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AM, and words mean nothing
凌晨四点,言语已成虚无。
凌晨四点,离日出还有两小时三十五分,夜晚一切如初。蒂兰庄从睡眠中醒来,对之前的梦境记忆模糊,眼中困意仍未驱散。
凌晨四点,宇宙仍在呼吸,地球半边归于沉寂。蒂兰庄的右半边床上只剩下一团被单和一块月光。
凌晨四点,言语已成虚无。
两天前,打开客房的门,沙发和床迎接的第一名到访者是一个长长的哈欠。随后的两个方盒:行李箱,它是第二名。尤尼维,接着是蒂兰庄,第三名和第四名,或者并列第三。侍者贴心安排好一切后收尾的是一声被拉长的关门声,慢吞吞蹦完最后一个音节回首时才无奈发现自身被房门困住。
“……累死我了——”
“你上火车的时候就一直在说这句话哦?”
“那证明我是真的很累。”离墙边还有几步时,尤尼维松开双手让滚轮带着箱体滑到墙边,到床上休息会?蒂兰庄用眼神示意他没洗澡不要上床。好吧,他选择沙发,嘭。倦意被拉长,塌在地面上、梦中、月光下,最后沉底。对方问他不吃晚餐了?但至少也得洗个澡吧。他明白,言外之意是不洗澡今晚睡觉对方就没人抱着,但尤尼维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洗到一半睡过去在浴缸里溺亡。
蒂兰庄会回答:那用花洒啊?
真是个好主意。
“吃吧……你想吃什么?反正五星级酒店有外送服务吧,现在还不算太晚,你看看这有没有一个叫‘随便’的菜,我就要那个。”
蒂兰庄蹲下身时遮住了灯光,尤尼维眼睑之外暗下来一块。对方戳他的脸,问:“你在火车上还没睡够吗?”
有吗?尤尼维试图用实际行动回答蒂兰庄他正思考。几块铁皮拼凑出疑似车厢的形状,火车上有什么证明他睡眠充足?一部评分居高不下的影片,过道与客座上的杂音掩盖了它的音量;一对蓝牙耳机,左边给蒂兰庄,右边是尤尼维;一个时间点,87分种,剧情的转折时刻,尤尼维摁下暂停挨在蒂兰庄靠过来的头上一同入睡,让英雄停在成为英雄的前一刻。救世主是他颇有先见之明定下的闹钟,第三个响起时他们才起身拖着行李跑下火车,那时距离火车离站恰好剩下一分钟。
多余的一分钟,他用来做了什么?闭上眼。我真的没有睡够,这就是他的证明结果。对方的重影增多,还在变小,在海面上漂浮随着浪波震荡。蒂兰庄在溶散。万事万物都模糊时人们开始寻找意义,清醒将其埋葬与脑海,睡梦把它们掘出。还剩五十六秒,尤尼维脑中闪过无数片段,对应着千百万个问题,问句跟着回答。
一个误判:以为自己通宵两晚能和以往一样无事发生。
前十三天,尤尼维否决了蒂兰庄将酒店也换成三星级彻底体验“平民”生活的提议。他神情就是在说:算了吧,一趟平民火车都肯定对你而言够折腾了,再来一个这样的酒店回去我得被怀疑是不是带你去乞讨。他肯定就是这么想的。蒂兰庄坐在后面的沙发上瞪尤尼维好几分钟,对方没反应。
“好吧——海边度假我想想我还得准备些什么。”他放弃,扯过水母玩偶抱着就躺在沙发脊上刷手机。
“我看你准备得已经够多了,别带一堆到时候拖不动要我帮忙就行。”
“你好扫兴啊!”
“那换个不怎么扫兴的话题,鉴于这次是回我老家,因此我们大概率不需要导游,就是不知道符不符合大少爷心意。”
“我还没去过你老家呢,之前去海边玩都是去其他城市和国家。快告诉我你老家有什么好玩的。”
“跟海鸥斗智斗勇,或者跟鲨鱼比比看谁比较牙尖嘴利,”尤尼维侧了侧头,“硬要说我认为你之前都玩过了一遍了,水上项目之类,你肯定玩过吧?”
“你只是去看一下吗?”
对方摊手,意思是问他或者你认为还有别的?
“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嗯,好吧我忘了。”
“当年我也只和你说了我老家在哪而已吧。”
“我感觉还有其他的。”
“没有。”拿出第一个烘干的碟子放入橱柜。“有。”第二个。“没有。”第三。“有。”四。
“好吧,有什么?”
“嗯。问得很好,我不知道。”
蒂兰庄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笑:“你无中生有大师?”
“我记得你当年说你很不开心。”
“可我不认为当年我是会和你说这样话的人。”
“那就是我感受到的。”
“那算你赢了咯。”
蒂兰庄放下手机重新趴回到沙发背上。又这样。对方每次开始敷衍他多少都能嗅到那股气息,在海浪够不到的地方,对方挖下一个坑,将真相埋进地底。等到物种从水生进化到两栖甚至陆生,地壳运动早就将其挤压变形,化为不存在的一部分。蒂兰庄还想说点什么,问题在于他想不出来。“所以……你现在回去就不会不开心了?”他最终也只说出这句话。
“这我可不敢保证,但还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呢,如果有那也只能是你给我制造了什么重磅惊喜。”
“就因为你哥捷足先登了,你也想去一次抵消不服气的感觉?”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难得听到沉默,在交往以来数个月中难得一见。奇怪的人类,有时对话和回复似乎是瞬间定夺的事情,要么在上一句结束后瞬即接上回答;一旦错失,列车就承载词句加速离开时间的轨道。余下的留在站台上等下一班车来,时间不定。明明真相和事实早已生成,却不被允许发车。
好吧,蒂兰庄想,他是想气一下尤尼维,即便没把握怎么能真正气到这个人,但肯定不包括这种微妙场面。“那怎么可能”,尤尼维却开口否认了他的犹疑,“肯定不全是因为他。”
“耶……居然会用‘不全是’,坦诚得有点恶心了。”
尤尼维当时扯开手套扔到一边的篮子内,示意蒂兰庄往一旁靠靠给自己腾出点位置。他将周末安排的决定权扔给蒂兰庄,声称自己不想处理,接着赖在他身上。切,斤斤计较的男人。蒂兰庄甩甩头,不给对方玩自己的头发。接下来的周末对方会袖手旁观自己将计划安排得散乱随机,随机对无神论者和信徒来说都不算好事,物理规则和神谕都被人们期望按照一定规律运作。
而他就在笑,直到蒂兰庄置气一甩手将计划全盘转出,而他临危受命,将一切又规划得百无一失。就像不论诗篇在哪断掉,总有人能想发设法为其衔接下一句。尤尼维为此决定找了个绝佳理由:蒂兰庄负责周末计划,他负责度假计划。
“要那么急吗?我们才谈两三个月你就计划着度假路线了?”尤尼维还是如愿以偿地卷着他头发摆弄,蒂兰庄正如毛球斗不过一只精力无限的猫。干脆把周末计划推给对方也没事,蒂兰庄甚至想不出他无从下手的模样。而尤尼维会说那是当狗时练出来的反应速度。
蒂兰庄没看清尤尼维给他编了个什么款式的辫子。“不正好吗,要我说我认为我们早就该去了,”动作停下,他还是没看清辫子,“一场轻松的旅行听起来又不会是坏事。”
能轻到什么程度?
凌晨四点,窗外的月亮被海托到天上。没有障碍物阻拦蒂兰庄感受月亮的轻盈。地球在下沉,它在上升。床头柜上没有眼镜,鞋柜中少了双鞋。
一天前,尤尼维径直在沙发上睡到了十点半,而蒂兰庄耻辱地发现自己竟然比这位通宵人士还要晚醒。但也不亏,昨夜独占一张大床,就是有点空。蒂兰庄洗漱间隙尤尼维询问他对午餐的想法,五星级套餐还是去外面?蒂兰庄:我要去外面。
尤尼维:尝试一下这里的一些小餐馆?
蒂兰庄:嗯嗯。
尤尼维:那我也收拾收拾自己。
蒂兰庄:好。
当他的眼睑刚够完全睁开,在镜子的倒影中抹去最后一方格的模糊时,尤尼维的脸也被镜子削去边缘,完美的弧形切线。只够看到红。尤尼维方才坐在沙发上是一副怎样的神情?现在他走开了。那是否像自己之前认识的无数个他的切片一样,在阳光底下眯起眼,表示对它的抗拒。
尤尼维以前在室内阳光下会做的事:打电话、吃午餐、清洁打扫和供他差遣。太阳还令他的眉毛紧锁。蒂兰庄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好奇他现在的神情会否不同一些。这个想法不追求真相,也不寻觅事实。它比月亮的纱巾还薄,只是存在,别无他意。
但镜子边框却将它当做无足轻重的事情。好吧,它做得对,别忘了那个很有用的句子:太阳之下,并无新事。谁说的?《圣经》。
他们走进一家餐馆,外面招牌写着“百分百本地风味美食”。蒂兰庄好奇百分百,尤尼维只想吃到美食。由于现在用餐人数还不多,店主夫妇亲自上前来带他们就坐,顺带寒暄几句。他们说自己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相识、相爱、结婚。而尤尼维说,真是个不错的故事,所以有什么推荐的吗?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蒂兰庄在这一秒的静默中想,尤尼维这家伙有那么饿吗?活该,谁叫他昨晚不吃晚餐,也不洗澡,更不陪我一起睡觉。
而尤尼维关心蒂兰庄有没有带房卡,此时他视线还在其他物件上停留。“这么说来店主都在这里生活半个世纪多了哎。”蒂兰庄选择拿起桌上一个海螺装饰来把玩。
“你不也快在伦敦生活三分之一个世纪了?”
“远着呢,别人可说我看起来像二十岁出头。”
“没事,熟悉的都知道你奔三了。”
尤尼维很有先见之明地抬起手抵御蒂兰庄可能会扔过来的海螺,听闻蒂兰庄重重将其放回桌面的声响后又放下。他们不远处的墙上挂着沃辛的一张风景图,应该是某一年的庆典。无数春风画卷留住这些白昼盛夏,快乐出生在尘土中、脚步声中、海里,所有人都记得它诞生的模样。蒂兰庄忽然问尤尼维认不认识那对店长夫妇。
“虽然他们说他们从未离开沃辛,但也不代表我会认识吧。”
“也就那么一点点可能啦,这城市现在还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这问题你还不如问我父母呢。”
没意思。蒂兰庄嘟囔了一句,将戒指从手指上拿下放到太阳光下,缓慢旋转着看它能散射怎样的光。他脑海中仿佛也出现一个圆环,在缓缓转动,有没有觉得零散的光线像钟表刻度?每转一度就带出一个时间点的记忆,例如往常如果到这种场合,他会有意的通过一些小动作让餐馆的人留意到他的存在,或者某些视线落到他身上时他会看心情做出不同回应。这次他没有,即便现在心情不错。一方面是现在人比较少。那尤尼维呢?
“我离开一下。”他抬起头,尤尼维也刚巧起身。巧合还是错过?尤尼维向前台走去。人从一处地方走向另一处:原地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他需要什么?蒂兰庄托着脸,看着尤尼维拉开前台的高脚椅坐在其上,跟那对夫妇开始一整套尤式社交流程:看来今日你们的生意也不会太差。这是开场。我们想要某种酱料或者某个餐具,冠冕堂皇的借口。接着聊聊沿海的捕鱼情况和旅游季收入涨幅,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伦敦那边根本就见不到这种沿海风格,连食物的味道尝着都不一样。天气倒是跟传闻中的一样糟糕,这个你们肯定也有所耳闻吧?”
老板娘用围裙擦了两下手上的水:“哦是吗,你来自伦敦。哎我就说……这个老头还说你看着有点面熟,像我们认识过的人。你以前来过这里旅游吗?”
“旅游?旅游的话倒是没来过。”
“……我只是说他有点像我们以前的邻居,没有冒犯的意思,小伙子。”
“你说的哪个邻居啊,我们搬了那么多次。”
“哈哈哈哈……是会有人这么说呢。”
他返回,坐下,蒂兰庄笑他。“你看这不就有人认识你了吗?”
“他们大概率也只是认识我父母,或者我祖父母?反正都一样吧,毕竟他们在这里生活得更久。”
“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蒂兰庄怂恿对方。原来他留意到了他们的视线,或者更早一些。自己为什么会疏忽?因为他们不看向自己。没有就等于不存在,尤尼维又是怎么从这几十厘米的偏差中笃定他们议论的是自己。莫非真相对于蒂兰庄而言是他所看到的,对于尤尼维来说是他看不到的?
“算了吧,就算问出来那些事也跟我没有关系。”
“为什么没有关系?”他穷追不舍。
尤尼维将刚才要到的宣传手册折成奇怪的形状,又把它拆开,折痕边掉落下的粉末填埋进桌布纤维缝隙。这些事微不足道,又在发生,还难言意义何在,那就让它继续。粉末掉进缝隙,纸张经受折磨,对话自然往下。向下。落到哪里?
“我没有在这地方留下任何东西,他们的东西是他们的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回到这里?蒂兰庄没继续问这个,他觉得这个话题太无聊,他已经失去了兴趣。而且它不应该在一开始就该问了吗?定下目的地时。当时忘记问,现在就没必要问。他以为他回来是怀旧。一个疏忽。
一个疏忽。漏看一秒或者少想一步,仅仅让钟表指针往前打下一刻。确定要想这些吗?还是想想即将到来的朗姆酒和可乐什么比例混合会更好喝?
那现在呢?有没有听人说夜晚擅长攫取,特别是情绪。她让你安静。好。别多想。好。别激动。好。你现在想说什么?去你妈的。
凌晨四点,去警局和去找他是两个选项。蒂兰庄选择来到海边。潮汐在他耳边碎裂,他的潜意识在比较面前的海和以往见过的所有有哪里不同。他没有结果,因为凌晨四点他从不出海。
碎石,沙。一片片红色龙鳞,被灯照亮的水。我应该想起什么?想起尤尼维跟他提及灯塔。他们一起看向它,尤尼维又说了什么?
蒂兰庄在海边的沙滩上发现了一双运动鞋。一个直角,往左或往右是沿着海岸线走,向前是走入海中。你猜他会选择哪个?而尤尼维说:“嗨?”
蒂兰庄把喉咙中涌上的那声古怪的惊叫给咽了下去,导致他的脸色更为诡异。尤尼维心想幸好刚才没拍他的肩,否则他得蹦起来。他选择让对方先说话。
“你干嘛不睡觉?还半夜跑去海边。来这里做什么?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了,还是这里有什么让你不开心?或者说……”
“你这连环炮我也没法全回答你啊,”面对蒂兰庄,不想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回答他的问题,想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回答自己想回答的问题,“半夜醒了又不太想继续睡,趁你还在睡觉就干脆来海边找点东西。”
他扔给蒂兰庄一个小袋子。“贝壳?哇……还有几个好大的海螺!”再看看,还能发现什么。这样他不必回答的时间恰巧够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双运动鞋。
“颜色好纯,是光照的问题吗?”对方试着换个光源确认,他从里面掏取一颗贝壳拿出,犹豫放到月亮下还是路灯下,一个向前一个向后,两个都是夜晚被冲到海岸上的特产。贝壳也反射光,海的鳞片;海螺,犄角。那海是什么?眠龙。他们说话声音都很轻。
尤尼维对龙兴趣索然,但也清楚它们喜欢闪亮的东西。他刚刚从它浩瀚无比的金库中顺手拿取了九牛一毛的宝藏,除此之外他还知道龙极其吝啬。他只设想在这个夜晚,万一它们真的苏醒,会夺走什么。他只看到蒂兰庄头发裹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光晕,能让珍珠沉默。蒂兰庄的眼睛比灯塔更亮,会将钻石和玻璃的光吸收。他能做什么?保持安静。龙继续安眠。
还好蒂兰庄声音听起来开心了不少:“你大半夜就出来干这个?”
“这不是今天下午难得看到几个色这么纯的,还以为眼睛出毛病了,后来干脆把它先藏到一边。捡点小玩意回去比买一堆收藏品省事吧,随便处理下放瓶子里都可以。”
“原来说明天到灯塔那边去是这个意思?”
“当然,”他认为自己还该补充点什么,宁多勿少,“这个纯白的不是很难见么。”
“我喜欢纯红那个~”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嘻嘻,我回去要把它放到展示柜最前面。”
“这等大礼免了吧,”尤尼维抖了抖脚上的沙,他感觉差不多干了,于是将鞋子穿上,“迟点来担心被海冲回去或者被其他人捡走,还打算天亮前就回去继续睡呢。”
“所以你大半夜出来就干这个。”
同一句话,两种语气。海毫无预兆在他脑里发出低吼,粗糙的鳞片剐蹭脑的内壁,使他感到一瞬的痛苦,同时让他十倍地警觉:“呃……怎么了?”
不论你有什么想法,你都得装作在这类问题面前一无所知。
“是不是因为什么原因,或者事实就是你正在想个办法逃出去?”
“我为什么要逃?”
“因为我?嗯……会不会太自恋了?我也不知道。因为一些事情,以前的事,现在的事,或者你和我之间的感情。你当时就在想逃不是吗?”
“但那是当时的情况,不管怎么说我后面签证流程也终止了,所以你看?”
“……也对哦,那好吧。”
尤尼维转身,当做这事就此了结。他想回去,却被月亮瞪了一眼,灯塔也朝下对他射来俯视的眼光。他深吸口气。
“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嗯……没有了。”
“也许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或者稍后都可以谈谈,我不希望它们会发展成一些我们之间的……”之间的什么?“隐患。”可是还能有什么隐患,他是他男朋友,众人皆知的事实;蒂兰庄母亲意见很大,那让人头痛但也不算一个大问题;他在英国有工作,亲人,爱人,去往荷兰的签证早就停办。还能有什么?
“就算这么说了,有些事说出来感觉就和白痴一样你懂吧,谁会想说啊?”
“你这不还是有想说的嘛。”
“就是因为说不出口所以才没有了啊,喂,你是不是觉得逗我很好玩?”
“你连银行卡密码都能告诉我,没想到还竟然有比这个更让大少爷为难的事情。”
“哪一张?”
“去年十一月多在巴莱克开的那一张,密码开头第一个数字是7。”
“……我什么时候说的?”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我不信,我怀疑你涉嫌诈骗!”
“涉嫌诈骗也是跟着蒂兰庄警官回酒店走一遭。”
阵风把云散了又拢,发丝有几次都弄得尤尼维想打喷嚏。他没扎头发就出了门,现在有点后悔。但问蒂兰庄要发圈似乎也不太可能,这人极大概率压根没带。对方在眼前散落的红中依旧呈现不变的白。
现在离日出还有两小时三十五分,风把世界吹得倾斜,时间一粒粒滚到这座海城的边缘,将日出变成遥不可及的跨度。开口吧,将时间挤开,别让它们太过猖狂。
“因为我妈,嗯……我妈她一直都不喜欢我们两个交往的事实。我弟也有点吧……虽然他宣称自己不插手。但是如果你和他们其中的谁合谋,想要逃掉而不被我发现,那大概没人能拦你。更何况家里的权力基本上都在我弟和我妈那边。你会干脆离开英国,不会再去荷兰……但我不知道你会去哪里。”
尤尼维想回答,但脱口而出的先是一声笑:“我之前怎么都不知道你想象力那么丰富的?”蒂兰庄脸色难看了三分。
“我和你弟之前是谈过了。”对方脸色又黑了一层,尤尼维不打算逗他了。
“要我分析,你母亲要插手她早插手了,或者她现在就正在插手。至于你弟,你不比我还了解他吗。就算要跑,我不能连驾照都留在酒店里头吧,还没带钱包呢。”
“你真没带?”
“你出门前没检查?”
尤尼维憋住了第二声笑,有些事情一看便知。即便如此对方也还是很神奇,有什么神秘的感召让他醒来就直奔海边而来吗?也许他在和自己一样从某个朦胧的梦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同是月亮。那么强烈的真实的存在,窗棂外的妖精,你和她四目相对,尔后她跳下窗,跑向海。
还有沉默的势头,这可不行。最好不要让夜晚尝到两份犹疑,虽然味道不一。夜晚同样生机勃勃,海边还有几家小酒馆在营业,也不时有几个人影倚靠在远处的护栏上。有些东西只会耗损它的活力,比如这些。关于不忠,在任何形式的关系中普遍且常见,就好像为了印证基因的自私。最棘手的地方在于:关于他与蒂兰庄的关系中要怎么解释这个话题,尤尼维还一筹莫展。
可总要说点什么:“要是我现在突然跑了,你怎么也不会放过我吧?我想,你就是追到天涯海角都得把我烧成灰扬了。”
“我有那么过分吗?我只是会……嗯也说不定会这样,我觉得我可能会想这样做?不对,但我哪有那么多钱,你又那么能跑。”
“到时没人能拦住你的,放心。而且别看我这样,我没多少力气跑了,好歹我也是个人吧。”
“那就先假定是这样。”
“第二种情况,要是我现在背叛了你或者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你肯定会毫不犹豫把我踩进地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是不是?”
“不然呢?”
“那不就完事了,”尤尼维摊开双臂绕了小半圈,“做那些事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在感情里,尤尼维从来就不相信会有人不惜千方百计想要谁。最杰出的戏剧中讴歌的爱情都能被他挑出瑕疵。两个人能如愿以偿在一起,只是因为他们以为他们谈好了代价是什么,而失败的感情总是因为那些人以为错了。而他和蒂兰庄,还有什么能比现在这段感情令他更清楚代价为何物吗。
“所以,你不会就因为怕我报复你所以跟我在一起了吧?”
“我要是怕你报复,我就应该在当时拒绝你的一切请求。怕被报复就一开始别开启任何一段社会关系,特别是和你。”
蒂兰庄小跑了两三步绕到他面前:“给我看看你的手。”
“这又是?”
“快点。”
对方目光落到掌心前一刻尤尼维理解了这个行为的含义,然后小小惊异于他竟然反应如此之久。凌晨是恍惚的时间,他又一次印证了这点。
前不知道多少天,同样是一个凌晨,尤尼维还没睡觉,他想他不介意通宵,而蒂兰庄也兴许乐于看到他一副憔悴的表情,“兴许”。电脑里的项目进度可观,他的部分已经完成,其他成员不可能半夜三更线上加班。蒂兰庄没有给他布置任何额外任务。他很困,睡意在眼眶中打转。但他还是坐在电脑桌前。
时值隆冬,尤尼维仍打开了一扇窗户让烟味飘散而去,屋内又供暖,他都想骂自己神经病。可谁叫蒂兰庄闻到烟味又要不满。然而他没吸,灯关了,打火机的光在屋内明灭。
第一次是在大学,一月的末尾,二十岁的梢头,尤尼维的脑子不断向他重复他和前男友无数段或大或小的对话,对话里不论当时对方说了什么最后都变成一句“我觉得你天生适合独自一人”收尾。他就发笑,他发觉他把烟摁在栏杆上压得稀碎,但哪里不对劲。
还不足够。
那要怎么做?尤尼维又抽出一支烟,看着烟灰不堪重负向下落去,顿时感到一阵茫然,茫然到令他头晕目眩,似乎前几个月那场无足轻重的争执中所有的副作用终于发作到肉体上。身体微晃时有一星半点的烟灰落到手背,同样也是那一星半点的刺痛让他恢复神智。
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烟头。他想他理解了。
强迫性行为,尤尼维当然知道;痛苦的转移,他也清楚。直到那件事的影响烟消云散,他自然停止了这种做法。第二次是蒂兰庄卡他项目卡到他焦头烂额时,第三次是现在。现在,痛苦又是什么?
尤尼维将烟头摁在掌心中,很有分寸但也无法停止,力度不大,再拿起来刚好足够他再点燃。左手太痛就换右手,以此类推。所以其实摆在他面前的命题是:他想借睡梦来暂且躲避痛苦,还是想清醒地感受它?
痛苦是什么?
他仰头侧过去盯着窗户框出来的那块长方形的黑,一手拿着打火机继续点烟。电脑屏的光能感知到一缕缕烟在升腾,烟和雾不是同类,也还依旧会有人将其混淆,讲述真相重要还是事实重要?他想问询黑夜,黑洞便流淌到他面前,伪装成黑夜。这是事实。绝无可能是其他,仅仅一瞬他就嗅到了那种特殊的气息,在每个倒霉的或见鬼的日子、每件离谱事发生后一定出现在他身边的气息。
尤尼维在心底咒骂:狗娘养的,你总算有胆跑到我跟前来了。
他妈的,二十多年来你从来没说过一句话,我们互不打扰到我就是觉得脑子是被狗啃了才会相信背后有个东西在跟着我。他拳头一握,烟直接揉烂在掌心,没关系,他还有。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连这个都回答不了就去见他妈的鬼:我要怎么才能把这操蛋的痛苦真正结束?窗体变得扭曲。
窗帘在动,黑色也在动,它在张开嘴唇,它即将要回答他的问题——那么多年它终于舍得施舍给他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他的疑问就能解开。没有谎言,干脆利落,燃烧殆尽。言语,如果它是言语的本质,那么尤尼维从没有讲过一句话,不会说一个字。生物被声音吸引,他就被言语攫取心智。然而火焰瞬灭。
他手上的打火机被拍开。
痛苦是什么?
蒂兰庄。
蒂兰庄将他的双手里外都审查了一遍,那段时间里尤尼维的头侧过一边直盯着海的方向。是觉得被人检查很难为情,还是海上另有他物?蒂兰庄视野中的物件:月亮,黑夜,海。尤尼维在看哪一个?
“好吧,看起来你最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托您的福,谁还敢用烟头烫自己啊¬¬——怕都怕了。” 对方听到他的吐气声才转回头。
“你还好意思说?”
“哈哈,难道你现在除了我男朋友外还想当我妈?”蒂兰庄不轻不重地在他身后踢了他一脚,尤尼维没躲。他伸手要回那个袋子,说还是他来拿吧。蒂兰庄偏不给他。
“你在这较什么劲啦。”
“听不见听不见。”
“你要是现在还不回去睡觉,我保证你明天绝对在一个尴尬的时间点醒来,然后早餐吃不着午餐也没到时间。不回去睡觉吗?我看你跑得也挺累的。”
尤尼维轻轻扯一下他的手,蒂兰庄有端联想到猫用尾巴试探——它想知道自己能否涉足那片海域,它们明明早已抛弃海洋踏足陆地,今夜又因什么对它旧情复燃。是否这些陆生生物终于发现比起海洋,陆地仅是不足一提的几块土堆;比起陆地,海洋更能承载他们从未饕足的欲望。
凌晨四点,有几个人会醒来后选择不再入睡?
“那——也托你的福,我现在不困了。”
站着。看他如何回复,他会说什么。
“既然这样,陪我走走?”
“只是走走吗?”
“当然不,这还有24小时贴心陪聊服务呢。”
蒂兰庄答应了,他比对方先迈开脚步。月亮在他心脏附近生起一把冷火,血液不时传输来烧焦的味道,他竭尽全力想闻清楚烧焦的是什么,燃料在哪,在这短短的两三个月甚至几年内何时堆积起了如此之多。尤尼维说没说实话?那无所谓,他根本不要求这个。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也有。他说话时三分之二的时间没看着自己?有些人目不转睛盯着你几小时,你也知道他神游在外。他看着海,看着黑夜。蒂兰庄突然被从鼻腔中涌上的愤怒熏得要咳嗽。
他不认为自己博学,但至少知道自己精通什么——何等有眼无珠,这片海的代言人就站在你身边,若你不愿倾吐,他也保持沉默;而现在,你胆敢忽视他而转头向他者寻求答案?
“所以聊什么?”
“居然是我来给出话题吗。”
“啊?这不是你说的陪聊服务,还要我给话题?”
“我的奇思妙想可能没你多嘛是不是啊大作家。”
“什么低级激将法!含沙射影的功夫江河日下了你。”
“那可不得不夸你遣词造句日渐精湛了。”
蒂兰庄忽然蹲下,尤尼维习惯性地跟着停下想看清对方怎么了。刚俯身没多少蒂兰庄单手捧着一小片海水倏地甩向对方的脸。“知道我的厉害了吗?”尤尼维摘下眼镜擦拭时蒂兰庄得逞地笑着凑上去炫耀。
“投降了,恭喜蒂兰庄选手在溅水比赛中夺得第一名!上次夺冠还是他小学三年级……有话好说——我真的知错了,把眼镜还我吧蒂兰庄国王。”
偏不。蒂兰庄冲他吐舌头,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清,他将夺来的眼镜架到自己鼻梁上。世界仿佛找到一个漏洞入侵他的大脑,灯塔和月亮变得扭曲邪恶,扔出一根根长矛。角膜,瞳孔。搅烂晶状体与玻璃体,世界不想让他看到什么?
尤尼维以前被他命令学狗叫时他也拿下过对方眼镜以作威胁,自然,他就算起了戴眼镜玩的心思,也碍于室内光太亮而立马撤下。而在凌晨四点,这里有比光更显眼的黑色。他看到黑色在滚动:距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有巨大的生命睁开了眼。
蒂兰庄摘下眼镜,脚边的海水在呼吸,海平面遥不可及。他庆幸夜晚一切如初。将眼镜归还对方,他需要言语而非沉默,夺走对方眼镜或许令对方想起的事情显然会带来后者。
然后?
人,本能规避坏的走向,乞求故事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看看他们做的事情:用裹尸布密不透风地包住每一个完美的节点,深埋在旁人够不着的地下。他们自身装备最好的护具和器械,身躯变得臃肿肥大,但也因此得以承受生活的重压,大脑拥有回忆的资本——直至它在长年累月的包裹与挖掘中腐败之前。
这又是疏忽了什么?
他就快转身过去做出递东西的动作时,尤尼维扯住了他的衣角。在刚刚过去的四五秒或十几秒之间,蒂兰庄仍在海滩上行走着。有一刹那他以为尤尼维要硬抢,但无事发生。他便将眼镜夹在了胸前的口袋上。
怕摔倒就拉住我的手。蒂兰庄将手伸了出来,尤尼维牵上去后也没有说话。
“快点,”蒂兰庄催促他,“你的陪聊一句都没开始呢。”
“我这不是在想话题吗,嗯……聊什么呢?说起来你冷不冷啊,我觉得晚上还是会冷。”
他只穿了一件衬衫,经由对方这么一提醒后蒂兰庄才感知到他的手比尤尼维的手温度低了些。“现在感觉是有点。”
“好蠢啊哈哈哈哈——”
“你信不信我……”
“你要不要我的外套?”
“那我可不管你冷不冷,而且这事你占大半责任。”
“是是是。”
“你身高是不是又缩水了,穿起来怎么紧了点。”
“哎呀,看来只能说是你太厉害又长高了吧。”
“你态度好恶心,”蒂兰庄把袋子塞了回去让尤尼维重新拿着,“再不快开始想个话题我可不耐烦了。”
“刚才那也不算聊天?”
“那水母都能上岸。”
被否决的话题让岸边的小船都左右摇晃:明天的午餐、今天餐馆里那道菜如何、城市中哪个地方最特殊、早餐到底是牛奶还是黑咖啡、上帝骑摩托车撞到人能不能告上法庭……上帝为什么要骑摩托车?他不能开豪华轿车吗?
蒂兰庄:无聊,换一个。
尤尼维:好。
蒂兰庄:这都什么话题啊。
尤尼维:好。
蒂兰庄:能不能再给我好好想想。
尤尼维:好。
“你是不是根本没在认真想啊?还有三次机会,不然明天有你好看。”
“比方说有什么?”
“我要去今早那家餐馆里继续我没问的问题咯。”
“你有问过什么吗?”
“就是因为没问,所以才要问啊。”理直气壮。
“那好吧,天啊真是太紧张了,这可得让我好好想想剩下三个话题。”
“是啊是啊,我也很期待明天我会问出你祖父母还是你父母怎样的故事,反正哪个都很有趣吧?”
“确实,那个年代或许会有什么奇闻异事,或者单纯一些怀旧也不错。但前提他们的邻居也得是我祖父母他们才行。”
海晃了一下,亦或是尤尼维晃了一下,蒂兰庄不得而知。沙滩上偶尔有几颗小石子,尤尼维现在不可能看清,但尤尼维的话却字字毫无颤抖地从口中飘出。要是我突然放开手会发生什么?蒂兰庄想。这个人究竟发没发现现在的主导权在谁手上?
“你不会真当我是傻子吧。”
“……怎么了,名侦探蒂兰庄·福尔摩斯有何高见?”
“就那么点人口的小城,要不是搬到其他城市,走在大街上走个一年都得有一次见面吧。这还是你过马路被车撞飞在医院休养大半年的几率呢。”
尤尼维轻笑一声:“被撞的车真惨啊。但名侦探,所以身为你的助手我想提醒您你是否忘了一点:我祖父母从没离开过此处,他们怎么会连对方的长相和名字都模糊了的程度呢?如果是我父母,即便他们满足了搬到其他城市这个条件,但他们当时在这里和邻里间往来很少,都忙于工作……我是说,记得他们的概率就跟记得幼儿园同学的脸差不多。”
“你父母是那么孤僻的人?”蒂兰庄转过头来。
“是啊,周末和寒暑假都没什么空,都没怎么带我出去玩过。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没几个人会对他们有印象的吧,除非是同事。”
“发生点什么重大事件也能让人印象深刻啊。”
“这个现代化小城能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事,还轮得到在他们身上发生……都是小事不是吗。”
“小事会那么快调职?”
“你不清楚是什么事件?我还以为你都会靠你家关系查我家底呢,总之那件事没造成多大影响。”
尤尼维的手感觉不到异常,没有手汗也没有发抖,蒂兰庄也感知不出谁的温度更高。可如果他是尤尼维,他就不会轻易被看穿。摸颈动脉呢?他心脏会为他有可能的谎言感到羞愧吗?对方曾经那么多次面不改色地瞒天过海。白日的言语若书写成字,便是现在看到的天空模样。在拥挤不堪的诉说、吼叫、哀求、祈祷和告白中,难道蒂兰庄想要的是最终斩开罅隙的一剑吗?
不。他手中有剑,但他不做这个。
“谁要查那种东西,要也是你亲口跟我讲。所以我明天去问个清楚,错了就当无事发生。”
“好吧~祝你聊天愉快。”
“你在说什么呢?”
今晚第一次,一股由衷的开心从蒂兰庄心底生起,不为报复也不为宽恕。一把剑,当某人拿起它,从中竟明晰了他所作所为的目的,并对即将发生之事有着清晰如真实般的预感,得到的颤栗可否与当年的亚瑟王知晓石中剑意义那刻媲美?
“就我一个人去怎么算惩罚,我聊天时你也必须在场才行。”
“我在不在场的意义似乎……”
“没你怎么可以,我得指着你问他们‘所以你当年的邻居是达罗夫妇吗?就是那对待人热情并且其中一方有着一头红发的年轻夫妻。他们因为工作上的什么问题而调走了,你们认不认识他们可爱的孩子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能告诉我?’觉得如何?”
一点停顿,但不够久,再来。
“哈哈……如果你这么想了解我童年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谁稀罕那些。”
停顿,长了些,还是不够。
“给我继续想话题。”
尤尼维听得见笑声吗?蒂兰庄心底的笑声,海的笑声。后者因他的喜悦而喜悦,对方听得到吗?有些人双眼里只有结果,蒂兰庄因此能趁虚而入,他斩断了过程和结果之间那座桥。在尤尼维张口答应的前一刻,蒂兰庄甩开了彼此的手。
“觉得生气吗?”
蒂兰庄看向他,他想看向海。
生气吗?他现在正好有空出的两只手,可以扔出剑,框住月亮,捧一片海,做出圆场的手势:但他也可以随心所欲。海浪不惜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粉身碎骨,也要在蒂兰庄耳边呢喃:行你所思。声音破裂、汇聚、再破裂、再汇聚,变得广阔无垠——看见月亮了吗?大海连它都可吞并为一,寰宇在地球的倒影尽入眼中,它怎可能会分不清夜幕下的是冰冷的星星还是湿透的谎言。
“一点都不愤怒?”
只需你看着它。
蒂兰庄的双手捧住了尤尼维的脸,铺天盖地的海,把边角的一点空隙都划入它的范畴。他碰到了尤尼维的脖颈,他听到对方干咽时喉结上下滚动的轱辘声,他感到动脉像即将炸裂的泵震耳欲聋。我自清楚自身所有,而你又了解你的一切吗?
“你现在有没有想好话题?”
凌晨四点,长夜乘上海浪的船匆匆溜走,蒂兰庄将上面的思绪拽了下来,留在码头。
蒂兰庄所看到的:尤尼维在看,眼睛瞪得很圆,他此前从没见过的夸张程度。他此前循着他的视线同样望向窗外,却看不见什么。只有穿堂风见鬼的冷。光源?打火机摔落地面前似乎还和黑夜中的其他物体发生了一两次碰撞,最终也失去了它的色彩。敞开的门外,声控地灯也因人的离开熄灭。
而烟头,直至蒂兰庄将烟头从尤尼维手中抢过那一刻,对方才扭过头看他。电脑的光线没让这个角度的眼镜镜片大面积反光,蒂兰庄注视着对方的脸,几秒钟后,向着他伸出手掌。
接着将另一只手的烟头全力地往上摁了下去。
尤尼维所看到的:它消失了。但有个人在旁边,他知道这个屋子里也不会有其他人。事情像一团毛球,要厘清它也并非完全没有思绪。他可以做什么?现在是凌晨,他却没有睡觉,电脑还开着,他可以称自己在加班——蒂兰庄看不懂他的文件,是不是?桌面的烟灰缸,手上的烟,蒂兰庄警告过他不准在他家里吸烟。扯下来的项圈,蒂兰庄:你睡觉时都给我戴着,被发现没戴就完了。打火机,掉在地上,捡起来还是留在那?
它走了。穿堂风像手一样在扇他耳光,质询他为何放走这次机会。但那关他什么事?那个东西他他妈的等了多久?为此付出了多少年的等待?它怎么能如此胆小、草木皆兵,音讯全无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却不用承担一丝责任。它凭什么可以这样存活?尤尼维的大脑在溶成一滩黑水,他心里的小人被这从上至下的大洪水淹没,同时心知肚明不会有一艘方舟从天而降。没有大脑,人类和草履虫何异?没有心脏,人类要怎么存活?蒂兰庄还在旁边,他要怎么处理?
它不在原处了。答案怎么办?他怎么办?
尤尼维所知道的:它再不会回来了。
蒂兰庄所知道的:尤尼维现在在看他。尤尼维现在没在看他。镜框多少还是有些反光,蒂兰庄索性扔掉那已经没用的烟头扯开他的眼镜。如果现在问他,他觉得他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他问他更多问题,他将会给出什么答案?
他了解的火,舔舐生命、掏空灵魂、留下血腥。他认识的尤尼维,无时不刻在燃烧,不管燃料是什么;他以为的尤尼维,应当燃烧。但他又看到了什么?
蒂兰庄记得他当时伸手,却拿不定主意是要给他一巴掌还是一个拥抱。而在蒂兰庄做出决定前,尤尼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没戴眼镜就拉开底下抽屉拿出了常用医疗箱。
凌晨四点,彼时情况与此时如此相似,如果你不为此愤怒,那么真实心情又是什么?
回来的第二天,时针从下午四点跨到五点,工作日的上班时段。尤尼维坐在这家咖啡店的橱窗内听着一段被隔音玻璃过滤过的车水马龙加钢琴的交响乐,想了半秒决定将先发权让渡给对方。
“难得我刚问你有没有时间约谈你就立马答应啊。”
“反正今天也没事做,我还在休假呢。反倒是您怎么在工作日约我出来,快被炒了?”
“我可是听说蒂兰庄今天一大早就被叫去总部那边了。”
他居然没接话题,尤尼维在心中嘁了一声:“啊是啊,怎么了。”
“被叫去总部都没什么,难道你专门出了本百科全书给他应对这些?”
尤尼维刚想回复,服务员端着两杯咖啡上来。鉴于他和对方都知道这次出来不是美美喝下午茶畅谈,除了两杯装模样的咖啡外没点任何配餐。二十出头的女服务员左右看了他们两眼,语调似乎有点犹疑。Yunivee连头也没抬,说冰美式是他的,剩下那杯给对面。服务员连忙放好咖啡后告辞。尤尼维将二郎腿换了个边翘,半眯眼看了对方一秒,似乎想挖出这个人的脑子。
“不就最多说他不务正业吗,还能有什么,”咖啡上的拉花看起来真是够精致,“要是他被叫回家去我才该担心一下。反正旅游前几天整个项目组的工作我都汇总整合,早写好前几次商议过后共同认可的解决方案了。就差他回来走个形式。哈哈,只是一直没上交而已,那帮人肯定以为他要耽误计划……”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比听到他们语气变化更爽的事,便宜他了。’你是不是想说这之类的话?”
“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行吗你。”
“所以这次你认真的?”
他们第一次对上眼睛。
“哇,谢谢你在别人谈了一个月后才出面问‘你们对彼此是真心的吗’这种屁话,怎么不对你的被告方说对不起三个月前好像是我误判了现在把你从坟里掘出来再开一次庭?”
“所以你认真的?”
“你对认真又什么定义?”
两人不再说话。尤尼维的大脑片区在激活某些回忆,他没有制止,让它们一路串联下去,像城市的网路一般。他也往下,往下到尽头是一扇门。一扇普通的门,和蒂兰庄那个公寓的智能密码锁不一样,它只有一个门把和一个锁头。这套单人间,他的第二套单人间,前一套他换了。换了个更小的,也离公司更远的。不为什么,蒂兰庄那套离公司够近了。可那扇门可能从来没有真正阻挡过谁的进入。
就像现在,尤尼维轻松跨进了房间中,目睹一切。
第一声门铃声。他从沙发上站起走上前去开门,似乎根本无需确认来者是谁。尤尼维倚在墙边一动不动,看着自己让Chettiran和Yunivee进入屋中。他烦躁地摇摇头,想将对话内容从脑中甩出去,无济于事,他被迫听完了所有,之后目送他们离开。门关上那一刻,自己握水杯的力度近乎可以将其捏爆。
第二声门铃声。屋内的光影和摆饰迅速变幻,尤尼维和他对此毫不意外。对方趴到猫眼上看了眼外面,神情变得嫌弃起来,又等那铃声响了几次才开门。Yunivee走了进来。尤尼维没去听那两人对话的内容,他应该听吗?他不在那里,他可以选择不听,倚在墙边的不过是自己在记忆长河里投下去的一个倒影。尤尼维在想他们什么时候找到的自己的新地址,即便他从没有刻意隐瞒。也只不过是没在公司信息档案上进行更新,但对于那两人而言,他们想找到自己的新住址也并非难事。他们甚至不需要找,只要Chettiran向他提出见面要求,他不得不给他的。自己因何故要换房?
第三声门铃声。很多声门铃声,急促,短快。他开始认真地看,看自己低声说着脏话走进门旁看了下猫眼又退回去,之后心跳开始加速,好像有什么抽离自己身体。尤尼维想问他:我现在是什么表情?他记得他为什么要搬来这里——这里房租更便宜,他可以,哪怕早一个月都好,他可以更快凑齐所需条件远离——远离什么?
Yunivee看着对方把拉花搅得四分五裂,冷不防对自己来了一句:“有没有觉得我们人生就像这坨垃圾玩意。”
“别随便就‘我们’,没那个感觉。”
“就尽管这么说吧,哈哈,我知道你会想什么。我保证你在侥幸,你可以侥幸每天晚上睡觉时独自做噩梦的那个人不会是你。侥幸那个做出错误选择并且深陷其中的人不是你,就好像同一道选择题,有人选了A错了,你在心里高兴这下选B总没错,然后你选了。”
“这段话倒是让我耳目一新,一你竟然会做噩梦,二你还会深陷其中。至于其他的观点,在没有实证前提下开庭最终败诉的也是你,我甚至可以不用出庭。现在我倒是要问你我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小人之心?”
“退一万步,你以为隔岸观火就不算垃圾了?”
“别说得我有义务管你一样。”
“这当然和有没有义务没关系,你这么选只是另有他因而已。”
尤尼维仍旧没喝一口咖啡,说实话Yunivee现在真希望他喝一口,而不是将那被搅乱的拉花摆在正对面还在持续搅动,混乱不堪。他在看着自己,那种眼神他在哪里见过,在某个黄昏,亦或夜晚?他视野中有一张桌子,尤尼维坐着,他站着。家具的摆设不是伦敦那栋小屋的模样,Yunivee感到陌生,想要离开,但尤尼维坐在对面盯着他。哪个尤尼维?
你凭什么装出一副哥哥的样子教训我?对方开口了。那个抽签?那个抽签就跟个玩笑一样,你跟我也没谁遵守了,你现在跟我玩这种兄弟游戏?
视野又扩大一点,Yunivee认出这是他家人在吉尔福德的暂住所,那么尤尼维身上应该有几处伤,对方用长袖挡住了——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并不会有错。于是当时的他也有些难遏怒火:抽签随你怎么认为,因为我抽得比你好所以你现在开始不满了?你把自己整成这样是谁的错,是我逼你去和别人打架了?
那行啊,我自己想打咯,我自找的呗,又管你什么事?
还敢说出这种话?真的能当那些没脑子的就对准你一个人?要是瞎走火了还会报复到家里,还是说你想等他们哭着鼻子带家长找上门来称赞你的伟大事迹啊?
你他妈现在是什么嘴脸?要不是好处全在你这你能说出这种逼话,省省吧你!
你以为我很想跟你成为兄弟吗?
他还瞥见桌上有一杯水,水中倒映着两份红色。
……什么?
Yunivee咽了口口水。
就跟当时那个人说的一样——
谁?哪个人?说了什么?那杯水折射着令人不悦的光。而现在Yunivee发觉自己当时只看着水,没有看着尤尼维。水中的倒影已搅得人心惶惶,水面上的真实岂不更加无法忍受。
“我们两个之中,说不定只有我一个才好。”
杯子摔到地面四分五裂,连扭曲的人像和倒影都不再清晰可见。尤尼维从桌子另一边近乎一跃而起,揪住他的衣领。熵在增大,他看着对方的眼,他知道杯子无法再复原,过程也终将不可逆,熵会一直膨胀,直至这个空间变得混乱无序。旁边的门发出一阵小声响,他们想起史黛西在屋子里睡觉。不约而同的他们放开了彼此。刚刚把她吵醒了?应该没被发现。
最好没被发现。对于他而言,他们的争执应当被掩埋;而对于尤尼维而言,他也这么想吗?但他为什么要考虑对方怎么认为。隔岸观火,几天后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尤尼维。
“怎么坐着不说话了,知道自己理亏?”
“需要我提醒一下你刚刚你也沉默了吗,而且如果你喝一口咖啡,这点时间就算不上沉默。”
“别废话,给我个答复。”
“如果我曾经的言论和行为给你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后果,那我真心向你道歉。”
“‘如果’?”
“我向你道歉。”
他们对视,对视于他们而言仿佛从来不足为惧。尤尼维总算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似乎这个回答并不让他意外,又难言是否在预料之中。
Yunivee接着说了下去:“我固然不打算为我的行动辩解,但我或者他人说的某句话一直让你无法忘怀,那只能代表你也认同了我或者谁的观点。”
“少来这套。”神经病,以为我没听说过入侵性思维?
“我还没说更多你这就让我闭嘴了,但很抱歉,今天某些事必须理清楚。我还是之前那个问题。”
“烦不烦,你理清楚和我进疯人院总得选一个。”
“你怎么了?”Yunivee看见对方皱着眉,视线仿佛盯着桌面,又好像透过半透明的玻璃看向底下,“不舒服我倒是可以帮忙送你去医院。”
“我一跟你说话就浑身难受,检不检查又怎样。”
尤尼维眼前一晃而过一把水果刀,他差点以为它现在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刀上附着着情绪,远比它即将要唤醒的记忆更早地到达终点,就像它才是核心与枢纽:即便记忆不记得了,情绪还会存在;即便你想不起来任何事情,躯体还记得。
旁观它,现在刀被放置在他大脑中的一张桌子上,它不存在于当下的现实,也没法被他拿起去伤害谁。伤害谁?它只是一个意象,意象在晚上化身成梦,而尤尼维宁可清醒地看着它,也不愿意在夜晚被它笼罩。白日梦。白日梦的桌子旁有两个人,是他那间小公寓的桌子旁。
“既然我这次来了,就证明我并没有打算旁观。”
“那当然,上次你也没旁观啊,来完我家后前脚踏出门后脚就把我要跑去荷兰的事情告诉Chettiran了吧。”
所以他来了。蒂兰庄,一直在敲门。尤尼维不想开门,他还是开了。如果不开门,对方会一直站在外边,他知道的。如果开门了,蒂兰庄一定能进入他房间中,即便最后他用请求的语气也无济于事,他知道的。
“我确实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我知道他会采取行动,但没想过他如此直接。”
“担心什么,我又不是跟你抱怨,好歹我也是个成年人。”
“你最好不是权宜之计答应了他后面又想方设法想甩掉。”
“那肯定……”
尤尼维想:你为什么不能离开我的屋子?只要你离开,你就可以假装没看见那几个纸箱,那样你没有半点损失,只有我损失了三年。
尤尼维说:不会连纸箱都碍着您的眼了吧?今天下午我就让人寄走好啦。
尤尼维想:拜托了,我忍受不了了,让我离开,不要妨碍我。
尤尼维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没必要装了。我就是要走你也拦不了我吧?
自己真的有看蒂兰庄的脸吗?他记不清表情。他只看见桌上还放着一把前些时候吃完水果没收好的短刀,他无法移开视线。
尤尼维想: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下去。你别过来。
尤尼维说:你不允许又怎样?你能截下我的飞机还是我的暂住申请?我可是听说你父母那边对你的工作态度不太满意,而且还在催婚,他们根本就不会给你这个权力。何况我还是他们眼中钉,这不是在帮你这种大少爷解决心头大患吗。
蒂兰庄整个人僵在原地。尤尼维感觉氧气吸进体内却进不去大脑。他见过这幅景象吗?他体验过那种感觉吗?他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什么吗?十七岁时他见过海啸,滔天而来,渗透进他的血液,灼烧双眼。他的眼前变得愈发昏暗,而刀在发亮。
他背过手,在身后拿起刀。
尤尼维想: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说你爱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尤尼维没有说话。
要是他能发出声音,他会大声呼救,可谁会来救他?那也当然,有什么事情不是他一人就能解决,他都完美做到了。他讨厌溺亡,因此五岁前就学会了游泳;他讨厌无知,因此将所有海洋现象的百科全书翻得皱边。
现在他手中有一把刀。现在讨厌什么?
“……不可能。”
“说话别大喘气行吗。”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演讲比赛。”
“那你挑个时间和他一起上门见一下父母。”
尤尼维险些把咖啡卡喉咙里:“怎么突然就说这个?”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是理所当然,但……”
“如果你们打算结婚,”Yunivee瞟了眼尤尼维手上的戒指,还在右手无名指,从右手到左手仿佛近在咫尺又难似天堑,“这些都算小事了。长期保持同居关系也最好让父母知道一下。”
“就算你这么说……”尤尼维单手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哪有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居然还有什么能难倒你啊。”
“哎呀话说得真轻巧,我们赶紧灵魂互换让您来试试吧。他家族那边一看就很不好对付,他母亲我早就有所耳闻,不用想都知道对方铁定不同意,恨不得我赶紧蒸发。”
这杯咖啡快要见底,Yunivee打算放慢品尝速度:“你就对他那么没自信?”
“别说屁话。”尤尼维知道他只要略微收紧下右手五指,都能感知到无名指上的异物。偶尔他盯着它看,会发现是自己被它盯着。幽深的山林、绿湖、潜伏在水底的生物,生命挤满了每个缝隙,树皮的夹层中都滋养着生灵,自己却觉得荒芜。岁月在这里雕琢甚至不会发出一点声音,他却觉得震耳欲聋。
“你明明就知道我是对自己没底。”
如果能跑的话,他一定会迈开他的腿。然而尤尼维动不了,发不出声,更无法移开视线。他想呼吸,却被海浪淹没,在水里思考呼吸的意义。他为什么要思考?蒂兰庄距他愈来愈近;蒂兰庄声音越来越颤,拼不出一个完整音节;蒂兰庄的视线基本上一片模糊,只剩下泪水和他的色块。
放弃思考吧,你手中有一把刀。是对方要揪着自己不放,是他放弃了好聚好散的结局,是他拒绝了和谈。
他为什么要说爱?
尤尼维的大脑忽然发出嗡嗡的响声。他此前从没听过的。刀,切断,斩断,一干二净:他紧握着刀。海啸在冲击他的大脑,满溢出来,透明的怪兽伸出无数只触角,他根本看不到缝隙。见过透明的绝望吗?
折叠刀,第一道疤痕。一群十三四岁的毛孩子,如果谁从裤袋中掏出这玩意,十有八九只是为了唬人——前提是对方不长得接近一米八。对付他这种小个子直接上几拳不好了吗?尤尼维心里暗笑他们小题大做。上次和再上次他都被人揍到趴在地上,等待眩晕感消逝后才爬起。他不想再输了,但要怎么赢?他这次学会了把眼镜先塞到书包里。
手臂被划出第三条红线时,尤尼维掐住了对方的手腕,直接将刀刺进他的大腿中。他认为应该挺深的,至少对方叫得很凄惨。
他们为什么要找上门?
西瓜刀,月亮的合金。他不想要合金,他想要水。半夜空无一人的厨房,他是一个从荒漠行回的旅人,肺泡里堆满尘沙。月光想要在他身体上生起瘦骨嶙峋的火。冰箱里有半个西瓜,拿起那把刀他能解决当下问题。然而那意味着他要再度打开冰箱门,他会忍不住又将左手里的戒指放在冰箱灯下。尤尼维伸出手,把滴水的水龙头拧紧,走上了楼。
他为什么感到口渴?
面包刀,圆润而无害。工作日的早晨,给尚在睡梦中的蒂兰庄做完他的早餐后尤尼维会从刀架上抽下面包刀给自己割几片面包放进烤面包机中,连果酱都不加配一杯咖啡吃完出门,顶多感慨一句富家人的全麦吐司质量真不一般。休息日若还被迫留在蒂兰庄那个住所,他就不得不在对方无理要求下想得更多。
香肠吃太多会腻,蘑菇上次吃过了,今天最好给他换其他。如果主食是可颂,蒂兰庄有六成概率希望饮料是牛奶,四成是加了咖啡因的奶茶,他嘴上会说“随便啊难道你不会自己想吗”,但万一想错了对方就没有好脸色看。尤尼维看情况还是选择吃吐司,不过今天会加点蛋黄酱,顺便配点饮料和主食。他又从刀架上抽出面包刀。
他为什么要服从他的命令?
“你说这话的诚信度可以让你的信用卡透支十年。”
“那也确实还有那么一两条后路,比如私奔或者殉情。私奔是我迫不得己会选的,殉情肯定是他替我选的。”
“这样啊,我先祝你们百年好合吧。”
尤尼维在桌底下踢了Yunivee一脚,对方踢了回去。Yunivee说你再还脚他就先发制人将咖啡泼他身上。
“我对认真的定义就是你至少深思熟虑过所有结局可能带来的影响,现在看来你是及格了。”
“我真是要感激涕零一辈子了,”尤尼维哼了声,“我都不知道要乐观什么,即便认真了也可能没好下场。我现在根本搞不清那些什么情绪表达,除非要我装。他又不想让我装。为什么事情要变得那么复杂?”
“你直接点说你有生理缺陷不就好了。”
“别说得你没有一样啊垃圾。”
尤尼维玩弄着指关节,把它们挤压出嘎嘎的响声:“我又不是没感情,我是只会发泄而已,一个水桶满了就倒出去,但好像也不是倒出去就没有了,搞得人际交往累得要死。”
“噢,你是在跟我详细分析你为什么是个烂人的原因吗?……你可以继续,我没别的意思,也不否认有我的影响。”
“有什么好继续的,我只是好像理解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对我,又好像完全不理解。就这样,没了。”
“所以?你认为蒂兰庄擅长于此?你找到了个互补的?”
“我看他也算不上擅长,所以我们关系才会变成这样。”
“……那你想说什么。”不是要开始什么人性的探讨吧,在这种地方?Yunivee想。哲学家说最适合思考的地方是马桶上。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先问的问题吗。要我说分析别人脑子怎么运行的才是人类最自以为是的事情,想知道他脑子里想的什么或者凭什么,真相又往往跟事实相去甚远,是不是?”
“你想听什么回答?客观而言没人能做到。但确实有人做得特别差。你认为你……”
“待在蒂兰庄身边就好像他对我说,我不用管这些事情也能活下去。我照做了,仅此而已。”
早晨七点,海浪将时间拍开,世界照常运作,宇宙在蒂兰庄看不见的地方焕发生机。他被一声呼喊吸引注意,转身发现尤尼维趴在护栏上。
“这次怎么轮到你撇下我去海边了?”
“我比你贴心多了好吗?”蒂兰庄感到脚底一阵发痒,他低头去看,只有海浪和沙。过了会他看见沙子被掘出一个小孔,一只寄居蟹探出来半个头。
“是是,在我额头上贴了张便签。说起来我们该走了。”
“什么嘛,火车不是下午的吗,不过我突然有点想坐飞机回去……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不准笑我!”
“你要不要先上来?”转移话题,尤尼维可不想待会挨一只水母乱捶,“下面有什么好看的吗?”
“我不知道。”
蒂兰庄本想在下面晾会儿脚,想了想还是拎着鞋子小跑上去。反正待会儿回酒店还能洗一次澡,怕什么呢。他想直接喊一声对方的名字,而后发觉他眺望着海平面。蒂兰庄凑了过去。
“你现在在看什么?”
“嗯……那我也不知道咯。”
“觉得景色好看吗?今天一大早就有游客来等日出了呢。” 蒂兰庄从他旁边探出半个头。
“不清楚怎么形容。”也许我更喜欢落日,也许它本身就不过如此。
一个圆,一条线。太阳犹如马戏团中腾空翻转的飞人。万一它不慎失足,这个世界会瞬间黑白颠倒。太阳代表的意象太多,日出拥有的含义太多,尤尼维的脑海中现在却一片空白。是它将字句焚烧?为了给日出以日出的本质。
对方摇了摇手指:“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些景色就是要两个人看才好看!”
尤尼维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太阳:“你破天荒说了句有道理的话,竟然有点恶心。”
他还是被蒂兰庄捶了一拳小腹。
“这么有力气打我看起来是不太饿啊?”
“饿死了,再说废话你背我回去,”蒂兰庄甩了甩头发,“我们下次去哪里玩?”
“没想好,你定吧。我们轮流来好了。”
“那我要去北极~”
“你真会让我仇富唉。”
“你在说什么啊?算啦,我看见你在太阳下是什么表情了。”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但尤尼维也懒得追究,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又塞回去:“待会带你去个地方,应该还赶得及。”
“去哪去哪?”
“我外祖父母的墓地。”
蒂兰庄没接话,歪头盯着他。
“还是先回去吃早餐吧?小心待会儿低血糖。”
“你为什么要回来这里?”
海边的护栏在发出细不可闻的颤动,温度缓慢地上升。是血液流通的声音,这个巨大的生命体裸露在外的血管在宣布它的苏醒。他们即将听到更多的声音,海鸟与树的,屋子与人的。不论别人怎么认为,尤尼维始终觉得海边的城市是一种冷血动物,它们晚上冷酷,白天热情。而现在它正在迎来新一轮的更替。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回来这里。”
“你定旅游地点的时候一秒就说出了这个名字。”
“迟一秒我就会改成其他地方。”
“别废话了,你不还是站在这了吗?”
“因为……我害怕——害怕我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它。要是我连它都喜欢不起来,就证明我其实并没有任何美好的回忆可言,我会觉得自己活在一座巨大的坟场里。”
人害怕死亡。人害怕死亡吗?海是一条巨龙,城市盘踞在它的边上,城市索求什么?黄金,柔软的流动的黄金,海现在变成了黄金。夜幕降临,它变成白银。海就这样让人在沙滩上翻翻拣拣挑选梦境,变成透明的卵包裹住他们——卵又代表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哎。你们文化人能不能把话说直接点?”
“就是说即便是我这种人,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真的我不存在会比较好’,你懂了吗?”
蒂兰庄呆了会,随后用力扭了扭头。
“没事了,回去吃早餐吧。”我就知道。尤尼维拉着蒂兰庄的手向前。
“你这种人真的会那么认为?”
“那肯定不是一开始就那么想。”
“噢噢,那是什么时候啊?”
“懒得鸡同鸭讲,还是惦记一下你的早餐吧大少爷。”
海水。海没有角,海即便袭击岩石与生灵时都毫不尖锐,海洋的攻击方式是融化。所以蒂兰庄的吻混着一缕咸味淹没尤尼维的躯体时刀落了,尤尼维没能用它刺向任何事物,包括自己。大海令他头晕目眩,他还想知道自己被融化到尽头后还剩下什么。
如果问Yunivee,他会说十几岁时他看到的是一头无家可归的野狗;如果问蒂兰庄,他会回答半年前他像雨天在泥坑里栽了跟头的小孩。
凌晨四点,言语已成虚无。
蒂兰庄放下捧着尤尼维脸的手,海洋像一个摇篮,里头是黑色的卵。海对其孵化的事物一无所知,也无需知晓。
“……你在说‘我爱你’的时候都是什么心情?”
“为什么问这个?这是回答了就能清楚的吗?”
“当然不能。”手中的袋子发出细微声响,似乎他们的对话也是会窸窸窣窣活动的小东西。
“说实话我认为人和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完全的悲喜相通,不过意识到没人可以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反倒让我开心。”
尤尼维突然想到贝壳可以拿去做风铃,但没想好要挂在哪,好像又有点花哨。跟那个家的装潢风格也大相径庭。
“但可能在某些特定时候,人也是会希望尽可能地和对方是同样的心情。”
“为什么要用‘可能’?”
“因为——我也说不好?毕竟人类多样性。”
蒂兰庄双手抱胸哼一声:“还什么人类,我看就是说你自己吧?我本来就没什么头绪,现在更加不想回答你。”
“那有点麻烦了,在婚礼上说谎会遭报应的吧。”
“什……”
“我开玩笑的。”
“你居然……”
“不想逼你而已,想结就结,拗不过你妈我劝你选私奔。”
“你就只问这个问题吗?真的吗?我回答清楚了你就一定会跟我结婚?”
尤尼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除非大少爷还有什么额外条件。蒂兰庄说他从来就没有额外条件,难道他不知道吗?“所以你的态度是什么?”他问。
“怎么现在变成你问我问题了?”
“不然呢,每次说到这些你不是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就是转移话题,搞得……”
“‘就跟以前一样’?”
“哈?你也知道啊?”
要给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才能算作像样。“能不能先把眼镜还给我?”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句话,一句下意识的拖延,可惜太重,沉到海底。他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到苦思冥想且恰如其分,这听起来像薛定谔的猫。
但蒂兰庄要的也不是等到半个世纪多后才能被证实的什么定律,至少在尤尼维可预测的时间范围内,他的眼睛仍在闪烁,海还有生命。浪潮将他拍回2014年的大学,他被撞到电影院的座椅上,周围座位没有一个人他认识。他应该带一些人来吗?
他想见到人吗?蒂兰庄那会正好把他的大学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他烦透了电影开场少年少女纵情欢歌的舞会,烦透了画面是能让他联想到对方的蓝调,烦透了男女主初见交言甚欢,烦透了还在看这部电影的自己——直到他借简·王尔德之口问史蒂芬·霍金宇宙学家信仰什么。
“用一条简单、优雅的方程,来解释宇宙万物。”
关于时间。
关于时间:霍金和简在牛津大学的湖边逆时针旋转。霍金说你相信吗?时间有它的起点,人或许可以回到过去,回到万物最初。彼时尤尼维还不得知是什么让他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坍塌,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时间、电影射出来的光束、安全出口的荧光、天花板上的钢筋、地板、牙齿、腿骨、动脉和眼珠都向内挤来,不断变小、变小、变小,密度变大。
奇点,又暴烈地炸开,尤尼维在重获呼吸时发出一声低叫。周围人看向他,周围人却看不到他双耳淌血,浑身骨折,心脏仿佛被车轮碾压过三轮:他们只看到他浑身是汗。尤尼维看也没看影片播放到了哪里,仓皇狼狈地从那个宇宙中奔逃而去。
那有什么方程,可以解释他们从相遇开始的所有事件?有没有一种可能:真理必然简洁,追求真理即是追求至简。字越少、符号越少,可被诉说的越少。
凌晨四点,言语已成虚无。尤尼维放下手中的袋子,庆幸自己还能看见蒂兰庄的脸。他知不知道爱的方程式?尤尼维的指尖碰到他的头发,触感像捧住一片海水,为了在他流走前留住他,尤尼维亲了这片海。
他闭上眼,他能闻到风浓郁的海味,蒂兰庄身上那点香气,他甚至感觉嘴角还有丝若有若无的咸。
“我目前只能做到这个。”尤尼维放下手,睁开眼,蒂兰庄的脸是被海风吹红的吗?
“……不行吗?我……”
“你等等,你不准说话!万一你反悔了我怎么办?我绝对不听你任何狡辩,我现在就开始想,对了你没设置时间期限,你不准设置!我马上想,你等着我想清楚,你敢不等你死定了,让聪明的我想想这如何回答,嗯没错首先就是得还你眼镜……”
如果等到蒂兰庄想清楚时他还不困的话。尤尼维打算把这句话先收着,让他想想。那届时他还能选择性地给他讲几个小故事,但不会坦言主角是谁。他想做的仅仅是趁海一无所知的时候将它们藏进海里,并期望得到句一切终将安好。至于对方明不明白或者察不察觉,他并不打算去预判洋流的朝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