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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二』
没什么能难倒赤练的,但火魅术过度使用会有一些副作用。有几日赤练按捺不住想推进调查的速度,短短几日内在暗中用迷惑心神的法子拷问了几十人的来头,收获倒是颇多,可还没等到天黑就天旋地转,恶心反胃,头疼欲裂,她晚膳都没用就撑不住躺下了,最后竟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心神疲惫,赤练做了一夜凌乱的梦,个个如真的一般,逝去的人活着的人通通入她梦来。一会是卫庄还在韩宫竹林里陪她捕萤,一会是当年流沙那些亲友一起聚在紫兰山庄里饮酒听琴,一会是她又要被送去嫁给这个嫁给那个,一会是新郑大乱的那天晚上,卫庄身着黑袍,骑着一匹黑马,在遍地厮杀中冲她奔来,片刻到她眼前,一把将她拉上马背,她坐在他身前,被他单手揽着,一时愣住,不知要往何处去,红裙飘扬在灰尘缭乱的夜空中。
而后她又身处流沙书房里,卫庄让她在流沙基地防务图上画出毒障设置点,她把地图挪过来,从卫庄手里抽走笔,一边画一边给卫庄解释。她坐在卫庄左边,画到那张地图的最右端,就要伸长了手臂欠身去够,不知怎的,右胸就结结实实压在了卫庄的支在头侧的左臂上,她呆了一下,脸霎时红了,不知如何是好地偷瞄了卫庄一眼,卫庄拿走她手里的笔,二话不说开始吻她,并且一边吻一边解松了她的腰带,撩开她的裙摆。
她心知早晚要有这一天,虽然难免紧张,但并无恐惧,很配合地让卫庄吻她的耳后和脖颈。但她没有经验,不懂得顺势躺下,卫庄也没推倒她,因为卫庄看起来也有一些局促,他先把她抱到他腿上,再把她抱到案几上,她就有点想哭,委屈出了哭音说,我这是第一次呀,第一次就要在这硬梆梆凉嗖嗖的地方吗?卫庄只好又把她抱下来。回卧房来不及了,好在书房里还有一张临时休息用的软榻,卫庄把她放到上面躺着,终于找对了一个对新手友好的姿势。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好像不知道胳膊和腿往哪里放的卫庄,说实话有点好笑,不过她也不太知道,两个人枝枝叉叉了许久才成功,胜在卫庄体力过人。
赤练醒了,梦的尾巴交织缠绕在一起,她心里空落落的,习惯性往外侧一滚,却没滚进某个人怀里,还差点滚下床榻。
她捂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在流沙里。又躺了一会,她翻来覆去无论怎样都睡不着,索性闭眼在脑中想着卫庄不着衣物的样子,手夹进两腿之间进行一场自渎。
第二天赤练醒得很晚,且是被好几只谍翅鸟同时啄木窗的声音啄醒的,它们看起来非常着急,把自己当啄木鸟使。
赤练连忙打开窗子把它们放进来,一一解下脚环上的布条看。原来昨晚她还没来得及传讯回去就难受得昏睡过去,流沙没在约定时间内收到她的消息,一上午接连派了好几只谍翅鸟过来询问她的情况,怕是过一会她再不回信,流沙的人就要杀进来了。赤练赶紧在布条上报了平安,让鸟儿们送回去。
“这些鸟儿生得真可人,蓝背白腹,我从前还没见过这种鸟呢。”
寻芳却正巧在这时进来。赤练刚把布条塞进脚环,挥手把谍翅鸟赶走,说,“许是夏天快到了,鸟儿们活动得多了,这几日多雨,它们是来这屋檐下避雨的吧。”
寻芳不疑有他,只是解释她贸然进来的缘由:“昨晚我瞧着你身体好像不太舒服,今天上午又没见你人,怕你病得厉害,就进来看看。”
“我没事,”赤练笑一下,顺着她的话说,“昨天有些头晕,休息一晚就好多了。”
她们确实该担心自己,赤练心道,自己若是有事,她们上哪儿去拿解药呢。
“脸色还是不太好。”寻芳又看看她,“姐妹们现在都在茶室饮茶吃点心消遣,你要不要过去喝几口热茶?”
赤练晓得自己今天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动用火魅术了,反正无事,她便跟着过去。
女人聚在一起,尤其是云仙楼的女人聚在一起,能聊些什么呢?自然是胭脂、首饰、衣料和男人,男人,男人。
赤练不是第一回坐在茶室听她们扯闲,她也不讨厌,反而感到亲切和熟悉,很久没人跟她聊这些东西了。紫女,弄玉,焰灵姬,紫兰山庄里的好多女孩子,她们现今都在哪里呢?
赤练想及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随即被人打趣,“姐姐是做杀手的,也有为了男人叹气的时候么?”
到底是在这里待得日子久了,好多人竟然都不怎么畏惧她,赤练无奈,还知道我是杀手啊?
她懒懒敷衍道:“没,想事情走神了,你们这是说到哪儿了?”
大小姑娘们七嘴八舌起来,“我们在说,做我们这行的,虽然天天伺候的都是男人,但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爱上一个男人是什么滋味。”“鸨嬷嬷教育我们说,千万千万不要爱上一个人,可爱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啊?”“到底什么叫爱呢?”
赤练听了半晌,突然开口道,“爱一个人,就是看到他的时候很快乐,看不到他的时候想起和他一起度过的时间也很快乐。虽然会为他担心,怕他受伤,怕他流血,怕他伤口疼痛却不愿告诉你。但当他站在你的面前,开口对你说话,冲着你笑的时候,你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你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你想为他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只要有他在,你的心永远都是热的,好像里面有一团跳动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这份爱可以支撑着你,渡过许多难关……”
赤练还没说完,发现大家都看着她,竟然安静了。
有人惊讶地开口,“你居然相信爱这种东西?”
赤练奇怪道:“为什么不呢?”
又有人笑了一下,赤练明白那种笑容,是不屑的意思,那姑娘说,“不要相信爱情,不要相信男人,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赤练:“……呃……倒也不一定全都是……吧……”
“反正你轻易不要相信,不然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男人会受到什么伤害。”
赤练不耐:“哼,我有能力保护我自己。”
寻芳出来打圆场,“妹妹,”她对赤练说,“你有所不知,做我们这一行的,见过的男人太多了,什么样的都见过了,自然是不信的。你见得少,自然和我们看法不同。”
赤练不服气,“这江湖是男人的江湖,江湖中男人多了去了,我怎就见得少了?”
“那不一样。”
寻芳说,我也爱上过一个男人,与其争论什么空泛的男人不男人爱不爱,你们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这故事我还从未说起过。
爱听故事是人的本性,故事是人类的刚性需求。一见有故事可听,连赤练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我曾经爱过一个男人”,寻芳的声音低柔,微哑,听上去耳畔仿佛缭绕着一层薄薄的茶烟,“当时我是他的侍女,他的祖父和父亲在朝中都有官职,府中阔气,居室富丽,你们或许难以想象那里面的豪奢日子。”
赤练抬手抿了一下耳畔发丝,不屑地低笑一声。
“他有很多侍女,我长相出众,他最疼爱我,我满了十五岁,他便提前将我收入房中,说等他正式娶妻,我便给他做妾。他脾气很好,性格柔顺,从没对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侍女说过重话,也从不欺负人。他教我识字、写字、读诗、作画,我来到这里,很多贵人都夸赞我字写得好,又懂得一些诗文,觉得我和其他姑娘不同,其实这些都是他教的。那时我很爱他,我出身贫苦,从小被家人卖到府里,能给他做妾已经是最大的满足了。”
“没想到好景不长,没等到他继承爵位,这世道就乱了,到处都在打仗,我不知道他们家族卷入了什么纷争,招惹了什么仇敌,竟然有人冲到我们府中,烧杀抢掠,抓走了他的祖父和父亲,还有很多人被抓的抓,被杀的杀。我和他当时恰好在外游乐,躲过一劫,没有丢掉性命,但一夕之间,便家破人亡了。从那以后,只有我一个人陪他流落在外。”
“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但是自从我们二人在外独自过活,我才发现,他什么都不会,或者说,他会的那些东西,没有一样能养活我们。我们逃亡之前,还回府里拿了没被完全劫走的一点财物,虽然和从前比是太少了,但如果我们节俭度日,也可以过上一段时间。我当时很天真,我以为在那笔钱财用完之前,他一定能找到谋生的法子。”寻芳笑了一下,“但我没想到,他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不想干,他只想回到以前那种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但怎么可能回得去呢,他只能日夜悲泣,流泪不止。我每天都陪着他,我哄劝他,安慰他,我说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报仇的希望,但是没有用。后来我们的钱都用光了,我只好带着他投奔我爹娘家,我家里贫苦,以种田为生,他来了我家,我爹和我弟弟本就不满意,他又什么都干不好,他不会种地,不会打柴,不会赶牛赶羊,只会日夜痛苦地悲泣,我家里人嫌弃他是个废物。”
“但我还爱他,我还记得他从前的样子,他从前手把手教我写字作画的时候,衣冠楚楚,面容俊秀如玉,性格谦和温润,那样好的一个人,我没办法放弃他。我没法再当侍女给父母兄弟赚钱,还给他们带来个大累赘,不久之后他们就要把他赶走,我执意要陪着他,于是家里分了我们一块地和几只鸡鸭,让我们自生自灭。我逼迫他去干农活,我亲自教他怎么做,他为了生存不得不去干活,但是大部分都是我在干,我一介女子,气力实在不够,也苦苦支撑着。可不久后他又生病了,开始咳血,我们实在没钱卖药,连我家里也没有这么多钱,我不能看他病死,实在没有办法,我自知姿色过人,不然当初他也看不中我,于是我选择来到这里,每个月攒的钱让他拿回去看病吃药。”
“啊?”赤练忍不住打断,“什么?那他竟然同意了?”
“他一开始自是不同意,但是不这样,我就要眼睁睁看他死。他由不得我。”
“你非要救他不可?他就那么值得你如此牺牲?不如让他死了算了。”赤练无情地说。“你早就该放弃这个废物,你自己一个人倒还活得更好些,何至于此。”
“你不懂。”寻芳看了赤练一眼,“你若真的爱过一个人就会明白的。我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如果到这个关头放弃了他,那我之前那些付出就像笑话一样,我为了让自己从前的付出有意义,就只能继续付出更多。”
赤练:…………
她一时无话,又觉得十分离谱,又觉得寻芳说得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我又不是假的爱过一个人,”赤练呷了一口茶,“但还是不太能理解,因为为了一个废物根本不值得,她得到了什么?”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来到这里两年之后,他还是病死了。得知他死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我想我终于解脱了。”
什么?赤练心中大有疑惑。她听得怔住了,看着眼前的寻芳,简直怀疑她疯了。那你到底是不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死?你方才还说自己爱他。她想问,却也忍住没问出口。
“我来到这里是自愿的,从没后悔过。因为与其面对他成日痛苦不堪、饱受折磨的面容,面对他浑浊的眼泪,我宁愿在这里用我自己的本事赚钱,我比他有能力,也比他高尚。他无能又脆弱,只会沉湎在对过去的哀悼中,一开始我还愿意耐心地安慰哄劝他,日子一长,安慰他这件事就让我心如刀割、生不如死,那些日子我无能为力,经常想要为他去死,或者带着他一起去死。但我又是爱他的,爱无法想停下就停下,爱不受控制。”
“你知道安慰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好起来的人是什么感受么?你知道想带着自己爱的人一起去死是什么心情么?”
赤练无言以对,她不知道。
“我的故事讲完了,是不是闻所未闻?”,寻芳叹一口气,笑起来,“所以说,妹妹,你还年轻呢,可不要和我比谁见识的男人多,我见过的男人啊,可太多了。看你长得这么貌美,姐姐我实在想告诉你一句,不要相信男人,你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样。可不要像我一样,被别人说不值得。”
赤练沉吟不语,她没想到当个杀手还能被一个性命拿捏在她手里的柔弱女人给教育了一通。她以为自己显得很老练很蛇蝎美人呢,难道看上去还是天真的?她很想拿面镜子照一照自己。
“我明明是想扮演一个成熟妩媚心肠狠毒的大姐头。”赤练心中叹气。而且,这天底下,总还是有男人能相信的吧。
午后的阳光从整齐的窗格中穿过,被绿纱染了颜色,细密地照在室内,整个茶室一片晴绿,又氤氲了茶叶冲开的香气。
有一瞬间赤练觉得恍惚若梦,或许她身体还没恢复,头脑没那么清明坚定,她突然想,她在爱什么?最起初她爱他面容英俊,随后她爱他武功高强,后来她爱他可以把她从绑架中救出来,再后来她爱他可以把她不想嫁的人杀死,她爱他遇事冷静果决,爱他剑气开阖恢宏,爱他在危难时刻自己挡在前面让别人先走,爱他永远只有血可流没有泪可流,爱他可以在故国倾覆之时带她远走高飞。
爱他的怀抱,爱他的臂膀,爱他的亲吻,爱他嗓音低沉动听,爱他腹上肌肉分明,爱他可以摁住她做一晚上。
她笑起来,她从前从未想过这些,这会儿突然有些明白自己了,她当惯了公主,喜欢什么,都要拣最好的喜欢,就像夏日里吃瓜果,她习惯只吃中间最甜的一口,其余的她不肯要。
她的爱有条件,可她的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