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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巽露】悼钟

作者 : HOHO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偶像梦幻祭 风早巽 , HiMERU

标签 巽露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晚祷

4037 64 2021-9-13 17:07
导读
*CP风早巽X十条要(现露)
*玲明捏造,原作基础上有大量改动!!如有看到不符合原作的设定或bug全是笔者瞎编,还请注意orz
今天那个男人依然站在那里。
崭新笔挺的黑色西装,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的黑发,配上金丝边眼镜和公文包,他看起来就像一名上流社会的律师。周围的大学生经过时频频侧目,似是好奇这样一个东方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伊藤看了眼腕表,伴随着秒针跳向12这个数字,宏大的钟声响彻整个校园。不过一会儿,面前的教学楼里面陆陆续续开始涌出人群,他无视人们对自己的打量,耐心等待,很快就在门口处看见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在一群浅发碧眼的白皮人种中,对方显得如此突出,说是成年人,对比周围人看起来又太小了,这里面固然有东方的血统影响,但他似乎本就没有达到这个学历该有的年龄;说是青年,他的气质又太过冷静成熟,尤其是当他在人群中看见伊藤时的那一瞥,尽管伊藤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却仍是感到一阵紧张。
他穿过人群朝驻足的对方走去,努力扯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我们又见面了,十条君。”
名叫十条的青年看起来有些无奈,他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置在腰胯上:“你还真是不死心,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吧?”
“在没说服你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伊藤苦笑,“虽然想这么说,但很遗憾我的签证快到期了,今天是我在这个国家的最后一天。”
“是吗?那确实很遗憾。”十条挑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语气却丝毫听不出遗憾的味道。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应该已经明确给过你回复了,我不感兴趣。”十条敛目摇头,语气平静,“十分抱歉,我还没吃午饭,可以允许我离开了吗?”
面对对方毫不动摇的态度,伊藤的内心浮现出焦灼。但现在这个情况确实不允许他们多聊,周围打量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听不懂谈话的内容,但仍是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僵硬的氛围,甚至有些人开始拿出手机拍照了。
“这样吧。”伊藤再次看了眼腕表,距离自己的航班还有一段时间,“你要去哪里吃饭?我请你,就作为这几天打扰你的赔礼。”
“你还真是……”十条大概是没想到对方如此死缠烂打,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转而思考了一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拜托了?”
伊藤依据自己对十条的印象,推测对方要么会去安静的咖啡厅,要么会去价格不菲的西餐厅,所以当对方带领着他来到一家充斥着明亮色系的快餐店时,他着实吃了一惊。
“我以为你会去贵一点的地方……”伊藤抱着公文包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拘谨地坐下,毕竟自己都说要请客了,对方选在快餐店这样廉价的地方实在是让他有些于心不安。
“我今天本来就打算吃这个,不会因为是被人请客就更改主意。”十条浏览了一下菜单上的条目,轻车熟路地向捧着点单夹的金发女侍者报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接触到女侍者询问的目光后,伊藤赶忙摆手:“我只要一杯水就够了。”
“你不喜欢吃快餐?”十条疑惑。
“不,其实我已经吃过了。”伊藤赶忙解释,他看见对方手边放着那本书,先前几次见面的时候对方手上显然还没有,“十条君喜欢看书吗?”
这显然是拉近距离的话术,十条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戳穿:“还行,这本只不过是快看完了所以才带在身上的。”
“方便和我介绍一下吗?”伊藤热忱道,“如果有意思的话我也想买一本带到飞机上看。”
十条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将书本调转推给伊藤。封面纯黑,标题用血色的英文字阴恻恻的标着《怪异故事集》。
伊藤喉咙像被细针刺了,连连咳嗽,神情风云变幻:“看、看名字就挺有趣的……”反正在飞机上是不会看睡着的。
十条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艰涩,平淡地嗯了一声。此时女侍者已经端着托盘走来了,汉堡加薯条的标配,却配有两杯可乐。
伊藤试图提醒女侍者:“不好意思,我应该要的是水——”
“没弄错。”十条拿起其中一杯吸了一口,空气中能听到杯里摇曳的冰块声,“两杯都是我的。”
伊藤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不会胀肚子吗?”
十条也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向他:“还好?”
他有一双罕见的金色眼眸,像是浅色的琥珀,又像是从薄饼上淌下的蜂蜜,日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这张桌上,配合上饱和度过高的店铺环境,伊藤觉得自己好像闯入了一幅油画,忍不住低头按了按眉心。
果然,虽然一样,但又完全不一样。
“十条君已经修完了全部的学分了吧,有想过毕业后要干什么吗?”其实这话本不应由伊藤问,但是在异国他乡,一个同源的长辈总是更有亲和力的。
果然,十条并没有露出抗拒的神色,坦然道:“我还没有想好。”
“你的父母呢?”
“他们都是很自由的人,我很少见他们,他们也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伊藤焦躁:“那——”
“但是我对‘偶像’并不感兴趣。”十条仿佛预见对方要说什么,用平静却不容抗拒的低沉声音道,“说到底,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看上我。我自认为在外貌上确实存在先天优势,但是比我更优秀的应当还有很多,我无法理解你的这种坚持。”
伊藤与十条的相遇在五天前,那只是很平常的一天,十条打算去市立图书馆还书,在街上和这个陌生的东方男人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当时伊藤抓住十条手臂时的表情,那并不是他口中单纯的“惊艳”,更像是震惊、恐惧、不可置信的混杂物。
他说自己是个来自日本的星探,深感十条有成为偶像的天赋,遂邀请他回国发展。面对来路不明的邀约,十条自然是拒绝了。但伊藤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所在的大学,于是便次次在他放学的路上等待。
“在这片土地上有歌手、明星、演员、网红,但是很少有人用‘偶像’这个词。”十条用薯条蘸着番茄酱,优雅地咬住,“‘偶像’这个词本就源自于宗教,安在人类身上,试图去打造‘人造神’,不觉得太过傲慢了吗?毕竟人无法做到像神那样完美,那些崇拜与狂热也不是人类之躯可以承受的。”
“十条君……”伊藤听得有些忐忑,试探问,“你是教徒吗?”
在异国生活久了转变或突然有了当地的信仰也是情理之中的。
“怎么会!”十条笑了起来,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可思议,“只是看书的时候偶尔看到了。不过当你在问出‘要不要做偶像’时,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问题确实是这个。伊藤先生,对你来说偶像是什么?”
像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伊藤的脸白了下去,又红了起来,双手握拳,低下了头:“抱歉,我不知道。”
十条耸肩:“所以,我对没有答案的事物都不感兴趣。”
伊藤周身一颤,知道对话已经进入了死胡同,如果他再拘泥于一些形式上的套话,眼前这个青年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动。
“虽然我不能告诉你偶像是什么,但我……知道谁可以告诉你。”犹豫再三,他决定全盘托出,“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无法找别人的原因。”
“哦?”十条显然来了兴趣,双臂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我洗耳恭听。”
伊藤在脑海里模拟了很多遍应当要怎么讲这件事,但最后还是选了最直接的开场白,像是童话书般的开头:“你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
不是双胞胎,也不是科技的力量,即便是双胞胎也有细微的差别之处,毕竟天底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是他们两人就仿佛是镜面反射出的倒影一样,连眨眼挑眉都是一样的弧度。
十条要亲眼见证了这个奇迹。
“真——的!”从门口走进来的人穿着厚呢子大衣,带着能将半张脸都遮住的巨大墨镜,一身风霜的寒气。如今日本正处在冬季,落地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那人兴奋极了,将脸上的墨镜往下一摘,露出了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一下子扑到十条要所在的桌子对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粲然一笑:“一模一样!”
“HiMERU,我们事先说好,是先让我介绍你再出来的是吧?”伊藤姗姗来迟,这时候才从门口出现,无奈地扶额。
“有什么关系,反正迟早都要见面的,早一秒晚一秒不都一样。”和他有着一模一样外貌的青年面露不满,然后又笑嘻嘻将厚呢子外套一拖,隔空丢给伊藤,“我热了,帮我拿一下。”
“挂衣架不就在旁边吗?”伊藤嘴上抱怨,但还是老老实实捋平衣服上的褶皱,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屋内暖气充盈,脱掉外套后的青年内里是一件修身高领黑毛衣,胸前挂着银项坠,即便看起来都十分朴实无华,但十条要依然隐约察觉到了里面的价值。
“初次见面,我是HiMERU。”青年笑着向他伸手。
“我是十条要。”他起身回握,微微偏头,“顺带问一下,HiMERU是名还是……”
一旁的伊藤正准备说话,HiMERU就已经伸手制止了他,不知为何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情:“嗯……不是名也不是姓……HiMERU就是HiMERU,它是一个化名,也是艺名。”
他说到后面便没有再说,但是歉意逐渐代替了纠结,言下之意就是他的本名不能告诉十条要。
“原来如此。”十条要颔首,表示自己的理解,既没有展现出失望也没有表露出好奇,“那我和伊藤先生一样称呼你为HiMERU就可以了是吗?”
“嗯!”HiMERU脸上瞬间愁云转晴,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没有放开十条要的手,反而拉近了距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个……我的脸上有什么吗?”十条要望向不远处的伊藤,伊藤转而望向身边的绿色盆栽。
“真奇怪。”HiMERU眨了眨眼,发出喟叹一样的声音,“是因为长得一模一样的原因吗,我总觉得你很亲近。”
十条要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说法,只能发出半懂不懂的一声:“哈……”
HiMERU一开始出现时他确实感到震惊,任何一个人在看到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时大概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但这种脱离现实感也只停留了一瞬,因为HiMERU自己把这面镜子打破了,他在转瞬之间就能表露出那么多的感情,做出那么多丰富的神情,这换在十条要身上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他们确实不一样。
“所以说我们今后就要一起生活了吗?”HiMERU兴致昂扬道。
伊藤见此终于停止了研究盆栽的行为,上前打住:“等一下HiMERU,十条君并没有同意那件事。”
“……诶?”
“所以说他只是过来看看,大学那边还有毕业手续等着他回去办。”
HiMERU瞬间露出了如霜打茄子般的神情,喃喃道:“怎会如此……”
十条要也趁此机会抽回了自己的手,清了清嗓子,冷静道:“伊藤先生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和我说了,简而言之,你需要一个替身是吗?”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HiMERU露出厌恶的神情,转瞬即逝,他似乎有意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表露,“其实我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但是伊藤不放心,然后他说在美国处理事情时看见了你,怎么着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啊对了!我不是因为什么‘替身’的计划才来见你的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HiMERU连连摆手,盯着十条要的双眼诚恳道,“虽然先前说了想要‘一起生活’的话,但我是因为想和你成为朋友……那什么,就算你真的同意了那个计划,我也觉得与其说是‘替身’,不如说是两个人一起承担‘HiMERU’的名号……”
他有些语无伦次,但是里面表达的含义十条要还是接收到了。他有些惊讶,没想到像HiMERU这样身份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会客室的杂志架上正摆放着新鲜出炉的时尚杂志,封面赫然就是面前的青年,他将神秘感与超越年龄的成熟与优雅进行作为主打,虽然还是学生却已经是相当出名的偶像。
十条要也稍微查了一下他背后的老牌公司COSMIC PRODUCTION,运行机制相当成熟,但也进入了僵化与故步自封的阶段,不太可能去为青涩懵懂的新人提供好的资源。换句话说,HiMERU本身必定是有十分强劲的实力才能得到公司的青睐。
这样的HiMERU,却说愿意和他人分享这个王冠。不过他的经纪人费尽心力想要替他寻找替身的行为也不正常就是了。伊藤说HiMERU不适合长期从事偶像活动,但是据十条要的观察,面前的青年活泼而健康,并不像是存在什么隐疾。
是有别的问题吗?
“所以说,十条君只是趁着毕业前的假期过来看看,他对世界上居然有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感到好奇。”见十条要久久没有回话,伊藤怕他对HiMERU说出不恰当的话,赶忙打圆场,“但是对成为偶像并没有兴趣。”
这都是实话,当初伊藤听到这个答复时也难掩失望之情,但是无论如何能让两人见一面也是好的,说不定到后面对方就改主意了。
“为什么?”HiMERU似乎很不解,向着十条要认真道,“你讨厌偶像吗?”
“与其说是讨厌……”十条要微微蹙眉,HiMERU身后的伊藤不停地在用口型或是肢体语言向他传达不要说太过分话的含义。对这种夸张的护犊感到无奈,他放缓了语气,“我不太了解这些。”
偶像的含义、运作的方式、背后产业链带来的经济效益和社会影响,这些都是能从书本和网络中查找到的,但十条要仍是觉得自己在认知上存在空缺,他无法理解里面蛊惑人心的部分究竟从何而来。
HiMERU似乎从他的神情与语气中体会到了未知的烦恼,于是把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小心翼翼道:“那……你要来看我的表演吗?”
按照HiMERU的说法,后天他正巧有一个线下小型演唱会,虽然售票时间已经截止,但如果十条要愿意的话,他可以让伊藤帮忙安排座位。
没有什么比亲眼见过更好的了解途径了。他笑着说。
这话十分有说服力,加上十条要回国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不过略微思考了会儿便同意了这次安排。HiMERU高兴坏了,如果不是伊藤阻止,他可能要直接扑过去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明明才见面没多久,他就已然把十条要当成了极亲近的人。
十条要对于HiMERU的感情则复杂得多,里面混杂着好感与抗拒。对方无疑是个具有孩子心性的纯粹之人,但是情感太过浓烈,和他截然相反,他总觉得站在对方面前总有一天“十条要”的存在会被完全吞噬。而这种感觉在那场演唱会上得到了更为强烈的印证。

十条要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但伊藤已经帮他安排得妥妥帖帖了,他带着帽子与墨镜,即便这个位置处于不易被光照到的角落,而观众的视线也肯定会聚焦在台上,但仍是保不准会被其他人看到,从而引发骚动——大名鼎鼎的HiMERU居然会出现在观众席上。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十条要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无法坦荡地出现在人群中。
这是一个露天舞台,炽亮的光柱将暗色的天印染的有如白昼,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香水、汗液与碳酸饮料的气味。她们都在共同呼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个神秘的青年,这种令耳膜嗡嗡作响的呐喊卷起一股神秘的声潮,好似有肃穆的氛围降临,然后音乐响起的瞬间,名字的主人自台下出现。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十条要听见了自己心脏滞缓的声音,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成了零点五倍速的慢镜头。HiMERU穿着黑色的纱衣,花边开叉的袖口处露出蛇一样的纹身,耳边细碎地垂下一条碎钻,在偏长发丝的掩映下像是闪烁的星辰。那是一张和十条要一模一样的脸,是一张十条要司空见惯、已经对赞美和非议没有丝毫感触的脸。但是这一刻,在聚光灯与周围的尖叫声中,他第一次觉得那张脸美得无与伦比。
中性而不失俊美,神秘却稍显冷淡,HiMERU在台上展现的风格和台下的性格完全不同,那是极富有技巧和感染力的攻击性表演,仿佛淬了毒的箭,轻易地射入了每个人的阿喀琉斯之踵。十条要中途有回过神打量周围的环境,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着激动与狂热,喉咙即便嘶哑却仍是要发出不成文的声音,竭尽所能地晃动身体与手臂。这是真正的狂欢,在人造的神明中,人类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喜悦。
十条要忽然明白了这一切,也找到了其中的意义。
在演唱会将近尾声时,十条要便起身离开了会场,他必须错开离场高峰,伊藤已经和工作人员打好了招呼,可以让他先行在后台休息室进行等待。外面的欢呼声哪怕是在室内也能听见,十条要不禁好奇HiMERU站在台上时看到的是怎样的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他刚站起身,休息室的门就被撞开了,涌入了四五个人,为首正是伊藤,只见他面色如土,一手揽着将西装外套当斗篷的HiMERU,一边和身后的其他工作人员沟通。
十条要见状把帽檐压得更低,不动声色地退避到角落。
“伊藤先生,真的不需要我们请医生来吗?”
“不用麻烦,他只是有些疲惫,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
“拜托了,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现在先让他喘口气好吗?”
伊藤语气坚决,他是HiMERU的经纪人,具有绝对话语权。会场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只能退让,在伊藤的要求下离开了房间。
房门一锁上,伊藤就赶忙让HiMERU躺在沙发上,十条要虽不知过程,但也意识到HiMERU身上发生了什么,快步上前。伊藤掀开用来做遮挡的西装,HiMERU曝露在休息室灯光下脸惨白如纸,他还穿着演出服,脸上妆容未卸,额头上却全是汗,他用手抓着胸前的布料,像是上岸的鱼一样痛苦的喘息。
“冷静,冷静点,HiMERU,跟着我的节奏来,吸气——”伊藤将HiMERU的下巴稍稍抬高,让气管的运输工作更为顺畅,口中念念有词,“呼气——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吸气——”
连着十几个回合后,HiMERU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也逐渐找回了呼吸的频率,但意识仍有些涣散,眼神没有聚焦。
十条要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到伊藤擦着汗起身后,才问:“……这就是他需要替身的原因?”
伊藤好像此时才注意到房间内还有十条要的存在,尴尬的同时不由苦笑:“没错。”
“是呼吸方面的疾病吗?”
伊藤摇头,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道来:“HiMERU他只是……单纯的过于敏感。”
每个人都会对他人的情绪有所反应,这是人类身为群体动物所具有的本能,但这种本能也会随着个体性的差异有所差别,有人感情迟钝,那必然便会有人感情细腻,但即便在这细腻的人群之中,HiMERU也是属于极其敏感的类型。
“都说人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是HiMERU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伊藤疲惫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摘下眼镜按着眼眶,“他从过去开始就能单纯因为别人开心而感到开心,因为别人哭泣而泪流不止,如果接收到的感情过于庞大而强烈,甚至会对他的身体产生负担,就像刚才那样。如果是像综艺或者拍摄杂志之类的工作还好,毕竟现场人员有限,但是一遇到像演唱会这种大型活动就真的无可奈何了。之前我有试过推拒这类活动,结果引起了COSPRO高层的不满,网上也有风评说HiMERU粉丝福利少偶像架子大,明明他本人是最为珍惜每一个和粉丝接触的机会的。”
伊藤的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懊恼。十条要听着这一切,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蜷起。这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参照科幻小说里面的套路,那就是仿若平行时空一样毫无关联的经历,在这一刻却奇迹般的产生了交集。他原本是站在书外,却在这一刻被动摇了旁观者的地位。
原本睡在沙发上的HiMERU发出了一声呻吟,他用手背抵着额头,好像宿醉一样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十条要后露出一个懒散的笑:“你来啦?”
十条要回以一笑,点了点头,仿佛完全没有经历刚才伊藤口中沉重的话题,神色如常:“我都看到了,非常无与伦比的演出。”
“你开心吗?”
“嗯?”
HiMERU执拗地问着:“你今天开心吗?”
十条要一愣,回想起在现场时内心的触动,不需要费尽心思的去想客套话掩盖,他坦诚道:“非常开心。”
“太好了……”似乎是察觉到了对方并没有撒谎,HiMERU脱力地发出一声感慨,“那我的努力也值了。”
他并没有问十条要是否找到了偶像的定义,后者也没有再提。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十条要便要返回美国了。他在日本没有亲朋好友,伊藤本来想送送他,结果不知道为什么HiMERU也跟着过来了,在机场抱着十条要怎么也不松手,他依然穿着昂贵的呢子大衣,墨镜占据了大半张脸,一开口就是哽咽委屈的腔调:“你还会过来玩吗?”
这一个星期HiMERU隔三差五就会去十条要所在的酒店玩。正值学校放寒假,又因为先前演唱会的事情被伊藤推掉了一部分工作,他的行程表可谓是空之又空。两人因为外形问题无法轻易出门,室内聊天便成了主要的消遣方式。不可思议的是,即便两人出身、成长环境和教育背景都不一样,却依然能聊得来。HiMERU会津津有味地听十条要讲留学过程中的风土人情,推理小说中的诡谲桥段,十条要也会耐心地听HiMERU讲述偶像工作中的艰辛与快乐,天马行空般的各种幻想。
十条要轻轻地回抱住HiMERU,长袖腕口处露出蜿蜒的蛇尾,当初他无心问过那场演唱会时HiMERU纹身的来历,对方眼睛一亮,说那是贴的,如果十条要喜欢他可以给他贴个一模一样的。
“等这条蛇快消失不见了,我就来找你。”他顺着对方的头发,用难得一见的温柔语气道,眼神却是望着伊藤的,里面传达出一种既定的意志,“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生活’吧。”
*
“我说要,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十条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一双眼只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正在放映HiMERU新曲练习室的自录视频,他通过触摸板将进度条拖到某一个地方,然后按下了暂停,“第二段副歌部分这个舞蹈动作我觉得可以再做更改,如果加上跳跃的话会不会爆发感更强一点?因为这里刚好是个重节奏点。”
“我看看……”HiMERU偏头凑过来,今天的训练已经结束,他刚洗完澡,换上了干净的训练服,身上有股沐浴露的清香,“确实,如果配合上伴舞的话会不会效果更好一点?”
“我到时候和编舞老师沟通一下。”十条要调出一个文档,快速地将变动事项事无巨细地敲了进去,然后继续拖动进度条,观察,分析,思考。
头上忽然一沉,十条要身形不稳,差点摔了膝上的手提电脑,无奈叹气:“你在干什么啊……”
“因为要头发还湿着啊,不擦干在空调房可会头痛哦。”HiMERU笑眯眯地将毛巾盖在十条要的头上,笨拙而野蛮地擦拭起来。十条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掀起,只得放下电脑说自己来。
HiMERU有些不情愿,但仍是在十条要的坚持下放弃了,视线移向一旁地上的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文档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笔记,不由嘟哝:“明明要不用做这些事情也可以的。”
十条要不以为然:“没事,这都是我自愿做的。”
距离两人在机场分别那日已经过了五个月,十条要处理完大学的手续后便回国和伊藤签订了协议,当然这都是在瞒着COSPRO的前提下进行的。毕竟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一个偶像拥有“替身”都是件不甚光彩的事。HiMERU仍是不喜欢这种做法,曾经提议不如公开十条要的身份以双人偶像出道算了,结果遭到了两方面的反对。
伊藤说COSPRO如今主打单人偶像,忽然转变为双人势必会引起许多未知的不良后果,况且梦之咲学院中已经出现了以双胞胎为卖点的偶像组合,HiMERU的风格也不适合向那方面进行改变。十条要给出的理由更加简洁:世界上只需要有一个“HiMERU”就够了,没必要再出现一个“十条要”。
HiMERU为此郁郁寡欢了好几天,最终在十条要“一起练习”的邀约下满血复活。因为身份的特殊,两人无法使用公司内部或是学院的练习室,但是伊藤很快租借到了一栋私人公寓,并把它改装成了练习室。十条要曾打听过在这上面花了多少钱,只被伊藤敷衍说不是需要他操心的事。伊藤似乎本来并不是COSPRO的员工,而是一开始便作为HiMERU的经纪人一起加入的,这让十条要有些在意。HiMERU虽然如今是名气不小的偶像,但是在花钱这方面的大手大脚似乎是与生俱来,这很可能和他的原生家庭有关。
习惯性的深入思考是十条要的坏毛病,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再去探究HiMERU背后的秘密,于是他将重心放到了学习如何去做一个偶像上面。伊藤一开始对他的要求并不高,毕竟这一块对于原本是素人的十条要来说完全是知识荒野,他只希望十条要能在半年之内初步掌握唱跳技能,偶尔能代替身体不适的HiMERU去跑一点通告。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条要只用三个月便学会了HiMERU所有的舞蹈与歌曲,伴随着他那强大学习技能而得到拓宽的还有对于偶像运作方式与舞台表演技巧的理解。他不仅能够弥补“HiMERU”的不足,还能让他变得更为强大和完美。
伊藤最近开始担心自己会失业,HiMERU也打趣说十条要比他更适合做偶像,但是后者并不这么认为。他无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但是他知道自己永远比不上HiMERU,他只能进行“模仿”,但是HiMERU却能进行“创造”。对方能将修改过的动作演绎出独属于自己的魅力,而十条要只是一面镜子,如果面前没有任何映照物,那他什么也表现不出来。

“所以说刚才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HiMERU兴冲冲问。
从思考的漩涡中抽身,十条要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擦着头发疑惑的“嗯?”了一声。
“啊——要总是这样,我刚才说了那么多遍……”HiMERU大受打击,一脸哀怨地抱住膝盖,“我想和你去看演唱会。”
一听到“演唱会”这三个字,十条要就想到了之前那件事,漂亮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你不是不适应那种场合吗?”
“那是在台上!台下会好很多,虽然可能、也许、大概会有点晕,但是最起码不会像上次那样!”HiMERU中途有些气虚,但很快找回了底气,“而且这次也是露天场地,比较开阔,空气也容易流通……”
十条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得出了结论:“哦,你没和伊藤说。”
HiMERU周身一悚,好似受惊吓的猫,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拉住了十条要的手臂,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化身钻土机:“伊藤肯定不会让我去的……我期待这次演唱会好久了票都买好了你就陪我去吧求你了求你了……”
十条要只感觉肩膀都要被对方卸掉了,一个头两个大,在长久的魔音灌耳中扶额妥协:“……我知道了。”
“真的?!”HiMERU难掩兴奋之情,双眼亮晶晶的。
“但是如果你身体出现不适就要立马回来。”十条要摆出了条件。
HiMERU露出了像孩童般纯粹璀璨的笑容,用力点头,然后一下子跑到房间手机充电的角落,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手机上翻找着什么:“那我要向巽前辈打一声招呼。”
十条要正准备把电脑搬到膝上的动作一顿:“……巽前辈?”
“嗯?啊,我刚才不是和要说了吗,我们去的是风早巽前辈的演唱会哦。”HiMERU轻快道,将手机抵在下颔处,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和我是同一学院的同学,虽然年龄相仿,但因为出道时间比我稍早,所以也算是前辈。”
“嗯,我知道。”淡淡留下这么一句话,十条要重新投入到眼前的电脑屏幕。
风早巽,他自然知道这个名字。早在最开始十条要便把COSPRO旗下所有出道艺人的信息都调查过一遍,里面的佼佼者如HiMERU大多出身于玲明学院。一是因为COSPRO极少面向社会进行海选,二是这所学院确实有其独一无二的运行机制。
“特待生制度”。
一开始听到这个名词时,十条要还小小的惊讶了一下,没想到在一所日本的现代学院里面有如此古老的阶级制度。它的弊端很明显,但优势同样不容忽视,它给部分还未毕业的优秀学员提供了超乎寻常的养分,让他们得以早早的开出馥郁的才华之花,学院与公司能以最小的投资获得最大的回报。
但即便是在特待生里面,HiMERU和风早巽也是异类般的存在,他们仅在学院里达成的成就就已经是社会上许多老牌艺人所望尘莫及的,更不用说毕业后的星途。而且因为两者都是单人偶像,又出身同一所学院,所以经常被人拿来做对比。但在风格相差过大的情况下,谁的实力更胜一筹依然没有定论。
就算不是这次演唱会,十条要本来也打算等未来有机会亲自去线下看一次风早巽的演出,毕竟他需要更加了解这个行业,只是他没想到会被HiMERU邀请,而且对方看起来还和风早巽私交不错。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演唱会当天下起了毛毛细雨。
因为会场似乎早已做好了落雨情况下的准备,所以演唱会仍是照常进行。放眼望去不管是地板还是座位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天是灰的,厚厚的积雨云一层层的堆叠,给人以密不透风的压迫感。稀稀疏疏的荧光棒像是雾霭中迷失的萤火虫,茫然而无措地摇晃着弱小的身躯。
“身体还好吗?”十条要和HiMERU都穿着塑料雨衣,这便是幸运的地方,因为在自身雨衣和他人雨衣狭窄视野的双重阻挡下,他们被认出的几率要大大降低。
“嗯,没问题的!”虽说如此,HiMERU的脸色仍是有些苍白,在雨衣下的面容有如精灵般剔透易碎。他像是要摆脱周围氛围的束缚,欢快地找着话题,“要之前看过巽前辈的演出吗?”
“在网上看过。”十条要像是在回忆,随后毫不犹豫道,“我觉得HiMERU的表演要更胜一筹。”
“哈哈哈虽然听要这么说我很开心啦,但是网上和亲眼见到的感觉可是完全不一样的。”HiMERU微微阖上目,双手合十,像是在祈愿,又像是通过这个动作获得了短暂心灵的平静,“巽前辈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人,我觉得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像他那样。”
十条要蹙眉,正要说话,会场的灯光却骤然暗了下来,人群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快归于寂静。在灰茫的天地中,有细碎的雨滴打在雨衣上,啪沙作响。
最先响起的是一声来自单簧管的尖啸,像是白鸽翅膀在空中划过发出的破空音,有悠扬的钢琴声紧跟其后,在暗蓝色光影组成的幕布中,风早巽踏着舞台上的水渍而来,他只穿着最朴素的白衣黑裤,宽大的长袖衬衫有一角垂于腿侧,但即便这样,他也是挺拔而好看的。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中,他开始唱歌。
该如何形容这种歌声,既不是纯粹的喉音舒展,也不是模糊不清的低喃,一定要说的话,更接近于吟唱。在那柔和舒缓的歌声下,似乎有奇妙的悸动感跳过每个人的心间,像是出现了第二个心脏,畏惧的同时又为这种感觉而深深着迷。
HiMERU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演唱会中,晃着脑袋跟着轻轻哼唱。十条要没什么反应,他已经知晓风早巽的演出风格。和HiMERU前卫冷谧的氛围截然不同,风早巽的演出充满明快的色彩,善于运用古典与爵士元素,并且偶尔会带有神秘主义的特质。
据说他本人是基督教徒,所以拥有这种特质也是情理之中。他的粉丝们经常说,风早巽在舞台上会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从现场观众的反应上来看,这种说法确实不无道理。十条要本来想拿出手机做笔记,看了一眼HiMERU,又放弃了,要是对方看见自己在钦佩的前辈演唱会中玩手机大概率会难过。他感到额头上一凉,不知何时,雨下得越发大了,有嗡鸣的雷声从云层中传来。
HiMERU选的位置比较靠前,所以十条要可以清楚地看见风早巽的状态。在来势汹汹的暴雨面前,他的发丝、衣服、靴子都在往下淌水,但歌声与舞步却没有丝毫不稳,当他垂下头时,能看见后颈那块小小的凸起的骨头,雨露落下时就像从天鹅的浮毛上划过。
一声惊雷乍起,会场里发出一片尖叫。风早巽也循声望去,不知为何,和十条要的目光撞上了。
十条要一愣,虽然也不排除对方是在越过自己看后面的动静,但那一刻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风早巽看见了他。
雨衣遮住了大半张脸,并不会有暴露的风险,于是十条要十分冷静地坐在座位上。风早巽的眼睛是紫色的,像是基督教会里主教的一角衣袂,漂亮而干净,而眼下的两粒小痣则有如造物主在上面精心点缀过般,在雨水的浸润下越发朦胧。
确实是张难以挑剔的脸,唱跳实力也很强。十条要心里有些不甘,但不得不承认风早巽能和HiMERU并驾齐驱并非没有道理。
视线相交不过一瞬,为了安抚受惊观众的情绪,风早巽停止了表演,转而开始和观众们进行互动。他的声音温柔而有亲和力,先说明了今天会场有专门对恶劣天气做过预防,不必担心安全问题,然后又感谢到场者们愿意冒雨来看他的演唱会,但是如果注意力被别的事物转移他会有些小遗憾之类的……
在经历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话后,会场紧张的氛围终于放松了下来。十条要看见风早巽紧绷的肩膀也稍微放松了点,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又在中途僵住,改为调整耳麦。
等等,他刚才不会是想要划十字圣号吧?在台上?
因为在美国也遇到过许多基督徒,所以十条要对这个动作还算敏感。不管自身信仰如何,偶像都绝不能在公共场合传教,难怪对方刚才一脸尴尬。
HiMERU不明白十条要为什么突然笑起来,问他也说没事。
事后演唱会结束,HiMERU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所幸并没出现像上次一样的剧烈反应。他们一出会场就看到怒气冲冲的伊藤,他似乎从HiMERU电脑上的浏览记录里看到了他的购票痕迹,劈头盖脸连带着十条要对他们一顿训斥,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俩赶进了车内。HiMERU原本打算去后台和风早巽打招呼的计划也因此泡汤,坐在后座位上郁闷的画圈圈。
“HiMERU就算了,十条君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那么多人的场地,他要是突然休克怎么办!引起骚动被发现了身份怎么办!走丢了怎么办!喝错了陌生人的饮料闹肚子怎么办!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等等等等伊藤……”HiMERU尝试打断一边开车一边脸红脖子粗的伊藤,“前两个暂且不提,后面三个怎么回事?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十条要双手环在胸前,沉吟片刻:“确实可能发生那样的情况,抱歉伊藤先生,这次是我考虑不周。”
HiMERU顿时露出一副晴天霹雳的表情。
闻此伊藤的怒气总算消退许多,大大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不是不让你们出门,只是下次有这种情况时请千万和我说一声,当发现到处都找不到你们俩时我的心脏都快吓停了!”
演唱会场地信号不好,伊藤打不通电话又找不到人,其中的心焦不言而喻。十条要也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有失妥当,诚恳的道了歉,HiMERU也不好意思地说下次不会这样了。
“没有下次就好。”伊藤推了推眼镜,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放松的笑容,“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会来看风早君的演出,怎么样,看的还开心吗?”
“非常棒!”HiMERU一听这话就激动起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憧憬之情,“巽前辈果然很强,虽然他从过去开始就很优秀了,但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也能呈现出如此完美的表演。怎么说呢,甚至感觉这场雨不是来阻挠他的,而是成为了表演的一部分……要也这么觉得对吧!”
忽然被抛来话题,十条要哽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不情不愿道:“还行吧。”
HiMERU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想着法的要让十条要多说几句感想出来,然而他还没撬开十条要的嘴,自己先倒下了。

“38.7°。”伊藤一手拿着体温计,自上而下俯视床上的HiMERU,脸冷得像一块冰,“淋雨好玩吗?”
“我、咳咳、又、咳咳咳……不是故意的!”HiMERU躺在厚重的鸭绒被里,只露出一张绯红的脸在外面,额头上盖着浸了冷水的毛巾,此时十条要正挽着袖子替他备另一条。
他们两人都以为只需要注意HiMERU的特殊体质就好,谁知他撑过了整场演唱会的情感大熔炉,却败给了淋雨。不过也对,哪怕雨衣能阻挡雨水的入侵,也不能格挡得了寒气。在露天场上淋两个多小时的雨,确实容易发烧。
不知道风早巽有没有事。十条要没来由地想到这一点。
“算了,伊藤你出去吧,有要陪着我就够了……”HiMERU说话时有着浓厚的鼻音,双眼泛红湿润,眼皮摇摇欲坠,看起来像是已经困了。
伊藤无奈,半是愧疚半是恳切地望向十条要:“……十条君,HiMERU可以麻烦你吗?”
“当然,你放心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十条要总是会给人一种放心感,伊藤见状松了口气,又嘱咐了几句后离开了房间,顺带关上了门。
HiMERU已经吃了退烧药,十条要在给对方换了一条毛巾后,走到门口处扭暗了灯。
“……要?”被褥处发出小声的呼唤。
十条要走过去,坐在床沿,轻声问:“怎么了?”
HiMERU眼睛已经闭上了,只有嘴在动:“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吗?”
他的房间床十分宽敞,睡两个成年人绰绰有余。十条要其实不是很习惯和他人睡一张床,但是对于HiMERU这种时常表露出来的孩子气他总是无可奈何的,而且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己也有责任,只得道:“行吧。”
他洗完澡,换上干净的睡衣便悄悄上了床。原本以为HiMERU已经睡着了,结果刚躺下对方就挤了过来,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HiMERU,你这样真的睡得着吗?”十分钟后,十条要凝视着漆黑的上空,发出了灵魂的质问。
很长时间没人接话,正当十条要以为对方这次真睡着了时,就听身侧传来模糊的呢喃:“总感觉……很怀念,除了小时候和妈妈,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贴近过别人的体温了……”
说这句话的HiMERU体温高得吓人,像是一个移动暖炉。任谁被人这样扒着过一阵子都会感到难受。
但是十条要没有动。依照伊藤的个性,就算是留下来照顾也肯定是睡客房,要么就搬来一张椅子小憩。他没有问HiMERU的家人如今在哪,来到对方身边那么久,十条要从来没见过HiMERU和疑似家里的人有过联系。
袖子处传来濡湿之感,即便十条要没有HiMERU那般敏感的心思,也能知道生病时寂寞的心情,于是他用另一只能活动的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叹息道:“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安心睡吧。”

第二天一觉醒来,HiMERU的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但身体仍是有些乏力,只能坐着在床上吃点东西,无法去上学。伊藤来确认了一下情况后就要和学校打电话请假,结果被HiMERU阻止了。
“不如要替我去上学吧?”完全没有了昨晚脆弱伤感的氛围,HiMERU为这个点子感到兴奋不已,“书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节吗,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调换身份什么的!”
十条要坐在一旁给对方削苹果,看起来兴趣恹恹:“没有必要吧。”
学校生活又不是通告,HiMERU工作繁忙,请假不去学校已经是家常便饭。
“可是我今天又不能陪要去练习,你一直呆在这里不会很无聊吗?”HiMERU理直气壮,“而且要你是跳级拿到的文凭吧,一定没有好好享受过高中生活!”
十条要哽住,这一点他还真没法反驳,不过他本身也对校园生活没什么兴趣,比起和人交往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啊!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有期中考试!不行,我不能翘掉考试,这个会影响毕业成绩的,我现在就要去学校!”
HiMERU说完就要掀被子起身,十条要只得把苹果塞他嘴里,愠怒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去!你好好躺着!”
HiMERU双眼弯弯,拿着削好皮的苹果咬了一口,乖乖地缩回了床上。
十条要总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处事的底线变低了。

“怎么说呢,你也不用太有压力……”伊藤在开车送十条要的路上如此说道,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应付HiMERU这种一时兴起,语气间都是坦然,“他很少去学校,不会有人看出什么端倪的。”
十条要默默无言,他穿着玲明的校服,天知道他有多少年没有穿过制服这类东西,领带像是一把无形的枷锁,几乎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望向窗外,只见赭红色的围墙在视野里滚动,伴随着郁郁葱葱的绿株,隐隐约约还能窥见后面洁白的建筑。
“你确定我们看起来一模一样吗?”他忍不住问了这个毫无价值的问题。
伊藤从观后镜中瞄了他一眼,夸张而沉重地点了点头:“像到可怕。”
玲明虽然是一所主打培养偶像的全日制高中,但是其基本管理方式还是和普通高中差不多的,学生有自己的年级与班级,上午八点到下午三点是教室学习时间,包含普通文化课和偶像理论课,下午三点过后便是自由活动时间,学生可以借用学校的一切设备资源进行练习,也可以去兼职中心填充实践学分,当然后者基本上只有不是“特待生”的学生会去兼职。
十条要依据伊藤给的信息找到了HiMERU所在的教室,一路上不少迎面走来的学生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HiMERU来学校是一件多么罕见的事情。但所幸并没有贸然上前搭话的人,所有人都只是保持礼貌的远观,就连老师走进教室看见十条要时也只是微微一愣,随后便面色如常的开始分发试卷和申明考试规则。十条要拿到试卷时只扫了一眼,便开始思考依据HiMERU的水平需要错多少道才正常,80分左右?
监考老师正巧从后面巡视过来,看见十条要盯着试卷,于是俯下身来悄声道:“HiMERU同学不用勉强,你的实践学分已经完全可以填补文化课这一块了。”
十条要当即决定把分数维持在及格线。
结束完一天的考试后已是下午五点,最后一门时十条要只用了二十分钟便提前交卷,在老师和其他同学的注目礼下离开了教室,老师拿到卷子时眼里都是哀怜,似乎认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
十条要不太想知道HiMERU以往的成绩到底有多么惨不忍睹。
伊藤下午有工作,提前说了会晚点来接他,十条要在学校无所事事,于是顺着标牌来到了疑似图书馆的地方。玲明的图书馆是仿欧式的,独门独栋,敞开的半扇门内流露出书籍古旧的气味,侧于门口的长桌空无一人,似乎是有事离开了。十条要并未在意,背着双手打量这片奇异的空间。图书馆一共有三层,每层都有旋转木梯可供行走,除了墙上的书架,每一层的深处空间还另摆有独立的书柜,屋顶是圆形的彩窗玻璃,透下的阳光像是细碎的星辰,将一楼的石砖地板上圈出一个小小的光环。
不愧是培养偶像的私立学校,不管用不用得上,该有的资源一个不含糊。
十条要有些心动,他本就是喜欢看书的人,于是走近场馆布局图,打算在伊藤工作忙完前在图书馆打发时间。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专区后,他沿着楼梯往上爬,推理专区在三楼,也是光线最充足的地方,说不定能度过一段惬意的时光,不虚此行。
最起码在看到那个身影前十条要都是这么觉得的。
除了天顶的玻璃,三楼还有几扇镶嵌在墙上的拱窗,从这里可以将玲明的校园一览无遗,此时有夕阳斜射,一个青年闭眼立于窗前,下巴抵在合十的双手上,无声地默念着什么。光影勾勒出青年的柔和的眉眼,那景色像一幅画。
十条要当机立断要下楼,对方却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回过头,讶然出声:“……HiMERU?”
迈出去的腿僵硬地收了回来,十条要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HiMERU的音容笑貌,立马作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巽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提前结束考试,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风早巽私下里说话的语气也十分温和,和他在台上展现出来的风格如出一辙,“HiMERU呢?”
“我也差不多……”如果十条要知道会有HiMERU认识的人在这里,他怎么也不会过来的。
误把十条要的含糊当成了另一种含义,风早巽不由露出复杂的神情,斟酌着语句:“这次的考试确实有难度……但是只要出勤了就算学分,你不用太在意。”
十条要:“……”
十条要:“……谢谢。”
HiMERU文化课成绩的惨状已经是全校皆知的程度了吗?
想要快点从这话题中脱身,十条要微微一笑:“巽前辈刚才是在进行祷告?”
“嗯,毕竟最近工作比较忙,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向主好好进行过汇报了。”这句话看来所言非虚,昨天刚结束了那样高强度的演唱会今天便要来学校参加考试,如果不是日程表排得太紧,哪个经纪人会这样往死里折腾艺人。昨天十条要还想风早巽会不会抱上吸氧机,今天一看对方神色泰然,不由怀疑对方内里是不是铁浇筑成的。
“既然是这样……”十条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礼貌退后,“那我就不打扰巽前辈了。”
“话说HiMERU……”风早巽无奈,“那个……什么时候能够改过来呢?”
十条要堪堪止住了转身的动作:“什么?”
“称呼。”对方叹了口气,“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吧,我们是同级,你不用称呼我为‘前辈’。”
“那怎么行,巽前辈比我早出道,自然是我的前辈。”十条要并不打算在此替HiMERU进行社交推进,照着先前听过的解释推拒道。
闻此风早巽黯淡地垂下了眼,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难过:“昨天HiMERU你说要来后台,我很高兴,但是一直等到最后你都没来,虽然你给了信息说是临时有事,但我时常在想这会不会是为了顾虑我的心情,你其实并不愿意和我这样无趣的人来往……”
十条要在这一刻确认自己及其不擅长应付风早巽。
对方苦笑:“当然这也可能仅仅是我阴暗的臆测,但我还是希望HiMERU不要勉强自己。”
短暂的沉默后,十条要粲然一笑:“……怎么会呢,不过你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巽。”

十条要一回到家,HiMERU就迫不及待地飞扑上来,他休息了一天,如今已经完全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活力满满地拉着十条要坐在沙发上。
“咦?学校不有趣吗?”他原本是抱着听故事的心态来的,却见十条要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不由露出担忧的神情,“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十条要身心俱疲的按着太阳穴,他很久没试过紧绷这么长时间了,放松下来后劳累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你不如担心一下你在学校的风评。”
HiMERU眨了眨眼,一下子就明白对方在说什么,顿时委屈:“我有认真学习的!真的!但是要你也知道,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
十条要本来也没真想教训HiMERU,对方作为偶像的实力是不容置喙的,如果想让“HiMERU”的形象变得更完美,文化课这块完全可以由他来负责,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把成绩在不引人怀疑的情况下慢慢提上去。
“以后偶尔也让我代替你去上课吧?正好你利用那些日子好好休息。”
“诶?真的吗?要你喜欢上学校生活了吗?”HiMERU瞪大了眼,不知为何竟显得十分高兴,“可以啊,要喜欢的话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十条要感觉他的重点跑偏了,但是懒得纠正。经过HiMERU生病这一件事,他确实体会到了对方作为人的脆弱性,而偶像工作的压力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对方能尽量多一点喘息的时间。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一副钢铁般的身躯。
想到风早巽,十条要头又开始痛起来,但该说的还是得说,他叹了口气,向HiMERU简要说明了一下图书馆中发生的事。

“巽前辈真的这么说?”听完后,HiMERU显然感受到了不可思议,歪着脑袋,“我并没有刻意生疏的意思,只是因为尊敬才……那我以后也直接叫巽前辈的名字好了,唔……虽然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麻烦你了。”十条要有气无力。
HiMERU笑出声来,用食指戳了戳对方的脸,像发现了新大陆:“好难得啊,见到要这么苦恼的样子。”
“不是苦恼……”十条要阖上双眼,敛去了所有的情绪,“就像你说的,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他只是恰巧是我‘不擅长’的那一类。”

上课这件事和伊藤说了后,后者表示完全没关系,只是这项工作并不包含在他和十条要的协议内,如果哪天对方不想去了也没必要勉强。十条要就这么隔三差五去替HiMERU上学,顺便“润物细无声”地提升了对方的文化课成绩,校方见此都欣慰不已,还特意私下里找到了伊藤,说文化课差不多就行了,平日工作那么忙,这得牺牲多少休息时间才换来的好成绩。
但是他们忘了学校里确实有能兼具偶像工作和文化课成绩的天才。
十条要比较庆幸的是风早巽也和HiMERU一样,并不会经常来学校,所以大大减少了碰面的机会,有时候远远望见,也只是互相微笑点个头。不过HiMERU说有时候在工作场合会碰见风早巽,那时候他们会趁机聊聊天。
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是在所难免的。
“太好了,我刚担心HiMERU今天也不在学校呢,一定是主听到了我的祈求,Amen~”风早巽笑眯眯道,他光是站在走廊里,就令整个空间敞亮了起来。
“……所以今天有什么事呢,巽?”十条要也维持着礼貌的微笑,顶着背后教室内针刺般的目光。玲明特待生和普通生不特意分开班级,学院似乎是认为班里有一两个特待生会激起其他学生的动力,所以HiMERU的班级里也是普通生居多,大概是从没见过这场面,每个人都拼命伸长了脖子巴望。
“其实你不用亲自来找我,直接发信息会快很多。”他友善的建议。
“抱歉,因为今天我忘记带手机了。”风早巽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引起了骚动,表示出歉意,“我来是想问你今天放学后有没有时间,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去之前说好的地方。”
这个人说话为什么总是像在打哑谜。
不可能现在当即打电话问HiMERU那个“说好的地方”是哪里,十条酝酿好遗憾的情绪,正要婉拒,就听对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说起来那个地方明天要翻修了,下次开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不是说在那里定了东西吗,不如趁这次机会问问到没到货?”
“……”
“我今天放学后确实没什么事,巽愿意的话就一起去吧。”十条要和颜悦色,只是语气有些重。
约好下课在校门口会和后,两人挥手告别。十条要回到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给HiMERU发信息,问他有没有定什么东西。
HiMERU过了十多分钟才回:我在好多地方定了好多东西呢,怎么忽然问这个?
十条要:风早巽说和你约好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你定的东西。
HiMERU:我们闲聊时约过好多地方呢,要说的是哪一个?
十条要捂面。
虽然不想和风早巽有过多接触,但是这次除了亲自去一趟好像也没别的办法,只是出一次门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打定主意后,他给伊藤发了条会晚点自己回来的消息,并在放学后下意识地迈向更衣室,直到准备万全出来后,他才意识到这只是同学间的约会,说不定穿着制服就够了。但是约定的时间已经接近,十条要不想让对方留下HiMERU喜欢迟到的印象,只能硬着头皮走向校门口。
然后看到了同样全副武装的风早巽。
“怎么说呢……虽然想普普通通的一起出个门。”无言对视半晌,还是风早巽率先打破了沉默,墨镜后的紫瞳显露出难为情,“但果然这是职业病吧?”
十条要难得和对方想法一致。
不过变装也有变装的好处,他们可以直接搭乘地铁前往市中心,比起打车要快捷许多。车厢内部的广告正在放着当下流行的偶像信息,里面自然有HiMERU和风早巽的片段,然而两人就像是视若无睹一样普通地聊着天,准确来说是风早巽单方面的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好奇,他似乎很久没有搭乘过公共交通工具了。
十条要能够理解对方这种心情,HiMERU也有类似的缺陷,不过更严重,毕竟“人造神”和“笼中鸟”只有一线之隔。在那个光彩炫目的世界呆久了,回归到现实时总会有那么一丝不真实感。
或许是风早巽的这种好奇对比起HiMERU来说更加拘谨克制,看着对方默默垂眼祷告,感谢主让他拥有这样新奇的经历时,十条要坚硬的心终于忍不住陷下去了一角。
等到对方祷告完,他拍了拍对方的肩:“巽,我们下一站就下吧。”
“嗯?不是还有一站吗?”风早巽看了眼上方的线路图。
“接下来的路我们走过去就好,我看了那家店的地址,并不会很远。”在路上旁敲侧击地让风早巽把“那个地方”告诉自己后,十条要已经知道了目的地,出乎他的意料,那居然是一家旧书店。
HiMERU平时并不怎么喜欢看书,但喜欢在十条要看完后听他复述。难道是平日中的哪本引起了他的兴趣?
风早巽听完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两人在下一站下车,就像被洪流卷着的浪花一样到达了地面。刺目的阳光袭来,风早巽不由得眯起了眼。
“小心脚下。”十条要拉住了他,站口的人流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一不小心很容易摔倒或挤散。
风早巽一愣,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再看了看对方被日光映得镶金边的发丝,仿若如梦初醒,回握住了对方:“谢谢……”
即便在站稳后十条要很快放开了他,那种温暖而干燥的感觉依然经久不去。

“是HiMERU先生对吗?请稍等。”柜台后带着小圆眼镜的老妇人和蔼笑道,转身掀开布帘进了仓库屋内。
在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了这间旧书铺,当然这其中也有绕了些远路的影响。十条要想尽力让风早巽趁着这个机会多看点东西,就当是放松了,出都出来了总要让一个人玩得满意。虽然他在看到巨大电子投屏上HiMERU的脸时还是眼皮一跳,庆幸没就这么穿着校服出来。
“有的有的,您的书已经到了。”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着的方形物走了出来,放到台面上,“您检查看是不是这个?”
十条要拆开麻线,油纸包内是一本古朴的硬壳书,赫然就是之前自己和HiMERU提过的一本绝版推理小说。因为出版较早销量不佳,而且作者本人也不甚喜欢这本,所以迟迟没有再版,十条要在美国时看到过它的盗版英翻,当时便有了收藏原版的冲动,但迟迟没有找到,没想到却在东京这间小小的旧书铺里有藏。
“还有这个,您说是来取的时候一起给您。”老妇人在柜台下的抽屉里面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十条要接过翻开一看,上面是HiMERU的笔迹。
“惊不惊喜!这是送要的礼物哦!谢谢你在我发烧那天陪在我身边~”
那点小小的得意与暗藏的温情自笔画处一览无遗。
原本正在店内其他角落观摩的风早巽察觉到了十条要的异样,关切地走近:“怎么了,东西没问题吗?”
“啊……嗯,没什么问题。”十条要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塞进口袋,拿起了油纸包,“巽有找到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风早巽笑笑:“这里果然如你所说是个好地方,我想找点平时没怎么看过的类型,面对这么多选择实在有些无从下手……HiMERU有什么推荐的吗?”
“是吗?”十条要不疑有他,信步走到一排书架面前,露出思考的神色,“你平时都看些什么?”
“嗯……像是《神学通识》、《上帝之城》和《基督教会历史》?”风早巽注意到了十条要的眼神,忙解释,“不是我主动找来看的,只是家里恰巧都是这些书,闲暇时不知不觉就……”
“我理解。”十条要收回视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下来递给对方,“这本如何?它是短篇小故事合集,很适合工作间隙的时候看看。”
这家旧书铺绝对算不上宽敞,顶多只能挤进四五个人,这一方面是因为它的店铺面积过小,另一方面则是书太多。从外观上来看也是如此,它就像是夹在钢筋水泥里天然的花苞,在夹缝中向外吐露知识的芬芳。
风早巽没有接,只是那么看着十条要,在胶着的、弥散的灰尘略微眯眼,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疑惑:“总觉得,今天的HiMERU有些不一样……”
十条要手一抖,差点把书摔了。
“……真是奇怪的话呢巽,哪里不一样了?”他仰着脖子继续找书,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有些不满地挑眉,“我知道了,你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空闲时间根本不会看书对吧?”
“抱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风早巽见对方这个反应,似乎也为自己轻率的发言感到后悔,微微垂下了头,轻声道,“只是……嗯,算了,没什么。”
过于惊险。
十条要悬着的一颗心略微落地,却已经没有了继续停留的打算。风早巽的敏锐是他所没有料到的,或许也和自己放松了警惕有关。他借口书铺内太闷,想要出去逛逛,风早巽没有提出异议,推荐书的计划也不了了之。
然而他刚出店门没几步,迎面就被人塞了一张传单:“您好!这周末在JPM会馆有原生翼的演唱会!您感兴趣的话请务必了解一下!”
十条要愣住,这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低头鞠躬的青年穿着玲明的校服,还因为手上宣传单上的这张脸他在资料上看过。单人偶像原生翼,玲明的“特待生”之一,不过十条要从没在学校见过真人。
“嗯?这不是翼君吗?”风早巽本在为刚才的事情心不在焉,此时听到动静偏头一看,惊讶道,“原来他要开演唱会了?”
那名发传单的青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愕抬头,辨认了一会儿后,脸变得煞白一片:“风、风早前辈……Hi、HiMERU前辈,这、这真是……”
居然把传单发到自家人手里了!
青年疯狂弯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没认出来二位!”
“没关系没关系!”风早巽赶忙上前扶住他的肩,有些头疼地笑道,“我们本来就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才这样打扮的。”
青年大约还是一年级生,面容青涩的尚像是少年,黑色的鬈发下鼻翼两侧有淡淡的雀斑,他见风早巽和HiMERU都没有生气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腼腆地挠挠头:“二位是出来玩的吗?”
“只是一起出来办点事情。”十条要注意到了风早巽的视线,但是无视了,他只是觉得在这样的普通生面前,说“玩”实在太不考量对方的心情,“你是在做兼职?”
“是的!”青年没想到HiMERU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激动得脸都红了,在玲明便是如此,哪怕普通生和特待生在同一个班,也有着一条清晰的界限,十条要上学时周围的普通生从不会主动搭话,“我很喜欢原生前辈,在兼职处看到有这样的工作后便立马接下了!”
“哈哈,翼的台风一向受年轻孩子的喜欢。”风早巽看到青年亮晶晶的眼眸,面上浮现出温柔的神情,“你是想成为像翼那样的偶像?”
“嗯!啊当然风早前辈和HiMERU前辈的表演我都很喜欢!但原生前辈果然很帅啊……”青年说到后面不知为何一哽,干笑着摇摇头,将手里厚厚的一叠传单紧抱在胸前,“我还需要历练呢!现在主要是先累积实践学分,多工作多练习……这样下去学校说不定会认可我哈哈……”
十条要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给点反应,或给予鼓励或说出点实用的建议,但资料里冰冷的文字和面前活生生例子的反差却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能够预见到对方的结局,拼命地做兼职,赚取实践学分,但那只是杯水车薪,大量的低回报工作挤压了他的练习时间,学校不会给予他多余的帮助,他会在碌碌无为中度过玲明的三年,然后回归成普通人或是成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偶像。
他唯一的价值只有高中的三年青春,被打上廉价劳动力的标签,去滋养学校的精英。
这就是特待生制度。
“可以把你的传单给我一半吗?”突兀的,风早巽忽然说道,声音依然轻柔而和缓。
不光是青年,连十条要也愣住了。风早巽对着两道针刺一样的目光,不由失笑:“怎么都这样看着我,因为他的传单不是还剩很多吗?天已经快黑了,多一个人发总是好一点。”
“不不不不——”青年像是才从梦里惊醒,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颤声道,“怎怎怎怎么能让风早前辈做这些事……”
“没关系哦,我接下来刚好也没什么事。”风早巽的语气温和,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低声道,“‘神是信实的,必不叫你们受试探过于所受的。’”
“嗯、嗯?”青年一脸空白。
“没什么。”风早巽爽朗一笑,面向十条要,“抱歉HiMERU,你可以先回去吗,我需要留下来帮忙。”
十条要透过黑色镜片盯着对方,他确信风早巽并不是出于一时的善意,而是和自己一样在刚才那一刻赤裸裸地感受到了特待生这种制度的阴暗,于是道:“我也没什么事,传单也给我一部分吧。”
青年看样子要晕厥过去了,如果让学校知道他拉着两个特待生发传单,他的实践学分不仅不会增加说不定还要倒扣。
他还没说出一句话,不远处就急急忙忙又跑来一个穿制服的低年级生,连说有人穿着布偶服发传单结果中暑晕倒了,尾音还没落,就看到了风早巽和十条要,四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十分钟后,通往广场公园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只晃晃悠悠的白熊,以零点五倍的行动速率向过往的行人缓慢发送传单,接收传单的人还会收获一句对今天的祝福以及热情无限的“Amen~”
“HiMERU前辈……”雀斑青年拽着十条要的衣角,都快哭了,“让风早前辈做那样的事真的没关系吗?我会被学校开除吗?”
十条要看了眼不远处的白熊,对方弯下腰刚想给一个拿气球的小女孩递传单,旁边的母亲就以一副惊悚的神情将女孩拉走了。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你不用担心。”十条要一边说着一边远离了那片区域,他忽然开始后悔留下来了,这种时候退出还来得及吗?要是被风早巽影响让HiMERU在学校的风评变得更奇怪了怎么办,“你专心工作就好,快点把传单发完吧。”
“好的!”雀斑青年用力点头,但并没有直接投入工作中,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
好了他知道了自己这副戴着墨镜口罩发传单也不比那边好多少别暗示了。
这次接受传单派送兼职的加上雀斑青年总共还有四名低年级生,其中一名穿着人偶服中暑已经送到阴凉处休息了,其余人在得知风早巽和HiMERU要来帮忙时都露出了要掐人中的神情,尤其是那名中暑青年,在看见风早巽穿人偶服时又晕过去了一遍。
他真的认为这样的行为就能真正帮助这些普通生吗?
十条要总是克制不住朝那头笨拙却殷勤的白熊望去。即便已经到了傍晚,但是夏天的热度摆在那,在那样的厚重布料下风早巽又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态?他会觉得辛苦吗?还是觉得这比起偶像的活动强度不算什么?
祥和的晚霞中划过一道哭声,原来是之前那对母女在经过公园时,小女孩没抓稳,气球从手中飞走,卡到了一棵高树上的枝丫间。
她的母亲看着周围的人都被哭声吸引了目光,尴尬至极,强硬地拉着小女孩就要走,但后者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气球,说什么都不肯移动步子,两人之间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白熊”看到了,将传单放到一旁,慌慌忙忙跑过去,在跟那名母亲沟通着什么。几句话下来,母亲总算是不再强硬拉扯女儿了,但神色仍是僵硬的。“白熊”来到树下,叉着腰左顾右盼,回过身环视了一圈,忽然朝这边招了招手。
十条要有种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
“HiMERU前辈,我觉得风早前辈在叫你……”雀斑青年战战兢兢道。
十条要面无表情:“是吗,我倒觉得他只是想活动活动身体。”
“可是他在喊你的名字……”
疯了。
再喊下去不管原本知不知道HiMERU的都知道HiMERU在这里了,十条要快步上前,在气喘吁吁中掩盖自己的咬牙切齿:“怎么了?”
“我想要拿那个气球,你能帮我一下吗?”风早巽指了指头顶,说出了意料之中的话。
十条要抬头看了一眼,面露为难:“抱歉,我不会爬树。”偶像也不应该当众爬树。
对方的头套下传来轻快的声音:“没关系,我把你抬上去,你趁机拿就好。”
“……哈?等、等一下等一下等——风早巽!!!!”
还没反应过来,十条要就被蹲下的白熊抱住了腿,坐在了对方的肩上。视野骤然拔高,在腾升的摇晃中为了稳住身躯他只能抱住对方的颈脖,下意识怒吼出声。
“你够得到气球了吗?”身下传来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带着愧疚,“不好意思在这里只有你比较高了……”
“……”
十条要深呼吸,在学弟们的瞠目结舌,女孩的瞪大双眼和周围人的好奇中,他不能再做出像刚才那样没有风度的事情。
他伸手拽住气球的绳子,努力扼杀自己的所有情绪,古井不波道:“嗯……拿得到,抱歉巽,刚才我只是被吓到了。”
风早巽把他轻轻地放了下来,十条要把气球归还给小女孩,后者小声地说了好几声谢谢,被母亲牵走时还在不断摇晃气球告别。低年生们趁此机会一拥而上,惊叹疯了,说刚才两位前辈实在是太帅了,风早前辈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想到力气那么大,能举起来和他差不多高的HiMERU前辈。
“HiMERU前辈看起来也不轻啊。”不知道是谁无意识说了这么一句。
十条要:“呵呵。”
“白熊”用厚厚的毛绒掌揉着肩膀,笑道:“HiMERU很轻哦,不过最近疏于训练了,果然还是有些吃力。”
“那风早前辈好好休息一下吧!HiMERU前辈也是!”雀斑青年趁机说,“传单没剩多少了,真不好意思,明明是我们的工作……”
其余的学生也慌忙赞同,让他们在树荫处休息一会儿,风早巽见对面如此坚持,也没再驳了他们的好意,晃到了树荫处坐了下来,摘掉了头套。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头发已经汗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颊侧,给他本就秀丽的脸上平添了一丝阴柔。那些低年级生也没说错,任谁看到风早巽在台上单薄纤细的身躯,都不会认为他能扛得动比书本更重的东西。
“HiMERU……”他抱着头脑,垂下了眼,“你生气了吗?”
“我不是说了吗,刚才我只是被吓到了。”十条要淡淡道,目不斜视地望着远处。
明明已经发了半个下午的传单,那群低年级生却越战越勇,精神气好像比刚开始更好了,就算遭遇了路人的拒绝也完全没有显示出气馁,不时还能笑着打闹。
风早巽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于树林的阴翳中再次浮现出那种温柔的神情:“刚才在发传单时我听到其中有个孩子在哼歌……那是非常美丽的音色,如果有好机会的话,他的歌声肯定能惊艳更多人。”
十条要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既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否定。“如果”是太虚无缥缈的东西,世界的规则并不会总是按照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去运行。
有狂风卷地,掀起了枯叶与灰尘,风早巽的头上也落了片树叶,他刚想用笨重的玩偶爪扫下来,十条要就叹了口气,单膝跪地,将那片树叶摘了下来,顺便替对方将汗湿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这个动作完全是习惯成自然,一起练习时十条要替HiMERU做了无数遍,但是风早巽并不是HiMERU,他瞪大了双眼,显然被惊到了。
十条要后知后觉,整个人凝结成了一尊塑像,他收回手,沉默,起身,清了清嗓子:“我看你好像不太方便,不好意思。”
风早巽摇了摇头:“哪里,谢谢你。”
今天他们似乎不是在道歉就是在道谢,随之降临的沉默却并不像以往一样令人难受。
天成了绛紫色,晚霞缤纷。十条要看了眼手机,说自己要走了,风早巽问他下次还有时间一起出来么,语气平常的像是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生口中问出来的,而不是一个业务繁忙的偶像。
十条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HiMERU笑得前仰后合。
“真的吗?直接把你举起来了?那个巽前辈?”HiMERU几次都没能把叉子刺入番茄中,干脆放弃了,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怎么办我好想看那场面……”
“吃饭的时候不要大笑,对胃不好。”伊藤将牛排吞咽下去后皱着眉提醒。
今天难得三个人晚上都没什么工作,伊藤便提议在HiMERU的公寓小聚一餐,前阵子有合作方给他送了些牛排。十条要回到家时,屋内已经弥漫着芳香的肉质油脂的气味,没想到一脸精英相的伊藤居然会做饭,十条要望着白色大理石桌面上的精致摆盘陷入了认知混乱。
“不过十条君也是,这种时候就不要喝碳酸饮料了吧。”伊藤拿起红酒,给自己的玻璃杯中斟入,摇晃的酒液像是奔跃的丝绸。
“……就算我不喝这个也喝不了酒。”十条要看出对方有些醉了,“伊藤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没成年。”
“哦对,好像确实是这样!”伊藤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眶,“我都忘了,毕竟十条君总是看起来很稳重,和HiMERU完全不一样……”
“我也没有很不稳重吧!”HiMERU果然下意识开始反驳。
“这可难说。”出乎另外两人的意料,一向护着HiMERU的十条要居然开始给伊藤帮腔,从座位旁拿上来一个油纸包,神色冷淡,“稳重的人不会干这种事。”
伊藤没懂,反应迟缓地盯着那个油纸包,疑惑道:“这是什么?”
HiMERU的脸色也是一变,握紧了餐具,有些勉强的笑了:“怎么了……要不喜欢这件礼物吗?”
“和我的喜好无关,你瞒着伊藤和我偷偷上街了吧?订书用的居然还直接是自己的艺名。”十条要一板一眼地分析,“而且你是刻意和风早巽提那家店的是吗,为了让我和他出去。”
伊藤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惊呆了,回头望向HiMERU,眼神中有种被背叛的受伤和愤怒:“真的吗?你真的偷偷上街了?”
“我、我……”HiMERU支支吾吾,脸越来越白,将手缩到了桌下,深深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细如蚊音的声音已经坦白了一切。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在酒精的影响下,伊藤出离愤怒了,“你怎么去的!知道街上有多少人吗?要是被私生饭和狗仔拍到了怎么办!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伊藤先生!”十条要猛地打断了伊藤的话,推开椅子快步来到HiMERU的位子前,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放在耳边了,身体抖得厉害,却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丝恐惧的声音都不敢出。愤怒是种可怕而强烈的情感,对于HiMERU来说无异于毒药。
伊藤这才清醒过来,捂住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脸变得惨白一片,懊恼痛苦中他看到了十条要暗示的眼神,于是默默地点头走去了阳台。
“HiMERU……你听的到吗?我是十条,别怕,伊藤先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有些醉了。”早知道会这样激怒伊藤,十条要怎么也不会在饭桌上说这件事,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对方虽然喜欢念叨HiMERU,却从来不曾真的动怒,就连上次去看风早巽的演唱会,他真正的愤怒也比表现出来的小很多,训斥也是为了让他们长教训,HiMERU肯定也能感受出来这点。
“我、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们担心的……”HiMERU颤声道,缓缓地把手放了下来,但仍是将肩膀缩得小小的。
“不,我也有错……我并不是想说你什么,那份礼物我很喜欢,真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事。”十条要轻抚着对方的背,像是在安慰受惊的幼猫。
“因为……我觉得很不公平。”HiMERU眨了眨眼,没忍住,落下了泪,“要总是在帮助我,但是我什么都无法为你做到,去学校的事也是,我以为要是喜欢上了那里的生活,但你还是在工作。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并不是为了利用你啊……我想你和巽前辈一起出去玩的话,会不会稍微放松一点呢,会不会觉得生活还有别的趣味呢?”
有时候HiMERU跳脱过头,会让人暂时遗忘他那颗过分纤细敏感的心,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就是这种地方让人放不下,他的粉丝们以为易碎是他表演出来的魅力,殊不知HiMERU本人就是易碎的。
“我并不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啊。”十条要无奈,用拇指拭去对方的泪水,“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这些事情都是我想做才做的,因为‘HiMERU’吸引着我,所以我才想让祂变得更完美,让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喜欢上这样的HiMERU。”
“而且——”他语气转冷,在HiMERU瑟缩的目光下面无表情地开口,“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和风早巽出门能得到放松?”
这只会让压力有增无减。
“因为巽前辈像是太阳一样。”HiMERU也意识到这个回答有些笼统,一边擦眼泪一边结结巴巴道,“就、之前不是因为要的缘故我才和巽前辈直接以名字称呼了嘛,我就想既然你们见面了为什么不能成为好朋友……而且我平时和巽前辈聊天时也会感到很放松,他总是能给我很多建议和引导,我在想要的话说不定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是把风早巽当成移动治愈宝了吗?还是对十条要无效款。
“我说过我不擅长应付他那一类吧……”十条要深深地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而且他并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人,要是被他发现我们的秘密会很麻烦,不光是你我,伊藤也会受到牵连,所以以后不要再干这些事情了好吗?”
HiMERU神情有些纠结,但还是点了点头,小声嘀咕:“巽前辈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十条要不明白为什么HiMERU对风早巽有这种超乎寻常的信任,但是既然对方已经答应了不再干类似的事,他便不继续追问,不过也能稍微猜到一点。在对他人情绪敏感的HiMERU面前,无论本性好坏,只要有强烈情绪的都对他有害,所以有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却不一定能和对方处得来。风早巽算是和HiMERU相性极其合拍的类型,他为人正直善良,性格又不骄不躁,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他伤心痛哭或是暴跳如雷过。
想起对方为了一个小女孩的气球忙活半天的样子,十条要觉得将对方比作“太阳”似乎也没有问题。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发生什么事,日光总会平等的降临到大地上,滋养照耀着万物。但太阳并不总是温暖而无害的,它也无法顾及到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初现端倪的日子是个阴雨天,十条要当时正在公寓客厅里,抱着手提电脑整理接下来商业活动所需要的资料。因为上次风早巽似乎起了疑心,所以从那之后他都没有再去玲明,也和HiMERU对好了当天的细节,以免对面问起时这边却一无所知。
就在这个时候,玄关处传来了密码锁开启的声音。
“怎么今天这么早?”十条要回头摘下耳机,惊讶至极,“不是有时尚杂志的拍摄吗?”
“取消了!”HiMERU欢快地跑了进来,小跑着扑入沙发,抱着靠枕翻了个身,“机会难得,我们今天来看电影吧!”
然而在他之后进来的伊藤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
十条要敏锐的察觉这件事可能并不仅仅只是“取消”这么简单,神色严肃了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摄影方设备故障了?”
“不是……”伊藤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张嘴开开合合,艰难地发出声音,“HiMERU被顶替下来了。”
“……什么?”十条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失笑出声,“这个系列的杂志已经找HiMERU拍过很多期了,他们也说风格很合适,怎么会忽然被别人顶替,而且还这么突然,对方是谁?”
他原以为会听到熟悉的名字,比如说当下流行的那几号人物,没想到伊藤说出了个他根本闻所未闻的名字。
“那是谁?”他冷冷道。
“一个学生,也是玲明的。”伊藤似乎也觉得这件事荒唐,疲惫地找了张椅子坐下,“他是一个普通生,不过因为是玲明校方指定,编辑部也没有办法,他们无法违抗长久以来的合作传统。”
“玲明怎么会突然给普通生安排这样的工作?”十条要皱眉,他去兼职处看过,里面全部都是类似发传单一样的低廉而又没什么曝光机会的工作,如果想要接稍微好一点的工作则必须达到一定的实践学分,那时候校方便会看见你,并且给你“推荐”。
玲明身为培育了偶像界众多巨星的学院,虽然隶属于COSPRO旗下,但具有一定的独立性,除了事务所的资助外自身也拥有强大的人脉和资源,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想成为偶像的人宁愿忍受昂贵的学费和不合理的制度也要进入这所学院的原因。
但即便这名学生的实践学分达到了学院的“推荐”标准,也不可能上来就抢走HiMERU的工作,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
原本正在用遥控搜电影的HiMERU见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立马从趴着的姿势变成了坐着,不安的将揉乱的头发理顺:“怎、怎么了吗?”
伊藤平日主要是在COSPRO工作,十条要的信息渠道都来源于网络,如果玲明封死了消息,他什么风声都没听到也正常。但是近期有去学校的HiMERU肯定知道些什么。
“学校发生了什么?”十条要单刀直入。
“没、没什么啊……就很正常……”HiMERU很不擅长说谎,眼神四处游移。
十条要啪的一声合上了电脑,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如果要说发生了什么……确实也是有的……”HiMERU抱住枕头收起膝盖,将脸躲在枕头后面,“巽前辈最近一直都在学校里,然后我听他说,要改变玲明的制度……”
十条要头脑一空:“……哈?”
“他说现在的特待生制度是不对的,应当要进行改变,然后说每一个人的努力都应当平等的得到回报。”HiMERU说完后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当日那群低年级生让风早巽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十条要同样觉得玲明制度不合理,但是累积下来的古老传统并非是一朝一夕或者凭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他没想到风早巽居然天真到这个程度。
“如果是风早君……说不定真的能做到。”一旁的伊藤沉重地开口,“他是玲明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天才,不管是学院还是公司都对他器重有加,如果里面有一些大人物认可他的想法,玲明也许就会因此而改变。”
事实上影响已经发生了,HiMERU的工作被顶替就是最好的例子。
“没、没关系啊,正巧我也觉得工作有点太多了……”HiMERU见两人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试图让话题往好的方面转变,以一副轻松的语气道,“我今天看到了那个人哦,因为听说顶替的是我的工作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还道了好几次歉……他一定很看重这份工作吧,那么一定能代替我做得更好。”
“不是这样的……”十条要疲惫捂面。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有什么不是的?巽前辈说有很多努力的人因为没有机会所以被迫放弃了梦想,我已经从这份职业中得到了很多东西了!”HiMERU偏头一笑,那笑容灿烂得就如同他第一次出现在十条要面前时一样,“所以稍微把这些宝贵的机会分给那些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吧?”
十条要看着他,从心底腾升起一股无力感。他永远没法打败HiMERU,无论是台上的还是台下的。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不会再过问。”他怏怏不乐地闭上眼,双手环胸,“但是我有个条件……当然也是请求,我希望你最近不要去学校。”
HiMERU虽然看起来有些担心学校里的风早巽,但在十条要的坚持下他还是同意了。
窗外的阴雨转成了雷暴,不管是十条要还是伊藤,都真心地希望这场风波能够快点平息。然而HiMERU的工作还是接二连三的被撤掉了,不管是杂志拍摄、综艺、还是电台广播节目。网上已经开始有怨言,说HiMERU最近活动的频率越来越低,演唱会又不是隔三差五就能开的,见不到面的粉丝全都心焦不已。虽然HiMERU已经在社交媒体上回应自己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或是偷懒才不露面——
“那是什么?难道要放弃做偶像了?”
“放过我吧,我才入坑一个月,买的周边还没到货呢!”
“每天只能看过去的物料续命实在太痛苦了,HiMERU到底在干什么啊!”
即便他每天依然没心没肺的和十条要谈论今天吃什么玩什么的话题,仿佛因为这难得的长假而雀跃不已,但十条要还是察觉出对方隐晦的消沉,比如说经常看着手机屏幕发呆,或是聊天中途走神。
正当十条要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时,伊藤发来了消息,说学院要HiMERU去开会。
这条信息他直接发到了十条要的手机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HiMERU如今的状态根本不能去开那个所谓的会,而且时间还专门挑在其余学生都不在的周末,其核心内容是什么不用想就能猜到。
十条要没有推拒,不如说他一直等待着那些人做出行动的这一天,开会那天让伊藤带着HiMERU去外面散心,自己穿着制服来到了学校。
刚到校门口,就有一名穿着西装的瘦高个男子前来迎接他。周末的学院空荡荡的,斜射而入的日光静谧而祥和,皮鞋踩在走廊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见。
男子领着他来到教学楼的小报告厅处,一推开门,十条要就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相当多一部分人。以长讲台为界,后面坐着一群成年人,有些是学校的领导,有些是教师,还有些落座于后方的陌生面孔,十条要猜测他们是玲明的股东;讲台前方则是和他一样的学生,大部分都穿着校服,十条要看了一眼,没有风早巽。
果不其然。
这些学生都是玲明的“特待生”。
“HiMERU君,欢迎。”坐与讲台正中央的是名身体稍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有些谢顶,此时双手交握在桌上,神色严肃,“非常抱歉在周末把你叫出来。”
十条要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在学生中找了张椅子坐下。
“日和君还没来吗?”中年男子皱眉。
领路的那名瘦高个神色有些僵硬,斟酌地开口:“刚才打过电话了……他说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如果要击败某个人就要堂堂正正,而不是私下里开这种见不得人的会。”
此话一出,在座的所有人脸色都非常精彩。
巴日和么?十条要心想,依据对方表现出来的处事风格,这话确实像是他会说出来的。
“算了,他不来也罢。”对巴家的公子不敢置喙,中年男子摆摆手让对方将门关上,与身边的其余领导教师一齐望向对面的学生,沉声开口,“我相信大家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叫来这里。”
“不论过去还是将来,在座的各位都是玲明宝贵的人才,你们理应得到最好的环境和资源,事实上学院一直以来实行的方针也是如此。”中年男子停顿了一下,语气转为沉痛,“但是最近学校的内部组织发生了分裂,其中一部分竟主张要废除‘特待生制度’,认为这能让在座各位没有后顾之忧施展才能的古老优良传统是糟粕,甚至扬言要让普通生平等的分享学院的资源……”
“真是搞笑,这里是福利院吗?”坐于他斜后方的一名高发髻女子冷笑出声,眼角的细纹如同刀锋刻出来的。十条要认得她,是一名国家级的舞者,同时也在玲明兼职教师。
她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近期所受的憋屈,在众人的注视中铿锵出声:“你们听好了!玲明的资源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为什么业界那么多企业和人员想和我们合作,那都是你们身为特待生的前辈打下的基础!没有实力哪里来的口碑,没有口碑又何谈合作?支持风早那些家伙的倒好,借用着玲明的合作关系胡乱塞人,这是想直接砸毁玲明的基石吗!”
“美智子老师,您冷静……”
“我怎么冷静!有什么必要拐弯抹角的!我话放在这里,不是风早巽那个疯子被开除,就是我辞——”
话音还未落,门口就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报告厅内瞬间安静了下来,领导教师们面面相觑,学生们更是不知所措。
“是、是日和君来了吗?”站在房门侧的瘦高个男人惊慌发问。
没有人回答他,他左右看了看,见中年男子疑惑地朝他一抬下巴后,才把手放到了门把上,缓缓打开,门刚开一条缝,他就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像是看到了平生最为可怕的事物,颤抖着往后踉跄了几步。
“呀,大家都聚在这里呢,好巧啊~”有一人从门外背手而进,步伐闲适,好奇地环视了一圈后眯眼一笑,小痣璨然,正是风早巽。
见话题中心人物突然现身在此,中年男子等人都露出了见鬼的表情,而特待生这边则是神色各异,有愧疚的、有憎恶的,还有惊讶的。
十条要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中年男子不住地冒冷汗,撑着椅子努力让自己不滑下去。
“我还要问您呢,佐佐木先生。”风早巽作不解状,“明明是周末大家却都聚在学校,开学生会却又不叫我,这也太奇怪了。”
“我们只是在商讨事情。”美智子最先冷静下来,恨恨开口,“倒是你,谁让你进来的?不过是一个学生,有点名气连尊敬师长都忘了吗?”
“您教训的是。”风早巽皱眉,一手放在胸前,深深地弯下了腰,“非常抱歉,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向您忏悔。”
美智子没什么好气:“什么?”
“虽然我并没有刻意偷听,但您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所谓的‘商讨事情’……”风早巽微微抬起头,神情讶然,“难道是在商讨要把我开除的事情吗?”
诡异而微妙的静默降临。说来也怪,在庞大的对抗风早巽的群体中,他只身一人,是个血肉做的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却让人感受到了恐惧。
那是他在舞台上或日常生活中从没显露出来的一面。
“如果我说是呢。”淡淡的声音从领导群体的后方传出,那是个头发半白的老年妇人,穿着贵气,硕大的祖母绿伫立在她的食指上。很明显她是玲明的股东之一。
风早巽朝对方微微颔首,态度更加谦恭:“如果这是学校的意思,我当然无条件接受……只是,我不明白……”
“哈,你不明白?”美智子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自认为并没有违反学校的任何规定。”仿佛没有察觉出对方讥讽的态度,风早巽温和道,“无论是工作还是学习我都有好好完成,也没有做过任何抹黑学校的事情……”
“你还真敢说!”
“冷静、美智子老师!还是让我来说吧!”佐佐木感觉自己再不出面美智子会直接上手,这位舞者可是因脾气火爆干过不少荒唐事,“风早君,既然你已经出现在这里,那我们便把话敞开了说。你刚才说没有做过任何抹黑学校的事,难道‘废除特待生制度’引起的损失和骚动不算抹黑了吗?”
“这点我没法反驳。”风早巽歉疚地低下头,语气诚恳,“但请相信,我的初衷绝对不是给学校带来麻烦,而是想让它变得更好。制度变革所带来的不稳定在所难免,但是等这段时期过去,玲明就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
“但是现在学校已经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你看看!你看看你身后那些同学,他们都因你轻率的行为而丢掉了许多工作,甚至被粉丝误会!”但是风早巽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就如他的意志一样不容撼动,“开除你绝对是下下策,我们谁都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如果你愿意现在立马放弃什么改革,劝说那些支持你的大人们回心转意,学校愿意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风早巽微微歪头:“一切要求?”
“没错!”佐佐木仿佛看到了希望之光,压低了声音,虽然这在安静的空间内于事无补,“你家里不是开教会的吗?只要你收手,学校愿意为那份伟大的事业略施绵薄之力……这里的许多人都同意了。”
已经到了使用这种手段的地步了吗?十条要皱眉,移开了视线。他原本以为会在这里听到更有建设性的建议,虽然这场会的主要目的是阻止风早巽,但是他也期望这群学院的领导人能从中有所反思。
没想到对面竟直接开始贿赂。
风早巽静静地站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可以问一下普通生和特待生的差别在哪里吗?”
“那还用问吗,天差地别。”这是美智子在说话,“入学考核已经决定了一切,天赋是注定的,特待生花一分力气就能做到的事,普通生花十分力气都不一定能做得到,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风早巽所有所悟地点点头,随后问:“那请问美智子老师是在几岁发现自己有舞蹈天赋的呢?”
“哈?你问这个做什——”
“六岁?十岁?十二岁?”风早巽快速道,“就算是十岁好了,那么十岁之前没有机会显示出天赋的你和周围的普通孩子有什么差别?”
美智子脸色一变:“你……”
“一次考试能决定什么?每个人绽放才能的时间段都不尽相同,因为一次考试就决定一个人价值难道不是过于傲慢的行为吗?”风早巽坦荡而平静地陈述,字符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间,“而且世界上多的是后天努力勤能补拙之辈,我不认为特待生和普通生之间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风早君。”眼看提议被无视,佐佐木的脸也垮了下来,“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玲明也没有给那些入学考试没发挥好的普通生直接下死亡通知书啊,这不还有‘推荐’制度吗?只要他们好好努力,达到一定的实践学分,学校也不会太无情——”
“但能真正达到‘推荐’标准的学生少之又少。”风早巽无情地打断了他,“普通生不仅要赚取实践学分,在文化学分上也有硬性要求,在兼职与文化课的双重压力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磨练偶像技能,会在‘推荐’第一轮选拔时就被刷下来。”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佐佐木拍桌而起,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还在试图阻止旁人暴走,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学校有亏待过你吗!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没有那些普通生屁颠屁颠的替你们干杂事你有这么光鲜亮丽吗!你知道雇佣其他人要花多少钱吗!你想自己上街、像那些不入流的街头艺人一样自己去宣传自己吗!”
长长的一口气吼完,佐佐木就像感到眩晕一样撑着桌子摇晃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捏着眉心:“你最好仔细想想什么是对你有利的……”
风早巽沉默着,从十条要的角度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是感到对方垂在身侧的指尖忽然动了一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翻盖手机,打开,摁下了其中一个按键。
“好的,录音成功。”风早巽握着手机,用一副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的轻快语气道,“撒谎与不坦诚是重罪,回去我会自我惩罚。但接下来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已经编辑好了,如果你们执意要阻止我的话,我现在就会把刚才那段对话的录音发给报社,啊当然,不是和玲明或者COSPRO有合作关系的,只是那种很小的,为了追逐噱头可以不顾一切的报社。愿主宽恕他们过去妄语的罪,Amen。”
他虔诚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无论真实情况如何,玲明都是一所打着‘梦想与希望’旗号的学校,要是让外界知道这里的人都把普通学生当成奴隶压榨,会发生什么事呢?”
没有一个人说的出话来。
“你……”佐佐木瘫倒在椅子上,像一块将要融化的肉,茫然无措,“你疯了……”
如果对方真的这么做,那玲明就不止是遭受“损失”,这里的所有人包括风早巽都会毁于一旦,他们花费巨大人力物力累积起来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我想要的只有平等。”风早巽似也是有所不忍,柔声道,“不管是被外界声讨还是内部腐化,玲明悲伤的结局都不会改变,为何不尝试一下改变呢?”

原本空旷的校园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他们都是平日里玲明的学生,此时或穿着便服,或穿着制服,于周末这种不合乎常理的时间等待在教学楼门口,屏息凝神。
看见风早巽走出来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露出了期待的目光。
“我已经和校方沟通好了。”风早巽立于台阶之上,微微一笑,他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脑海,“从今以后玲明再没有特待生制度。”
欢呼,尖叫,癫狂般的喜悦。普通生们互相拥抱哭泣,仿佛在这小小的校园内部聆听到了上天的福音,终于能够像特待生一样站在舞台上,终于不用再没日没夜地做兼职。他们将双手高举,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高呼了一句“玲明的革命者!”
风早巽有些困扰地笑了:“这个称呼就……”
但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潮里,每一个人都自发地喊着他的名字,带着狂热与钦慕,一遍又一遍,汇聚的宏大呼声像是一记又一记的钟鸣,立在台阶上的那名青年此时似乎已经不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而成为了一个神,一个降临到人间的弥赛亚。
“巽。”
在这样高涨的氛围中,那声冷静的呼唤格外清晰,风早巽回头,看见十条要站在教学楼内部的阴影处,金色的瞳孔像是暗夜的猫瞳。
其余的玲明领导以及特待生早就从后门悄悄离开了,如果在正门遇到这群学生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风早巽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着十条要走来,他又变回了那个温和无害的青年,神情中还有些紧张:“HiMERU……”
即便他当时说的义正词严,仿佛没有任何迷惘,但心底处仍有痛苦的裂缝,因为他的行为势必会伤害到一些人,而那些人是他平日里极为亲近的。
他背叛了那些特待生的朋友。
十条要平静地看着他,既没有表现出憎恨,也没有生气的迹象,只是说:“亏你平时总是忘带手机,这种时候倒是记得很好。”
风早巽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嗯……毕竟是计划的一部分……”
十条要也笑了,但这笑容很快消失:“巽。”
“嗯。”
“停手吧。”
风早巽的眼眸依然像是当日那场雨中演唱会所看到的那样,纯粹而澄澈。
“你知道吗,HiMERU。”他在身后的声潮中轻声开口,神情有些恍惚,像在做一个梦,“前阵子我又见到那个孩子了。对,就是当时我们在街头看到的发传单的那个孩子。”
“他第一次站在一档大型综艺的舞台上唱歌,原以为第一轮就会被淘汰,没想到评委老师对他的歌声大加赞扬,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风早巽不禁笑了,“他来找我,说其实每次他兼职完晚上回到家后即便很累了也有在努力练习,有看着前辈的各种表演进行参考,说他其实有段时间相当迷茫,不知道做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
“但当那个舞台对他敞开时,他便意识到所有的不甘与痛苦都是为了这一刻。”
十条要蜷起了垂在身侧的五指,又缓缓放开,摇头:“那只是个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
普通生里面多的是平庸却又不想努力,只想享受聚光灯照耀的虚荣之辈。
“我知道你想改变玲明,但是这种方式是错误的,它太粗暴,你不可能把每个人都塞在同样形状的瓶子里,事情的走向不是你能控制的,会有许多人因此而受伤!”十条要再也难以掩盖自己的焦躁。
事实上HiMERU已经为此而受到伤害了,偶像被剥夺了曝光的机会无异于是被抽走了生命力。十条要并不是冷血之辈,但是他更为看重现实,也对周围的人亲疏有别,人生来就是带着偏见的,不可能对周围的一切做到一视同仁。
如果风早巽的“理想”会伤害到HiMERU,那不管他的初衷多么美好,十条要都会予以否定。
“嗯,我知道这个方案有很多的不足。”出乎他的意料,风早巽居然大方地承认了,长叹一声,“但这是最快的方法,也只能如此了。”
十条要听到自己的脑海中弦绷断的声音。
什么叫只能如此?
他知道为了这个“只能如此”,为了那一小批人的幸福,将会毁掉多少人吗?
HiMERU所承受的压力,他对风早巽做法的理解与隐忍,却只能换来一种无奈的放弃吗?
他没有再听风早巽说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玲明,他回到家,看见HiMERU已经回来了,睡在客厅沙发上,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手边放着手机。
肯定又是在网上安抚粉丝的情绪了。
十条要从屋内拿了张毛毯,轻轻地披在HiMERU肩上,然后拿走了他的手机,打算以后网上的讯息也由他代为处理。
无论玲明未来如何,唯有这匣中天地的时光必须守住,这是他答应伊藤的事情,也是他必须做到的事情。

让学院坚守传统的最后一批人低头后,再也没有人阻止的了风早巽的计划,玲明革命的消息也传遍了网络的每一个角落。有人觉得新奇,有人觉得可笑,有人觉得不满——因为自己喜欢偶像的曝光率大大减少了,有部分人是第一次知道玲明曾经有特待生这个制度,将其社会历史化,认为这是日本民主进程在一所小小学院里的又一次胜利。
但不知为何,风早巽的名字却极少被人提及,他像是巧妙的隐藏了自己参与的所有痕迹,从外界来看,玲明发生的一切都是学生自发的,源于对古老不平等传统的反抗。
十条要面无表情地翻着手机,HiMERU则躺在他腿上百无聊赖地打游戏,不远处的阳台伊藤正在外面打电话,不时用力点头,激动地挥舞着左手。
“好消息,之前那家杂志社还是想要邀请HiMERU去做模特!”伊藤兴奋地举着手机冲进来。
“真的?!”HiMERU一骨碌爬起来,脸上写满了惊讶,随后又犹豫,“可是他们不是说学校……”
“你就去吧。”十条要淡淡道,视线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这之后过去合作过的单位应该都会陆陆续续再找上门。”
HiMERU不解:“是、是吗?”
伊藤倒是露出了然的神情,意味深长地摸了摸下巴:“果然还是会变成这样啊……”
十条要也猜到了这个结果:就算没有了碍事者,风早巽的革命也注定会走向失败。
他利用的是玲明长久以来的累积的资源和人脉,就像美智子所说,都是以往优秀的学员打下的信任基础,让合作方相信只要是玲明派过来的人就肯定不会有错。但是大部分普通生根本胜任不了远超他们才能的工作,合作方的利益受损,信任被消磨,自然而然就会和玲明撕破脸,私下里去寻求过去合作过的优秀偶像。
绝对的简单会招致绝对的毁灭。风早巽无视了这些细微的关节,强硬地扭转学院的制度,只会和业内主流的慕强规则发生碰撞,以卵击石。
说不定玲明的基石真会毁在他的手里,十条要强迫自己不去想风早巽如今面对的困境。既然对方亲自选了这条路,就要承担随之的后果。
他光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却没注意到HiMERU低头看着手里的游戏机,露出了阴郁的神情。

一日深夜,十条要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了一阵嘈杂。伊藤说HiMERU今天的工作可能会持续到凌晨,让十条要不用等他们,到点了就按时休息。
因为要处理网上积压的一些事务,十条要凌晨一点才睡,此时看了眼挂钟,才三点刚过五分,他的头疼的要裂开,但仍是强打起精神打开了灯,走向了客厅。
然而那里的场景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头脑瞬间清醒。
HiMERU裹着毯子坐在地上,没错,不是椅子也不是沙发,而是地上,浑身上下就像是从泥里滚了一圈上来似的,漂亮的长发凝结成了一块又一块,脸颊棕黑,浑身颤抖不止,闭着眼无声地抽噎。
伊藤脱掉了西装外套在厨房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十条要快步上前。
伊藤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可可粉罐掉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们结束了工作,刚从场地出来……”伊藤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述说着事情的始末,“有人备着一桶泥水从角落里窜了出来,那时候路上没什么人,天又太黑了,我们都没有防备,然后HiMERU就被泼了……”
他说的简略,但十条要的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这只是一桶泥水,如果下次是硫酸,是刀呢?
“人呢?”他沉声道,“抓到了吗?”
“嗯……因为刚好是在门口,保安一下子冲上前就把他抓住了。”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伊藤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艰涩道,“是玲明的学生。”
意料之外,似乎又是情理之中。太过于可笑,以至于十条要根本笑不出来。
“要……”忽然,一直坐在地上不说话的HiMERU微弱开口,转动他那呆滞而湿润的眼瞳,茫然问,“我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过分的人?”
十条要的表情破碎了,他蹲下,不顾脏污一把抱住了对方,摸着HiMERU的头:“当然不是,你不用这么怀疑自己。”
“可是那个人……他虽然看起来很生气,但是同样也很悲伤,他说、他说我是‘寄生虫’……”HiMERU回抱住十条要,揪着对方身后的衣料,深吸了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哭出了声,“我一直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周围人给我的一切!就像对要一样,我什么都没能为他们做到!巽前辈明明都做出改变了,但我太软弱了,我放弃不了舞台,然后又再次剥夺了他们的梦想……”
“你没必要放弃啊!”十条要咬紧了下嘴唇,几乎尝到了血的味道,“那本来就是你应该得到的!你做得比所有人都要好,为什么要给出自己的一切!”
但是HiMERU只是不断的哭着,厌弃着怯弱自私的自己,认为自己像个贪得无厌的吸血虫一样榨取了那些学生的血汗和梦想。十条要一直抱着他,直到后面哭声渐渐小了,感到HiMERU开始犯困了,十条要才拍了拍他的背,慢慢松开他,让伊藤抱着对方进屋洗澡睡觉。
约莫半个小时后,伊藤带上房门走了出来,满脸倦然。十条要坐在客厅里,面前是两杯冒着烟的热可可,他还是穿着原本那件睡衣,被HiMERU印上的泥点清晰地留在上面。
“你还不睡吗?”伊藤虽然这么问,但还是在十条要的对面落座,拿起一个马克杯捂在手心里。
“我有话想问你。”十条要淡淡道,“有关HiMERU做偶像的原因。”
伊藤一愣,继而失笑:“真不像十条君,明明之前都不会对此寻根究底。”
他朝杯子里吹了几口气,喃喃道:“确实,他这样的精神状况根本不适合做偶像,哪怕是换任何一个其他的职业,可能都会比现在幸福很多……呵,谁知道呢?”
“你原本并不是经纪人是吗?”十条要眯眼。
“没错,我原本是律师。”伊藤放弃了抵抗,他或许已经察觉出面前这个沉稳的青年即便协约毁了,合作不再,也不会做出任何有损HiMERU的事情,“你大概已经猜出来了,HiMERU的身世比较复杂,详细的情况我不能和你多说,但是他的父亲出身国外非常厉害的家族,母亲则是日本人,并且是个基督徒。”
十条要一愣,HiMERU对风早巽莫名的亲近与信任,他偶尔无意识展现出来的祈祷姿态似乎都有了理据可循。
“他父亲在美国?”十条要忽然想起自己和伊藤的初次见面就是在美国,对方声称在这个国度处理事情。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十条君。”伊藤苦笑,“没错,我会定期和他汇报HiMERU的情况。”
“他的母亲也在那吗?”
“不……”伊藤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准确来说,没有人知道那位女性去了哪里。HiMERU的父亲在美国本就有家室,所以说,那位女性在没有结婚的前提下生下了HiMERU。”
十条要错愕,这在基督教规里是绝对无法容许的事情。
伊藤显然也知道这点,沉痛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对这件事怀有罪恶感吧,她在HiMERU十岁时就离家出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HiMERU的父亲迫于家族的压力无法直接照顾他,于是就委托了我。”
“所以你大概也能想象得到他做偶像的原因……连自己的本名都无法使用,被父母所放弃,站在舞台上时,是他唯一感觉到‘被爱’的瞬间。”伊藤抿了一口热可可,眼里有化不开的阴翳,“虽然粉丝们的回馈有时候会给他带来负担,但那就像鸦片一样,脱离了这个东西,他也没法活下去。”

十条要走在玲明的校园里。
不过一段时间没来,这里的氛围却大不相同,花草还是那样郁郁葱葱的长着,楼群耸立,艳阳高照,四周却弥漫着冰冷而紧张的气息。十条要走在教学楼走廊里有不少学生盯着他,那目光不再是像过去那样好奇中又充斥着艳羡,而是一种集体中挤入异端分子时所产生的警惕与抗拒。
十条要并不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前来的,也不是来找风早巽,一定要说,他在等一个豁口,一个能让他滚烫黑暗的情绪得到发泄的豁口。
然后适当的人就在适当的时机出现了。
“哈,这不是我们伟大的前特待生HiMERU大人吗?”一个棕发青年正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十条要,就像看见了兔子的豺狼,以往普通生不会轻易和特待生搭话的规则在这一刻全然被打破,“其他的特待生大人早就夹着尾巴跑到不知道跑哪个洞里去了,您怎么还有闲情雅致来上学,啊!”
他做出了一声夸张的惊呼,捂住嘴:“难道是之前那件事对您的打击太大了?害怕去工作了?您不是偶像吗?偶像可不能被这点困难打倒呀!”
看来HiMERU被泼泥水这件事不知不觉已经传开,或许还有别的特待生也遭到了这样的对待。
十条要看着棕发青年眼里毫不掩饰的戾气,扯了扯嘴角:“怎么能说是困难呢?”
对方脸一僵:“……什么?”
“我还要多谢那天泼我的人呢,摄影师似乎借由那一幕产生了新的灵感,连跟着我的经纪人又约了新的主题合作。”十条要作苦恼状,将散落的碎发撩到耳后,“这大概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区别吧……毕竟不是所有人站在镜头面前,都能像个人的。”
“有什么好得意的……”棕发青年的脸扭曲了,“不过是些绣花枕头,如果没有特待生制度的话——”
“如果没有那个制度的话。”十条要接着他的话说,微微一笑,“那也是我站在台上你站在台下,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青年眼里浮现出了红血丝,气势汹汹地轮着拳头朝十条要冲过来,被后者闪身躲过。
“有意思么?”他冷冰冰地俯视着摔倒在地上的人,“那个‘革命者’不是已经给了你们机会了吗?被规则淘汰了不去想着努力反倒自怨自艾,把怒气发泄在比你优秀的人身上,这算什么?是条狗都比你有上进心。”
周围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听到了这些话,却没有人敢上前。十条要环视了周围一圈,嗤笑转身。那棕发青年目眦欲裂,一个暴起拿起走廊角落的小型盆栽,朝着十条要的后脑勺就轮了过去:“你懂什么!你们这些精英又懂什么!你知道当你终于得到了机会,却被业内人士用挑剔的目光和刁钻言语羞辱的滋味吗!你知道当你努力到跪在地上吐了,却还是不被人认可的绝望吗!明明是你在台上,台下的观众想看的却不是你,耳边充斥的都是别人的名字时……那种……心情吗……”
陶土制的碎片散落在地上,艳丽的花瓣被泥死气沉沉地掩埋,只有暴露在外部的半片绿叶,有鲜红的液体滑下惊心动魄的弧度。
十条要呆住了,他的身躯被牢牢护住,有痛苦的闷哼从耳边传来。
“……巽?”他反应过来,挣脱出对方的怀抱,惨白着脸回身。
风早巽站在那,远比上一次见面时要清瘦,神情倦怠而眼底青黑,白皙到透明的脸上唯一的点缀就是那两颗小痣,还有从额上淌下来的血。
十条要还记得自己将对方比作铁人过,连雨中演唱会都拖不垮的身躯,却在这段时间内被急速的消耗,呈现出肉眼可见的虚弱。
“你的头……”十条要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法很好的说完整一句话。
风早巽有些恍惚,想要用手触碰伤口,被十条要一把抓住。他像是才回过神来,轻轻一笑:“没什么,没有伤到要害,我只有有些晕……HiMERU呢?”
十条要僵硬地摇头:“我没事。”
他没想到风早巽如今还会在学校里,这个天真的革命者,一切悲剧的始源,只要想到HiMERU痛哭的声音,十条要便无法克制自己愤怒的情绪。
但是当罪魁祸首真的在他面前受伤时,他又退却了,无法做得像自己想的那样冷眼旁观,风早巽的每一滴血好像都砸在他的心间,灼烧出炽痛。
“你应该知道暴力行为在学校是不被允许的。”风早巽转身向那名呆滞在原地的青年说道,语气里罕见的带着淡漠,“你做好接受处分的准备了吗?”
棕发青年就那么盯着风早巽染了血的面庞,凝固的双眼活络了起来,居然笑了:“哈哈……这算什么……哈哈,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吗?什么圣人、什么革命者……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他捏紧了拳头,瞳孔深处除了绝望一无所有:“我宁愿一辈子做个相信自己有才能却时运不济的普通人……也不要在舞台上看到这现实……”
棕发青年就那么转身跑走了,风早巽似乎想追上去,但是刚迈出步子身形就猛地一晃,肩膀撞到了墙壁上。
十条要忙上前想要扶住对方,忽然听风早巽在喃喃自语,视线落在虚空一点:“‘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
伸到半空中的手就那么停顿住了。
“……你还是认为这一切都是对你的试炼吗?”十条要用的轻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道,缓慢地后退了,“为了你那该死的宗教热忱,所有的悲剧你都视而不见吗?”
风早巽似乎并没有听见十条要说了什么,他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撑着头,眼睫不安定地抖动着,看起来神志已经有些涣散。这种时候必须尽快去医务室,但是走廊深处忽然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巽前辈!太好了,我找了您好久!”一名学生欣喜若狂地跑上前,“就是之前那个工作,他们说如果能邀请到巽前辈的话就容许我同台……”
风早巽反应迟缓地眨了眨眼:“是吗……好的,我到时候——”
“巽前辈!!”又有人跑上前,这次却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合约上有那种要求,我一个人真的无力承担违约金……”
“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
“巽前辈!”
“巽前辈——”
一拥而上的学生们将风早巽层层围住,踢开了地上的花盆碎片,踩烂了花枝,他们看不到风早巽的伤,也没有注意到流下来的血。这是他们的救世主,每个人都像鬣狗的一样地扑上去,想要分食他的一点血肉,剥去他的皮,用牙嚼碎那颗筋疲力尽的心,由此他们便会获得救赎。
在混乱的场面中,风早巽忽然获得了片刻清明,他想要知道HiMERU去哪了,想要和他久违地说会话,但是当他透过密布的人墙往外看去时,走廊再也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
HiMERU生病了,不像发烧那样严重,但也不像感冒那样轻微。他只是莫名地感到乏累,自从那次泼泥水事件后,他就时常显得有些沉郁,以往会因为一点小事开心半天的明朗从他身上好像消失了。
在此期间,他的所有工作都是由十条要代替,毕竟因为玲明事件的影响HiMERU有段时间停止了大部分活动,如今好不容易重回正轨,十条要不会允许外界再对HiMERU产生质疑。
“要!你快看!是尼亚加拉大瀑布!”有天十条要刚回到家,就见HiMERU赤着脚从书房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大开本的彩图册。
因为被叮嘱了在家好好休息,且被强制没收了手机,HiMERU时不时就会跑到书房呆着,他还是看不进十条要喜欢的那种密密麻麻全是字的小说本,但是对于有彩插的地图册和童话绘本却相当有兴趣。
十条要已经很久没见HiMERU这么笑过了,有些触动,也不由跟着笑起来,将外套脱下挂在一旁:“这个瀑布怎么了?”
“上面说这个瀑布在美国,要念书时有去看过吗?”HiMERU似乎相当喜欢这张图,借着阳光看了又看。
“说是在美国……但其实它是在美国和加拿大的分界线。”十条要思考了一下,实话实说,“这张图是尼亚加拉里面的马蹄瀑布,只在加拿大境内看得见。”
“是吗?”HiMERU惊讶道,用手指抚摸纸面上碧色的湖面、亮白色飞溅的水花与漆黑的石,好像能从触感中体会到现场的宏伟壮阔,“好想去一次啊……”
难得对方不再像先前那样郁郁寡欢,十条要便趁着兴头说:“那就去吧?”
“诶?”HiMERU瞪大双眼。
“学会放松也是偶像的必修课,等把这阵子的工作忙完,让伊藤安排一下,我们三人可以一起去。”十条要越说越笃定,他已经在思考接下来的计划安排了,话说HiMERU有护照这种东西吗?可能还是要问一下伊藤。
HiMERU似乎还没完全消化这个消息,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塑像,然后书本从他手中滑落,他扑上去抱住了十条要,欣喜的“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开心,似乎已经恢复成了以往的模样,十条要也松了口气,拍了拍对方的背。
所以他无从料到那天发生的事情,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事后想起来时十条要总是不住懊悔,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仔细看HiMERU的脸,为什么自诩观察力很好的他没能发现异样。
为什么在最开始时,没有尽一切努力阻止风早巽。

十条要忽然被工作人员叫住,说他的经纪人打电话找他。
伊藤应当明白他工作时不方便看手机,所以直接打到了工作场地。十条要疑惑中又有种隐约的不安,心跳骤然加快,他神色如常的谢过工作人员,拿起电话:“伊藤先生?”
“HiMERU不见了!”
短短一句话,就宣告了平静假象的破碎。
没法中途离开,撑着连自己都感知不出来的笑结束了工作,十条要火急火燎跑到外面时,天已经黑了。
他第一次诅咒自己这种可悲的理性。
“还没有找到HiMERU吗?”他打电话问伊藤。
“没有!他经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找遍了,而且他那张脸随意出门一定会被人认出来!”对面的伊藤看样子也是焦头烂额。
“手机定位试过没有?”
“他没带手机,放在了家里。”
十条要几乎要将手机捏碎了。HiMERU虽然有时候会干出些欠缺考虑的事,但从不会一声不吭的出门,如果他只是想自己出门散散心还好,但如果不是,如果出现像上次那样被激愤的玲明学生牵连……
他灵光一现:“玲明找过了吗?”
“玲明?”伊藤似乎也是一愣,“还没……那里现在不方便过去。”
“……什么?”
“今天是玲明的校庆,有对外公开的校园表演祭典,那一带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HiMERU也不会刻意去这种人多……”
就是这个。
十条要紧急拦了辆出租车,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对伊藤说:“我这边离玲明不远,先去看看,伊藤先生你再继续找,如果半小时后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就也过来这边。”
说完他不等伊藤的回复就挂了电话,顺便打开社交媒体开始查询玲明校庆的资讯。
限时对外开放、会有过去的优秀毕业生进行表演、校内学生的才艺展示,他快速地浏览着到场者拍摄的图片。如果放在往年,玲明校庆的日子绝对也称得上是偶像界的庆典,各路大牌明星云集,盛况空前。
但是今年在经历了改革的风波后,那些优秀的毕业生愿不愿意过来已经成了未知数,毕竟他们过去也曾是“特待生”,是被如今学校里的这群学生憎恶的存在。
说不定今年的舞台会一个特待生都看不到。十条要听闻里面有些人已经退学,或是转移去其他学校,但奇怪的是同样身为特待生的巴日和却几乎没受任何影响,似乎有人在暗中操盘让他避开了这次旋涡。
既然有这种神通,为什么不干脆阻止这次革命。十条要如此没道理的怪罪着那个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相关的词条有了更新。
#HiMERU现身玲明校庆#
虽然已经料到了,但当真正看到时,十条要还是忍不住溢出了沉痛而苦闷的叹息,放下手机双手撑住额头。
为什么?为什么HiMERU一定要遭遇这些事情?为什么他又再一次跑回那个地狱?
在离玲明还有一段距离时已经开始实行交通管制,十条要下了车,在路旁服装店里买了一件风衣,将兜帽带上,用口罩与墨镜将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

人群拥挤而嘈杂,眼前不时闪过几道拍照的白光,即便玲明已经开始衰退,仍有许多普通人慕名而来,他们不知道什么普通生特待生的差别,只知道这里有偶像,有免费可以看的表演,有足以展示在社交媒体上的热闹。
十条要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中,耳边充斥着笑闹声,谁踩了谁的脚,谁又撞到了谁,在这些千变万化的面孔中,哪里都没有HiMERU。他费力地想要找个宽敞的地方喘口气,就听人说:“东边舞台好像有那个Hi什么……很火但名字很奇怪那个……对对他的表演!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十条要呼吸一滞,转身就朝学院东边挤去。
不知走了多久,昏暗的小路前方忽然明亮了起来,那是一个灯光汇聚的精致舞台,且正在传来阵阵熟悉的歌声。十条要听过这首歌,在风早巽的演唱会上,但是歌唱者显然不是风早巽。
歌声忽然戛然而止,有麦克风刺耳的鸣音响彻天际。
他更快速地朝舞台处跑去,甚至不惜强硬地拨开其他人,在他的四周逐渐响起谩骂之声。他很快看清了舞台,HiMERU站在舞台上,穿着校服,用着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想要唱风早巽的歌,但是此时歌声没有从他嘴里传出,底下的人似乎在不满的叫喊着什么,十条要发现那是玲明的学生。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卑鄙的特待生,在夺走外界的舞台后还要来抢占学校的舞台吗!”
“居然还有脸唱巽前辈的歌,你认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滚出去!玲明不欢迎你!”
HiMERU站在舞台上,脸色比头顶的聚光灯还要白上几分,他哆哆嗦嗦地握着话筒,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从台下忽然飞上来一个空的塑料水瓶,贴着他的颊侧飞落在后方。
他忽然瘫坐在地上。
十条要用力推开最前面的人,三两步窜上了舞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了HiMERU,然后疯狂地跑向了后台。那里旁观的学生用一副仿佛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打扮诡异的十条要,但是后者根本没有理他们,径直找到了一个空的道具间,把HiMERU靠着墙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关门上反锁。
HiMERU揪着胸前的衣料,豆大的汗滴从他的头上滑落,他没法呼吸,有如破败风箱般的气音从他的胸腔发出。
“HiMERU!HiMERU看着我!”十条要一把揪下口罩,捧过HiMERU的脸,让对方涣散的眼瞳映照出他的身影,“慢慢呼吸……跟着我一起,一、二、三吸气——”
HiMERU缓慢吸了一口气,咳嗽出声,痛苦地摇着头:“我做不到……要……我、咳、做不到……”
“你可以的,现在先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听!”十条要将双手捂在对方的耳朵上,隔绝了外界的演唱会的轰鸣,“你之前和伊藤尝试过那么多次了,现在也一定可以,只要一点一点来……”
在十条要的引导下,HiMERU勉强能够进行呼吸,但他似乎仍是很难过,揪着衣料的指尖都发了白,眼泪和汗水混杂在了一起。
“对、对不起…………对不……”
“你现在先别说话!伊藤先生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们坐他的车去医院!”十条要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让HiMERU将校服外套脱下,盖在头上,然后背对着对方蹲了下来,“把手给我。”
HiMERU看样子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听从了十条要的话,将双手环过对方的肩。
十条要背着HiMERU离开了后台,混入了人群中。有人已经听说东边舞台那边出现了状况,但又错过了现场,好奇不已:
“学生们在喊些什么?”
“好像在喊‘风早巽’……”
“风早巽?是那个风早巽??他今天也会来吗?!”
“不……他好像身体出了点问题,不会参加这次的校庆。”
“什么啊……亏我兴奋了那么一瞬间,不过他都没来,这些学生喊他的名字做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啊。”
不只是东边舞台,似乎是传出了“特待生企图争夺舞台”这样的流言,散布在学院各个角落的学生们都紧张了起来。他们喊这个名字,并不是为了真正的呼唤叫这个名字的人出来,而只是确认自己的归属感。哪怕自己再平庸、再堕落,只要是在这个群体里,他们就是安全的、正义的。
“要……”HiMERU似乎也听到了那些话,注意到了四周不正常的氛围,趴在十条要的肩上细声细气道,“对不起……我骗了你……”
十条要以为他在说擅自跑出来的事,刚准备开口,就听对方接着道:“我根本没法去看瀑布……我没办法在那样的环境下呼吸,我是个太过没用的人……对不起……”
十条要喉头一滚,平静道:“没事,我们换个地方去就好了。”
“我也想变得强大……想变得像要一样,想成为像巽前辈那样坚决果断的人……我以为唱巽前辈的歌大家就会像我一样感受到心灵的平静,是我错了吗……是、是我太不自量力吗……”HiMERU每问一句,十条要就会感到有滚烫的液体落在自己的颈间,“大家以往听到我唱歌都会露出开心的笑容……为什么这次会这么生气呢?是HiMERU做错了什么吗……”
“HiMERU……别说了,真的。”十条要感到视野开始变得模糊,无论是人是物都像是盖上了一层砂纸,他颤抖出声,“你没做错什么,我可以保证,你没做任何对不起他人的事。”
背上的人轻得不可思议,像一片羽毛,好像再重一点就会落到地面沾染尘土,HiMERU就是这样美好而易碎的存在。
十条要没有听到答复。
“……HiMERU?”他唤了一声。
这里正巧已经快到了校门口,靠近中部的舞台,就像路人所说的,所有的学生都在喊风早巽的名字,连台上的表演者都在表演间隙偶尔高呼一声。
这片地方已经不正常了。
十条要又叫了几遍,声音越发慌张,但是背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他开始担忧对方会不会是晕过去了,于是在路边一个树下放下HiMERU,对方没坐稳,直接侧躺着倒了下去。十条要赶忙扶住对方的肩,正要呼喊,忽然僵住了。
HiMERU是睁着眼的。
不远处舞台旋转的灯光扫到了这片角落,映亮了那对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的瞳仁像是一个黑洞,不断的、不断的牵引着十条要的理智向下坠落。他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像个木偶,HiMERU的心已经坏掉了。
四周的人在笑着,闹着,疯狂地尖叫。
“风早巽!”
“哈哈哈,风早巽!”
“伟大的风早巽!!”
*
“一切已经结束了。”
洁白而单调的病房内,伊藤坐在椅子上,手肘支膝,疲惫地揉了把脸。短短几天之内他像是苍老了十岁,油光黑亮的黑发中居然夹杂了几根白丝。
有微风从窗外拂进,窗纱飘动。
“风早君的腿似乎前阵子受伤了,不得不退出偶像活动……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多亏如此,这场风波总算是平息下来了。”伊藤从一旁的桌上拿起眼镜重新戴上,“玲明元气大伤,校高层连带着COSPRO内部都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说是要确保不会再让第二个风早巽钻空子,现玲明校长说还是希望HiMERU能回到玲明,虽然已经没有了特待生的头衔……我打算拒绝后带他回美国,你呢?”
他向着站在病床边的青年问。
十条要微垂着头,视线落在病床上沉睡的另一个自己,轻声问:“带他回美国后呢?”
伊藤摇头:“医生说了检查不出什么问题,不管是大脑还是身体,所以也无从治疗……其实在哪都一样,我只是想他会不会想呆在离家人更近的地方。”
“他所热爱的一切都在日本。”十条要转向了伊藤,平淡道,“不管是友人、回忆还是舞台,他去美国才会经历真正的‘死亡’,因为在那里没人知道他,而这里的人也会把他逐渐淡忘。”
伊藤察觉出了他的意思,惊愕出声:“你是想——”
“这不就是你把我找来的目的吗?”十条要侧身坐在床沿,抚摸上HiMERU的头,垂下了眼,“HiMERU会守护住HiMERU所热爱的一切,等到你醒来,就会发现大家依然还爱着你。”
有透明的音符从窗外传来,似是有孩童在唱歌,春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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