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从慈安寺回来后,我又在王府里养了许久,待身旁的婢子都换上了春装,我才惊觉寒冬已经过去,也就我只出来院子里走一走,还得披着薄绒披风。小产毕竟亏了身子,仔细不能当了风,吹得浑身发寒。
我运气好,出来时恰赶上了桃花和梨花一同开放的时候,院中粉的白的,错杂生机,淡香浮动。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朝堂上的血雨腥风也与我无关。萧綦从龙有功,又身兼太尉之职,前朝内宫都需要料理,忙得脚不沾地。父亲谋反一事因着新帝登基,也经朝中两派一番辩论,终于尘埃落定,九死一生。
史书上寥寥几笔的皇权更迭,于我来说却是莫大伤痛,史实似乎也能被时光磨去印记,可我要怎么才能忘记,我在那天失去了我的母亲、舅舅,还有我那未能谋面的孩子。
玉秀伤好了,就急忙回到我身边伺候,也幸亏她性子活泼,时常和阿越打闹拌嘴,才让我身边多了几丝活泛的气息。
母亲走后,徐姑姑便留在豫章王府身边照顾我,她又通晓药理,我的饮食起居都是她一手料理。
其实太医也说我的身子已无大碍,接下来便是调养生息。只是隐忧身病药医,心病难医。
我才站了一会儿便起风了,鼻尖萦绕着阵阵清淡花香,徐姑姑出声提醒我先回屋去。我瞧着玉秀兴致还很好,蹦蹦跳跳要摘桃花做桃花酿,笑问她是不是真的知道如何做桃花酿,玉秀双颊映在桃花丛中,更显粉面如花:
“我去问问宋将军可好?”她低眉问道,竟是难得的羞涩难当。
我了然,少女怀春,要如何隐藏时刻想要见到心上人的心事?于是挥了挥手,让她自己发痴去,由阿越搀着,转身准备回屋。却听见廊间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甲胄碰撞声,我转身便见萧綦已快步至廊下,与我隔着庭院对望。
近来萧綦还是头一回回来这么早,我有些惊喜,却见他身上穿着甲胄,还来不及欣喜,担忧之情便浮上眉间。
他快步越过庭院,从阿越手里接过我的手,扶我进屋。他的甲胄之上还带着兵铁的寒意,手心却干燥温暖,包裹着我的手,我的心突然定了定,开口问:“怎么今日披了甲?”
“代天子往西郊巡视了军队,我看天色还早,来陪你回来吃顿饭。”他回。
这些日子萧綦晨起上朝时我没醒,晚归时我熬不住先睡了,两人竟像是许多日未见过一样,眼神一遇便有些胶着。
进了屋,他招手由两个侍卫来为他卸甲,这样重的活我如今是干不了,正准备回里间给他拿件起居的穿着来,他却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我不禁莞尔,“怎么了?”
威震忽兰的豫章王殿下,此时此刻倒像个孩子似的。
他不答,只一只手握住我,另一只手配合着卸甲,伺候的人都还在候着,我有些不好意思了,面颊热热的,嗔道,“放开一下,我又不会跑了。”
他摇摇头,眼里只装着我,教我也不舍再坚持,只由着他孩子气地牵着,示意阿越去取他的衣物。
侍卫们熟练地为他卸了甲,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门去,我接过阿越手里的衣物,为他穿上。
还来不及整理好前襟和腰带,他却突然揽住我的腰撞进他怀里。他贴着我的脸,叹息似的叫了一声“阿妩”。
我不解,鲜少听他这番语气。
“累了么?”伸手抚了抚他的眼角,端详他的模样,才发现他这些日子着实是操劳过甚了。
“晚膳还有一会儿,陪我去榻上睡会儿?”我望着他,满目心疼。
他点了点头,拦腰抱起我,大步向内室走去。
(二)
说是要他陪我睡会儿,我自个儿一早睡饱了,一丝睡意也无,倒是他,才躺下不过半刻,呼吸便已均匀,沉入梦乡。我有些哑然,瞧见他眼下两团青黑,心中油然升起怜惜,替他将被子捏好,紧紧贴着他,也躺下了。
原本我有心要守着他醒过来,却不料是否萧綦身躯太暖和了,我也跟着又睡着了。醒来时觉得脸颊痒痒的,是萧綦用手指在刮蹭着。我捉住他作乱的手,慢吞吞的把自己挪到他身边,躺倒在他怀里。
他扯着被子盖在我腰上,双手自背后交叠握住我的手,拥着我问道:“想去外头走走吗?”
我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还以为他要把我困在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难免欣喜,扬声道,“你和我一起么?”
想来我们成亲以来,竟只有在宁朔时纵马忽兰草原才算是二人出游,回京后变故丛生,我俩俱是身心俱疲。
“陛下准了我几日假,明日我们便动身。”他说道。
他说话时胸腔在震动,震得我心痒痒。我顿时心情大好,“太好了,可算是要出去好好透透气,否则真成药罐子了!”
他这会儿表情有些忍俊不禁,想来是被我的兴奋劲儿逗笑了,板着脸正色道,“想得还挺美,我叫太医将你的药制成了药丸,便于携带,外出时只需温水送服即可。”
我一听顿时蔫了大半,横眉道,“萧綦,你究竟给了太医多少好处?我出双倍!这种法子竟也想出来了!专来折磨我的!”
他好笑地扶额,把我拉着抱进怀里,“小没良心的,还不是为了你好?”
“可是……”我搜肠刮肚,非要想出个借口来,“你闻闻。”我凑到他面前,“你就乐意成日抱着个药罐子亲近?”
“我闻闻?”他鼻尖蹭着我的鼻尖,凑近闻了闻,在我期待的眼神下,思索片刻后才回道,“这药味儿也不难闻。”
说罢,攫住我的唇,印下一吻。
我还来不及对他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翻白眼,却被他夺去了呼吸,唇齿交错间,他低沉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的阿妩可香了。”
我被他的“无耻”之举震惊了,从前那个铁面王爷哪儿去了?如今这浑话一套又一套,亏我之前
他见我气结,朗声大笑,“能让阿妩吃一次瘪,实属不易。”
似乎也被他传染了,我眉眼也禁不住染了笑意,见他那模样,一拳捶过去,估摸着痛的还是我自己,张嘴咬又找不到地儿下嘴,遂作罢,心想小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
第二日春和日朗,正是出游的好天气。萧綦说话算话,夜里叫阿越和玉秀收拾好了轻便易携带的细软,天亮后带了一小队近卫便出门往西郊去。
我原想着能骑马去,出门才见停着的马车,仍不死心想和萧綦争取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萧綦拦腰抱起,上了马车。
论武力,我和萧綦硬来无疑是螳臂当车。刚准备软磨硬泡撒个娇呢,转念又一想,反正都出来了,也不管这是坐马车还是骑马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就我如今这身子骨,别还没到目的地,就先累得散架了,终于作罢,老老实实坐好了。却见萧綦沉声吩咐车夫出发,和我一道坐了马车。我心里平衡了,凑过去挨着他。
如今我们俩倒比初通心意时还要黏糊,几经冲叛亲离之生死关隘,除兄长外,我已经只剩下萧綦这一个至亲至爱了。
只要萧綦立于我目之所及之处,我便心安,只要他眼中有我,我便心喜。
我与他之间,没有阴谋诡计,只有彼此心心相印。
马车停在了西郊眉山脚下,马车无法登山,萧綦便接我下了马车,“接下来便只能步行登山了。”
我不禁哑然,照这人一贯将我护成瓷娃娃似的架势,还以为山脚下会备着肩舆呢。
萧綦见我一脸意外,反倒笑了,柔声道,“怎么?失望了?”
“知道你憋闷得久了,带你出来松松筋骨,眉山并不陡峻,就陪我走一段。”
说着,拉着我的手便往前行。
“累了,我就背着你一起走。”他边走边说道,正是为我补上婚礼那晚他说的原话。
我心中一暖,由着他牵着手,往山上行去。
萧綦生得高大,步子也迈得大。今日是为了能让我跟得上,走得慢极了,走了不满半个时辰,他瞧着一滴汗都没出,而我却觉得腿肚子已经发酸,不免鄙夷自己近来真是养尊处优得快要废了。
觉察我的不济,萧綦停住,拉着我走到树下,寻了块石头落座。
本来也是轻装便服出行,一切从简。如今我二人也顾不得什么王爷王妃的身份和尊仪了,席地而坐,不远处跟随的近卫便送上水袋,萧綦拧开递给我,我接过仰头喝了一口,转头才发现萧綦睁圆了眼睛望着我。
“没有想到我的王妃竟如此……”他含笑望着我,为我擦去滴水,忍不住打趣道。
“如此什么?”我倾身逼问他。
他接过我的水壶,仰头喝了口水,“豪迈啊,颇有巾帼女英雄的风范。”
我嗔他一眼,“你这是嫌弃我粗鄙了?”
他忙摆手,“上阳郡主名满京华,怎么会呢?”
“就算你嫌弃也晚了。”我得意地撇撇嘴,起身拍了拍尘土,“好了,动身吧,一会儿日头可就毒辣了。”
他闻言仍不动作,只伸手要我拉他,我忍笑,伸手由着他借力起来,又被他借势抱了个满怀。
到最后仍是在半山腰萧綦背着我登顶,起先我还担心累着他,却不料这人一路气息平稳,步履轻快,轻松得很,估计也就当我是个负重行军时背着的辎重吧。
他似乎能猜透我的心思似的,声音中隐隐含着笑意,“王妃休要自轻,你在本王心中重若千钧,可沉了。”
我闻言禁不住笑骂道:
“大王这话,本王妃爱听,那就赏你背一辈子吧。”
眉山秀丽,春和景明,山清水秀,迎风立在山顶,雾散云开,东望便是人潮如海的京城。
我狠狠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舒张了胸怀,顿觉通体舒爽,一扫疲倦。
萧綦自身后拥住我,“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带你来此处?”
是了,京城四向,多得是好风光的去处,为何偏偏就选在眉山了。
“那日在西郊巡视,抽空来了一趟,发现此处景光还算不错,应能入了王妃的眼。”
我心下已了然,这处风光又何止是能“入眼”?恐怕已在萧綦心中了。
“阿妩,你生在皇家,权术斗阵避无可避,我希望你能早日振作起来,就当是,为了我吧。”
萧綦在我耳边说道,“我原想,娶个王妃便是养只金丝雀鸟,好吃好穿伺候着,可我娶了你,一切全变了样了。”
“阿妩,你是我选的女人。”
“忠可忠之君,守应存之序,护应护之民,保寸土不让。”我每日与他同床共枕,又怎会不知他的抱负,却还是头一回听他开口:
“我这一生只忠于自己的心。”
寥寥数语,却几乎在我耳边骤起阵阵惊雷,几乎震碎我的心魂。
“就不知,你可愿和我一道同行?”
似是觉察我在他怀中轻轻颤了颤,他拥得更紧了,似乎要将我揉进骨血里,是了,我们夫妻至此,早已融为一体。
他将他的野心与抱负讲与我听,将自己全盘交予我,便是迫我知他、信他,同他并肩作战,再无旁的退路:
从此以往,除却王家,他便是我唯一的退路,也是我唯一的靠山。
他站在我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自己紧咬着牙关,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我愿意。”
那日我和他立于山巅,饮猎猎山风,沐日光天华,听山间鸟语,极目远眺京华,已然订下执手天下的盟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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