纲吉的脸,一直在她的视野中变换着模样。他先是幼圆的,小时候他长得有些像女孩,因为脸蛋与母亲悄似,眼睛很圆很大,这样圆润女气的长相大概一直持续到他国中毕业,随着少年身材的变化和棱角的发育才稍微使女性的特质减弱了一些;而后是一个漫长的青少年时期,他的其中一些五官终于隐约浮现了欧洲的血统,比如饱满的额头和稍显厚度的嘴唇,但他身体和心性的大多数部分都是亚洲的;他大学时留下的照片很少,时间线散得很开,让人在相邻时间的影像中下明显地得到一个结论——
他在长高。
仅此而已。
这是一张和任何影像资料都无法重合的脸,一张仍然在变化中而无法带入任何一张过去的面具的脸。
她靠在门边,看到沢田纲吉睡倒在客厅的地板上——他的上半身从沙发滑下去了,以腹部为界限,双腿不甚舒服地倒挂,腰很窄,其上有一层薄弱的肌肉在重力作用下被柔韧拉开,颈椎快被他自己给扭断了,头挂在上面,搁置在地上。
杀手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径直走进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拉尔站在门口,探头问:“他终于死了?”
杀手还没回答,地上的沢田纲吉哼哼了两声,腰部扭动——表演武术似的,两条腿彻底旋了下来;数秒后,他趴在地上抱着一个靠垫,回归了安静的状态。
“死了。”Reborn看了他一眼,检查了一下屋里暖气的温度,顺手将恒温箱的盖子揭开来;Leon一动不动,被他抓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它全程表现得安静又温顺,“昨晚他熬了夜,今天早上困死掉了。”
他的行李箱比拉尔米尔其的大得多,足足32寸,但并不是很重,至少说明了里面并没有塞满大衣和棉服。他总有自己的办法将那些难搞的枪械带走,而且,意大利可是他们的老家,拉尔并不担心这个。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箱子实在大得夸张,她忍不住说:“我们预计只去很短的时间。”
杀手摇头:“只是‘预计’。总有期待之外的事件会发生,但我也希望尽快回来。”
拉尔用下巴指了指睡在地上的年轻人:“就那么怕他死掉?他已经22岁了,还是这副模样,如果死了,应该是活该,我半点都不同情。”
“我担心他把Leon养死了。”他笑了一声,Leon难得一次没有附和他揶揄沢田纲吉的话,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
她与杀手离开的时候,问他需不需要给沢田纲吉留个讯息,至少留个纸条,他说没有必要,因为“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拉尔原话奉还:“只是傲慢的‘预计’。总有期待之外的事件会发生。”
他也没有把Leon带走,它的托运很难办理,而且意大利现在也冷了,没有恒温箱它会生病。Reborn对此的说法是,留下它看家,照顾沢田纲吉——真的?让你的变色龙照顾那个成年人?
“你也不带钥匙,像是再也不回来了。”拉尔看见他把自己在日本一直使用的皮夹随手丢在了玄关,里面装了他在日本的证件、日元现金和信用卡,和寓所房门的钥匙;之前沢田纲吉给他的是一把备用钥匙,长得非常简陋直白,或许后来某个时间之后,他认为他们的关系并不是这样简陋的备用钥匙可以代表的无情的租客关系,主动去配了一把新的,连着一个猫咪挂件给了杀手——他说是狮子,但看起来确实更像毛发蓬松的短腿猫;这个问题日后再议吧。
“过安检时碍事。”他是指金属门会滴滴响,“没关系,这个傻小子把备用钥匙压在门口的信箱底下,他经常出门忘带钥匙。”
拉尔带着自己的小箱子,面前竖着杀手的大箱子,准备走了。
杀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又跨进了屋子里。
他站在沙发前,立了一会儿。
拉尔米尔其第二次与沢田纲吉见面,好像也没有获得任何更直观的信息,他在睡觉,睡得四仰八叉,扭曲而舒展,狭小的视野还被杀手的背影挡住了一大半。
她看见杀手从沙发背后拎出来一床薄被,刚想调侃他哪来这么多温情脉脉,就见到薄被在半空中就被撒手丢了下去,于是它来不及松散开就砸落到了沢田纲吉的身上,大部分在胸口,小部分盖住了脸。他也没有替他把被角牵好的打算,从上至下瞧了很久——拉尔看不见,但是她猜测他在看沢田纲吉因为呼吸困难面色渐渐闷红的样子;直到迟迟等不来那人伸手扯开被子的动作,活要真把自己闷死了,他才收起戏弄的态度把他面颊上的纺织物扯开。
他蹲下来,与他视线平齐。幽默滑稽的画面分割:一个单膝跪地、穿着毛呢大衣的意大利杀手,和一个身着棉衣裤、此时头顶栽倒在地、四脚朝天的日本男人。
拉尔米尔其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他说什么,她看见沢田纲吉的脑袋动了动,像在点头,也或许他压根就没有醒来过;总之,杀手将自己的怀表摘了下来,放在他的手心里,最后碰了碰迷糊的人的嘴唇——用他刚抚摸过自己嘴角的手指。
然后他起身走了,在门口接过自己的行李箱。他是干练的体格,由于纤瘦,单独站在一边的时候往往会叫人忽视他欧洲人的身材;此时他与一个蠢笨呆板的行李箱站在一处,身高与体形的出挑竟被恰到好处地被衬托出来。
拉尔受不了他单手插兜的动作,忍不住说:“你是去搭飞机的,不是去开飞机的。没必要踏模特步去机场。”
杀手抬了抬帽檐,并不生气:“总得有人耍酷。”
3.
拉尔米尔其与沢田纲吉的第二次见面结束了。
她擅长于情报工作,敏锐而犀利,此时却稍感无力。
沢田纲吉,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年轻的男人,很弱小的人,很漂亮的日本人,与黑手党无关的黑手党首领,看不出值得任何期待的消沉的人。
不知道你到底是唤醒了彭格列指环将Xanxus冰封的狮子,还是毫无警惕心地睡在客厅地板上的猫咪;你可以哪个都是……这个问题可以日后再议。让人想象不到的恰恰是你日后的样子:狮子和猫咪,过去两年和过去两秒钟的你都是过去式的你,你的面孔又改变了,变成了无论是满月照还是国中毕业照都重叠不上的你。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是目前可以确信的——
她看向杀手:“我不明白,但也很正常,Reborn,我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许你留下来并没有什么所图,反正对你来说,试错从来没有成本,所以你总爱胡闹。”
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在她身上,很快滑落:“我从来不‘试错’,我的判断一直是正确的,从我登场开始,剧情就会按照我所期待的方向演绎。我欢迎你来看我的好戏,然后见证我的正确性。”
拉尔还想说什么,他却在短暂的停顿后又开口了:“拉尔,等着吧,沢田纲吉会超出你们所有人的期待。”
她想摇头,告诉他自己对沢田纲吉目前没有产生任何期待;但他的已经闭上眼窝进了座椅里。
飞机舱外是一片紫红色:这是东京上空的夜晚;当云层很厚而不断反射城市光时,东京的上空的夜晚就会变成这样的颜色,这或许预示着下一场雪很快就要来了。
杀手总是表现出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她数次想开口戳破他的自傲,她想说:是的,你的脚腕上终于上锁了,锁头在你和沢田纲吉合租的那所公寓里,在Leon的恒温箱上,也可能在鞋柜里、浴缸里随便哪个地方,而钥匙——
——钥匙,就在刚刚,被他连着钱夹和上面不知道是狮子还是猫咪的挂件一起,丢进屋里锁上了。唯一能打开这把惊为天人的锁的人,此时仰躺在沙发上头朝地,在睡大觉。
但她没说。
她虽然严肃,但也从不是那么刻薄的人;其实沢田纲吉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而且,杀手的自傲或许也并不会被戳破,他大概会坦然承认:他总是对自我有很清醒的认识。
4.
晚上九点,东京的夜空只在万米高空中才能看见夜色,在大多数东京人仍在活动的近地面,一切都还很明亮热闹,没人关系头顶的天空是紫红色还是深蓝色。
山本武该下班了——其实他早该下班了,他是个可有可无的小时兼职工,但因为脸蛋很帅,许多高中女生会为了他多坐一会儿,所以老板常给他很多甜品,让他多留一会儿。他在一个小小的群聊中发讯息,约定与刚结束加班的两人在地铁站旁边见面,然后一起去其中谁的家里打电动游戏。
发完讯息抬起头时,他才看到年纪很小的留学生领班正站在自己面前。
“我要走了,小领班——”山本武笑起来,“明天见……啊,应该是后天见,明天没有我的班。”
领班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他正在语言学校学日语,不知道该说学得太好还是学得不好,好好的一句话总被他用敬语填充到匪夷所思的长度:“辛苦了,山本阁下,期待后天与您再次见面,这是今天店长先生嘱托我一定要交给你的甜品。”
他道谢,然后摸了摸领班小朋友的头。关于称谓的问题,他总想纠正,但都以失败告终,此后就不再管了,只觉得这样也挺可爱。
“山本阁下,是在与谁聊天呢?您有女友吗?”他探头过来,半长的头发垂到山本武的手机屏幕上。
手机屏幕闪了一闪,被翻转了过来。
“棒球赛转播,”山本眯眯眼,“你懂棒球吗?正在跑垒的人是这一局的击球手,我一直很期待他的表现,马上就要看到本轮的结局了。”
桌台上的服务铃突兀地响起来,小领班的视线立刻被吸引离开了。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此时已经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围裙,向服务台走了过去。
他显然觉得转身离开不太礼貌,两步后又回头对山本武挥挥手:“很抱歉,棒球赛在下不懂,或许以后会去看看的。后天见,山本阁下。”
山本武点点有,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门口的风铃乱响了一阵,直到他彻底走出这条街口,铃声才平息。
小领班娴熟地处理好手边的所有订单,在后台的休息室里冲掉了手上的咖啡沫子。
他从休闲裤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整齐叠放的手绢,按压着吸干了皮肤上多余的水渍,又细细将它折叠起来放回了口袋。手指无意触碰到一个光滑的纸面,他垂下眼睛,将它夹了出来——
如果拉尔米尔其在这里,她会觉得熟悉而惊讶——
这是一张拍摄于八年前的照片,彼时沢田纲吉十四岁,站在并盛中学的门口,微微低着头,表情是略微腼腆的笑;此时他正处于青春发育的质变阶段,但质变来得缓慢,因此面孔看起来仍然是非常秀气甚至年幼的。
沢田纲吉,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把照片小心地放了回去,与此同时,轻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