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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
少年 我们认识特蕾莎的第一天,也就是她初次来到这桌白色大理石建筑的这一天。
一个炎热且平凡的下午,大家坐黄色的公交车从露营的公园回来,说说笑笑,既真实又迷人。我们拥有高傲的眼睛和有力的双手,大人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击掌,画画,写字......以前,孤儿院是我们的家,一座欢乐之城。
回来时,院子里的圣安娜的雕像依旧张开手臂,作出欢迎的姿势,像母亲一样温和,可确却是黑色的,平白多添一份黑人老太太的感觉。
通常,我们摸着无花果树的树干,说:这是城堡。接着去摸大门的门杆,说:这是大山。瞧,都齐了,城堡和大山,就是我们活动的范围。
那一天,不知是否属于错觉,空气中多了一股茉莉花的香气,隐隐约约掺杂了医院病痛的消毒水味,勾着我们的鼻子,指引向前,然后在院长的手边,看见了一个面生的女孩。
孩子们,欢迎回来——院长夫人做出和黑色雕像一样的动作,但不打算拥抱任何人——今天我们增添了一位新朋友,就是前天提起过的这位,来,让大家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特蕾莎。她说,同时把手上抱着的洋娃娃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她也是特蕾莎。
这是第一句话。
我的爸爸死在车祸,当场死亡。她接着说,我们屏起呼吸。妈妈死在了送去医院的路上。
这是第二句话。
比起样貌,我们注意到,她个头和大家差不多,但穿着和大家不一样的锃亮黑皮鞋,和院子入门的雕像一样黑,光滑的皮面映着大家的笑脸,不说话也不微笑。
说实话,这不符合我们的想象,一开始,我们就有了各种猜测:有的小伙伴说特蕾莎会是个大块头另一些说她应该跟我们差不多,还有的说她肯定特别漂亮,但也有些人不这么认为。
这就是特蕾莎最初的胜利——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是一样的了——我们已经被调教成了温顺的女孩,外形相差无几,怀有同样的心愿,如今却已不再处处相同。在那未知的地方,有一双我们并不熟悉的小手,让我们的乐园顿时变得陌生起来。
就在那一刻,一种东西破裂了:信任。
这像是在一场短暂的空白后,我们都学会了很多,但这种学会让人悲哀,跟学会乘法口诀表、分辨字母g和j或者自然科学课本里的内容大不相同。这种学会让人痛楚,像是滔滔河水,从院长和其他大人们所在的高地倾泻而下。
我们不了解其他爱意的表达方式,尤其是这个怪异的爱。怎么办?我们在心里问彼此,有谁能想出一个好办法么,我可以把我的煎奶酪蛋饼让给她。只是没有人说话。
由此,我们不得不去修正所有的想象,或者表达抗拒,就因为她所说的话语没有一个真字,但事实上,只有一种感觉是真的:特蕾莎这姑娘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我们的观察很专注。
每每陷入沉思,她的双眼就会显得更小,仿佛她整个人都陷入了眼眶,在里面吸食各种思想。然后,会突然一起身,摸索着各种东西,步履迟缓,像是随时会一个跟跄、跌飞出去。
我们不知道该拿我们的爱怎么办。爱,这个沉重的东西,它总是在我们不知不觉间从天而降,就在我们以为它已经消失不见时,它又冷不丁地出现了。
就好比,我们在抄写时,总会突然发现语言课听写本上的字行歪掉了,漏掉了某个词,滴了一团墨渍,胳膊蹭花了本子底部,或者不小心折皱了书页。
但只有特蕾莎,一向毫无纰漏。
任何东西,一旦跟她沾上边,就会被污染。
我们也一样。我们很害怕。
可到了课间,来到花园,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特蕾莎变得弱小,而我们变得强大。她总是一个人抱着洋娃娃,站在圣安娜雕像旁望着我们。或者,其实是洋娃娃在望着我们?那洋娃娃真的是特蕾莎吗?有时候,她就像特蕾莎一样注视着,身体里仿佛会蹦出一个充满渴望的灵魂,双手哆哆嗦嗦地垂在身体两侧,就算我们邀请她一起玩,她也总是不言不语,脑袋前后晃动着,我们可从没见过一个洋娃娃还会这样做。
不过,她似乎也总是被欺负,被排斥。
把她放在地上从上往下看,她就像个小女孩,而我们就像大人。我们觉得她确实有点像我们自己。小脑袋让人难以看清,得把它抬起来才能看到脸蛋。她的脸蛋也跟我们的一样,但上面满是恐惧,而眼睛闭不上,像是刚受到了惊吓。
特蕾莎的眼睛坏掉了,所以闭不上,要舔一舔她的眼球她才看得到,不然就看不到了。特蕾莎把娃娃递给我们,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纷纷伸出舌头,感受着娃娃的玻璃眼珠给舌尖带来的凉意。
她没骗我们:娃娃果然能看到了。
一双能看到的眼睛不就是这样吗,张开的、湛蓝的、深邃的。可是,如果洋娃娃突然开口说话了怎么办?大人们或许会被吓到,但我们不会。
毕竟渺小的生命总是惹人怜爱的。
突然之间,一切都透过我们怀里的娃娃涌了出来,包括童真,因为我们看起来像她,她看起来也像我们。
她真漂亮,我们喜欢她。可就算当初说出了这话,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是因为特蕾莎的到来。
每天早上,盥洗室里的情形也是一样。
以前我们在盥洗台边排成一行,先刷牙,后洗脸,然后脱下衣服放在小凳上。
热水的蒸汽和洗发水都让我们心情舒畅,欢闹个不停,进到水里,感觉又不一样了,我们沉醉其中,甚至感到一丝孤单,仿佛被人抛弃了。
我们静静地感受着那只在我们的后背和双腿打上肥皂的大手。我们看不见那手,因为我们得闭上眼睛,不让泡沫进去。
直至今日,我们还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看见的,甚至不确定是否真的见过它:特蕾莎的伤疤。
我们都得跟特蕾莎那道无法掩盖的伤疤作战。
突然之间,我们互相看见了,在所有人中看见了彼此,我们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后背,看到她走路,看到她的双眼,看到她脸上那难以言说的恐惧。
没有比较,就没有悲伤。
一切都从那道伤疤开始,如同撕开了一道裂缝。
我们看见了彼此,在那具与我们不一样的躯体前,我们感到被剥了个精光。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胖的、是丑的,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躯体,无法更换的躯体。特蕾莎的显现也让我们随之显现,这些手,这些腿,如今我们知道了自已的样子,无法逃避。
这个发现让我们束手无策。这个发现毫无用处。
她走近时,我们缩成一团。
我们害怕碰触她。
你们怎么了?院长和其他大人问我们。
而特蕾莎看着我们,离我们那么近,仿佛在说:这是我的秘密,这是我的秘密。
嘿,谁来说说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声不吭。大人们又问。
但特蕾莎没有回应,也没再靠近。
她耐心地站在那里,听院长说话时也闭着双眼,我们看到泡沫从她的头发上滑下,沿着身体落到脚边,泡沫在下水口形成了漩涡,大人们用一块毛巾把她擦干。
***
楼房已经被阴影覆盖,而我们还没有。
晚上会放电影,我们情绪高涨,看得特别投入,时不时地哭泣、害怕,大人只得过来告诉我们那只是电影而已,不是真的。
我们那些情绪也不是真的鬼使神差般,我们缓缓相互问着:那,特蕾莎呢?
特蕾莎不动声色。
我们用余光瞟着她:那特蕾莎呢?
我们打了个寒战,仿佛感受到了从她身上冒出的一股冷气,再次睁开双眼,我们意识到自己直都在思考,占据我们思维的是特蕾莎。
电影放完了,我们也不再去想她。
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我们得发表观点,说出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片段,这种分享是一种友爱的行为,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仿佛电影仍在放映。
这种回忆就像是把电影重放一遍,激动人心,给人一种近乎跃动的愉悦。
你呢,特蕾莎,你喜欢这电影吗?
这部电影我已经在电影院看过了,所以我早就知道谁是坏人,就没那么喜欢了,所有电影在看第二遍的时候都没那么喜欢了。
我们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好像特蕾莎已经看过了所有的电影,参加过所有的旅行,玩遍了所有的游戏。
她的过去中含有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
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啊......她把脑袋埋进枕头,就可以看见所有的事,;她躺下,装满回忆的脑袋就重得像块石头;她用手捏着支铅笔——她曾拥有过多少铅笔呢?几千支?几百万支?——恐怕连铅笔也会有些嫉妒吧,希望自己可以写出特蕾莎已经知晓的所有事情。
所以这次看这部电影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坏人了,我跟自己说:这家伙就是坏人。当然跟第一次看不一样了。
在特蕾莎带着她的过去来到孤儿院以前,我们明明过得很开心,不过我们当时忍住了。
但过了一会儿,我们去了花园,仍然不知道该拿自己的念头怎么办,愤和惊讶侵袭了我们,我们根不得一口一口咬碎这感觉。
于是我们喊她:特蕾莎,你过来!
她过来以后,我们抓住了她的头发。
一种晕眩感让我们的嘴里满是唾液,像是含着鲜血。羞辱别人是件多么简单的事情。可她也是对我们的羞辱。那天,她靠近时很安静,也很开心。
我们二话不说,径直揪住了她的头发——也许这并不是特蕾莎第一次被人揪头发——但肯定没人跟我们一样。
后来,有一年夏天,我们去海边玩,有好多朋友有一天我们还坐船出海了。特蕾莎说。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又一次被揪住,她的脸扭曲了,眼中划过一道无声的闷雷,像一只大张着嘴的猎物。
之后她继续朝前走去,像吸血鬼样在阴影中移动。
现在,她不敢再回忆过去了,她佝偻着身子,耷拉着小脸,课间休息时也离我们远远的。
特蕾莎总是躺在地上,用草叶编辫子玩儿。那时大家都悄悄地喜欢着她,她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总带着微笑。
楼房又要休息了,所有人都该安安静静地耐心等待,等待重新看到她:我们似乎都爱上了她,她的身体,她的回忆。她不能理解我们的爱。
有一次,我们在窗户上临摹米奇老鼠,我们变得正经起来,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特蕾莎画得好,她手下的米奇老鼠活灵活现,好像真的是由她经历的时光、回忆以及所见所感的一切组成的。
一只全新又好看的米奇,跟我们画的截然不同。
因为我去过巴黎的迪士尼乐园。特蕾莎说。
一个关于巴黎迪士尼乐园的无声的秘密,被讲过成千上万次的无声的秘密,自然而然地蕴含在特蕾莎的手与眼之中,只因为她去过巴黎迪上尼乐园。
这无异于又一道在远处响起的闷雷。她曾经拥有的那种没有我们的生活。我们多想让她给我们讲讲她过去的生活啊,可我们不愿提出来。
我跟真正的米奇一块照了相,那里有座好大的城堡后来我还买了一个米奇本子、几支米奇铅笔和一块橡,捏在手里能闻见草莓味。特蕾莎回忆道。
她不会懂得,这回忆对我们来说太过精美了,我们根本无从想象。那一座座城堡、一块块五彩缤纷的玻璃、一个个有着探身向外看的米奇和米妮的阳台,都是我们无法拥有的。
我们游走在特蕾莎记忆的边缘,疲惫而渴望,哪怕我们意愿再强烈也依然无法赋予这些画面以生命。
突然之间,我们厌倦了这种尝试,而我们的意愿也化为了愤怒,对这个太过强大的女孩的愤怒。
你的米奇、迪士尼乐园和假期关我们屁事!我们总是这样嘲讽她。
那儿还有过山车,我坐了三次。特蕾莎不饶地说。
我们让她闭嘴。
只要大人没看着,我们就打特蕾莎,不过从来不会多用力,轻轻一下而已。
趁她弯着腰捡这捡那档空。我们就用削尖的铅笔戳她的屁股,她总会瑟缩一下,我们则大笑不止。
她的脸就像一个盛满屈辱的杯子,却又盛满了叫人猜不透的思想,傲气十足,。圆滚滚的气泡。那脸蛋又热又臊,眼里溢满泪水,可她偏偏不哭出来,只是用手抓着裙子,使劲拽着,仿佛她乐意跟我们一起待在这里,不再回到过去不再去想巴黎迪士尼乐园和假期,也不再去坐过山车,像是要收起所有的回忆,不再跟我们分享,同时慢慢驯服自己的愤怒。
之后她总会去找洋娃娃,那个特蕾莎,那个讨人厌的洋娃娃,可她爱着她,她在课间休息时总是离我们远远的,抱着她心爱的特蕾莎,回到她的王国、她的过去。
她会把这些讲给娃娃听吗?恐怕是的,真叫人可恶!因为她会跟洋娃娃讲话,我们觉得那娃娃几乎跟她形影不离。
这小东西,特蕾莎爱的是特蕾莎,而不是我们!多么叫人气愤啊。
你不去打篮球吗?
不去。
去死吧。
不,我们真正想说的是:再跟我们讲讲你去巴黎迪士尼乐园玩,跟真正的米奇拍照的事吧,跟我们讲讲坐过山车急速下降时的感觉,还有那个本子和草莓味的橡皮,跟我们讲讲那橡皮是普通还是奇怪,这种草莓味的橡皮会让人想吃吗?你是不是特别想吃,还有,跟我们讲讲你握着真正的米奇的手跟它拍照时的感觉,那一定美妙极了。你一定以为这就是真正的米奇,它马上就要跟米妮走了,因为它们住在真正的城堡里,城堡就在那里,每扇门窗都看得见摸得着。
不。
我们遭受着这狂怒的折磨,如同受了从天而降的诅咒。一个邪恶的、举世不容的女巫的诅咒。
或许,这个邪恶的女巫也跟我们一样,爱着某个人,却对自己的爱束手无策,只能哭泣着远离;或许,在她的仇恨之下也有一只为爱歌唱的小小歌队,让她窒息;或许,她正窥探着自己爱的阴暗面,就像从火车的小窗看外面的风景一样。这可怜的、饱受爱的折磨的女巫。
邪恶女巫的城堡也在巴黎的迪士尼乐园里。特蕾莎说。
再跟我们讲讲所有的事吧,讲讲你曾经有家有爸爸妈妈,还有你自己的房间,墙上贴着正在漫游仙境的爱丽丝的海报。可特蕾莎并不理解我们,她总是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问:为什么?然后她会慢慢后退,肩膀上落满暗红的阴影。
抱着特蕾莎,那个洋娃娃,一直退到了黑色雕像那里。
这是我个人的秘密,我一个人的秘密。特蕾莎痛苦地说。
靠近她时,我们有一种想亲吻她头发的冲动。她头发的味道跟我们的不一样,这是没法伪装的事。
跟我们说说他们死掉时你在车上的事吧。谁也不记得这句话是谁先说的。
特蕾莎对此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段痛苦而刺眼的回忆,就跟我们睡觉时花园里蛐蛐儿的叫声一样。
讲讲吧。
不要。特蕾莎哽咽地拒绝。
你去死吧!有一人说道。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暴力中,也孕育着阴暗的、鲜活的欢愉,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我们胜利了”或“胜利在望”的感觉。
一个周三的晚上,趁特蕾莎不注意,我们偷了她的特蕾莎。
特蕾莎醒来时一脸惊恐。
这下子,她就跟我们一样,失去了庇护。
这下,她得学着去爱,她的渴望已无处寄托。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以为她会向大人告状,可她没有,事实上,她完全不知所措。
把她还给特蕾莎,我的洋娃娃。她说。
于是我们就还了一条腿给她。
我们把它拆了。我们说。拿去。
我们想说:这是为了让你正眼看看我们。
这样一来,重新去爱她就容易多了。
爱是一种堪称古老的东西,历来如此。
特蕾莎把洋娃娃的腿扔到了树下,不再理会。
可我们想知道她的感受,想知道在娃娃的腿和完整的洋娃娃之间还剩下些什么失去的又是些什么。
特蕾莎看上去放松了一些,像是已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下子她该向我们靠拢了,我们想着。
这儿还有个拆下来的脑袋,那儿还有块别的什么,身子,胳膊,另一条腿,我们把它们全都收了起来,埋在花园里的无花果树下,死去的毛毛虫旁边。
***
动物园的一切都不一样。
一切都是从动物园开始的,从动物园的气味,从我们下车时紧张的心情开始。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暴力:这里是动物园,原始的地方。
想想,整个世界都可以浓缩在一颗獠牙上,这獠牙就长在动物的双唇后,稍稍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生来就是为了刺进别的肉体。还有狼那么坏的家伙,在栅栏里倒也温驯......然后你就可以发现它们——狼和栅栏——是如何互相造就的,看到狼怎么变得更温驯,它的毛发如何被阴影染黄,森林怎样凝聚在它的眼中。
大人让我们把手伸到几乎能碰到栏杆的地方我们害怕地说:你能想象没有这栅栏会怎么样吗?啊?能想象吗?
狼似乎听懂了我们的话,它慢慢抬起头看向我们,眼里满是贪婪,狠不得立马朝我们扑过来。
还有大象呢??犀牛呢?海豹呢?海豹可听话了,会做各种滑稽的动作,会顶球,好换来小鱼作奖赏。
可大象已经厌倦了花生,它的皮肤很粗糙,我们只好一起大声嚷嚷,好让它注意到我们。
大象抬起疲惫的目光,埋头在脏兮兮的瓦盆里喝水,一点都不渴的样子。它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近我们,仿佛一切都成了它的障碍,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所以它才走不好。
于是我们对大象的同情超过了对海豹的。因为大象更笨重、更悲伤,因为我们看起来更像彼此。
特蕾莎有些不安。
那天早上出发时,不对,从起床和沐浴的时候她就那样了
后来,到了孔雀园,她变得愣愣的。
在特蕾莎周围,我们都感受到了那种不安。与此同时,这不安似乎让她变了模样,变得光彩照人。
特蕾莎你在看什么?我们问。
孔雀。她说。孔雀真漂亮。
嗯,挺漂亮的。特蕾莎说。
漂亮,也不漂亮,它们的尾巴上长着那么多眼睛,都在看呢。我们说。
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感召,我们不知不觉地聚拢在特蕾莎身边。
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我们渴望与她接触,听见她的声音,看到她的面孔。
我们已经对动物失去了兴趣,狼的恐惧、大象的安静、海豚迷人的风采,都不再重要,我们只想触碰特蕾莎,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纵身投入这片荒漠。
我们真想问一声:你在哪里呀,特蕾莎?
可她明明就在这儿,在我们身边,一边看着那些孔雀,一边走远,我们知道她有话要对我们说,我们也急不可耐地想听。
哪怕她命令我们:不顾一切,向狼扑过去。我们也会照做的:哪怕她要求“都向那只孔雀冲过去,杀了它。我们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今晚我们做个游戏。
特蕾莎宣布。
什么游戏,特蕾莎?
一个我会玩的游戏。
怎么玩?
今晚我们就玩。
现在不能说吗?
不能,晚上再说。
余下的时间也染上了那种期待的不安。期待是必要的。到了午饭时间,我们看到人们怎么喂老虎,而老虎在等待时又是多么不安。
一个人从一个角落进去,趁着另一个人把它们引到另一个角落时,投放大块的生肉。
笼子里,饲养员撤离时阵沙沙声后,转眼间,,虎群就向生肉扑去共三只。
它们围着食物,像藤蔓般纠缠在一起。
三只脊背汇成了同一束肉体,怒气迸发,生成了只三头怪兽,不断吞吃。
三张嘴上都沾满了鲜血。
以前,大人们说老虎很美丽,他们骗了我们。
回程的车上,我们唱起歌来,可眼前还是晃动着老虎的大嘴、狼的獠牙、猴子想成为人而不得的无助、大象的气味和海豚光滑的皮肤。
游戏怎么玩啊,特蕾莎。我们又问。
今天晚上告诉你们。特蕾莎说。
夜幕降临。
大家躺在床上,灯已经熄灭了。
突然家呢,黑暗中,我们变得惊人得相似。我们在游戏开始之前就紧张得发抖。是游戏带来的不安。
我们在被子下十指交叉,祈祷,把这个秘密重复了三十次。
我们把胳膊叠在胸前,屏住呼吸,品味这游戏的秘密和喜悦。
现在你们都到我这儿来。
我们听到特蕾莎的声音。
哪儿啊,特蕾莎?
我们呼唤她。
这儿,我的床。
我们寻着声音过去。
那渴望是如何萌生的?我们不得而知。
在那渴望之中,一切都静谧无声,如同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或梦游者的脚步。
那渴望如同一把巨大的刀子,而我们则是刀柄。
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晚发生的事情就跟之前在动物园发生的一样。
黑暗中,我们围着特蕾莎的床,动物园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比白天更加清晰。
我们渐渐明白,我们看到那只狼时产生的感觉是如此深不可测,不管是当时,第二天,还是来年,我们都无法参透它。特蕾莎从未像那一刻那般遥远,那般不在场。
在动物园里,我们还可以说:我们知道你是谁,特蕾莎,我们知道你爸当场就死了,你妈死在了去医医院的路上。我们知道你很难过,你爱我们。
可那时我们却必须想清楚,对我们而言,特蕾莎到底是谁呢??那个把我们叫到她床边的人,我们手脚冰冷,她却依然温暖,像是长时间被关在地砖滚烫的医务室里,现在还有积攒下来的热气,呼呼直冒。
游戏很简单,要玩很多天,因为每天的游戏就是我们中的一个人。特蕾莎介绍游戏,我们认真地听。
每天都不一样。她强调这一点。
房间里依旧黑漆漆的,但我们能感觉到她的声音不断延伸,就像一道地平线。
如今我们明白了,那晚的我们是多么勇敢,可当时我们完全不懂。
如今我们还知道,其实当晚我们可以不去,不必从各自床上起来,不必感受寝室地砖的寒意,知道对抗她的暴力和甜蜜其实非常容易。
可当时我们都去了。
游戏很简单。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掀起枕头,下面有一支口红、一盒腮红和一支眼线笔。
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人扮洋娃娃,我的特蕾莎。她扭开口红。我来给她化妆,把她打扮成一个洋娃娃,我们大家都要看着她跟她一起玩,洋娃娃必须乖乖的,但我们也要对她好。
你从哪儿弄到的,特蕾莎?我们关注着她手里的化妆品,院长可从来不用这些玩意儿。
在医务室,老师把包落在那儿,我捡到了。说到这里,特蕾莎露出胜利的表情,不过在黑暗中看得不太真切,像幽灵一样轻飘飘的。
终于有人开了灯,我们可以看到她的表情了。
微弱的灯光藏在被单下,免得被大人发现。
这一切都该被忘掉,就当它们从未发生,可特蕾莎试图给我们解释游戏时的表情真该被当作珍贵的财富收藏。
洋娃娃要安安静静的,不能说话,她得白嫩,温柔,还要穿上这身衣服,她跟我们都一样,但她是个洋娃娃,洋娃娃是不能独自生活的。特蕾莎说着年。
我们之间的差异顿时腾空而起,从一个到另一个,从这根脖子到那根,从此以后,每根脖子、每双小手、每对眼睛和每双嘴唇,都成了洋娃娃的。
每天晚上大家都可以跟洋娃娃一起玩,亲亲她,告诉她我们的秘密,当然,洋娃娃要看着我们,好好听我们说话,因为洋娃娃爱我们,因为我们也爱她——突然间,特蕾莎仿佛累了,大汗淋漓,她说话越来越吃力,声音越来越飘渺,像被这游戏扼住了呼吸——还有,每天晚上我们去睡觉以后,不能真睡,我们要给洋娃娃穿衣服、化妆,陪她玩,没错,就这样,必须是这样。
月光会在夜色中扫过,直到适应黑暗。
我们几乎看不清那些写着我们名字的衣柜,渐渐地,我们会忘记白天的事情,忘记我们做过的选择题拼写规则,忘记午饭的味道。
一切都将缓慢地蒙上一层黄褐色,像一个从不通风的房间,不过,即使充满渴望,我们也不会焦急。
我们感受着衬衣与床单的摩挲,假装睡着,仿佛早就被困倦吞噬。
我们会闭上双眼,强迫身体发出疲惫的信号,好说服大人赶紧离开。
好长时间里,我们都会保持一动不动,直到夜深,会有一声奇怪的响动成为第一个信号。
所有人都将躁动起来,如同被风吹得胀鼓鼓的短裙。我们会开始生活在游戏中,生活在游戏带来的不安中。
第二声信号很快也会响起,不会有任何疑问了。
信号可以是任何形式:吹吹口哨,敲敲木头,甚至寂静本身。
然后,我们会慢慢起身,几乎互不接触,感觉到自已的身体变得更加轻盈。
对,我们甚至都感觉不到地砖的凉意,也不再有任何对黑暗的恐惧,我们将化身为寒冷,黑暗,就这样,我们梦游般挪动到特蕾莎床边,,只有一个念头:开始游戏。
等我们围拢在特蕾莎床边,她才会起身,有人打开灯,再给它蒙上被单。
大家都望着她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或许也会迟疑,然后,她下令:你!
她不再等待,直截了当地说:你!
与孤儿院,与白昼的最后一丝联系就此打破。
在我们心中,洋娃娃作为普通人的生命已不复存在,她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恐惧,一丝痛楚。
特蕾莎一声令下,我们就会剥光这个被选中的女孩的衣服,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我们之前从未留意过,女孩肩上有一颗痣,她的小脸滑稽地歪向一边,印着唐老鸭的衬衣边缘有些破损。
我们给她脱衣服时,女孩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密实,她的气息将会彻底消失,没错这脆弱而珍贵的东西,气息终将消失。她的皮肤会变厚,恰如我们愈发膨胀的热情。
一切都有些鲁莽,有些粗野。
为了掩饰自己的焦虑,我们甚至扮起鬼脸、讲起笑话来。
要把所有衣服都脱掉。
内裤也脱吗?
内裤也脱。
给她穿上这身衣服,这才是洋娃娃穿的衣服。
那是一条蓝色连衣裙,非常厚重,没人知道特蕾莎是从哪儿弄来的。衣服上绣着一只在玩个绿色线团的红色猫咪。
给娃娃穿上前,我们每人都摸了摸那衣服,仿佛需要确认它是真实的,至少跟那个已经一丝不挂、正等着我们给她穿上衣服的洋娃娃的身体一样真实。
事实上,在那刻,不信任感已经四处弥漫。
洋娃娃还是一动不动。
一脱完她的衣服,特蕾莎就下令:现在该给娃娃穿衣服了。那时她会摆出一副不悦的表情,脸上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土崩瓦解,而我们所有人都关注着那刹,因为在那个时刻,我们将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洋娃娃,真正的特蕾莎。我们还将立即明白:每个洋矩娃都是独一无的,就该是这样,有一些娃娃沉重而混乱,仿佛一句一直求而不得的表达:一些娃娃可怜而肥胖,还一言不发,没人知道该如何对付她们那松垮垮的赘肉;还有些紧张得跟拉满的弦一样,如同呆滞地瞪大双眼的木偶,战战兢兢的罪犯;还有些精致而娇弱,除了让她们摆脱这副娇弱的模样,我们什么都做不到:也有的娃娃生来就是残缺的,注定廉价,四肢长短不齐,或是头发过于蓬乱,或是脚丫脏兮兮的。
特蕾莎会等着她们一一出现,给她们化妆。
那个娃娃——特蕾莎——依旧全身赤裸,一动不动,在穿上衣服前,就期待着她的新面容。
游戏的第二扇大门就此打开,这扇门催生恐惧,谁知道关着的门后有什么呢,总有恐惧在那里,对某种可怕冒险的恐惧,然而,真正发生的事却总让人迷茫。
应该闭上双眼。
就像进入梦境一样。
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半梦半醒的感觉,直到只剩下这感觉,直到这感觉也开始消退,一道乳白色的光亮从这缝隙间渗入,一种游离于所有语言和物体之外的紧张,然而,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特蕾莎的脸,和被她化妆的脸,隐藏的面容逐渐浮现出来。一张满是惊惧的脸。她慢悠悠地拧开口红,抹在娃娃的脸上,双唇被色彩征服,之前它们还如此苍白,在灯光下几近透明,现在丰盈饱满,恍若浸满鲜血。
哦,特蕾莎,美丽的特蕾莎。
渐渐地,所有女孩都陷入了一摊温暖的淤泥。
突然,其他女孩的脸庞仿佛凭空乍现,然后她的眼睛开始感到疲惫。
闭上眼睛。特蕾莎温柔地说,而她闭上双眼。有什么落了下来,仿佛戴着面具。黑色的眼线笔正勾勒着她的双眼,让它们显得更加深邃。
没人说话,娃娃对每个女孩的位置和感受了然于心。
冷风仍不断从窗户灌进来,娃娃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件蓝色连衣裙有些扎人的触感,像是一个大口袋。她爱这感觉,这场景,这划过双眼的黑色眼线笔。
特蕾莎退后一步,细细端详自己的作品。随后,她平静地宣布:现在你是洋娃娃了。于是,女孩成了洋娃娃。
突然之间,毫无过渡,她就成了洋娃娃。
开始被一双双小手捧着,在一张张小床间传递,再也不会孤单。
被锁闭在洋娃娃中的女孩,爱得越发用力,感受得越发深入,存在得越发肆无忌惮。
她并不关注那一个又一个砸向面颊的亲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大家应该放下娃娃的双臂,让她自己活动,可她如冰封般一动不动,脸颊因一个个毫无意义的亲吻而变得湿润温暖,然后,她感到裙子被拉扯,是一双双探寻的小手。
此刻,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认定自己即将死去,然而,对于一个洋娃娃来说,这念头似乎毫无意义。她能感受,却毫不兴奋。她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变得空洞无物。
她的体温持续下降,心跳也渐渐放缓。
她并没有被排斥,而是融入了某种氛围,所以,女孩们可以将秘密倾泻给她。
一张张小嘴都靠近她的耳朵,喃喃低语:洋娃娃,特蕾莎,我......
洋娃娃激动地蜷起身子,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这秘密,虽然不能说出去。
洋娃娃支着悲伤的双臂,穿着蓝色的连衣裙,从天而降的小可怜,你知道那么多秘密。
***
恐惧被封存在夜里。
恐惧是在夜里出现的,而且它会说谎。一次又一次地说谎。而娃娃们就靠着在夜间吸入恐惧而存活,不断膨胀,直至最后一波恐惧让它们再次入睡,一动不动,就此认输,那么缓慢,那么耐心。
早上,姑娘们穿上干净的衣服,又变得一样了。
特蕾莎看着她们坐在教室椅子上,,要说她们就是那些洋娃娃,简直叫人难以置信,可她们确实有着分毫不差的脸。
白天,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悄然滋生:怨恨和暴力。一种无声又切实的暴力,带着玫瑰般的色泽。这暴力是在老师讲桌旁那个小丑的肚子上孕育的,肚子中间有块小黑板,仿佛有人在上面写下了号令:现在,你们要恨特蕾莎!
所有人都遵从了。
在夜里,游戏还在继续,特蕾莎依然是游的中心。
一熄灯,她就能感受到娃娃们活了过来,向她靠拢。随后,转眼间是那道权力与快乐的光焰
你。
为什么一到白天,一切都大不相同?就好像苏醒后,羞耻感全都涌了出来,而这差耻又激发了恨意。
女孩们赤脚走进盥洗室,就在大家脱衣服准备沐浴时,特蕾莎时不时会被打一下。如果转过身,她总会看到一张冷冰冰的脸,在晨光的映照下显得尖刻无比,一张控诉的脸,让她恨不得立即请求原谅,可那脸很快又饱满起来,又变回了平日的模样,平和而安静,变成了她的特蕾莎。
但她没办法说:那就是她。
她们靠得很近,每一双眼睛都闪闪发亮。
白天的生活令人困惑地开始了,与夜晚的迥然不同。
孤儿院像蚁窝一样,在阳光下苏醒过来。游戏的甜蜜中残留的,仅有那令人费解的敌意。就这样,古里古怪地,白天,女孩们又变成了一个个遮遮掩掩、难以对付的家伙。她们吃着早餐,腮帮子里满是牛奶和谷物,仿佛是在吞吃受伤的花朵。
随后,到了上课时间,怨恨便在寂静中默默滋长。如果特蕾莎问谁借支铅笔或借块橡皮,她们完全不理她,仿佛当下的仇恨只是夜晚爱意的反面,仿佛那爱意正在消退,或者更糟糕,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不可饶恕,也无法挽回。
一种沉铺的情绪笼罩了特蕾莎仿佛她突然非常迫切地感受到了女孩们的存在。用眼线笔和口红给几乎所有女孩都化过妆,,这赐予了她一种全新的亲密关系。每一张曾经迷茫、不起眼的脸庞,每一只曾经失神、悲伤的眼睛,都不再是一个错误。现在她觉得,仿佛只有在游戏中,那一张张脸才能猛然变回女孩们的脸。
懒散,疲惫,犹豫,暴力。
特蕾莎知道她们心中珍藏着一份只在夜里游戏时才会释放的爱意,,帮助她们抵御日间的愤恨。
可有些时候,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
有天早上,特蕾莎的课桌上出现了这样的字眼;婊子。她只好蘸上口水使劲擦拭,直到字迹渐渐模糊,凝成一颗颗小小的黑珍珠。她抬起痛苦的目光,神色如猞猁般冰冷,嘴唇僵硬可没人理会她。然后,她感到这两个字一点点地充塞着自己的身体,渗透了一切:衣裙,教室,甚至大人的眼睛。
这个词飞啊,飞,一头撞上了教室的玻璃窗炸裂开来。她逃不过它。
那天晚,特蕾莎决定再也不玩这游戏了,她躲在被子下,伸出舌头舔肩膀玩儿。她双脚冰凉硬得像颗干玉米粒,她对自已说:我再也不玩了。
可那晚她还是玩了。
信号一如既往地出现,娃娃们一个个从床上起身。仿佛每人体内都藏着份精致而脆弱的礼物。她放缓呼吸,不声不响的,想让娃娃们相信她已经睡着了,可是没有人离开。她们的体重诡异地叠加在床上,每增加一人,弹簧就咯吱作响,然后是娃娃们此起彼伏的嘘声。
我不想玩了。她说着,可娃娃们掀开被子。
特蕾莎,不玩了吗?娃娃们问
不玩了。
娃娃们的脸比往日更显娇嫩。一种温柔的爱意浸透了一切。一种谨小慎微的爱,封存在它自身的秘密中。
我不想玩是因为你们在我桌上写了婊子。这句话在特蕾莎嘴里回转,就算这么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个词不再真实。
在娃娃们做出晚上的举动后,这个词语已经变形,被彻底击穿,不再能填满整个空间像一个破洞的瓦盆般漏空了。
不玩了?
好吧。
有时,暴力会通过一条缝隙渗进游戏里,特蕾莎害怕启动它。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随便对着一个娃娃说:你。
天旋地转,除了那娃娃,一切仿佛都悬空了。
照例从脱衣服开始,眨眼之间,女孩们就找来了连衣裙,她把它套在了娃娃那软软的身子上。
只剩下游戏。只有游戏是缓慢而混池的。特蕾莎得保持清醒,让周遭发生的一切渗进游戏的沃土。
于是有一天,她在餐厅里偷了一把刀,到晚上就宣布:现在,我们该用这把圣刀让娃娃见见血。说完这话,她就感到这些词语比她的想法更强大,感到它们是如此地不相配。
要让娃娃流血!她郑重地重申。
那晩的娃娃很漂亮,戴着眼镜,面容干净、圣洁、小巧,像是一只初生的动物。尽管娃娃动不动,特蕾莎也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娃娃有些冷,皮肤上汗毛倒竖。一个起鸡皮疙瘩的娃娃。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非常重要。特蕾莎无比诚恳地说。
特蕾莎把刀子对准娃娃的腿。
娃娃瑟瑟发料,触电般缩成一团,一滴沉重的沿珠滚出眼泪。
她低低地呻吟:呀!
你不能说话,你是洋娃娃。特蕾莎提醒她。
鲜血立即涌出,特蕾莎用食指按住伤口。娃娃一下子脸色苍白。
现在我们该给娃娃喝点水,她肯定渴了。你们谁去拿杯水来。
所有孩子都一动不动。
这是我的命令。特蕾莎用上了强硬的口气。
女孩们仍然僵在原地。
娃娃不断流血,看上去很怪诞。
女孩们为活着感到羞耻,她们想哭。
好吧,那我自己去。特蕾莎骄傲地颤抖着,她走到卫生间,接满一杯水,小心翼翼地端回来生怕洒出一滴。
快进屋时,她停下脚步,朝杯里吐了一口唾沫。这并非报复,也不是出于愤怒。她往杯里吐唾沫是为了宣告她的权力。她站了一会儿,欣赏着杯子里自己的唾沫,即将被娃娃喝下的唾沫。
给她喝水。她下令娃娃。
娃娃小口小口地喝着,然后晕了过去,面无血色。她是侧着倒下的,头撞在了一张床上。
女孩们把她抬回自己的床,给她盖上被子。
那天晚上,特蕾莎感到筋疲力尽,十分感伤,仿佛刚受过惩罚。
***
他们羞辱我们。
他们和我们说:看。
他们给一切都起了名字。
他们呵斥我们: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事物的名字让我们害怕。
怎么能把事物封闭在一个名字里,从此永不见天日呢?任何东西,一旦有了名字,就会变得更强大,我们不懂这一点,所以才玩游戏,对彼此说:这游戏挺好玩的,是吧,我们心怀爱意,游戏就是我们的爱。
我们看着抽屉上组成我们名字的那些字母,想象着一个洋娃娃就像一种色彩,如色彩般生动、闪耀,然后他们命令我们:看。
特蕾莎的洋娃娃成了我们的同谋,我们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而她依旧可爱,总会说:来吃我呀,来喝我呀。
有那么瞬间,特蕾莎是可爱的,她坚持去爱。但我们么不能事事迁就她,应该让她学会等待,直到焦虑也成为她渴望表达的一部分。直到她反复哀求:来吃我吧,来喝我吧。
特蕾莎是从哪儿学会这些话的?然后呢,只要我们不回应,她就会平静下来。
一个个上午就这么过去。
一个个下午也这么过去。
特蕾莎躺在花园的草地上,拿草叶编子玩。
我们跳绳时,她就玩这奇怪而愚蠢的游戏。
多么愚的行为啊:用草叶编辫子。
可她总是那么专心、冷漠,仿佛她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却需要编出能填满整个花园的子。
我们总爱找到那些辫子,把它们拆掉,我们总对她说:看,特蕾莎,你的辫子。
她的目光仍然冷静面专往,仿佛除了屈从,她什么都不会。
她始终安安静静的,然后,用几乎是殷勤的口吻哺道:是的呢。还有些时候,她什么也不记得,仿佛一下子忘了我们就在她周围,在她身旁,她舒展开来,像一张面巾纸,一块细腻的布料。
可只要她一苏苏醒,痛苦就会卷土重来:来吃我吧,来爱我吧。
我们说不出心底望的究竟是什,直到一天:
今天我来当特蕾莎!
可你不行啊,特蕾莎。
为什么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可我想当。
可你不行,你不行。
于是,她的哀求汇集在唇边,她在飘摇的夜色中抿紧嘴唇。
我们与那哀求只有一步之遥,我们害怕触碰它。
可这游戏是我想出来的。
这不重要。
从那时起,特蕾莎的眼神就开始变得像洋娃娃。其实每一天,她都越来越像。
可我想玩。
可你不行,你不行。
仿佛她生来就注定被排斥。
每次做完游戏,她都会站到阳光下,闭上双眼。抛开自己的身份,仿佛呼吸中都透着幸福。在休息的时候她也可以忘掉我们,等到她醒来,来到我们玩耍的地方时,我们总是假装从未偷偷地观察过她。我们身体里有种黑暗的愉悦,掺杂着努力和疲倦。
我们总盼望着她向我们靠近。
可我也想当一次洋娃娃。特蕾莎说。
她很清楚,只要坚持,她总会做到,,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拿她没办法。
她会改头换面,重新出现。她的双手、双脚、头和紧张蜷缩着的躯干,她的声音里不再有卑微和哀求,就像那些发现自己体内有着某种可怕东西的人,不再恐惧或羞耻,只会感到骄傲。
她摇摇摆摆地走到黑色雕像旁的铁拱上,身子突然绷紧,仿佛要发起进攻。她从铁拱上纵身跳到我们中间,大喊:看着我!我们并不敢抬眼看她。
看着我!你们这群蠢货!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我们知道当天夜晚会发生什么。我们咬紧牙关,那是种日复一日地滋养着我们的恐惧。可这一切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渐渐响起的笑声、问候、尖叫和交谈交织在起。
特蕾莎的眉毛低低地挂在狡黠的双眼上方,脸庞突然变得小小的,两只大耳朵让人联想到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是,这就是我们追寻的:洋娃娃那小巧而粗陋的身体。
转眼之间,夜幕降临在我们每个人头上。大人马上就会来关灯了。二者仿佛被一些神秘的东西联系在了一起:特蕾莎和夜晚。
先是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
随后,这声音在黑暗中变得甜美。
我们仿佛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仿佛它第一次来到我们中间,从未被人吟唱过。
是的,我们知道,黑暗与声响的的交会之处就是洋娃娃的身体所在。
眼下她是如此安静,充满期待。
她第一次将脸庞向我们的好奇心敞开。
她那细细的眉毛、她那圆圆的眼睛、她那弯弯的嘴唇里藏着的温柔、她脖颈皮肤上那桃毛般纤细的绒毛、她的头发变得更加乌黑,柔顺......这飘逸的头发让人充满渴望,就像一片微型的森林,如果我们能变得跟蚊子一般大小,就能深入探险。
我们渴望着那一个个即将被倾诉的秘密,因为她已经近在咫尺。她爱着我们。现在我们近距离地欣赏着好几个月以来都只能远远仰慕的东西;耳朵上褶皱的皮肤、眼皮上微弱的反光、鼻子上的两个洞、脖颈光滑的皮肤、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再那么细腻、还有肩胛骨勾勒出的轮廓。
要脱掉她的衣服。
内裤也脱吗?嗯,内裤也脱。
她打了个寒战,突然,她的身体袒露出来在她的双腿和双手间,我们感受到了那种过于脆弱的东西特有的温柔,就像必须小心呵护的玩具。
对于她的躯干,我们却不知作何感受,仿佛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思想在来回拉扯我们。
她肩上的伤口已经不太明显了,在胸膛之下,小腹以上,有一个小洞。我们觉得它好美。
好美啊。我们赞叹道。
特蕾莎的神态似乎很镇定,可这镇定仅仅持续了一秒,她把头向后仰去,眼睑低垂,突然绽放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特蕾莎,有一回我上课时尿裤子了,被发现时我恨不得去死,不停地想:要是我立马死掉就好了。
好几分钟里,特蕾莎脸上的表情一直捉摸不定。
眼睛鼻子嘴巴拧在一起,可看上去又毫无关联,必须死死盯住她,才能想起她很漂亮。我们喜欢她。
变化是从皮肤开始的,最表层的度肤仿佛在那之上又添加了许多层皮肤,立马变厚不少。她脸上的光彩也很快消褪了。我们开始游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突然飘远了,但她又一直在这里,这种不可思议的场景只可能发生在小说和电影里
特蕾莎,我有时会钻进被窝,不停地说:你妈逼的!婊子!鸡巴!我操!妈的!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闭上双眼,我们则注视着她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那里之前还长着眼睛,如今却只有一层薄薄的、闭合的、静默的皮肤,困在眼皮下,看得见摸得着,我们用手一摸,它就一阵抽搐,皱起眉头,像是一个小小的夏天,那里面有一个太阳,也是小小的。
我们总是喜欢小小的东西。
特蕾莎,有一次我梦到了魔鬼,它朝我走来,吃掉了我的双腿,我没腿了。
是啊,总是喜欢小小的东西。
我们发现,娃娃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小,越小,就显得越发可爱。因为小小的东西才能捧在掌心,才可以抚摸,移动,猜测它的作用,研究它的构造。
有人拿起娃娃的手,用它拍打自己。这傻乎乎的玩法。洋娃娃也接受了,因为她是洋娃娃,洋娃娃必须接受一切。因为洋娃娃都干瘪而空洞,一言不发,身体像睡着的人一样沉重,还傻傻的。
特蕾莎,你刚来的时候,我好想变得跟你样,总是偷看你。有一天,我走到你身边,想着我要是摸摸她的裙子,就能跟她一样了。然后我摸了摸你,可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洋娃娃还有些抗拒,我们拿起她的手正要拿它去拍打她的脸时,她稍微使了点劲儿,让那拍打不那么用力。打了好几下后,她睁开眼睛,坚定地说:我不玩了。
你不能说话,你是洋娃娃。
洋娃娃仅仅复活了三秒钟,就又缩了回去,像是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这个游戏,而其他的一切,我们到那时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开始。她又闭上了双眼。
特蕾莎,我有时候会说:我妈是个婊子,她抛弃了我。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游戏突然变得诡异。仿佛其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切都不再简单无论是洋娃娃,还是我们。
我们开始给她化妆给她画了个大嘴巴,一对大眼睛,因为嘴就该是那样,鲜红鲜红的,眼睛就该是乌黑乌黑的。我们画得很用力,像被催眠般,笔头简直要扎进皮肤,嘴唇几乎要涂到腮边。我们吸进口红的气味又甜又腻,洋娃娃似乎已经像夹心糖果一般汁水四射,那汁水是红色的我们可以舔掉它。
特蕾莎,我打过你,其实我很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们开始互相推搡,似乎每个人都挡了别人的路,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仿佛所有人一下子全都饿了,仿佛午饭的时间到了,据说是煎奶酪里脊,于是每个人都急不可耐,竖起耳朵,攥紧双拳。
一种强烈的感觉笼罩了整间屋子,笼罩了每张床,每一个用彩笔写着我们名字的柜子。我们不知道该不该笑。我们很高兴,围成一个圈,开始绕着洋娃娃打转。
特蕾莎,我一直很害羞。
洋娃娃惊讶地看着我们,睁开了一只眼睛右边的,只睁开了一条缝。她的双手还安放在膝盖上,等待着某种她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越转越快,知道有东西即将像弹簧一样弹出,知道这圈会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消失在空气中,而我们也会随之消失,一切都将消失。
特蕾莎,我弄折了你的胳膊和腿,把你跟毛虫埋在了一起。
是谁跳了出来?是我?是你?是谁穿过了干燥的空气,隔在快速旋转的我们和洋娃娃之间的空气!是谁第一个扑了上去!愤怒成了我们唯的感觉。
一只只胳膊、一双双小嘴间,全是唾沫和愤怒。是的,我们无法理解的、我们爱着的,粉嫩、平滑的指甲。肯定有人捂住了洋娃娃的嘴巴,不让她叫出声来。是我?是你?肯定有人把她推了下来,因为现在我们都在地板上,压着她。
肯定有人缚住了她,所以她现在不蹬腿了,乖乖地待在那里,比任何一个洋娃娃都安静,安静得让我们忘了呼吸。
特蕾莎,我哭了好多天,我想你。
我们就这样跟她玩了一整个晚上,她一动不动。
然后,我们围着她坐下,满怀感激与欢喜,一个个吻过她的双唇,仿佛要把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