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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森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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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恋与制作人 许墨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缱绻的爱意丨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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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5 14:51
- 导读
- 2023生贺1
恍然间,少年郎君如鹤清朗,立于院中青黛檐下,岩岩清峙,壁立于仞。枫霜艳丽,却不消好颜色。
这并不该是亡秦必楚的故事,世代朝廷皆与世家轮转,代代更迭,代代战火不绝。
壹
我与许墨的缘分,大抵该从我幼时说起。
那是燕平七年,六王之祸的最后一年,那年我七岁。彼时五王皆已伏诛,唯剩晋王依然于王都之中挟持天子,把持朝政,意图逼迫怀帝退位。晋王的兵马囤积城外,将王都围了个水泄不通,亲信部下在王都之中横行,世家与百姓皆敢怒不敢言,坊间都道下一个天子许久是晋王。是故,后来南平王的兵马破城而入的时候,我们这些被困在王都之中的人都没有想到,最后登上大宝的竟是南平王。
南平王其人乃是献帝的第十子,母亲是后宫之中为贵妃夜间掌灯的侍女,听闻昔年献帝于贵妃宫中起夜时瞧她垂首持灯的样子有朦胧的美丽,便一时兴起宠幸了她。翌日日出,献帝又不喜她真切的容貌,于是草草封了采女便不再理睬。这位采女只这一次便有了孕,十月怀胎后生下男孩,也就是如今的南平王。献帝不喜采女,也不喜这位行十的皇子,在皇子成年后便将他打发至极南的南郡地,封了个南平王。
六王之乱中,除了怀帝之外的献帝六子皆参与其中,唯这位南平王老实留守南郡,不声不响地,最后竟一路打上了王都。或许昔年晋王他们也知道南平王的行踪,大抵也曾拉拢过他,但那就并非是被困于王都之中的我们所能知晓的了。
我与许墨初识时,南平王还未至王都,晋王的兵马正在城中到处搜寻叛者。当时父亲因着家族势大、又没有为晋王站队,便与朝中其他许多人被晋王扣留宫中,半个月都没有回家。母亲每天都叮嘱我许多遍不要乱跑,可惜自我出生就开始六王之祸,早已不将亲眷每日耳提面命的小心放在心上,为了府门外游街叫卖的一串冰糖葫芦跑出了门外。
若是放在今时今日,是个人都能想到其间诡异之处,可惜我幼时没有脑子,想不到这一层,便就被卖糖葫芦的游贩一把抓了出去。所幸似乎还未走远,就被人拦了下来——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位穿着淡色天青浮纹素锦衣袍的少年郎君,眉目如画,眼神淡淡地扫过我和游贩,漂亮的眉毛微微蹙了蹙。
他问那游贩,你是何人。
游贩本就紧张,抓着我的手都沁出了汗。大抵是见他势单力薄一个人,又看起来不像习武的样子,便从腰间抽出了短刀向他扑过去,似是想要杀了他灭口。不成想那少年郎君极快地闪身一避,袖中折扇接住刃光,与小贩交手几招后一击在他颈后,然后我瞧着府上的府兵终于才跑着出现。
少年郎君垂下手臂,宽大的衣袖遮住他握着扇子的手,他转过来蹲下身子看我,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笑,他问我,“淑女可有受伤?有没有被吓着?”
我摇摇头,只一直看着他的袖子,似是想用目光将他的袖子撩开,看看那柄折扇。
少年郎君低头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方明白我是想瞧他的扇子。随后他摊开手,将扇子呈在我面前,话里似有笑意,“淑女可是想看看在下的扇子?”
我这才看向他的脸,下意识说了句,“瑶林琼树,风尘外物。”
他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颇有些不明意味的笑,然后直起身来,冲我伸手,“不如让在下送淑女回去吧?”
“你知道我是谁?”我问,“你又是谁?”
他看了看我,“在下不过区区一介学子,在淑女家所设的学堂念书,所以识得淑女。”
“若你不识得我,还会这样救我吗?”我又问。
他微微一笑,“大抵会吧。”
“你的名字。”我仰起头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待父亲回来,我会告诉他是你救了我的。”
他似是不经意地挑挑眉,摇了摇头,“路遇淑女是偶然,救下淑女也是偶然。在下的贱名还是不要污了大人尊耳为好。”
他直到将我送到府门前,也真的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只是后来,在我偶然的一次偷听之中,听见了父兄说起这件事时,称他为“许墨”。
兄长说,“许墨此人虽出身寒门,却也可见风鉴,识量清远。我与他在学堂的这些时日瞧着,他倒是澄之不清,扰之不浊的人。前些日子幼妹遇险,多亏他路过所救,才没出大事……父亲若有意,不如我请他来吃茶相谈。”
原是叫“许墨”。倒是个文人墨客会有的名字,而他也亦是如诗墨一般的人。
自那一天起,我便将这个名字与脑中所剩的那袍淡色天青连在一起,渐渐融成一霁清朗风月。说来可笑,只消这一次,纵然日后他与我之间横亘着何等沟壑,却也丝毫不减他于我心中风鉴。
燕平七年的深秋,晋王兵败,最终死于宫城之中。之后两年,怀帝以“勤王有功”为名,将南平王留在王都,加爵亲王,又将宫中禁军令牌交给他管理。燕平九年冬,怀帝在新岁之时发布“罪己诏”,昭告天下他禅位于南平亲王,从此永居京郊行宫之中。
南平亲王起初连番推脱,直到群臣三谏后才应诏登临大宝,统摄万机,随后改元永安,意在天下永宁安乐。新帝登基的两年间,先后问罪于六王乱天下中曾推波助澜的几大世家贵族。永安三年,天子一封诏令,遣前朝拥重门阀世家之过,以致六王之祸使天下七载不宁,民生不得安。如今新朝既立,自不能沿袭旧制,当重开科举,重天下士子不问出身,倚才求共治天下。
随后,新帝问罪中原第一门阀世家,以杀一儆百,意在缓王朝因世代簪缨之累。
于是,我家就成了那只杀鸡儆猴的鸡,亦是这天下里最大的一只鸡。它虽不比龙凤腾飞,但在其翅羽之下,荫蔽一方士子。不只朝堂之上,纵观天下人谁也未曾料到,这位昔年封地南郡、王都几乎无人了解的天子,竟能如此大胆,不顾如乱麻一般的世家关系,快刀一斩,硬生生断去巨室。
或许父兄早有感知,或许家族亦有灵通消息,只是最后,他们似是认命了。我自知父兄宗族并无飞越云霄之意,只是巨室所慕已成国之所慕、天下所慕,天子之怒便汹汹不可挡了。
永安三年,新岁,我的家族,那个曾随高祖出生入死安邦定国、历经六朝的钟鸣鼎食簪缨世家,在旧冬新春交融之时,于天下红妆庆新年之际,被今上问罪,得诛全族之果。
那时我不过十一,便永失亲眷族人,险些命丧孤冬。
听闻,那一年亦是风月映入朝堂之时——许墨被天子亲封为王都太守,入翰林院,辅议国策。
贰
父兄族人死后,母亲用最后的银钱首饰打点了一次出逃的机会。她带着我逃出王都,一路颠沛悲苦,却被前来接应的世家背叛,不得已只能勉强渡河东去。本以为走投无路、要沦为流民之时,是贺府的车马将我们接了回去。事后才知,贺家家主贺尊昔年曾是我祖父门下学生,因感念师恩又听闻我们的消息,便前来相迎。只是母亲受苦,还未待在贺家过上稍好些的日子就急病而逝。
后来,贺府为匿藏我的身份踪迹,便对外宣称我是他走丢许久、方才找回的女儿,从此,明面之上我是贺府的独女,以贺氏为家,私下里他们助我联络世家,意在……为父母族人挣回能风光下葬的名声。
说来也巧。昔年贺尊学成之后,祖父本欲举荐其入朝为官,只是不料贺尊在回家路上偶遇彼时南平王身侧亲信,因才学受其赏识得其举荐,使贺尊得以在旧都谋得一份差事。也因此,贺尊后来告诉我,在旧都之时他便已经见过了许墨。他说许墨出身南郡,很受南平王信赖倚重,是南平王府中幕僚。是故,借南平王之势在旧都做事的贺家,也被视作南平王一派的臣子,亦与许墨私交甚好……自然,藏起一个我也便没那么难如登天。
永安十三年,贺尊因许墨所请,右迁鸿胪寺为少卿,需举家自旧都迁至王都赴任。我本不欲再踏进王都,只是贺家不愿留我孤身一人在旧都无依,于是十年之后,我随册封贺家的旨意与阖府一并再度回到王都旧地。十年,早已物是人非,曾经那句“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似也随徂川而去。
原以为我已经不再记恨,只是当马车停在城门外、我看到这座阔别已久的王都城门时,我还是恨的。那份不甘与仇恨化成一股气,顶在脑额上,悲愤一腔浓浓而来,我下意识后退两步,靠在拉车的马儿身上,连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平静下来。
“女公子,如今已经闭城了,先回马车上吧。”女使走到我身边,将我从马儿身上扶出来,“贺老夫人临进城前担心女公子会迟了时辰,便留下了人替女公子打点了驿馆可以歇脚,我们过去吧。”
我闭了闭眼,点点头,随她上了马车,往驿馆而去。
原是因着些许私事与贺府车马在中途别道而行,自然落了些时辰,待到王都时才发现,原来王都早已改了城门开阖的时辰,我们没能赶上,自然被关在了城外。
幸好贺老夫人有先见之明,遣了人安排好了一切,这才不至狼狈。
只是未曾想,在这城郊的驿馆之中,我却见到了与我同样未得进城的许墨——彼时我亦要下楼用饭,他坐在楼下桌旁,面前几碟清粥小菜,不比他如今矜贵身份,倒是十分简单。起初我不过是只瞧见了他的背影,直觉意识或许是他,没想到他敏锐如旧,循着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颔首致礼,眼中有细微的打量。
十年里,我曾在许多次回想起幼时一见,本以为自己在多年之后并不能再度认出他来,谁知君子如明月松风,璧阴世事磋磨后依旧似少时一般。只是……他大抵应是不记得我了。
也是,原先我与他相识时家族尚是鼎盛。姑且不论年岁大小,光是世家华服珠翠和滋养便是贺氏如今也不能相比,更遑论常言女大十八变,如今纵在王都,请那些与家族交往过的故旧来,大抵也都认不出我来,何况昔年一介少年郎君。
我也没声张说话,只默默地坐下吃饭,听驿馆内客人们嘈杂说话,心里想着的却是幼年之事。思绪纷沓间,有人忽然坐在我面前,轻声问我,“这位女公子可是从旧都而来?”
声音温和,特有一种绵软,却又不失清骨。我抬起头,只见许墨正看着我,面带轻笑。
“正是。”我点头,放下手中筷子,“不知公子何事?”
许墨微微摇了摇头,“无事,不过是见女公子似有旧都风貌,一时有些唐突了,但望女公子莫怪才是。”
“若非公子与旧都有些渊源?”我问他。
许墨笑了一声,“祖上距旧都不远,曾也在旧都住过一些时日,有些思乡而已。”
我侧目示意女使端来热酒,“这一壶是我自旧都带来的酒,公子如若不嫌弃,便尝尝吧。”
“那就有劳了。”
我垂眸抬手,亲自为他斟酒。热酒醇浓袅袅,香气更盛,清透酒液如银流入盅,有细碎滴液溅出。他持盅一饮而尽,说确是家乡味道的好酒,我笑着,然后听见自己在心中默道。
“许大人,经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夜深,自家族事发之后常做的魇梦再度出现。
梦中的我站在廊庑里,目之所及是幼时旧宅。如走马灯一般,祖龄匆匆而逝,冬去春来,庭院之中雪融花开,人来人往,一片盛景繁华。短短不过一瞬,不知自哪里的大火将宅院中的花草树木皆焚为尘烟,堂屋院落也渐渐变成黢黑的一团,再辨不出模样。未熄的火光之中,我瞧见父亲佝偻着跪在地上,长兄怀抱着已然断气的长嫂潸然泪下,次兄身首异处,淋漓血迹之上立着他昔日最爱的那只蓝雀……我被人拽着仓皇而逃,跌跌撞撞里,扑面的恶臭让我几近昏厥,身上的疼痛却让我无法挣脱。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哀哭着说,“乖,莫要出声,母亲知你害怕,但只消一会儿,马上就好了,再多忍一忍便好……”
是我的母亲。她哭得急,声音却格外的轻。我被她按在怀中,口鼻也被她捂住,窒息感驱散了那种深入灵魂记忆中的恶臭。我被她抱得难受,又难以呼吸,如她那些止不住地落在我脸颊和耳边的眼泪一样,我也开始流泪。只是从默默渐渐哭得哽咽,最后变成呜咽声声。
悲痛间,女使将我从魇梦之中摇醒,问我可否要喝一碗安神汤药。
我摇摇头,拉着薄衾一时却也睡不着。
“女公子自及笄,便许久都未再发梦了,只怕是王都旧地之故……”她叹一声,“往后都要长住王都,可该如何是好啊……”
我笑了笑,“今日恐怕是见着许墨之故,不必担忧。”
“女公子说得可是今日一同喝酒的那位公子?这名字倒是好生熟悉,一时半会儿却记不起来。”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道,“那可是十年前从龙有功的王都太守、翰林学子,如今的……国子监祭酒许大人。”顿了顿,我又补了一句,“不奇怪,你我幼时他曾在家中学堂念书,父伯兄长都夸赞过他。”
女使愣了愣,“呀”了一声,“奴婢想起来了,说是当年便是他救了女公子呢。”
我垂首,“是啊,当年他是救了我,不过后来也是他一纸首谏天子,诛了我满门宗族亲眷呢。”
叁
随贺家阖府右迁至王都几日后,贺老夫人宴请王都贵客。筵席之上女客闲谈多有无趣,我借口更衣散心,不想又见到了许墨。他站在庭中,似是赏花观景疏散酒意。时至今朝,他虽已身是天子的左膀右臂,却依旧是一副清风霁月模样,于外丝毫不显官场精明算计。
廊庑之下,我不由得停了脚步,远远看着他。
“女公子在看的……那是许大人?”身边扶着我手臂的女侍低声开口问我,然后又叹,“过了此庭便就是内宅,许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如斯君子,恐怕世人都不会认错的。”我也轻声道,“新宅偌大,想来宾客也是偶有迷路,大抵如此吧。”
“这几日奴婢在王都里可是听了不少有关许大人的言语呢。”女侍笑着说,“王都近几年风头正盛的郎君也就数许大人了,既得天子青睐,又有清峻风骨,朝中大人也都说他风姿高彻,不少世家贵族也都想拉拢他呢。”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嗤笑一声,“他随天子之意厌世家累年传承,可惜纵绝一家,也止不住天下攘攘。如今周旋此间,想必也能体会昔年父兄经营之苦了。”
盛春锦簇,花风缠香,许墨似是察觉声响,略略侧目见我站在廊庑之下,又转过身来。
遥遥,我垂眸掩下情绪,微笑着屈膝行礼。
许墨亦躬身回礼。
待我直起身、抬起头时,却见方才还立于庭中的许墨已步至廊庑栏外。他衣袍淡青近荇,止步后衣摆随风微动,别具风雅,“冒犯女公子,”他温声开口,“方才遥遥一见觉得面熟,故而上前几步,不想几日前所见的原是贺氏的女公子。”
“未曾想,那日见到的竟是名誉天下的许大人。谈何冒犯,我失礼了才是,还望许大人见谅呢。”我笑着低声说。
许墨瞧着我,眸中有淡淡的笑意却也有细微的打量,“早就听闻贺大人家中独女的聪慧举世难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原先在旧都时的姐妹玩笑、闺中传闻罢了,算不得数的。”我说,“许大人如此抬举,实在是担不起这样的谬赞。”
“女公子自谦了,贺大人可是常常将你挂在嘴边夸着,如今贺府才到王都几日,便就有不少人知你最是聪慧孝顺。”许墨语气淡淡,依然含笑,“你父亲可是疼你得紧。”
我维持着笑,“哀哀父母之一片爱心,如斯父母,是我之幸。”
许墨笑了一声,目光自我身上瞥向另一边庭中初吐幼蕾的花树,“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王都春日正盛,比起旧都,花也早开一些日子。女公子初到王都,合该赏一赏盛春之景。”
“王都地暖,有天子之气,自然催得花开。”我敛起笑,不再看他,只盯着庭中青砖缝隙瞧,“春日年年都有,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是啊,来日方长。”许墨再度看向我,眸中颇有些意味深长之色,“但望王都之景不负女公子所期。”
“承许大人吉言了。”我微微屈膝,向他行礼,意在告离,“我已出来许久,唯恐祖母担心便先行回去了,请许大人见谅。”
许墨“嗯”了一声,点点头,弯出一个和煦的笑,“女公子,再会了。”
我没再瞧他,只由沿着廊庑继续向前走。几步之后,扶着我的女使轻声道,“女公子且舒心吧,许大人已经瞧不见咱们了。”
我这才长出一口气,松缓下来。
许墨此人看似温和,方才一来一往间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实则多有审视揣度,仿佛观照间便能瞧见任何一丝端倪来。
女使一脸不安与担忧之色,她问我,“女公子方才怎么那么紧张,可把奴婢也吓坏了。”
我摇摇头,抚了抚她的手,“没事,莫担心。”
见她面色缓和一些,我垂眸走路,心思却回转至方才与许墨的对话上——“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这是元好问诗的上阙,下阙则是一句“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他说因贺尊之故,使我在王都之中颇具声名,又将这首诗说与我听,借春光盛景似是试探着什么。他于我一局天地之外,自然不知贺叔所做实乃入王都前我与贺家的设计,但如此敏锐,着实让我有些慌乱,以致几乎狼狈落荒而逃。
只是不知他口中所说的“王都之景”,到底所指为何颜色。想来,也必不是什么好看的……
不过,如今在王都所造之势确也有些生硬造作,只是我也别无他法了。
我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强压着心头惴惴,渐渐加快步子往后厅而去。
回到女席之上,贺老夫人见了便向我招手,引我去她身侧,向列坐的女客们介绍,说我是贺府的掌中明珠,望今后在王都之中,能得夫人贵客们多多照拂。
女客们凑在一起,说的除了家长里短,便就喜欢促人姻缘。聊着聊着,席间原先有关王都逸闻的话就说到了我身上——问我年岁,问我可否定亲,问我心仪怎样的郎君……我眼瞧着贺老夫人的脸色渐渐没那么好看,于是笑着解围,只说原先议过亲,只是未婚夫早夭,如今耽搁了年岁,就不想再嫁了。
贺老夫人面不改色,却在袖子下急急掐了我两下,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抚示意无妨。这下倒好,女客们皆讪讪笑着,说姻缘天定,如今能在王都择婿更好,愿替我留意一些个好郎君。
筵席散后,女使陪我在院中散步时悄声问及我所说的定亲之事。
“不过也是小儿戏言,不然要如何打发那些说亲的话。”我笑了一声,“幼时家中族学颇有些盛名,王都不少公子都在我家的学堂念书。其间有些个好的,母亲便会问我可否有意,将来想做谁家妇都能为我打点。”
“那女公子说了哪家公子啊?”
我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偏我眼光天生不好,挑来挑去却是选了个母亲瞧不上的寒门。”
“可若是在当年,和女公子相比,谁家不是寒门呢,又哪里来真正的门当户对啊……”女使小声嘀咕着,显然是对我这个回答不满,“依奴婢看,能到府上念书的公子,便是瞎子随便指了,都指不出差的来呢。”
确实如此,便纵是我瞎了,随便一指的也都是好儿郎。只是我看上的郎君,无论今昔,皆非门当户对的良缘。
“你看那许大人,可算是良人?”我反问她。
“若女公子无有旧事缠身,自然是了。”
我笑着摇摇头,“行啦,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肆
随着王都之中我的声名渐起,往来府上递帖相邀的女客也渐渐多了起来。整个春夏我都频于王都世家相交之中,不觉间也有了些许闺中好友。几几相偕在家中吃茶相谈,往来间也听得不少王都趣事。夏末时,太常寺卿府上嫡长的淑女办荷花宴邀我前去,席间提及了近来王都的逸闻——宣平侯因子侄之过受天子责罚,原不过是小事,竟被天子夺了爵位,废为庶人,族人永世不得入朝为官。虽说民间不该妄议,只是他家的女儿着实凄苦,幼时走失后好不容易才寻回,不想没过几年好日子便又遭家族祸连,女客们都叹世事无常。
我听着她们说嘴,默默吃着荷花酥,饮莲花露,一言未发。
回府时女使问我对此事作何想法,我从自太常寺卿府上带出的匣子里又摸了块点心,一边抿着酥皮一边回她,“你还不知我怎样想?”
“可那侯府淑女到底无辜……”
我睨了她一眼,“那昔年被迫背着我横渡过河的母亲又有何辜呢?”
话音刚落,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我冲女使递了个眼色,她便问车夫何事,车夫说前面有人拦车,想与叙话一二。她又问是谁。
“递话的是个小厮,说是他家公子。可又未说是哪家的公子……”车夫如此道。
“知道了。在外多有不便,请他去前面茶楼叙话吧。”我说。
茶楼之中,厢房之外,我瞧见屋内一片水青色的衣料便知大抵就是许墨。进门前,我深吸了口气,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又捏了捏腰间的香囊,才抬步进去。
“女公子来了。”许墨正在煮茶,见我进来,微微一笑,手中未停,“冒昧相邀,还请女公子见谅。”
我径直在他对面落座,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浅抿一口后才回他,“不知许大人今日所为何事?”
他垂眸拨弄茶叶,“听闻今日女公子去了太常寺卿府上的荷花宴,不知这夏末的荷花可还好看?”
我看着他,半晌之后才道,“许大人既有想问的话,不如还是直接问了的好。平日里与旁人弯弯绕着说话已是疲累,既只有你我,直截了当些才痛快。”
许墨笑了一声,“女公子倒是坦荡。”
我瞥他一眼,没再接话。他继续道,“你可听说,今日城外河前,原宣平侯府小公子不堪受苦,投河自尽了。”
“自然是听说了。”我淡淡开口,“不过天子旨意在前,没要他命,自戕岂不是抗旨。”
许墨抬眼看我,“世人听闻皆是唏嘘,没想到,女公子是如此想法。”
“唏嘘又如何,天子又不会因此追回旨意,抚慰宣平侯一家几代的劳苦。与其悲叹命运不公而自戕,倒不如努力活着,以图来日……世上不是只有做官这一条路可走,又何必呢。”
许墨伸手,取走了我面前尚未喝完的小圆融杯,“茶凉了,”他垂眸斟茶,眼睫密如黛青鸦羽,“女公子此话不虚,只是让人听来觉得女公子见识不凡,所经也非常人能经。”
“不过读了些书,知道人命珍贵,见不得他人磋磨浪费而已。”
“所以,你还为宣平侯府上下留了一条活路,而未将他们逼入死地。”许墨将盛了热茶的杯子放在我面前。“女公子,请。”
我看着那只圆融杯,“许大人今日,就是来说我没有容人之能的么?”
“只是想向女公子问个缘由罢了。”他笑了笑,喝了口茶,“宣平侯从未去过旧都,贺府也是头次在王都住,不知哪里与女公子生了龃龉,让女公子下如此狠手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轻缈,话却不轻。
“许大人果如传闻聪慧,既已知道始作俑者是我,那便也应能猜到一些缘由吧。”我笑得温和,“反正天子也有意铲除宣平侯府,我做了推波助澜的刀,许大人不应该高兴吗?”
许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是沉晦,却有点点流光,轻声开口,“女公子胆子倒大,竟敢妄自揣测天子之意。”
“是小女子唐突了。”
我抬眸,撞进许墨的视线之中。只见他眸中渐渐染上几分笑意,方才不过是故作严肃罢了。我心知他虽看破是我所为,却不知更深一层的原因,随即也弯唇笑着承了他的玩笑,“想不到许大人的茶也是数一数二的,今日还要多谢大人相邀,才有机会吃上一盏,恐怕要让王都许多人羡慕我了。”
许墨替我斟了最后一杯茶。
“旁人也是没有我这般好福气,得以见女公子识量之清远。”他微微一笑,“几次冒昧相扰,我也多有愧意,今日这套茶具乃是前朝官窑所出之精品,特赠女公子,以聊表歉意。”
“许大人还是觉得我心眼小,多有记仇?”指腹抚过圆融杯杯肚,“多谢许大人好意,只是贺氏家风节俭,如此茶具太过贵重,还是算了。”
许墨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说了声“好”。
我与他在茶楼门口分道而行,大抵是我的脸色很不好看,马车内,女使连忙塞了点心给我,小心翼翼着不敢开口说话。我看她一眼,接过点心,靠在马车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王都街景。
宣平侯府之事确是我所为。昔年我与母亲逃难之时,本由王都亲信联系了交好的世家相接,却不料其中一家联络了官府,逼得母亲只得带着我跳河东渡。那家事后因揭发有功,得了天子的赏,娶了名门贵女,才有了如今的侯府门楣。许墨送我圆融杯倒也并没有看错,我确是心眼小,更何况因着渡水之故以至母亲病弱,不久后就撒手人寰。此仇我是定要报的,还要第一个报,可惜……临了我还是没忍心让他们如我家一般落得满门皆诛的下场。
点心酥皮的碎屑呛在喉咙里,我忍不住咳了出来。女使见状连忙倒茶给我,茶杯触手微妙,垂眸一瞧我咳得更凶了——“这套茶具你什么时候收的?”
是在茶楼里时许墨说要赠我的那套。当时没收,却不过转眼的工夫就又进了我的马车里。
“是小厮送来令车夫留下的。奴婢瞧着好看又清贵,想来应女公子所喜的,就自作主张留下用了……女公子不喜欢的话,奴婢现在就换了丢了去。”
“算了,便就如此吧。”
“噢,盒子里还有一张字条……”女使递给我。
字条不长,上书唯有八字,其形清峻并存风骨。
“养痈遗患,除恶务尽”。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女使轻声问我,“女公子,这是何意啊……?”
“这是夸你家女公子我心胸宽广,心肠绵软,能容旁人所不能,以至后患不能绝呢。”
伍
从那之后,每每与许墨相遇时,他都会与我招呼寒暄几句。有时贺叔前去许府登门议事,回来时还偶尔带一些许墨所给的吃食点心和稀奇玩意儿。女客的花会雅集上,王都中所识的淑女们时会问起我是如何与许墨相识又熟悉的,我也只说借“父亲”的光,才偶得机会与许大人搭上话。
中秋时贺家阖府夜游王都,贺老夫人唯恐我拘束,便多拨了人手让我自己闲逛。中秋虽不比元宵,王都这一日还是燃起了灯,城中内河之上也漂行灯船。旧都水薄,灯船便是在七夕也所见不多。月映河川,船灯似行,宛如天河相映,美不胜收。我忍不住站在小桥上探头看去,想辩出每一盏的样子,自然也没见着身边几位女使屈膝行礼的样子,便也就被来人吓了一跳,险些栽下河去。
“当心!”有人眼疾手快,拉住我的臂腕,“灯船虽美,却也不值女公子奋不顾身。”
我借力站稳,惊魂未定之下连忙转身行礼,福身一半却又被扶住。那只手很快松开,我抬眼,只见许墨唇畔带笑,眼中似有稍纵即逝的担忧,“可还安好?”他问我。
“多谢许大人相救,才不使我今夜做了王都的落汤鸡。”
许墨收敛衣袖,微微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不必客气。只是桥头栏低,总是不甚安全。不如我们下桥说话?”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到桥下岸边的相较隐秘的树下歇脚处。身边的女使小厮皆默默退下,守在路口,不让任何人得见。
“没想到今夜能在王都见到许大人,还以为许大人定会去赴宫中夜宴。”我开口。
“原是要进宫的,只是想着宴上无趣,不如城内夜游走月自在,好在陛下开恩,许我缺席。”
“今夜风疏月明,倒是难得一见的赏月好天气。”我笑笑,“许大人赶巧呢。”
“是啊,也赶巧碰见了女公子。”他侧目来看我,“不知贺府夜席可还用的是旧都特色?”
我点点头,“中秋佳节,阖府还是喜用旧都菜色,特别是莼鲈羹。”
许墨轻叹一声,“莼鲈之思人皆有之,贺大人也是辛苦……论起来,我也有许久未回乡看看了。”
“许大人是如今的国之栋梁,天子肱骨,恐怕只有来日告老辞官之后,才能回到南郡旧地吧。”我如此说。
许墨笑了笑,那笑里有一些令我看不清的意味。片刻,他忽然开口,“伸手。”
“嗯?”我虽疑惑,却也依言伸出手来,下一刻,一只比巴掌略大些的东西被放在掌心。我垂眸一看,竟是在旧都时不多见的兔儿爷。幼年于王都,次兄每年中秋时都会送我一只他自己涂绘的兔儿爷作为节礼,自他去后,旧都没有这种风俗,我便也有十年没再见过了,“这是……送我的?”我明知故问。
许墨“嗯”了一声,看向我的眼瞳中映出一旁河川中的荧荧灯火,如被拂碎荡漾的水波,“前些日子在宫中遇见皇子公主们正在画兔儿爷,也让我画了一只。今日既巧,便就送给你作节礼。”
我看看手里这只做得精巧、耳朵微颤的兔儿爷,又抬头瞅了瞅他,然后忍不住笑了,“原来许大人今日还是有备而来呢。”
他似是无奈地叹,眸光微软,“唉,有女如此,让人如何自处啊。”
“这节礼少见,又是许大人亲手所成,我甚是喜欢,谢谢许大人好意。”我将握着兔儿爷的手缩回袖中,故作平静姿态,“可我小小女子,没得好东西给许大人回礼。”
许墨说,“女公子若想回礼,不如待会儿陪我一并逛一逛夜市吧。”
我怔了怔,看他一眼,“许大人,我可是闺中在室的女子,尚未婚配。”
许墨笑了一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厮,很快,便有人拿了幂篱而来,其帽裙长竟能障身遮形。我瞧着他这一套,忍不住道,“方才我说许大人有备而来不过玩笑,不想现在看来竟是真的。只是不知许大人到底是何用意呢?”
许墨起身,竟伸手亲自为我戴上幂篱,又掩好帽裙后方才开口,“女公子聪慧,却是多虑,我不过是想……同你共游罢了。”
说罢,他微微侧身,示意我与他并肩而行。
帽裙轻纱之后,我看着他已变得不甚真切的身形,垂眸迈步,走到他身侧,“还请许大人不要将今日之事讲出去。”
“自是守口如瓶。”许墨与我走了几步之后,忽然问道,“冒昧相问,不知女公子幼时得的是什么病,如今可有大好?”
我轻声道,“不过是小儿顽疾,十岁那年便已经大好,劳许大人记挂。”
许墨似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道,“女公子若有喜欢的、想吃的,都不必客气,告诉我便是。”
“那便多谢许大人了。如此盛意,岂能辜负。”因着帽裙遮挡眼前,致一片囫囵氤氲之故,许墨领着我慢慢地走,“只是我出门前在家中席面吃了不少,又得了许大人的节礼,实是没什么想的。”
“那不如……我请女公子吃一串糖葫芦,消食解腻吧。”许墨站定在一处摊位前,自顾自地买了一串艳红的糖葫芦,递到我面前,“女公子尝尝?”
垂于袖中的手指下意识一缩,我默了片刻,才缓缓伸出手去,自帽裙间隙中接过那串糖葫芦。目光流转间,却见卖糖葫芦的小贩有些眼熟。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的手指一软,指间穿着山楂的签子随即掉在地上。原如琉璃一般在夜市燃灯下流光的朹梅糖壳上瞬间沾满地上的灰尘,翻滚间变得如雾蒙蒙,连艳红颜色都似是淡了几分。
许墨的声音传来,带着关切的意味,可落入我耳中却莫名有些难言的刺耳,“女公子可还好?”
我深吸了口气,“无事,是我没拿稳,抱歉。”
“那我再为女公子买另一串吧……”
“不必了。”我连忙开口打断他,“既已掉了,便也是无缘,不必再平添无用的一份了。”
许墨看着我半晌,才慢慢开口,“淑女最是明理,有些事又何必强求。”
我抬手掀开帽裙,直直地看向他,“自古都道宴无好宴,不想今日中秋佳节,许大人相邀的约也并非好约。兔儿爷也好,叙话也罢,原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他眼中有我不曾见过的漠然与淡淡悲悯,“阿房舞殿翻罗袖。淑女既有如今生活,便好生度日。日日殚精竭力,难以安宁,于你并非好事。”
“扬名显亲,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我定定地看着他,“为人子女,为族后嗣,自当拼尽全力,让宗族父母有归处去……不是么?”
许墨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地问了句,“是么?”
陆
我一时说不上是该惊惶还是悲愤,百味杂陈混在心里最终也让我说不出什么。于是,瞧着许墨淡漠的表情,开口道,“既如此,那你便将我这漏网之鱼也一并除了去吧。”
许墨却没说别的,只留下一句“我送你回去”便转身离开。我站在原地,垂眸看着地上那支糖葫芦半晌,然后俯身捡起它,跟着许墨往夜市外走。许墨瞥见我手中的糖葫芦,“我再去买一支。”
我拦下他。
“不必了。”我说,“自那一年起,我便再不吃、也见不得这东西了。”
许墨看了我一眼,微微摇头,“何苦为难自己。”一句言语间竟是不赞同之意。
“中秋夜,本应团圆,不想许大人倒是送昔年抓了我的人与我团圆……”我顿了顿,轻声说,“还有比这种事更令人为难的么?”
许墨沉默片刻,“抱歉。”
我没再理他,他亦没再说话,只在我身前两步远走着,一身玉白衣袍映出燃灯熏红,如一影临世谪仙,却暖不到人心里去。马车前,他转身扶我上车,我瞧着他的动作姿势,也没客气,扶着他钻了进去。中秋人多,马车走得慢,摇摇晃晃之中,我沉不住气,忍不住问他,“许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许墨依然没有立时回答,只笑了笑,不知从哪里端出一方托盘,上盛一碟点心。他将点心碟子递给我,“这是早年间你家大人曾献至宫中的点心做法,昔时献帝很是喜欢,于是宫中便常做,如今已是宫中才有的吃食了。”
“我本蠢笨,不明白许大人这是何意。”
许墨瞅着我,笑了一声,“累世衣冠,于哪朝都是有功的。功不可没,陛下自然也不会忘记。”
我微笑,“那陛下在诛我满门的时候想起来了吗?”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巨室之落,不单因着旁人。”他说,“六王之祸连绵七载,江山动摇,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即便王都之中你父亲看似安然淡漠,绝不表态,你家中亦在朝中当作无事发生,不助谁也不害谁,可惜士族愈巨,愈难约束幕僚门客。这样的道理,你是懂的。”
“枝繁叶茂的大树,如若哪枝坏了便剪掉哪枝就是了,何必又连根拔起,令树倒猢狲散?”我紧紧捏着碟子,一时激愤使话都说得冲动,“天子就是要杀鸡儆猴,可谁知跑的究竟是猴还是雀?”
许墨依旧看着我,面色平静,波澜不惊,“这话今日我就当没听到。”他轻声道,“是要给天下人看,削世家累代积功恃傲,却也要罚你父亲身为族长之过。你可知,六王势力之中皆有你父亲的下注,无论是谁登基,你父亲、你全家皆有从龙之功。陛下最恨如此之人,你父亲偏就撞上了。”
“可……可就算真是父亲的罪过,又为何要揪着满族不放,诛杀我们全族呢?”我的手在抖,捏着的碟子也在抖,许墨见状,伸手抚在我的手背上。掌心的温热贴在手背上,竟让我觉得有些热烫,倒也一时平静了许多。
“记得上一次我让人拿给你的茶具么?”许墨低低地说。
我点点头,喉咙里似有什么哽住,吐不出也咽不下,“记得,还未谢过许大人。只是……那句‘养痈遗患,除恶务尽’,许大人是想警醒我,还是警告我呢?”
他声音温和,语气和缓,娓娓相言,“那时只是想告诉你,留一线的生机,来日或会养成大患。”
我抬眸瞥他,“就如我一般么?”
他一哂,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却让人一见便知——于他而言,我算不上“大患”,大抵只是个荡在边上的乐子。想自己千方百计的谋算却一朝被他如此轻易就看穿,甚至在王都藏了一年都不到,我一时气顶,又念着贺府上下就觉得羞愧,于是毫不客气地将碟子还放在他手上,看着他依然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咬牙道,“许大人还不放手吗?”
许墨看我,“为何要放?”
我又气又羞,用力也抽不出手,“我堂堂一闺中在室女,你如此轻薄我,可是存心要坏我名声毁我清誉?”
“如若淑女不说,旁人又如何知晓呢?”他似意有所指,却也因见我恼便收回手,手背上蓦地一片凉意,略带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薄痛,“就像我不说,淑女也不会知道陛下恼在哪里,不是么?”
我横他一眼,抚了抚手背,沉默半晌后还是忍不住问,“我之事,可会牵连贺府?”
许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贺尊办事得当,可鸿胪寺少卿也并不是非他不可。敲山震虎,如若他是个聪明人,今日知道我与你同行,便该知道怎么做。”
“……一切不过是我不服罢了,怪不到贺府头上。”我轻声道,“许大人若回禀天子,只说我便是,不要牵连他人才是。”
许墨笑了一声,却听着极冷。许久之后,他才说,“你感念贺氏一族搭救,可你有没有想过,纵然当时你母亲仍在,他们为何要搭救,又为何以让你与贺家旁支的公子们一并进学?”
“……我并非蠢笨之人,自然知道贺氏拿我做什么。彼此都有对方想要的,自合拧成一股绳。”
“那你又为何替他们撇清呢?”许墨将碟子放回盒中。
“……因父兄宗族之故连累旁人,自然心愧。”
许墨叹了口气,转头再次看向我,眼神里清晰地显出无奈之色,“你啊……罢了……”
马车已停在贺府门前许久。
我仰起头,“我不过是想为母亲报仇,为父兄正名。如今母亲的仇报了,正名一事,我便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做的。旁人怎样都与我无干,贺氏虽有野心,到底也抚育我长大,予我安身之地,教授我万千所学,我……不能辜负。”
许墨定定地看着我。
片刻后,他将装了点心的盒子递给我,“死结难解,却也不愿斩断,如若当年我先寻到……”他的声音渐低,我侧头看他,却见他垂眸似是回想着什么。我下意识问,“寻到什么?”
许墨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我直觉不对,却一时又不敢妄自揣测,见许墨并无多说之意,便只接过点心盒子,“今日多谢许大人送我回来。”
许墨轻轻颔首,抬手敲了两下马车厢壁,便听小厮上前备好了脚凳。
我拎着盒子准备起身告辞,却被许墨拉住了袖子,转头还未待看清,头顶便微微一沉,一方轻纱在眼前垂下,遮住了他的神情与面容。他将幂篱又戴在了我的头上。我愣了愣,随后向他道谢。
许墨笑了一声,扶了我的手臂送我下车,说了一句,“今岁秋久,淑女自己多保重。”
我没回头,轻声道,“多谢,许大人也多保重才是。”然后踩着脚凳下车,回了贺府。
府门开阖,马车辘辘,我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
柒
中秋之后,我便甚少再出门赴宴赴会,对外只道王都天冷多有不适,关起院门缩在自己房内一门心思精研棋谱。期间,贺老夫人担心我的身体,遣人问了几次,真的见我安好才放下心来。我本以为贺老夫人或是贺叔会来问询中秋夜许府马车送我回府之事,却不料全无人提,偏像是真无人知晓一般。
霜降那日,我正照着棋谱步步下棋,女侍送来一碗热汤,笑着打趣说,“女公子精研这许多时日,可棋艺却也不见长呢。”
我睨她一眼,没好气地回,“全都知道我不擅棋艺,偏生就你多嘴,小心我扣你月例银子。”
“呀,”女使摆出一脸夸张的害怕,“女公子自己明明心里有谱,还不许旁人说的,小气!”
我愣了愣,然后笑了一声,“……你说得对,我心中确实有谱,只是有些话即便旁人心知肚明,挑开了说却也不成。”
女使笑着,“女公子英明。”
我瞅着她,想着她方才所说,忽地想起中秋那夜时马车里许墨没说完的话。他说如若当年他先寻到……寻到什么?先于什么?当年所指,可是我所想的那个当年?彼时我只觉不妥,却也看出许墨欲言又止之后是不愿多提,要我自己琢磨。我心下不是全无念头,只是着实荒谬,令我难以置信。
被留于掌中的棋子已经烘得温热,我将其丢回盒中,又摸出几颗来玩。
“近来可有什么别的消息?”我问女使。
她摇摇头,“过不久蕃客就要入京了,鸿胪寺上下皆忙得焦头烂额,贺大人亦抽不出身来。其余的……”她又想了想,“北边不太稳当,似是有人要借残王余党生事呢。女公子可要……”
我摇摇头又摆摆手,“别捣乱,事关天下安定,不容胡闹。再说,就算真要有什么,也是来不及的。许墨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回女公子,许大人一切如常,并无特殊的。”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说。
徂川逝悠悠,昔年我与母亲奔逃之时,一路慌张打点,准备不周,这才让如今被削爵的宣平侯府得了机会,有了可乘之机,惨遭背叛。若按许墨之言,便是他也曾偷偷寻过我与母亲的踪迹,只是晚了一步,才落得今日的境地——可无因果关系,凭什么他又来寻我们、救我们,难道只凭感念那寥寥一时在我家学堂念书的情谊吗?视其虽近,却邈若山河,他自是有风骨有私隐。我想问个清楚,却也不知他能否告诉我个明明白白。
棋子被我摆在桌上圈出一方天地,长河汩汩,眼前窗外满是秋浓萧瑟意。
记得那年与母亲渡河时正值冬春交际。天虽渐暖,却也说不上和暖,依旧有刺骨的风与冰寒的水。河边,母亲笑着宽慰我说她会水,便让我趴在她的背上,如载之舟一般欲将我驼在水面之上。只是风起不止,水浪涛涌起伏上下在我的脸上、口鼻处,我只觉窒息,亦常呛水,难耐地不住掉泪。那时母亲的声音都被冻得直抖,却听她依然为我哼唱着幼时的歌谣。年幼的我不懂,为何我们不能坐马车、不能如常一般地跑走在路上,非要浸在这样冷的河水之中,年幼的我亦不懂,母亲所为我撑起的并非区区水中一程,而是我此生的全路。
上岸时,我冷得全无力气,昏昏欲睡,还是母亲哆嗦着将我护在她也已被河水浸得冰冷的怀中,想让我也暖和起来,还不住地唤着我,让我不要睡了去。若非她如此费心周全,我得不了生,她也不会西去。
鼻子一酸,我深吸口气,丢下手中唯剩的棋子后便激而起身。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也有些许颤抖,仿佛那年母亲的颤抖,“备车,送我去许府。”
我从未如此焦急地想要寻得许墨。一路催着马车,似是不及时赶来,便就要错过大事一般。
结果到了许府,门口的侍卫告诉女使说许大人一早入宫上朝,此时还未回府。问他许大人去了何处,只说或是在国子监,或是与天子有事要议,或是和同僚相聚吃席。
我等不及女使再去询问,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车去,也没顾得上戴好幂篱,“那你可知,若是与同僚吃席,能在哪里寻到他?”
侍卫愣了愣,又连忙低头垂目,随后摇摇头说他不知道。我一时泄了气,随后连忙让女使拿了银钱递过去,“那若是许大人回府,劳烦立时告诉他,就说故人相邀茶楼吃茶,请他来一趟。”
那侍卫应了“是”,却没收我的银钱,甚至还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我无可奈何地原地跺了两下,“算了,我就在此候着,等他回来便是。”
谁料刚一转身,就见许墨一身紫绛官服站在距我不远处,脸上笑意明显,不知自何时站在那里的。我从未见他穿如此颜色,清贵君子一朝服朱紫,清雅尽褪,华贵全释,方才让我想起他到底是朝廷命官、天子所依之臣。心弦莫名一颤,没来由地,心中无限百味杂陈。
见我回头,他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女公子安好。不知女公子所来为何事?”
女使手忙脚乱地替我理好幂篱帽裙,心急之下我却也记着回礼,于是屈膝垂首,“许大人安好。今日所来是……是……”我忽然想不出借口。
许墨见状,大抵已知我何意,便微微颔首,“可是上次贺大人所求之书?我知晓了,稍后便着人送去贺府上。”随后他压低声音道,“淑女前行一步,我稍后便来,”又吩咐我身边的女使,“仔细扶好你家女公子。”
我连忙点头,深吸了口气,这才上了车。
路上,女使似是憋了许久,才慢慢出声问我,“女公子,您这样火急火燎,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我摇摇头,只说是为旧事,别的不再多说。昔年我家倾颓、我与母亲出逃之时纵是如今便也依然有些私隐不得张扬,更何况是连我也不知的隐秘……这样的事,总归少一个人知晓是好的。
女使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垂首理了理我的裙角。
我瞧着她的手,忽然问了一句,“你是贺氏的人,还是许府的人?”
女使抬眼仰头瞅着我,笑了笑,依然没说话。
莫名地,我觉得那笑容似是像狐狸般狡诈,又似是在谁的脸上亦见过相同的笑。
捌
茶楼之中,依然是那日的厢房,依然是那日的位置,也依然是许墨摆弄茶具,只是这一次他并非煮茶,而是在点茶。我没问他为何先于我到了茶楼,也没再客气行礼招呼,只遣了女使小厮守在外头,便径直坐在他面前,端起来就喝下去。许墨愣了愣,随后浅浅笑开,“淑女莫急,小心呛着。”
我深吸了口气,“燕平七年,你拦下卖糖葫芦的游贩,将我从他手中救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恩难报,如今谢过也是轻飘飘的。”我抬头看他,“那日马车之中,你说昔年若你能先于贺家寻得我与母亲,今日我想问问你,此间话究竟是为何意呢……?”
许墨又盛了一勺茶来给我,“先吃茶,勿急。”
我垂眸盯着碗中茶汤,“让我如何不急……”
“看来,你大抵是真的不记得了。也罢,”许墨轻叹一声,放下手中器具,端碗饮茶,“六朝巨室屹立风雨数百年,九寺皆有门客生徒,天下无处不见你家族人。天子思及六王之祸,又欲为后世计,不愿徐徐谋算,才如此大刀阔斧。可惜天子自幼不得献帝疼爱,习的也并非帝王心术,一片计谋算盘尽然写在脸上,于是早在永安元年时,你父兄便就预感家族不详,曾与我私下商量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父兄那时就知道你是天子近臣?”我问。
“是。”他笑了笑,“天子登基前,他们便知我自南郡而来,意在为天子谋。”
“看来,举家唯我最蠢,少时看不清你,如今摸不透你。”
他摇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昔年你尚年幼,不涉其间事,便是这十年也皆靠自己琢磨,能有如今地步,已然很好了。”见我没再说话,他继续道,“永安二年岁末,你长兄亲自登门,要我在新岁之前将你带走。”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只是未曾想,到了既定那日你却蓦地哭闹了起来,你兄长无法,只得另择他日再行。”
“我哭闹?可我全然不记得有此事……”我讷讷摇头,“怎么会?”
他沉默片刻,“年节不便动身,错过了那时便只能等待年后。可惜谁也没想到天子竟在新岁发作,我得了你长兄的信,在王都内等了许久却不见你,后来才知道,你母亲带着你钻了别府的车,已经出了王都,向南而去了。”他轻叹一声,“追兵回禀上来的话是你与你母亲已经跳河而亡。那时天气尚冷,没人相信你母亲能活着渡河而去,翰林院上谏,天子便不再追究……”
“天子……你们……知道我们还活着吗?”我轻声问。
“……贺府脚程太快了,谁都没有赶上。”许墨只这般说。
我明白他是何意,“所以,你觉得贺府早有算盘?”
“并非如此。”他摇摇头,“原先并不知是谁,只是后来听闻贺府千金忽然找回,纵使存了分心思,却也没有深探。”
我点点头,又想到什么,“当年你进我家学堂,便是为了替天子盯着我家?家族势力遍布天下,便纵是担心旁人,可总有信得过的世家相托,再不济还有乳母嬷嬷,怎么兄长便就托付给了你呢?再者,昔年贺叔……贺尊投于南郡天子之下,你可也算到了?还有……”
许墨笑了一声,“你这样多的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我窒了口气,才缓过神来,“随便哪一个都好,劳烦了。”
“先说贺大人的事。”他说,“昔年你祖父名垂天下,贺大人师出你祖父门中,天子不免也很是敬仰,他也确实做了一番贡献。永安初年听闻贺府千金归家,天子还遣了大礼,也派人查过你……贺府准备万全,自然无虞。”
我点点头,死死地盯着他。
“当年我进你家府上学堂,有为天子探听之意,却也是我想看看名誉天下的世家学堂,究竟是如何教授弟子,又如何得此等赞誉……如今我领国子监祭酒,确也用上了不少曾在你家学到的东西。”
“那你可……”我想了想,又把没说完的“背叛”吞了回去。
许墨大抵是猜到了我要说什么,只苦涩一哂,微微摇头,“世家大族,上下隐秘,便是我也探不出什么。只一,你家先生太过招摇,竟意图以世家牵制皇权来捭阖制衡……昔有王谢,断不能再另出新晋,故唯这一点,就能使天子震怒了。”
我虽不曾如兄弟们一般出入学堂,却也在家族之中读过许久的女学,先生也以古书中世族之势教授我们这些女儿,好为今后使家族繁茂而准备。那时,我并不觉有异,只是后来在贺府念书时得学大夫帝王之术,才明白为何天子如此忌惮。我叹了口气,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许墨最后才答我有关“托付”的问题。
但他也并未直截了当地说明原委,只看了我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反问我一句,“淑女可还记得,你我初识是在哪一年?”
“燕平七年。”我说,“你救了我一命,我自然不会忘记。”
“唉……”他叹了口气,面上似笑非笑的,“燕平五年,我自南郡而上初至王都,借先师举荐得入你家府上学堂。燕平六年秋,学堂同砚意仿先朝作红叶题诗雅集相竞。我出身寒门,于鸾笺一道亦着实无长,便被人拿去笑了许久。本也不算什么,只是有淑女恰巧途径路过,捡了我那片叶子,对出了下阙,不仅夸我瑶林琼树,风尘外物,还骂了瞧不起寒门的学子……”他忽然忍俊不禁,笑了一声,“不想小小淑女竟如此伶牙俐齿,后来还是你次兄相告我才知,那原是你。”
我茫然地看着他,绞尽脑汁想了好半晌,却只记得府中每年的一院红枫,不记得什么诗歌雅集,红叶题诗。我的表情或是过于迷茫,许墨又叹了一声,“燕平七年时救你,确也只是路过。未曾想你虽不记得我,却还是说了一句……”
“……‘瑶林琼树,风尘外物’是吧……”我想起这句话,也随着他一同叹了口气,“对不住,我实在想不起红叶题诗之事,或许是因着昔年曾有高烧之故,一些详尽也不全然能记得了。”
许墨摇摇头,“这并非怪你,孩童幼年所记不多,便是现在也不能一一详录。”
“就是为着这个,你才答应下来相救的吗?”我不免好奇,“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我那时年虽小,那样说完只怕……你的同砚们怕不是更要为难你……”
“我一向不在意这些,倒也无妨。只是在这般世道,衣冠当权寒门无势,累世大家之中大抵也只有淑女才会说出那般话。”许墨笑笑,“彼时年少欢喜,不想延绵余年,便总是多几分不同的。只是抱歉……”他顿了顿,垂眸不再看我,面上歉意甚浓,“庙堂之上与人心之中,为天下后世算,我必要上呈天子,散门阀枝叶,好歹使民间能多休养生息几年。如此,令你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是我之过。”
我从未想过他会说这些话。瞧着他愧意垂眸的模样,一时我只觉心间震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久前曾在王都城外满腔的激愤于此刻却发不出分毫,我看着自己的手稳稳地端起面前的茶碗,将已冷透的茶汤饮下,然后我听见自己说,“天下为重,我不怪你,家族势大难免被拖累,我不怪你,更何况算下来,你可也救了我两次。至于贺家……还是上次所说,他们所求为何我不知晓,也不想知道,只是经年之恩难报,如昔年我一言一行被你记下许久一般……有求皆苦,是我自愿的。今日全已解惑,我要多谢你才是,又何必道歉。”
许墨抬眼,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又缓缓问了一句,“那你之后想如何做?”
我深吸口气,“忘恩负义之徒已被夺爵流放,父兄母亲生前身后污名还在,此唯我今生所求尓。”
玖
是夜,女使见我思绪颇多,似是不好睡,便端来一盏安神汤令我饮下。本以为能安睡一场,谁曾想魇梦再来。
依然是旧宅廊庑之中,我垂手瞧着一片荒芜的院子。时光匆匆而逝,我见昔年祖父连中三元后门庭若市的盛景,见旁支远房驻守北域的叔伯回京述职时威武的风光,见宫中满殿朱紫之中父亲不惜性命死谏献帝的忠勇,甚至列祖先宗如何随高祖定天下、谋江山、封侯袭爵之景亦现……不过片刻时光,数百光阴匆匆而过,一切皆动,唯我凭栏望景,冷眼旁观。直至某岁秋时,有公子尚稚,却已有翩翩清骨,一身玉青颜色,立于满院霜红之中。他掌心一片秋叶,黛墨色浓,鸾笺小诗半阙徐徐题于其上。秋风透骨,他衣袂轻扬,如画美焉。
那大抵便是少时许墨,此刻便就是他口中与我初初相会的燕平六年。
我下意识上前两步,一手扶在栏上。
着锦袍的次兄携着心爱的小小鸟雀凑近,看着许墨掌中的红叶。又有不知名的公子哥来,取走他的叶子,掷于风里,被拂在地上。如玉般的少年郎君侧眸瞧着被人弃如敝履的叶子,面上却留几分笑意,安静听着公子们七嘴八舌的糟烂话。
不远处,于浓色深处,女孩小小一团被长兄牵在手中,慢慢行至园中。路经那枚霜叶,她驻足弯腰拾起,与长兄细细念了,忽对了下阙,又抬头笑着问向少年郎君,“这是你写的?”
他怔了怔,看向她身旁的长兄。亭亭君子温尔一哂,“这是我幼妹,大抵很是喜欢你的诗。”
少年郎君似才回过神来,躬身拱手行礼,“在下多谢淑女抬爱,也谢过长公子。”
她仰起头,少年郎君亦在此刻蹲下身,她将那片红叶还给他,又拉拉身侧长兄衣袖,长兄耐心俯身听她说话,“前几日长兄教我念书,濬冲君曾说夷甫君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是乃风尘外物。今日见少年郎君,可不就是书中所言如此?”
长兄莞尔,“妹妹顽皮,冒犯公子,还望见谅。”说罢,他抚了抚她的头顶,“行啦,先生还等着你过去呢,莫要再迟了。”
她歪歪扭扭地竟是给那少年郎君行了一礼,随后由长兄领着才悠悠离去。他们身后,那少年郎君长躬许久,才慢慢直起身,随后瞅着掌心里她递去的那片题诗红叶,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缓缓松开捏在栏上的手,轻叹了一口气。
转眼,院中风起,将满目如火艳红吹皱,破碎成片片烂蝶,逝在冬时厚雪之中。目之所及一片大火焚后的黑焦墨色,视至城外,城门巍峨,形单影只一简陋车马孑立于雪中,有公子仅着褐衣候在车旁,似是在等什么人。我瞧着他自城闭待至城开,又再至城闭,虽此时风雪已止,但褐衣单薄,远不如他如今能穿的鹤氅暖和,想来等候得也是十分寒冷。纵是胡蝶之梦也好,黄粱寤梦也罢,许是白日里那几盏茶吃的,即便我不再记得曾经是如何与他相识相交,但这一夜的虚幻蜃景之中,我还是不由得心中震颤,醒时满脸的斑驳泪痕。
隔窗遥望,皓夜月辉明彻,我说不清是哭家族满门荣辱不复,还是泪他言中所行所为。
于榻上翻了个身,我用被衾蹭净了脸上的泪痕,再度睡去。
翌日晨起,女使来唤我起身,方洗漱完,就见刚散朝回来的贺尊。他身上穿着还未换下的朝服,站在我门外,目光中有薄冷之意。我走到他面前行礼,“贺叔如何这般早就站在我门前了?”
他沉声问我,“听闻昨日,你与许大人在茶楼吃了许久的茶。”
“是,”我点点头,“不过是有些旧话想问他个清楚。”
“哪一年的旧话?”
“贺叔这是要审我了?”我抬眸看他。
“当年若非他首谏天子,一干重臣都没能拦住,你也不会至此。”他淡淡开口,“他一向巧言善辩,侄女可莫要被他蛊惑了去才是啊。”
“贺叔请先生教我读书明理,不就是防着这一日么。如今贺叔这样问我,倒像是不信我了。”我微微一笑,“贺叔方散朝回来,想必还未用过早膳,不如我们一起吃吧。”
“不必了。”他叹了口气,“侄女慢慢吃吧,鸿胪寺还有事等我去处理。只一样希望侄女记住……”贺尊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格外淡漠,“若想光复门楣,必得狠下心肠手段。俊俏哥儿何处没有,好性子的也并非天下少见,他许生与你有仇恨横亘,就不要心软动摇才是。”
我笑着应他,“贺叔所言甚是,家仇不敢忘,还要贺叔多多相助呢。”
贺尊“嗯”了一声就转身离去,我笑着目送他消失在廊庑拐角,然后侧目吩咐女使端上早饭来吃。
我何尝不知贺尊作何想法。
待时机成熟之日,我便是被打压的巨室所受最大的委屈所在,将扬于天下面前。届时,自永安年以来的经营捭阖的世家便或能以天下来挟天子。昨日茶楼之中,许墨说天子欲休养生息,为将来自边城夺回旧地而准备。我如被火烤的靶子,唯有只有釜底抽薪才不使扬汤止沸。我想起母亲临去前曾再三嘱咐我莫要因家中事而憎恨怨怼,如今前路既明,昔年华亭鹤唳声不绝而起,我不该也不能再纵贺氏与衣冠世家与天子抗衡。这并不该是亡秦必楚的故事,世代朝廷皆与世家轮转,代代更迭,代代战火不绝。
自我利用贺家势力解决了宣平侯府之后,就已从握贺家为棋的一侧,将变成被贺家拿捏的一侧。眼下,我还并非一无所有,如许墨所说,此刻我不做什么,才是重中之重。
心神既定,胃口大开,我足足吃了一大碗粥才放下碗,又让女使备下笔墨,悄悄取了随身的家族信印,写下了封信。笔墨未干,我转而问伺候笔墨的女使,“你是永安九年时府中统一采买来的?原先家在何处?”
女使看了我一眼,微微一哂,“回女公子,奴婢原是王都人,后因故投靠亲戚,迁居南郡。后来卖身为奴,正是在永安九年入府的。”
我打量着她,半晌后才轻声开口,“你是他送来的,对否?”
女使又看我一眼,屈膝道,“是。”
“这封信你寻人务必送到。今日贺府繁忙,不要惊动他们做事。”
又是一岁王都深秋,贺府之中,也有一片灿灿红枫。
我站在廊庑下,长叹一声,笑不出也愁不得。
正值风起,霜叶纷纷而落,一片朱红正落在廊前凳上。
如梦中一般,我俯身拾起,只见叶片之上有斑驳颜色,宛如顿过的泪墨。
拾
听人说,王都今岁秋时比往年长了许多。
贺老夫人命人在后院几棵红枫下扎了架秋千,也不着人扫去落叶,坐于其上时远远看去宛如画卷一般。家中女客往来时都十分喜欢,我也常在天气晴好时闲坐发呆。
立冬时节本该土凝寒水始冰,不料今岁却格外暖和,贺府的小厨房遣人来问我还要不要循例煮娇耳炖羊汤,唯恐吃了身上过热不爽。贺老夫人说纵是天气暖和,也不能不循旧俗,于是午饭时还是摆上了这些。只是未曾想到,临用饭时前厅才传话过来,说贺大人有贵客上门,后院不便前去。贺老夫人仔细问了是哪家贵客,小厮答说是许大人来了。
贺老夫人叹了口气,拉着我,“罢了,不管他,”又悄悄说话似孩童一般,“今日她们还买了点心铺的糖糕回来,我们自己吃,不告诉他们。”
“好。”我笑着搀贺老夫人往桌前落座。
相比其他人家,贺府人丁不多,规矩自然也没那么严苛。正用着饭,贺老夫人咽下口中食物,忽然开口,“在王都里这些时日,你可还习惯?”
我点点头,“自幼生长之地,自然是习惯。旧都与王都大不相同,老夫人可安好?”
“倒也差不到哪里去……”她顿了顿,又说,“我瞧着你最近似是有心事?可是与那许家子有关?”
我怔了怔,放下筷子答,“无妨,让老夫人担心了。”
她叹了口气,“虽然我并非你的亲祖母,可这么多年我看着你长大,到底还是能有几分了解你的。那日你匆匆出门,又丧兴而归,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端倪来。是不是……他同你说了什么狠话?还是出了旁的什么事?”
“许大人聪慧,早就知晓我并非贺家女儿。”我思量半晌,决意不将那些旧事告诉她,“一时慌乱,担忧惧怕而已。”
“唉……你那脸上根本藏不住事,就不要瞒我了。定是他说了些什么旧事,勾起你伤心罢了。”贺老夫人摇摇头,“更何况许墨此人聪慧我早有耳闻,到王都前便就想到瞒不了他多久。你如此纠结,或是与我贺家有关……恐怕,是他察觉了我那蠢儿的心思,才从你这里旁敲侧击。”
“……老夫人明察。”话都说到如此程度,我也只得认下。
“我就说。”贺老夫人也撂了筷子,“我那儿子做什么不好,偏生卷到这些事里头去。谁不知道当今的天子最恨世家拉扯,自己争便就罢了,贺府在王都不过也就他和我这一个孤老婆子,还扯上了你……”
我垂眸不再说话。
贺老夫人见状,伸手来抚我的手背,“你莫慌,告诉我,他要你做什么?”
“……许大人只说,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能为。”
“这话倒不假。”贺老夫人转过脸去,再度拿起筷子吃饭,“你该听他的。”
我抬眸看向贺老夫人,半晌后,她又摇摇头,“不必顾忌贺家,什么救命之恩养育之情的。将来走怎样的路,也不是你一个小小女娃能左右得了的。”
“是。”我心知贺老夫人是何意,却也只能这样说。
用过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前厅又来人说许墨带了立冬节礼,想送给贺老夫人。贺老夫人看了我一眼,眼神颇有些别样的意味。她点点头,让人进来。
立冬休沐,许墨一身淡青墨色常服自门外绕过屏风走进房内,宛如砚中一掬松烟墨。他行至贺老夫人前几步之外,躬身行礼道,“许久不见贺老夫人,不知老夫人近来可还安好?”
“好,一切都好。”贺老夫人笑着说,“坐吧。”
“前些日陛下赏了些料子,我府上没有女眷,便想着哪日送来给老夫人。今日正巧贺大人相邀,便带来了。”许墨示意人将料子呈上,目光一转,似是才看见我一般,“女公子安好。”
我起身行礼,再默默坐下。
贺老夫人同他寒暄了几句,许墨微笑着一一答了,我垂眸听他们说话,盯着裙角上一团银线锦花刺绣发愣。余光里,贺老夫人似是瞥了我一眼,她身边的姑姑极有眼色,她微微弯腰道,“老太太,到了该午睡的时辰了。”
贺老夫人“嗯”了一声,“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也乏了。你替我去送了许大人便自行回去吧。”
我应了“是”,自贺老夫人跟前行了礼,与许墨一同退了出去。出了院门,许墨忽然停了脚步,我转身看他,瞧他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说,“近来研习古棋谱多有不解,听闻许大人棋艺甚佳,不知可否请许大人为我解惑一二。”
许墨点点头,“自然可以。”
“那许大人请随我来。”
我将他领到后院秋千处,又屏退了旁人,这才开口问他,“今日你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他点点头,“淑女打算就在这里说话?”
“你到贺府来就只有这里能说话了。”
他笑了笑,轻声开口,“我倒是忘了,你确实胆子不小……”他顿了顿,“信印也敢那样盖着送出来,就不怕旁人知晓么?”
“许大人与我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要保我无虞,我怕什么呢?”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叹气摇头,露出几分无奈,“那你可想过之后要如何么?这件事办妥之后,你要随贺府一同,还是离开贺家?”
“自然是要离开的,”我说,“只要有一日我在他们手上,或是他们知道还有我这么号人,那些旧事就不可能真的翻篇而去……”我看着他似是有些不赞同的眼神,“我知道这个法子看起来很蠢,也并不是上上选,只是我……不想再拖了。”
许墨似是若有所思。我瞧着他面上依旧微笑的温和表情,一时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半晌后,他回过神来,察觉到我的目光,“怎么这样看着我?”他问。
我摇摇头,“只是觉得许大人还有别的话没说出来,想看看自己能否如相面师傅一样看出个子丑寅卯来。”
“那你看出了什么?”他饶有兴致。
“要是看出来,我也就是名誉王都的相面大师了。”
他笑了,“我确实有话没有说……”他轻叹一声,压低了声音问我,“他日事了,如若……”
我抬眼瞧着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微妙的紧张。衣袖之下,我抓着自己的手指,忽觉有些喘不上气。好像……我大抵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他话没说完,却像是有意不说完,又或是说不出口。我深吸了口气,迎着他的目光扬起一个笑,“将来皆无定数,或许……还要托许大人相助才能斡旋,我……”
我一时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怀里仿佛装的不是心,而是只惴惴的兔子。
“女公子,您的棋谱!”
女使的声音自不远处大声传来,我先是被她一惊,然后才松了口气。女使一路倒着小碎步,快速而来,将棋谱递到许墨面前,又暗地里仿佛邀功似地冲我挤眉弄眼。许墨笑了笑,自她手中接过棋谱,“正好,我瞧瞧是怎样的局能难倒女公子。”
“哎呦许大人您可不知道,我们女公子的棋哟……”女使大声咋舌,听了格外想让我伸手拧她,“奴婢不才,可是没见过比女公子更烂的。”
我狠狠翻了个白眼。
许墨忍俊不禁,随手翻开一页,却见一片丹叶轻飘着落下。
我与他同时一怔,随后极快地反应过来,试图捡起那片叶子。只是满地落叶皆丹色艳丽,一时我竟寻不出是哪一片,而与此同时,许墨也俯身,从某一处捡了一片来。
我连忙起身,却见他已然瞧见了叶子上留下的墨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垂眸不再看他。
只听他轻声笑了笑,呼吸静深。
尾声
永安十四年春时,柳遥禁雪,画空飞絮,时和气清, 百草滋荣,王都中春宴频频,我也因接了不少贵女的帖子而常在王都走动。一日霏霏绿雨,贺尊奉天子旨意亲往西疆与大月氏相谈,我于遥遥之处相送。不知何时身边的女使悄悄退下,许墨站在我身边,手中的伞也将我拢在其下,亦不作言语。
待队伍消失在王都大道后,我缓缓转身,而许墨亦步亦趋,竟是陪我走完了整条蜿蜒小巷。行至巷口处,我才低声开口,“多谢你说动天子,令贺叔前去。”
“淑女固所请,怎敢不尽力。”他似是打趣般说,过了片刻,又问我,“可是因此心情不好?”
我驻足垂首,“之前谋算宣平侯府之事时,只觉迫不及待,日日晨起便是盼着天子旨意下达,好让我痛快一场。宣平侯我幼时也是见过的,他与我父亲称兄道弟,他母亲还抱过我,说起来也并非缘浅……”我叹了一声,“贺府亦是如此,可纵然贺尊的心思再如何,我也痛快不起来,反而怕那一日真的到来……”
雨幕细密,砸在伞面上倒也动听。
许墨静静地看着我。半晌,他才开口,“世事浮沉,在这样的世道里,虽说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但总比‘岂敢留有余力,但力有不足耳’要好上许多。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笑了一声,“你一直都是这样安慰旁人的吗?”
许墨缓缓露出一抹笑容,“大多时候,他们等不到我来安慰就行差踏错,自然也不会需要我说什么。”说罢,他目光转向一旁,“也确只安慰过淑女。”
这话听着倒是多出了几分别样的滋味。我忍不住侧目去看他,谁知看到他难得别过脸去的模样,一时觉得心情舒畅,竟下意识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问他,“你瞧什么呢?”
许墨转头愣了愣,随后才说,“闻得雨声潺潺,想看一看是落在了何处。”
“那你找着是何处了?”我问。
四周皆是同样的瓦檐,自然雨声也无别样。许墨语塞,但也很快笑了,“也只有伞顶之上了。”后又叹息,“唉,眼下淑女心情好了许多,便就拿我作打趣了。”声音中竟能听出些故作的哀怨味道。
我忍不住笑,“那还要多谢许大人肯让我打趣才是呢。”
他挨得近了些,“这些年王都西北处栽了不少花树,此时春景正盛。今日难得青雨绵绵,含雨梨杏想来格外美丽,不知淑女愿不愿赏脸,与我一道前去赏雨?”
许是真的因为已尽人事,唯听天命,我也轻松了不少,“自然是好,我还从未见过这般梨花带雨之景。”
永安十四年夏,贺尊回朝。三月后,在与大月氏使者的宴飨之上被天子以“办事不力”为由,外放平迁为西境副都护。旨意到达贺府的那日,贺老夫人长叹一声,却将我打发去邻府女眷一同赏荷。待我回到贺府时,贺老夫人说这样的结果很好。
贺尊离开王都赴任,贺老夫人因身子多有不便就留在了王都,而我自然也留了下来。王都之中曾与贺尊相联意图借我生事的几家巨室则由许墨出面,作为翰林学士于内上谏,暗中则分而化其力,借利诱其分,一边打压一边提拔,倒是在年内便让他们偃旗息鼓了。
深秋某日,贺老夫人忽地叫我去她房中,问我此生今后还作何打算,可否考虑在王都嫁人。她说自己已将我视作亲生孙女,她已行至暮年,漏尽钟鸣,而贺尊不知归期,亦难保其心思,自然不免想为我将来一生打算。她想有人能护我,令我余生不再沉沦旧事之中。
我当然知道她的打算,也知道她一片心肠全然为我好,只是依然不免让我愣了好一会儿。从前,我想着生命漫长,旧事琐碎,或许尽我一生之力都不能得圆满结果,所以也未曾想过这样的闲事。如今,虽然已经安定,但提及此事我仍毫无思绪。
贺老夫人说,纵然如今贺叔左迁不如往昔,可她好歹曾也是闺中出身伯爵府的姑娘,也是能为我说上一门很好的亲事的。她大抵也看出我的茫然与纠结,便挥挥手让我下去休息,再好好琢磨自己的事。
回到房中,不知为何女使忽地摆了棋案,我问及时她说这几日瞧我无事无聊,不如再琢磨琢磨棋谱,精进棋艺消磨时间。左思右想我觉得她说得也没错,便坐下来翻着棋谱,欲再度照着一步步下棋。只是不想在某一页处再度飘下一只霜叶来。
我本以为是我曾写过的那片,不料翻过来瞧着,字迹与小诗却大不相同。
似是……许墨的字迹。
“瘦绿添肥,病红催老,园林昨夜春归。深院东风,轻罗试著单衣。雨余门掩斜晖。看梅梁、乳燕初飞。荷钱犹小,芭蕉渐长,新竹成围。”
这是昔年眉庵公杨孟载的所作的上半阙。
我侧头看着站立一旁、看似收拾书卷实则低头窃笑的女使,问她,“这本棋谱并非我所有,是何时送来的?”
女侍清了清嗓子,故作正色,“回女公子,奴婢也不知道,大抵是长了腿,自己跑来的吧?”
我知她定会替她主子瞒着,不说实话,于是便也不再想着问她。瞧着窗外深秋一片霜红,想也只可能是前不久才送来的。盘算日子,也诚如他誊抄写下的这阙所写,我们上一次相会,还是春夏之时,眼下已经深秋,自是去日良多。
只是此词下阙却让人思之惶惶。
“何郎粉淡,荀令香销,紫鸾梦远,青鸟书稀。新愁旧恨,在他红药栏西。记得当时。水晶帘、一架蔷薇。有谁知。千山杜鹃、无数莺啼。”
红药栏西,紫鸾青鸟。红叶题诗今又现,其间意味不言而喻,便纵是闺中少女初习鸾笺也能明晓其意。昔日曾于心思间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再度浮现。
我倒吸了口气。
当年我尚幼时便瞧他所写鸾笺也并无“不擅”之意,什么“于鸾笺一道亦着实无长”,分明是诓骗旁人的自谦之语,如今倒是撩拨到我身上。
我取了一张贺老夫人日前才送的浣花笺纸,恶狠狠浓墨写下四字“宴春台慢”,夹回棋谱之中,丢到女使面前,让她物归原主。女使一边窃笑一边退出房中,我目光一转,才发现所用的笺纸之上纹花恰是几片红叶。
谁知翌日我方睡醒,女使便又递给我了一张笺。
“秋枫红笺,宴春台慢。难候争岁时。”
我尚睡意朦胧,惺忪眼前,小字点点融成团墨,恍惚里,竟没得让人反而想起了一帕胭脂红粉泪来。
正当我怔忡之时,就听屋外吵吵嚷嚷着什么。
“女公子,女公子!”
女使叱道,“吵什么,女公子刚睡醒,先下还犯困呢。”
来人嗓门不减。
“靖安伯爵府的夫人登门来了,说也想见见女公子,老夫人让女公子快些起身梳洗,往前厅去呢。”
女使问,“可瞧了是什么事?”
来人嘿嘿一笑,“伯爵夫人带了些礼来,前头的女使瞧了,可是有一双大雁呢,想来是向我们女公子纳采的。”
女使故作惊讶,“什么人能劳动伯爵夫人亲自来登门啊?”
“听说,好像是许大人呢……”
目所及处,女使冲我挤眉弄眼,笑得格外灿烂。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挑了支玉簪戴在发间。
眼前,窗棂纳秀,红枫下风起轻抖秋千,有片片红蝶于树间舞落。
恍然间,少年郎君如鹤清朗,立于院中青黛檐下,岩岩清峙,壁立于仞。枫霜艳丽,却不消好颜色。
他面带薄笑,鸦睫掩下眼中明光,声音温却清。
“淑女缓行,愿期再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