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我穿过密密的雨幕，一步一缓地从外面回来。
　　等电梯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我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不太正常，毕竟，很少会有正常人在下暴雨的时候淋雨吧。可我也没有病，我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失恋了。
　　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的恋情，猝不及防地结束在对面出墙的红杏里，那红杏甜美成熟，自然比我这依旧尚小的青涩杏子要来的好的多。
　　可是，我真的很难过。难过到，好像淋雨才能让我心底的火焰凉一凉，才能让我心间突然逢旱的干涸泥土受到润泽。
　　当初，为了守护这段属于青春的感情，我也拒绝过很多向我示好的玫瑰。我心甘情愿将自己囿于这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地，却想不到有朝一日，灾难会从天窗外倾泻而来。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上电梯。退了两步，我选择从楼梯间爬上楼。
　　听说，运动能够释放压力和减轻痛苦。但是，直到我站在家门口，腿软到直接跌坐在门前的地上，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打开自家的门，我依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你怎么了？”
　　就在我坐在地方发呆的时候，对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玄关的鹅黄色灯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穿着柔软拖鞋的男人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他的声音轻柔温和，一如往常，但语气里能听出一些担心，“怎么坐在这儿不进去？还淋了雨？你……还好吗？”他温热的手抚上我的额头，温暖使我终于麻木着回过神来。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他温和的表情，看他有些担忧的眼神。我瘪了瘪嘴，疯狂的摇头。
　　我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那要不要……跟我说一说？”许墨叹了口气，“你看起来很难过。”
　　我沉默着低头。
　　“先去换身衣服吧，最好洗个热水澡。不然你这个样子，肯定会生病的。”许墨摸了摸我的头，伸手架着我站起来，“钥匙呢？”
　　我依旧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许墨只得从我随身的小包里找钥匙，随后打开我家的门，扶我进去。
　　“听话，去洗澡换衣服，不然生病了怎么办。”
　　“生病就生病好了，反正……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关心我了……”我真的不想动，想顺着后背靠着的墙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却被许墨揽住了腰，牢牢地固定在他怀里，“许教授，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
　　很疲惫。
　　失恋使我可以一个人从五公里外的咖啡厅淋雨走回家，也使我一声不吭地爬上七层楼，更能使我失去所有精神上力量。
　　“有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说出来会让你心里好受很多，没有必要这样憋在心里。”许墨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和坚决，“关心你的人不只一个，没必要这样自暴自弃。”
　　说完他再次架着我，把我塞进洗浴间里，替我拿出一旁的毛巾和浴袍挂好，“乖，我等你出来。”


II.
　　热水和狭小空间内的热气在恍惚中似乎也给人以希望的错觉。
　　我带着热气走出洗浴间，一眼就看到了靠在我家沙发上，借着落地灯的灯光安静看书的许墨。
　　或许是听到了声音，许墨侧过头来，对上了我的目光，随后就把书本放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
　　“现在，可以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许墨同时也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整个人融在柔和灯光里，十分温柔。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
　　茶几上早已经放了两杯水。
　　我咧开嘴，摆出一个根本不能算得上笑的表情，“许教授，你可真是……在我家越来越自在了……”
　　许墨轻笑了一声，“如果你觉得冒昧了，我下次不会再这样做了。”他顿了顿，“不过以你现在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会让我觉得很心疼。”
　　可能是他温柔的语气。
　　也可能是他这样温柔的话语。
　　还有可能是他轻如羽毛般柔软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心里的委屈被放大了无数倍，酸涩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从心头的缝隙里钻出一点点后，顺着裂缝将我的心炸裂开，沿着鼻腔直上，变成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碎在我放在膝上的掌心里，随后滚落到柔软的浴袍面料上，被吸收殆尽。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可以哭到喘不上气。
　　许墨也出乎我意料的，将我带进怀里，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在他肩头汇成潮湿冰冷的触感，我听到他的声音温和，沿着他身体的骨骼传递给我，“原来，是我的小姑娘受委屈了。”
　　听到这句话，我哭得更凶了。
　　“教授……”我说话含糊不清的，抽噎着，“我失恋了……我被人甩了……”
　　许墨只是安静地抚摸着我的头，手顺着头顶和未干的发丝而下，缓慢而轻柔。
　　“虽，虽然到现在，我也没有一开始那么，那么爱他了，但是……但是……”我委屈得却也说不上来什么，哭泣使我的思考停滞住，“但是凭什么啊……凭什么啊……”我的手无意识地抓上了许墨的衣服，死死地攥着，仿佛是攥住了救命的浮木，不甘心就这样被绝望的洪水淹没。
　　“是啊，凭什么。”许墨淡淡的声音响起，他缓慢轻柔地拍着我的后背。
　　“男人都是花心的臭猪蹄子。”我吸了吸鼻子，只顾着自己发泄，说完才想起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教授，也是一位受到波及的男性。我突然有些尴尬。
　　许墨轻笑了一声，也察觉到我停止了的哭泣。他松开我，“哭得心里好受些了吗？”
　　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有些烧，正想说些什么澄清一下，却感觉到一阵流动感从鼻腔顶端而下。我下意识赶紧抬头，“教授，帮我拿张面巾纸！”


III.
　　当着人家的面擤鼻涕这种事，总觉得有些不太文雅，可许墨一直含笑盯着我，让我无处可躲，只能用纸巾捂住鼻子，也不敢使劲。
　　“在我面前不用害羞。”许墨也意识到了，他笑了笑，但也还是站起身，拿着我的杯子，“水凉了，我去给你添一点热的。”
　　而我趁着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疯狂擤鼻涕。
　　平日里我有时候会喊许墨来我家一起吃饭，久而久之，他似乎比我还清楚我家的构造和东西摆放的位置。
　　“趁热喝吧。”
　　我接过他递来的杯子，顺势放在嘴边喝了一口，却差点在下一秒直接吐出来，“咸的？”
　　“嗯，我放了一点盐。”许墨坐回到我身边，“刚才你哭的太凶了，补充一点盐分对身体好。”
　　“好难喝。”我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每次大哭一场之后，爸爸也都会给我递上一杯这样的淡盐水，然后把我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我。要是爸爸还在，要是爸爸知道他最宠爱的女儿如今被男人劈腿……想到这儿我感觉鼻子又是一酸，眼泪差点又涌出眼眶。
　　“那就快点喝完，喝光了有糖吃。”许墨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顶，触感轻而易举地传达到心间，“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哭泣，这样，对那些值得的人不公平。”
　　“我其实有很用力地珍惜的。”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淡盐水，似乎只有在想到那些苦涩过往的时候，口中的盐水才会像白水一样没有味道，“我不明白……明明上一秒还可以说爱我，为什么下一秒就能亲吻别的女人……”
　　“因为他们不懂得知足。”许墨淡淡地说，“不过，如果真的能够做到审时度势地控制自己，情感处理也能做到恰到好处，那么，想必他也不会让你心动了。毕竟，人再怎么理智，也都是感性的动物。”
　　“教授，你这话说的有点像我遇人不淑识人不善呢……”我有些不满地侧头看他，果不其然在他脸上依旧只看到一片温和，“不过也是，我现在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看男人的眼光。不过……”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出了一句颇有挑衅意味的话，“教授你呢？你也会有像我现在的处境一样，为情所困的时候吗？”
　　许墨的眼神闪了闪，开口却是个反问句，“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会被感情所阻挠的人吗？”虽然是反问句，但他的目光确是笃定。
　　“……好吧，你确实不像……”我有些泄气，却不太肯放弃，“不过这可说不定哦，教授你也没有谈过恋爱吧？”
　　“这倒确是没有。”许墨愣了一下，才笑着说。
　　“我还挺好奇的，教授未来的女朋友会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我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不过我也没有太过在意，“到时候教授一定要通知我哦！好想见一见……”
　　许墨沉默了片刻，“好。”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女朋友的话……应该就是我以后结婚的对象了。”他的表情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应该是……谁家的小姑娘吧。”
　　心间的负面情绪有些涨涨的。我失恋了，可是却在虐待自己，让自己想象别人的幸福生活，“那教授的太太一定很幸福……”我努力掩盖着话里的酸涩和羡慕，不想让这位善于窥探人性的教授察觉分毫。
　　许墨轻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摸了一块糖，放进我的掌心，“也说不定那位小姑娘刚刚大哭了一场呢。”


IV.
　　略带暧昧的话对于此刻的我来说，既像深海中鲸落而生的食物般诱惑，又像黑暗海底暗自窥探的捕食者的眼睛。我渴望新生的感情将我拉出深渊，却又抗拒着向我靠近的温柔。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原本以为失恋之后的生活一定让人无法忍受，可是日月照常升起和落下，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很意外地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只不过，偶尔会在时间的间隙里，想到一些憋屈的事。
　　最近许墨似乎也不是很忙的样子。
　　他有时候会在晚上敲响我家的门，带来一些好茶或是甜酒请我一同分享，而我也只得在这样特殊的时刻里，请他进来共进晚餐。我觉得我十分有理由怀疑他，就是为了蹭饭来的。
　　不过这样也好，总比一个人面对繁华谢幕后的寂寞，要来的令人安心。
　　“许教授，我家里的茶叶已经够多了。”晚上，我打开房门，再次看到拎着一小桶茶叶的许墨站在门口，有些哭笑不得，“下次你别拿东西过来了，想吃饭的话直接过来就好。”
　　“这样吗……”他愣了愣，随后笑了，“好像确实带的有点多了。不过，冒昧地上门吃饭，是不是不太好？”
　　“我们又不是陌生人，这么客气做什么？”我把他拉进屋里，接过他手上的袋子，“而且我一个人吃饭也很无聊的，你能来陪我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那就好。”
　　饭是白米饭，菜是家常小菜，最近一段时间我醉心厨艺，下班回来有时间就在研究做饭。许墨夸了几次我的手艺，倒是让我越来越自信了。也不知道这样盲目的自信到底是不是件好事。
　　“不用担心，你做的都很好吃。”许墨夹了一只鸡翅放在我碗里，“多吃一些，你最近瘦了，不要辜负自己辛苦做的食物。”
　　“谢谢。”我点头，张嘴咬住鸡翅，眯眼看了看似乎脸庞变得有些圆润的清瘦教授，笑嘻嘻地说，“我瘦了没关系，能把一直很瘦的许教授吃出一点肉来，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啊！”
　　“嗯？我胖了吗？”许墨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也算是件好事，看来，还要多谢你了。”
　　“欸？长胖还要谢我吗？”我有些惊讶，毕竟对我来说，要是我胖了……我一定不会开心的。
　　许墨吃完碗里最后一口米饭，“有一种长胖，叫做幸福胖。”


V.
　　此刻饭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的暧昧，让人忍不住想去打破，又让人想再多享受一会儿。
　　“……教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憋了几次的问题说出口来，“你为什么每天来找我吃饭？”
　　“嗯？”许墨一边起身帮我收拾桌面，一边回答，“可能是很喜欢和你一起吃饭的感觉吧。怎么了？是感觉不太好吗？没关系，以后我可以不过来的。”
　　“啊没有没有，我不是不想让你来吃饭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好奇……”我连忙摆手，在一个回答的瞬间，许墨就把我手上的东西都拿了过去，“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嗯？哪里奇怪？”
　　“……”我在心里快速而激烈地和自己做了一下斗争，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教授你也知道，我可是刚失恋哦……这样趁虚而入，许教授你有些狡猾欸……真的不怕我会喜欢上你吗？”
　　有一些话，只能当做玩笑话，用不经意的语气说出来，才能旁敲侧击到最想要的那个答案。
　　我颤抖的尾音落在空气里，和一室的安静形成令人尴尬的对比。
　　许墨沉默了一下，打开水龙头，在碗里盛满水，准备将洗涤灵挤在洗碗布上。我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心里满是忐忑，尴尬到心慌，“刷碗还是……我来吧……”我伸手去拿放在水池的碗，却被许墨用胳膊轻柔格开。
　　“我来就行。做饭已经很辛苦了……”许墨摇摇头说，“去休息吧，去看看喜不喜欢我带来的茶叶？”
　　“不了，我在这儿陪你吧。”我转身靠在一旁，“已经晚上了，再沏茶喝的话会睡不着。”
　　“也对，是我疏忽了。”
　　之后水龙头里的流水声就变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音。说实话，和许墨认识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我前两天看到朋友发的鲸鱼的小视频了，她们去冰岛看鲸鱼，在船上就能看到鲸鱼从海里翻出来，喷出水，然后又翻身入海。”我没话找话，幸好有一个话题让我抓住了，“我也还挺想去看看的。教授，你看到过吗？”
　　许墨的碗已经刷的差不多了，正在做最后的冲水。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我也很期待能够看到。”他顿了顿，“你听说过鲸落吗？”
　　我点点头，“听是听说过……”
　　“当一头鲸死亡之后，它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归到生态系统中，给来自海底的自然界分解者们提供长达百年的养分。最后，哪怕它成为了一座骨架，也可以为一些生物提供庇护所和栖息地。”许墨将洗净的碗筷放入消毒机里，然后擦干了手，“它死亡坠落到海底的过程，就叫做鲸落。甚至因为鲸鱼的死亡，还有可能产生新的物种。”
　　“所以大家才会说，鲸是一种温柔的动物啊……到生命的尽头也依旧在为自然做着贡献。”我点点头，看着许墨温柔的侧脸和眉眼，心头一动，又补充了半句，“有时候的许教授，也像鲸一样温柔呢。”
　　许墨看向我，微微扬眉，“虽然很想谢谢你的夸奖，但是，你的表情总让我觉得，这并不是一句夸奖。”
　　“因为有时候温柔的人，心底里可能会比别人都冷漠呢。”我说，“不过，目前我只感受到了教授的如沐春风，冷漠……还是算了吧，我脆弱的心灵承受不了的。”
　　许墨偏头笑了笑，手指爬上我的额头，随即毫不犹豫地敲了一下我的脑门，伴随着疼痛而来的还有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我的确没有你看上去的那样温柔，你刚刚也说了，我是个狡猾的人，因为，我确实很喜欢做一些趁虚而入的事。”
　　我伸手捂住自己的脑门，有些不太费解他突然说出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我的表情真的很疑惑，半晌，许墨还是替我揉了揉脑门，“所以，这位小姑娘，要不要趁鲸鱼还没有坠落的时候，先在他对世界的爱里，分一杯羹呢？”
　　我突然想起刚刚我说了什么话。
　　他的声音坚定而柔和。
　　
　　“这样……合适吗？”
　　回答我的只有清淡的笑声，还有低低的、温柔得一如既往的、清晰的一句话。
　　“因为是你，什么时候都合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