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眠木
　　
01.
“存在”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了……从我无法认知的久远过去开始，我就已经陷进了漫长的“存在”的过程。其实我很难用现在的心态去回忆当时发生的事情，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办法想象当时是怎么把那么多的事情归进一天的……不过看着白夜城渐渐建成，那时的我应该是满足于这种感觉的。
我的记忆像是被切割的玻璃碎片，过于零落又彼此断片，拼凑不起多少宏大的故事去成为某些“传说”了。
城主第一次让我见到Uriel的时候她还很小，需要仰着头来看我，我从她的眼神中能看到很多汹涌的力量——年幼的她所无法感知的力量。白夜城不乏怪胎，只是我仍然无法用确切的语言形容Uriel那天的样子，空洞的、破碎的一些情绪填满她稚嫩的身躯，让她看起来很像被揉皱了又硬生生展开的锡箔纸。
城主将她托付给我的时候神色很自然，仿佛觉得我挺适合这么一个引导人的角色，我开始觉得这是一个不太负责任的决定——她的力量很庞大，跟我也并不处于同种体系，我没有十足的信心。之后城主又跟我单独聊了一次，简单地稍微描述了一下她的身世和过往，我不再拒绝，毕竟她已经没有多少的选择了。
在我无聊又沉静的生活中，我并不抗拒引导和教育Uriel，虽然她显得紧张又过分不知所措，但很有礼貌。不过我的植物们或许不会太喜欢她——不要紧，世界上有那么多喜欢玩火的小孩，Uriel只是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而已。我已经习惯了教导者的身份，它们一样会顺从我。
城主反复强调她现在的危险性和潜力的时候我诚实地告诉他我会尽力帮助Uriel，不过并不能保证接下去的一切能完全在我掌握之中。Uriel在空间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动作更加不自然，好几次偷偷瞄过来——我觉得这个小女孩很有意思，或许还有一些类似于怜爱或者心疼的情绪？我不确定，我现在对情绪的感知力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准确地辨别了。
我招招手示意她过来，问她能不能确定自己的火焰的操纵程度，她有些犹豫，我从她的眼中看到麻木下更深的绝望，不禁会去想她对于死亡的理解是不是已经非常残忍了。对我来说无论她在哪里出生或者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她仍然只是个年幼的孩童，即使是在痛苦之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夜长大的。
我伸手摸了摸她后脑的发丝，将声音放低，Uriel看了我一会儿，顺从地走远了一些给我展示她仅仅能操纵的力量，神色有些不自在地又解释自己很可能突然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恳请我不要在意。
……她的神情实在有点可爱，是那种特属于小孩的局促，我不禁笑出来，告诉她没关系。
她的眼神湿漉漉的，带着些困惑朝我点了点头。
在教导Uriel的时候我遇到很多困难，但我的生活已经足够平静，城主也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具体的时间期限，给我留下了更多翻阅古老资料和尝试的时间，Uriel很少像别的孩子一样尝试着和我搭话，我们相处的时间大多都很安静。
不过我想她应该是喜欢这里的，虽然“平静”对白夜城的大多数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对幼年的Uriel来说，已经相当于恩赐了。
我给她划出了一片专门练习控制力的空地，她失控的次数其实并不多，只有很少时候我会远远地看见她小小的身躯沉进一片汹涌的火焰，她并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只是任由重重的火光把她吞没，金红色的光焰倒映在她瞳孔里，但我却从中探寻不到任何一丝恐惧，然后在我帮她一起处理掉那些火焰之后小声地对我说谢谢。
她的羽衣经常被灼得有些破烂，我尝试着给她修复过，但她还是告诉我没关系，不用在意。
我想大概有许多人和Uriel小姐相处的时候可能会感到压抑，但我还意外地挺享受这段时间的，她偶尔会给我展示她日渐强大起来的操控火焰的能力，但按照Uriel的描述，她胸口痛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我想了许多办法来缓解或者帮助她减轻一些身体上的疼痛，好在取得了一些还算不错的成果。
我深知Uriel心中压着多少有关末日和战争的记忆和伤痛，那些无疑是比火焰更加令人绝望的事物，也是因为这些她常常抗拒旁人的接近，在我面前也更喜欢低着头，犹豫着低声跟我说谢谢或者抱歉。
她现在还渴望死亡吗？我并不知晓。
Uriel在一次操控失误的时候曾经烧到我的裙摆和花枝，她的神情远比伤害到自己的时候更无助和慌乱，我把火扑灭了才去安抚她，她的声音又低又有些含糊，不断地重复着道歉，我告诉她不必觉得我会很困扰——虽然修复裙子是会有些麻烦，不过一定程度上可以消解无聊呢。
当然，经过漫长的相处后我们之间也会出现一些纯粹的教导以外简单的对话，或许可以说是闲聊？不过也并不太恰当。Uriel小姐无论何时总是显得过于悲观，她的身上长期存在着那一种滚烫和冰冷的矛盾感。对我来说我当然希望Uriel能够或多或少地从那种压抑的情绪中走出来，但我并不会站在我的角度去劝解她。
因为任何痛苦都是无法被别人劝解的，对吧？
再后来Uriel已经能够很好地操控她的火焰，我想我也没有辜负城主的期待。往后的故事或许有些无聊和平淡，不过这和此前的时光也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我和Uriel小姐、米迦勒、拉斐尔共同成为了“四大天使”而作为守城骑士，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这个头衔，不过能找到一些事物去守护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关于暗潮战争的回忆也已经不再清晰了，只记得在我鸟笼破损的时候那位年长的光灵给予我的温暖，我不确定这些回忆会不会刻意地避过了黑暗的部分，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阳光，雨露，我只需要这些，我从不迷恋痛苦。
我并不喜欢多么繁复地叙述成就，但和领航者一同破坏了暗鬼的攻城计划之后，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和各位守城骑士更加像一个团体——这样的归属感可以让Uriel小姐感到些许温暖吗？一直到踏上前往领航者巨像的旅途，我始终没有再开口询问过她。
我始终记得在Uriel离开我最初教导她的地方的时候曾经回头，问过我一句，“有什么能让您觉得温暖的吗？”
当时的距离比较远，我只能依稀看见她模糊的表情，带着我无从分辨的情绪。我没有回答，但我希望未来会有人给她属于她的那个答案。

02.
……很多很多的光芒。
在引擎面前感受到的一切在我跟随着领航者走向外面的时候渐渐淡去，他看起来有些失落，但我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去缓解他的情绪。我也希望我能让他不再感到困扰——对我来说很困难，刚才提到Gabriel的时候我又有些失控了。
领航者是很好的人，我一直很感谢他。不过他为什么会希望我开玩笑呢……
不理解。
虽然不太可能，但我会想让Gabriel也来这里试试看。虽然她看起来非常温暖，无论是那些茂盛的植物也好还是她金色的光芒也好，但我总觉得她的内核没有温度，很奇怪的感觉吧？也可能只是我误会了而已。
无论如何，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些。
我不想给任何人带来困扰。
我真的……做得到吗？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都是承载着噩梦的名词，又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噩梦而已。我现在已经并不在乎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又或者是别人怎么样看我了。
或许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我应该从一出生就死在熊熊烈火中，现在的一切都是虚无的。
我认得一种眼神，在灾难到临前最后一秒会出现的眼神，晦暗，麻木，冷冰，绝望，可以用一切负面形容词去堆砌起来的眼神，在那种眼神里，我只能看到很深很深的黑，可以把一切冰冷和火焰都吞噬的黑。
那是深渊。
所以我才会有这种并不害怕死亡的想法吧……既然我无法控制我的火焰，不如就走进可以吞噬这一切的地方。
我不擅长遗忘什么，有时候也会羡慕Gabriel曾告诉过我的她有许多记忆都很模糊，但我却像被烙在了那些虚无和痛苦里，我甚至可以回忆出每一个死亡前清晰的细节，包括母亲被火光映衬得发亮的发丝和她模糊的逆着光的泪眼，父亲向我伸出的颤抖的手和抱在怀里的羽衣。
……对，我上一次感受到引擎这样的温暖，就是在火堆面前，越靠近就越温暖，最后它将我全身包裹的时候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只是最终也没有解脱而已。
在母亲死后其实父亲和我都还曾经抱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念头，他叮嘱我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尽量不要在公众场合失控，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尝试着让我能好好地驾驭我的力量——或许那时候谈不上驾驭，我们仅仅是抱着解决一个灾难的想法，想把那些火焰的热量压在我的体内，再也不要出现。
我一直记得那些时光，虽然艰难又充满着兵荒马乱的四处躲闪，但那已经是回忆中为数不多的，我不孤独的日子了。
在羽衣成为我新的骨骼之后，我就很少再幻想未来了，孤独开始成为一种常态，我沉进每一条街巷的黑夜里，隐在人群熙攘的白昼中，我成为了只剩回忆的死人，但是那种状态比死人更加空虚……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法死去的时候，一种远比死亡令人恐惧的空虚感彻底吞没了我。
如果无法死去的话，那生命的尽头在哪里？
那样的话，我该如何终止这一切呢？
那是我最灰暗的几年。
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白夜城城主没有将我带走的话我会经历什么样的日子。我已经没有任何选择，如果继续待在原先的地方很容易失控引起更大的灾难，城主告诉我没关系，他的语气笃定，然后我就在很漂亮的地方见到了Gabriel。
她身上有种无法形容的沉静，虽然我们隔得很近，但我却觉得是神在俯视我，她的眼神温和，浅金色的浮尘在我眼前掠过透明的光影。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控制力量，她或许也对我身上的种种特质感到有些困扰，但她从来不会不耐心，几乎能从早到晚保持同一个姿势，以至于有时候我觉得她像个假人。她在教导我的时候非常温柔，对我的失控和我无意释放的火焰也从来不会表现出任何责怪或者恐慌的情绪。
我无法猜测她曾经经历什么，那种神一样的光辉成为了我幼年时期最明亮的憧憬，我知道我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但这影响不了她在我心中的重要性。
我还烧坏过她的裙子和花枝——那么漂亮的裙子和花枝上出现难看的焦褐色，她竟然还是完全没有生我的气，她似乎不会对任何人生气……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我很感谢她。
或许Gabriel小姐并不知道，但是她的指引让我感受到心的重量，虽然还是很轻，但至少有了重量。
……是信仰的力量。
所以后来在经历战争和成为守城骑士之后我才成为了现在的我，虽然还是被那些苦痛的回忆缠身，但至少我在一片虚无中也有了在意的事物，那让我的生存出现了意义——即使只是很小的意义，在虚无中不值一提的意义。
领航者离开的时候我在台阶上看向他的背影，远远的，忽然想起那天我从Gabriel的视线中向她告别并且离开的时候，留给她的也是这样一个愈行愈远的背影。
那天关于温暖的问题她没有回答我，但现在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