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耀把门拉开，日光便大片大片洒落，比金箔更通透。本田菊翻了一圈身，他的收养人便叫:“起床了！”

    叹息。本田菊叹一口气，从温暖的被褥剥出来。

    本田菊被86区老大收养的第十二个年头，还是和第一年一模一样，从暖意泛滥的被窝里被挖出来。他其实醒得并不晚，但还是会贪恋一阵子柔软的蛋包饭似的床铺，感觉自己像一团被蛋皮包裹的蛋包饭，而王耀就是把蛋包饭大火浇油铲炒成蛋包饭的大厨。

    慢腾腾地起身，披上外套，阳光正好，晒得人骨头都松松散散。王耀已经洗漱完，浑身清爽，发丝和长褂浸染浅淡的焚香气息，见本田菊还是悠哉的姿态，王耀走了两步，跨出门槛催促:“我在饭厅等你吃早餐。早餐快凉了。”

    本田菊一百次把“其实不用叫我”吞进肚子，因为在此之前因为此事二人讨论无数次，现在他也习惯了。简单清洗后，本田菊经过长廊，山下水瀑潺潺，喷薄雪色泡沫，恢宏的一池生了奇花异草。透过习以为常的瑰丽光景，本田菊望见对面长廊的王耀。黑色长褂的青年模样首领缺乏表情，唇一张一合迅速向手下说着什么，本田菊走过去时他们已经谈话尾声:“……就这么办吧。”他听见王耀平淡地说。“不是什么特别需要花费注意力的事情，但也别松懈了。”

    是什么？出什么事了吗？手下出了问题？本田菊思忖，已经走到王耀旁。他的收养人管理着诸多，涉及领域广泛，因而总有杂多的乱子打扰他们的生活。

    见本田菊走来，王耀一下绽开笑意，烟火般热度蔓延回脸庞、唇畔，拍了拍本田菊的肩:“怎么这么久才来！粥都要凉了。”

    手下知趣地消失。本田菊说:“也就十分钟而已，耀君。粥有那么快凉吗？”

    “油条这种油炸的食物可是容易软趴的。”王耀认真地说，抓住本田菊的袖子往饭厅走。偌大饭厅用淡色的绸缎丝纺妆点许多，像浅色的花簇，只有他们两人在其中。坐到餐桌前时王耀把隔热笼提走，露出一顿丰盛的早餐，残余鲜明的热量。丰盛得过度，本田菊疑心吃掉所有下肚两人还能不能吃得下午饭，但还是舀起一勺粥喝下肚。王耀把油条撕成一节节，浸泡在豆腐脑里几口吃了半碗，“你之后打算去81区读书吗？”他突然问。

    本田菊持茶杯的手一顿。他的确有这个想法，只是想法阶段，不知道王耀从哪里知道的，或许是书房里没有复原得彻底的书卷。他抬眼望去，琥珀色定定好奇注视他，没有动摇。他沉默片刻:“只是考虑的范畴内。86区也有许多理想的书院。”

    王耀哦一声，“86区就很好嘛。”他语调如饱满果实的一侧，果肉是甜美而难辨的。筷子在他手里像飞刀，哪怕只是转了轻微的弧度。他夹起来一块油炸糕点搁在本田菊的碟子里，一块两块，碟子上糕点成塔，本田菊摆摆手拒绝才作罢。

    自本田菊被收养来王耀便如此。时至今日本田菊已明白他监护人秉性如此，不可动摇，对待孩子长辈态度、长辈做派、长辈心理，而一切在他面前都是孩子。大部分人不熟悉王耀，钦敬阅历成为隔膜，一切都可以不清不楚。但本田菊看来，王耀性情天然，是同孩童相似却能永驻天真心境的例外。谈不上好或不好。只是独自剖开果实的一侧，知晓桃核的模样实在特别，意味咽下唯一的苦涩与甘甜。
   
    神绪被垂落的不属于自己的发丝抽回了。几绺棕黑柳絮的质感，混入本田菊的短发难以忽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餐结束，餐具都消失无踪，坚硬的质感抵在后脑勺。一下又一下，木质梳把所有拧旋起结的发丝一并顺下，“早上起床要梳头啊。”王耀说。

    本田菊应了一声。王耀如一整块人形的温热玉凑到他身后，不避讳距离地快贴到一块。他的肩膀被一缕缕撩得发痒，但又古怪地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坐在原地，像一只被梳毛的猫。其实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心里想。王耀整日披散发在屋里走来走去，泡过澡后袍子敞得能看见锁骨和小腿坠水珠的线条，没有自觉。本田菊叫过王耀几次整理好衣襟，后者眨眨眼，反应过来后反过来瞪他，于是衣服还是松垮，小腹肌肉平坦，展露在本田菊眼前，没有变化。

    “午餐想吃什么？”王耀问他。声调散漫。本田菊反问:“今天没有安排？”“休息嘛。”

    本田菊点了两三样菜，样式清淡，重点是精巧的分量，免去吃得肚子犯难。王耀目光突然掂上不明不白的浓稠，本田菊竟一时对不上是哪样心情。

    没有来得及再次发问。王耀起身，大跨步风火地到了门边，招呼他:走吧。和我去买菜，消食！

    本田菊提一个袋子在后面等王耀拣菜。顶着如火如荼的路人目光，穿梭在热闹集市，早已经面不改色。本田菊知道86区的老大对这些憧憬、敬仰都转化成一色，一并压缩成方糕吞进胃里，时至今日本田菊自己也快转化成这种无动于衷的姿态。

    见王耀挑了两颗笋要掷进来，本田菊不得不出声:“一颗就够了。”

    “很新鲜！”王耀挥了挥手里的笋。

    “一颗足够。”本田菊坚持。他乐意和熊猫们打交道，但不乐意在伙食频频和熊猫拉近距离。

    难得的，王耀没反驳。本田菊缓慢地过滤怪异之处，终于在思考的蛛网角落揽住那只灵感的小虫——目光停留在笋的层层外壳上。他发觉今天自己随口的点菜都来自故乡。

     有一个事实，王耀从没欺瞒过任何人，也没有必要:本田菊不属于86区。

    仙人也不会让万事成真。王耀跟年幼的本田菊笑着说。梦幻的传说里有携婴而来的神鹤，但那不过是人类编纂希冀里的其中之一！本田菊是他从81区前代家元收养来的少年，切心照养，比较许多亲身父母甚至还要细致入微。本田菊同王耀一起生活在一处院落——比起院落更像贵族的独域。院落庞大，描金翠瓦，山滚下汩汩流水，构成碧蓝的一片玻璃湖。山也好水也罢，都不似人工造物，但当本田菊踏出门外，就看不见山水残留的痕迹，只有喧哗的不夜街灯笼通红，似乎连灯光都热热闹闹，映在他的虹膜上，合上的门后都只是杳无踪痕的幻觉。

    本田菊也拣了些菜进袋，假装忙碌摆脱抽离的实质。王耀还在全神贯注挑选烹饪材料，并没有把心思分散，跟老板讨论起今天的鱼类进货。老板开始抱怨今天进货的鱼小又细，唉，真是倒霉，您要我直接送您就好。本田菊抬起眼打量老板，是本田菊见过第无数个一致，一致的钦慕。他们的爱戴之心因为长久而提炼得没有杂质。果实收成，便也想送一颗到老大的手里。

    杂质。谈起这一遭，又是另一回事。关于这点本田菊被诟病很深，血缘不是维系关系唯一手段，但拥有无穷的正统意味，降生81区的黑发青年不在堂而皇之的范畴。

    王耀收养本田菊一事没有大张旗鼓，但一直摆在明面。是本田菊的话，随意穿梭书房与卧室也没有问题。王耀的表现如此，但人心不是麻类植物，没法直拧成一条麻绳。本田菊深谙此点，在王耀身边做安静的摆件，做沉寂的未燃油灯。

    “还有想吃的菜吗？”王耀问他。本田菊回神，摇头，收获一个脑壳上的轻敲。“走神什么？”

    “没有走神。”本田菊胡诌:“只是想起您以前照料我的样子。”

    王耀眨眨眼，神情莫名，掺杂闪亮的好奇心:“有什么不同吗？”

    并没有。自本田菊对王耀有印象，他就保持一个模样，昼起夜伏，白天出没会闲散游走在宅邸，气氛懈怠地教本田菊一切本田菊好奇的。如碎珠飞碰的曲乐、淡色典雅的绘图与墨水字，充填本田菊大部分关于王耀的记忆印象。但他继续胡说八道:“更成熟了。”

    听了应该会高兴……吧？

    “嗯？”王耀说:“你跟长辈没大没小什么呢！难道我有不成熟过吗？”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限时性一分钟的长辈。本田菊平静吐槽。自称的长辈，用游戏比喻，就是给自己附魔长辈buff。本田菊了解王耀管辖的具体，以他观察看，王耀的确是“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的态度，日常很随性。本田菊被收养后数个月，学画几次，很快自己化改了绘画风格，色彩鲜明，王耀只随意抱怨两句，一切照旧，第二天本田菊路过书斋，里头添了一副明亮一度色的图画。

    又过一日，他再次经过，有人坐在里边。门后的交谈模糊而清晰地随着斟茶声传出来。
   
    “老大，您真的决定收养他了吗？”

    “这是三个月之前已经落定的事情。”

    “如果是您的话随时都可以改变想法，恕我直言，那少年狼子野心，野性难驯！”

    本田菊听到轻快的笑声。回答的人一转口吻冷淡:“没有如果，不是吗？”

    “菊是个很纯粹的孩子。”他说。“而且一切我都能处理。”
   
    “——包括你。”

    刀破裂开风几乎发出撕裂声，数片惊人锐利的铁片穿过肉体，被切割的肉块落地，发出漂亮的沉闷声。随即是喟叹:“借刀杀人试探我的第一步是菊，真狂妄。”

    血腥味渐渐浓郁。

    “收拾一下这里。”王耀同手下道。“用点香炉焚香压住味道，这两天别让菊闯进来。”

    这真是……

    本田菊迈了两步，透过门缝望见了猩红色的光景。
  
    恍若地狱的天堂。

    在此之前十二年他没有见过触过血，现在成为略微黏稠的液体同无法辨认为一具肉体的残块堆积，往更高处看去，红色隐没进王耀的深色长褂里，深色款式是为了藏匿血迹更加方便吗？王耀蹲在血泊，蹙眉抿唇:“清理衣服可比清理他麻烦多了。”

    屏住呼吸。

    一，二，三。

    一，二，三。
   
    本田菊若无其事往前走，无声无息走到走廊尽头，随意推门走进一个气息熟悉的房间，无事发生。他终于呼吸起来，但还是低而压抑地。那是为压制的气喘，他告诉自己。抬头，本田菊注视到一面镜子。悬挂的圆镜里他看见自己，飞红的双颊隐没在昏暗，眼神是凝胶一般的着迷。

    一样糟糕的本质清醒了。本田菊神智清明，紧紧盯着镜面，并不注视自身，攥紧镜面反射的极亮处。在那里他看到了纯白色的天真。早熟的少年被年长者却散发着的天真残忍气味诱导，摘下甜美果实。

    “菊？”

    一阵战栗穿透全身。本田菊打了个哆嗦，勉力支肘从地上撑起来，光线随门缓缓铺陈进房间，把他的面容映得清晰。

    王耀叫了一声，没得到反应，把手一挥燎亮油灯，凑近打量本田菊。突然又想起刚沾染过铁锈气息，想拉开一些距离，但意识到时已经把本田菊已经搂在怀里，少年僵硬地弓腰垂头。

    本田菊意识到自己待在王耀房间。

    “怎么了？肚子不舒服？”王耀忧虑问。

    本田菊动了一动，倏忽仰头看王耀。王耀把手贴衬衫上，那里被汗濡湿透一大片，身体发烫。“不，没什么。”少年语调平静，一条绷紧的绳，“在下只是很高兴。”

    “高兴？发烧烧傻了？”王耀抬起手摸他头。“不会呀……”年长者披着浓厚的血腥气，柔声说:我给你去煮汤药。

-

    买过菜挨到中午，本田菊被王耀拖去备菜。偌大宅邸长居的其实就他们两人，没有被邀请来的客人或被允许进入的属下时，静谧笼罩，水声潺潺。本田菊看王耀蹲在灶台前，柴火堆起，火燃得正兴。王耀把长褂卷起来夹到胸部高度，携带白色底衫都被被带上去，本田菊左看堆积的干柴，右看装饰样的干净扫帚，最后视线不得不碰上那一截漂亮的弧度。不受光的肌肤月亮似的在缺乏光线的厨房轻微发亮。本田菊咳嗽两声。王耀扭头:“烟太大熏到你了？”

    “不。”话语憋闷到胸口无法释出。本田菊酝酿一阵，“太热的话我给您拿个冰炉吧。”

    “多麻烦啊。”王耀摇头，继续盯火候。本田菊没法，炉火腾烧，火舌都快要飞咬到王耀膝盖，他走出厨房去地下室寻找铜铸的圆炉，里面还堆匿避暑的冰块。地下室里果然还累积许多祛暑的冰，搬了一炉回厨房，王耀笑了笑，“好费功夫。”

    本田菊说:“您有仙力变出菜肴却在这里切菜也很麻烦。为什么不直接变一桌大餐出来呢？”

    “我可不想杀你。”王耀舀起一碗鱼汤。“我如果变了一餐满汉全席，哪怕你以为自己吃得肚皮滚圆，实际你也什么都没吃到。过两天你就饿成干尸了！不过倒是可以让你以为一顿清汤寡水是豪华大餐……开玩笑的。我看起来是这么不负责任的家长吗？”

    在本田菊再度开口前，王耀塞了一勺鱼汤进他嘴里。

    “会不会淡了点？”王耀嘟哝。

    “刚刚好。”吞下鱼汤，本田菊答。

    王耀朝不见底的漆黑双眸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