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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七月末尾,经过接连几日暴雨冲刷过后,筑州终于进入了八月。白日里暑气丝毫不逊色,将城内变作一个热腾腾的大蒸笼,即便在日落之后,也还常常热得人汗流浃背,只有进入了深夜到清晨时分,才有几个时辰的清凉。
自无头女尸事件结束后,伊吹蓝便正式在志摩的住处安顿下来。宅子内没有空余的房间,因此伊吹仍旧睡在起居室里。头一天清晨,天色尚在蒙蒙亮的时候,志摩就把睡眼惺忪的伊吹蓝喊到小溪边,递过去一柄竹刀,要求伊吹与他对打。
伊吹一听,整个人陡地精神起来,又惊又喜地将竹刀接了过去。
志摩的本意,是想更为正规地训练一下伊吹,而伊吹对和志摩打架这件事抱着一种孩子气的玩心和执念,第一天的练习中,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占到志摩半点上风,就已经不服气地要求第二天再次来过。这之后每日清晨,二人都准时到小溪边对练,随后一同去城中吃个早饭,再各自去做茶屋的活计。
这样的生活倒是比志摩预想的还要平静不少。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在筑州余下的时日,暗自希望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也能过得相安无事。然而某天晚上,他回到住处,刚一进屋,便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佛龛正中供了一尊新的佛像。
伊吹蓝手中拿着一块布,正在“嘿咻嘿咻”地打扫,一面擦,嘴里还一面哼着小曲,看到志摩回来,马上抬起头,露出大大的笑容,往佛像一指:“怎么样?”
志摩看看打磨得发亮的佛像,再看看伊吹的笑脸,一时有点语塞:“……你……这是你买的吗?”
“是我特意从寺院请回来的哦!”
伊吹转回头,在佛像上哈了两口气,擦了擦,颇为满意地开始欣赏道:“不管怎么说,家里还是不能少了佛像的嘛。”
志摩只好“唔”了一声,自己进了房间。
第二日清晨,他就看见伊吹先到佛像前面拜了两拜,才跟着出了门。
志摩并没有这个习惯。他在外漂泊多年,时时居无定所,对住处的要求不过是干净和足以容身,多余的物件和摆设一早都舍弃了。现在他看着不再空荡荡的佛龛,觉得有些微妙的不惯,转念又想,不过是一尊佛像罢了。
他没有开口多说什么。但他很快就发现,家中多出的并不只是一尊佛像。
次日,家里就加了个崭新的藤枕,然后又加了一双草鞋和被褥,再过一日,又添了一副杯盘碗筷。
伊吹蓝一旦领了结算的银钱,就带一两样新的物件回来,佛龛下本就不大的柜子很快便被放满了。志摩眼神每每停留在上面,看见他又加了一件东西,心中微妙的感觉就增多了一分。
但他又始终不好说什么,其一是因为伊吹添置的都是日常必需用品,其二则是,伊吹的东西虽然多,却并不邋遢,收拾得还算井井有条。
照他的打算,在自己离开后,这个地方本来就可以给伊吹居住。出于这个理由,他才让伊吹留在这里。
既然迟早是伊吹的住处,这些东西要添置就添置吧。志摩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向一片漆黑的屋顶,不止一次这样试图说服自己。
过了两天,他在院墙边看到一副锄头和钉耙,还不及询问,伊吹蓝就已经先一步问道:“那个……外面庭院里的杂草太多了,我能不能修剪一下啊?”
志摩四下一看,前主人大概也是喜爱庭院之美的人,在外面栽种了不少花树和八角金盘,可惜一早都荒废了。自他住进这里,也只是草草修整了一下,无心细致地打理。
伊吹这样问,他便点头同意了。
次日练习过后,志摩在屋中换衣服,听见门外的动静,满腹疑惑地走出去,却看见伊吹身上穿着一件短打,头顶着斗笠,在刚刚升起的朝日下,正挥着锄头一下一下地锄地,直到志摩震惊地站到他身后,也没有停下来。
“……你在做什么?”
“啊。”伊吹回过头来,擦了一把汗,“这边的草都除掉了,我看还有这么多空地,可以用来种点萝卜啊。”
志摩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萝卜?”
说话间伊吹已经锄好了土,蹲下身来,志摩在一旁看着他往土里撒种子,难以置信地问道:“……现在还是夏天,也可以种萝卜吗?”
“现在种的话,最迟到十月底,我们就有萝卜吃了哦!”
伊吹兴致勃勃地一面说,一面麻利地将土掩好,耙了几下,站起来拍了拍手:“那边还有位置,这两天还可以种点黄瓜。我老家院子里,还有这么粗的蜜桔树,每年都有桔子吃哦……”
他说着,回头瞟了志摩一眼,“小志摩在老家那边,家里一般种什么?”
志摩顿了顿,将眼神从那一小块萝卜地上移开:“……没什么。”
“没有吗?我记得你是佐仓人吧……”
伊吹舀水冲了冲手,顺道喝了一口,半开玩笑地说:“小志摩难道出身很不错?该不会其实是世家子弟吧?”
他笑眯眯冲着志摩眨眨眼,志摩却扭过头,回避了他打探的视线,往廊檐上走去,嘴里说道:“……少打听点别人的事情。”
“但是你什么都不说,只会让人更好奇哦!”
伊吹的喊声在他身后响起,又被志摩无视了。
他在身后合上了纸拉门,将伊吹蓝的动静关在门外。志摩在寝室当中静静站了片刻,冲着空无一物的墙壁长长叹了口气。
他或许还是将与人同住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
这几年里,志摩一直低调行事,过着几近与人隔绝的生活。但现在家里却住进个伊吹蓝,他头痛地想,这人实在过于敏锐,再让他这么打探下去,难保不会真的打探出些什么来。
不仅如此,伊吹还喜欢做些与谁都不合拍的怪事。除了买一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带回家,他竟然真的会将工钱一分不剩的发给别人,待到自己没钱吃晚饭,又喋喋不休地缠着让志摩请客,志摩说了他两回,看他嘴上应着,实际没有半分要改的意思,也只好作罢。
这些也都算了,伊吹竟还会半夜起床去抓青蛙。
志摩不由得想起前两天的深夜,他迷迷糊糊正要入睡之时,却听到伊吹那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有门拉开的响动,没过多久,便从小溪方向传来几声极大的水声。
他本想翻个身继续睡,但水花声不绝于耳,伊吹又迟迟不回来,志摩再三思考,还是决定出去看一看究竟。
他实在难以忘却,那时在月色下,伊吹赤足蹲在水边,衣襟湿了一大半,还回头笑眯眯、理直气壮地对他说话的模样。
“这些青蛙实在太吵了,我要把它们都抓起来,再回去睡个好觉。”
志摩再度深深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能够和别人,尤其是和伊吹这样的人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性子。
当时对桔梗那么说,着实太过草率了。
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提议,何况他也打定主意,尽量早出晚归,少管伊吹的事情,咬咬牙将这剩下的一个多月熬过去也就算了。
直到某天晚上他回到家中,踏入门槛,目瞪口呆地发现院子中央摆了一整节木头。
伊吹手中拿着刨子,正在热火朝天地刨木头。木屑飞散下来,在地面小小地积成一堆。
“……你在做什么?”
志摩问出了这段日子中,他最为经常对伊吹问出的那个问题。
而伊吹停下手中的活计,也用他惯常那种活泼得有些过了头的语气跟志摩打了个招呼,回答道:
“家里的东西没地方放了,我想着自己做个小木柜啊。”
“你——”
志摩想说的话尽数噎住了,过了片刻,才问:“……你会做木柜吗?”
“不要小看我哟,我家老头子可是很厉害的木匠。”
伊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着说:“我是没能学到他的手艺啦,不过做个柜子,还是不成问题的嘛!”
时间只剩下一个多月,仅仅一个多月而已。
但志摩真的开始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够忍耐到他动身离开的那一天。
志摩终究没有阻止伊吹蓝做他的小木柜,而伊吹也将他闲暇的时间都花在了木工上,一得空就坐在院子里又锯又刨,还顺手用边角料给那只偶尔来吃饭的三色猫磨了一个小木碗。半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了,伊吹的木柜竟然已经拼凑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的打磨还有待完成。
时间到了八月十五日。这天一大早,他们二人照例去吉羽屋吃早饭。伊吹刚一坐下,嘴里就开始嘟嘟哝哝地念叨。
“啊——怎么会这样呢——”
前厅里只有阿穗和小唯两人在打扫,听见伊吹的抱怨,少女们都暂时停了手,叽叽喳喳地边笑边说:“怎么怎么?又挨打了吗?”
“肯定是挨打了吧。”
伊吹马上撩起自己额前的头发,给两个少女看他额头上被竹刀敲过的一道浅浅红印,又可怜巴巴地说:“这家伙,手下一点都不留情。”
坐在旁边的志摩扫了他一眼,正好也落在伊吹眼中。伊吹马上说道:“真是的,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
“什么表情?”
志摩疑惑地问道。伊吹不忿气地道:“你每次打到我,就会露出这种,好像很开心一样的表情——看吧看吧,就是现在这样!”
志摩马上压下即将翘起的嘴角,咳了一声,正色道:“我没有很开心。”
“你明明就有!”
“——再说,会被打到,可都是因为你把我的建议当作耳旁风。”志摩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你出招太过于随心所欲,要不是因为反应快,早就死不知道多少回了。”
“不可能啊!”
伊吹立刻辩驳道:“来筑州的一路上,我可是打败了一堆高手的!”
志摩听着他的话,手在额头上撑了撑:“那不过是你运气好罢了。能够败在你手下,只怕也不能称之为什么高手吧。”
伊吹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只好嘟着嘴小声道:“都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我还一次都没有打到过你。”
他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一下挺直了脊背:“还有上次,你打了我一拳的事情,到现在都还没有跟我道歉呢!”
“那不是你自找的吗。”
志摩无奈地抄起了手:“总之这样下去,你是不会有机会打到我的。”
“哼,走着瞧吧,我绝对可以打到你的。”
“笃”地一声,木托盘重重地落在桌面,打断了伊吹的豪言壮语。伊吹抬头看去,见阿清就站在身前。
“请不要把话说得这么轻巧。”
阿清细长的眉毛不悦地紧蹙着,让她圆润的脸颊也不同寻常地严肃起来:“志摩君并不是那种随处可见、游手好闲的浪人。他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优秀的剑士,绝不是像你这种没有觉悟的人能够打倒的。”
伊吹听着她的一番话,不由得睁圆了双眼。
阿清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双手绞在一起,脸上忽地升起一片红晕。
“……早餐备好了,请用吧。”
她仓促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快步向后厨方向走去。
待到阿清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方,伊吹才“呜哇”地出了一口气,凑近了志摩,压低声音问道:“……我是不是……在什么时候惹阿清生气了?”
志摩端起茶泡饭的碗,搛了一筷子佃煮沙丁鱼,淡淡地回道:“没有吧。”
“不不,绝对是惹到了吧。”伊吹摸着自己的嘴唇,“你不觉得阿清对我一直都特别冷淡吗?她平时只喜欢跟你说话,根本就不怎么理会我的。”
“是吗?”
“绝对是。要不然就是我惹她生气了,要不然就是……”
伊吹又往志摩身侧凑了凑,笑眯眯地拿眼神打量着志摩。
“阿清肯定是喜欢上你了吧。所以才老是对我爱答不理,又对你特别照顾。看吧,她就连酱菜都要多给你一点。”
“不要乱说话。再说这明明就是一样的份量吧。”
志摩咽下嘴里的饭,瞪了伊吹一眼。伊吹依旧兴味盎然地凑在他跟前:“你说实话,阿清那么可爱,你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吗?”
他伸出手肘捅了志摩一下:“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她肯定是喜欢你的哦。说起来,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她是什么时候来茶屋的啊?”
“——我说过很多次了,少打听别人的事情。”
志摩不得不出言打断了他的追问,伊吹却笑着说:“就说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嘛。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事情啊。”
“……你的事就不必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志摩扭头,看了眼伊吹眯着眼睛,笑得一脸促狭的模样,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解释道:“……阿清只是觉得我有恩于她,才特别照顾我一点吧。”
他压低声音,迅速说完,便不想再理会伊吹蓝了。
但这句话显然加倍勾起了伊吹的兴致:“诶?有恩于她是什么意思?别这样啊,跟我说一下嘛!话只说一半,不是让人更加好奇了吗?”
志摩只管吃饭,没有再回应他的追问。倒是旁边的阿穗和小唯,被伊吹越来越大的说话声吸引了过来:“……你是在问阿清的事情吗?”
伊吹立刻用力点头:“你们知道吗?”
两名少女对视一眼,“噗嗤”地笑了一声,阿穗抢先一步说道:“阿清是被志摩救下来的哟。”
小唯也不甘落后,跟着补充道:“那天志摩和阿清,是被桔梗大人一起带回茶屋的哦。”
“志摩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留在茶屋的吧。”
“对对,而且听说,志摩为了救阿清,那天杀了好多人呢!”
“没错没错,听说杀得血流成河,连衣服都被血染红了呢!”
两名少女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马上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向伊吹描绘着她们所听说的“志摩救下阿清”的事迹。伊吹每听一句,就偏过头去,挂着满脸暧昧不明的笑容,目光在志摩脸上不断逡巡。
志摩由着伊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着,直到他将自己那碗茶泡饭吃得差不多,才放下筷子,严厉地扫了伊吹一眼,再转向阿穗和小唯,说道:“并非自己亲眼所见之事,还是不要这样随意传播为好。”
他语调虽然平淡,却让阿穗和小唯都噤了声,讪讪地缩了缩脖子。
伊吹还想说点什么时,门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志摩说得不错。”
掀起门帘,从后面走进来的,却是吉羽屋的老板娘桔梗。
阿穗和小唯见桔梗进来,马上聚到她身边,活泼地打招呼道:“早上好,桔梗大人。”
志摩和伊吹也马上同桔梗打招呼,桔梗也回道:“早上好。”
随即她的眼光转向两名少女,又转向伊吹,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我能明白你们的好奇心,但茶屋有规矩,不能随便打探他人的事情。”
桔梗的语气始终如她的微笑一般柔和,同时也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在这个世道里,大家来到茶屋,总是有各自的缘由。因此这项规矩,不仅是为了保护自身,也是为了保护身边的其他人,还希望大家都能够好好遵守才是。”
阿穗和小唯互相看了一眼,应了一声。伊吹也答应了一声,却又转过头去,看了眼志摩。
桔梗的语气便轻快了一些,继续说道:“你们都在这里,正好,我也有事情要交代。今晚日落之后,阿穗和小唯要替我向小竹屋送一件东西。天黑难行,她们二人不愿自己前往,就拜托你们其中的一位——”
桔梗顿了一顿,看向志摩,又看向伊吹。
“伊吹,就拜托你陪同她们,一起去一趟吧。”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伊吹爽朗地应了下来。在一旁等着桔梗发话的阿穗和小唯,此时也呼出一口气来,小小声地说道:“伊吹好,伊吹好。”
“对呀,还是伊吹比志摩有趣得多了。”
“要是跟志摩一起,他连话都不说一句,实在太无聊了。”
桔梗听着少女们天真无邪的讨论,只是微微一笑。伊吹一听见她们的话,一下就高兴了起来,得意洋洋地指指自己:“对吧,果然还是我更有趣吧。”
此时志摩正好吃完最后一口,放下手中的筷子,听了这句话,朝着伊吹的方向扔去一个白眼。
“不过,给那边送东西的一直是你们两个吧?”
伊吹倒没有注意到志摩的脸色,只管向两名少女继续问道,“为什么突然不愿意去了呢?”
他的问题刚问出口,两名少女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互相对视了一眼,阿穗才说道:
“那是因为……那条街上,有妖怪。”
这天傍晚,伊吹蓝回到茶屋的时候,阿穗和小唯已经准备好东西,在等着他了。
小竹屋是西町的一间当铺,距茶屋并不算远。他们三人往西町去的路上,所经过的街道都是商会下辖的地盘,两旁店铺林立,平日里就热闹繁华得很。今天恰逢十五夜,天气也晴朗,家家户户门口都插着芒草,街上弥漫着煮芋和蒸米粉团子的香气。码头与河道附近正在准备今夜的游船、赏月、诗会等等活动,亦是人声鼎沸,已经幽暗下来的街道上也三三两两地走着行人。只有在接近小竹屋前的一段路上,要经过一处废弃的神社和几间闲置的宅子。院墙无人修葺,都已经破败,道路上也疏于打扫,几声刺耳的鸟鸣时不时从杂乱的树丛深处冒出,在渐暗的天色中,的确透露出几分渗人的气氛来。
这便是阿穗和小唯所恐惧的“有妖怪”的街道。但有伊吹走在旁边,同她们说笑谈天,道路也似乎没有那么可怕。三人很快到了小竹屋,将东西交托到当铺老板手上,然后便往回走去。
此时太阳已彻底沉入天际,带走了最后一丝余晖,黑夜笼罩了筑州城。在道路两旁,商户们都纷纷点起了灯火。三人再度走到废弃神社附近时,四周突然静了不少。伊吹蓝走在前面,回头看去,见阿穗和小唯跟在身后磨磨蹭蹭地,一副不太愿意继续前行的样子,便也随之放慢脚步,嘴里笑着说道:“不要紧的。我们来的时候,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嘛。”
“……但是,这里是真的有妖怪的啊。”
两名少女牵着手,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拿眼神往两侧瞟。伊吹听了她们的话,却满脸轻松地笑了笑:“这样说起来,我老家那边也有个妖怪的传说。我家老妈老是拿这个吓唬我,总说晚上不早点回家,就会被一反木绵缠起来,扔到半空中,人就会被……”
“——伊吹!”
小唯捂着耳朵,跺脚打断了伊吹的话:“不要乱说啊!”
伊吹笑着安慰她:“不用怕,我天天在外面乱跑,也没有见过一反木绵啊。要是这里真的有妖怪,我还真想见识一下呢。”
“但是这里是真的有妖怪!我和小唯都亲眼见过的!”
阿穗立刻慌张地强调。伊吹来了兴趣,追问道:“真的吗?是什么样子的妖怪?”
阿穗用力点点头,说:“那天我们见到了,从树丛里面,慢慢地飘出来,长得跟提灯阿岩一模一样的妖怪!”
小唯叫了一声,伸手去捂住阿穗的嘴:“不准说!不准说!千万不要把它吸引过来!我们只要安安静静地走回去就好了!”
“好啦好啦,不说啦,你们别害怕。”
伊吹安慰了少女们两句。他用手中的提灯四下照了照,也只能在昏黄的光线里看见夜色中黑黝黝的树影,以及街道另一端远远的灯光。他再看看身边紧跟的阿穗和小唯,见她们两人实在害怕,挠挠头,决定换个话题:“……说起来,等今晚茶屋关店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吃月见团子了吧。”
两名少女头也不敢完全抬起来,只从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伊吹接着说道:“今天一天都没有见到志摩呢。等一下回去,他也会过来一起赏月吗?”
“……应该不会来的吧。”
阿穗摇了摇头,小唯接上她的话说道:“茶屋有聚会的时候,志摩一般都不出现的哦。”
“对,对。不过最近,志摩来茶屋吃早餐的次数好像变多了一点。”
“……好像就是在伊吹来了之后吧。”
少女们一面走,一面用极低的语声说着话,试图将注意力从恐惧上稍微转移开一些。
伊吹听着她们的话,又问:“不过……志摩最近很忙吗?”
伊吹这样问是事出有因的。
同住的这段时间以来,伊吹蓝总有种感觉,那就是志摩在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开始的时候,志摩偶尔也会忙到深夜;但最近几天,志摩只在他铺好了被褥,做好准备要睡下时,才回到家中。
他一回来,就一头钻进自己寝室里,合上了纸门。
甚至有几个夜晚,伊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轻微的响动声,他偷偷睁眼,听见寝室另一侧的门缓缓拉开,志摩放得极轻的脚步声踏在地上,走出了门。
一等到脚步声消失在院子外面,伊吹蓝就睁大了眼睛,翻个身,盯着头顶的房梁看。
他真的开始怀疑,志摩是不是有意在躲着自己。
他也尝试了数次,在早起练习剑道,又或是吃早饭的时候,想去跟志摩聊一聊这件事。但只要他提起一个话头,志摩要不然就简单地用“最近太忙”搪塞他,要不然就索性在吃完早饭以后迅速地溜开,一整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志摩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
伊吹蓝无数次在心里下了这个结论。他始终找不到时机和志摩详谈,只好旁敲侧击,想从茶屋里的其他人身上打听出点消息来。
阿穗和小唯听了他的问题,想了想:“大概是吧?桔梗大人一直很器重志摩。”
“她会把很多事情交给志摩来做哦。”
伊吹蓝听着两名少女的回答,也明白她们的确所知不多。
总之还是要找个机会,好好地同志摩把这件事问个清楚才行。
他在心中这样想着,往前方看去时,街道另一端的灯火离他们已经不算远了。
伊吹正想笑一笑,说两句轻松的话鼓励一下阿穗和小唯,突然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前不远的树丛中传出来。
阿穗和小唯“啊”地惊呼一声,马上停住脚步,抱在一起:“什么……有什么东西!”
伊吹蓝眉头皱了皱,看着那团簌簌而动的矮树丛,慢慢地走上前去。
“伊吹……!”
伊吹无视了两名少女焦急的喊声,一步一步地靠近了树丛,缓缓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还没有碰到树丛,枝叶突然“哗哗”地发出两声剧烈的响动,然后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哇哇——”地大叫着,从里头窜出来,擦着伊吹的脸,飞了过去。
“啊——!是妖怪——!”
阿穗和小唯惊恐地大叫。伊吹却笑出了声。
“什么啊。”
他拍了拍头上落的灰土,笑着转过头,对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两名少女说道:“没事没事,不是妖怪哦,只是一只乌鸦而已。都已经飞走啦。”
在他手执提灯的映照下,阿穗和小唯两张稚嫩的脸上却是一片惨白,两双眼睛睁得圆圆地,死死瞪着伊吹蓝的身后。
阿穗抬起颤抖不住的指尖:“在……在后面……”
伊吹也听见了身后的响动。
他骤然转过身。在他视线当中,杂乱无章的树干与树干之间,一张怪异的脸,正缓缓自树影背后升起。惨白的脸孔正中,一只毫无生气的眼睛,也正直勾勾地盯着伊吹。
“啊——!”
身后的少女们发出尖叫声。
伊吹向后跳了半步,却皱了皱眉,直视着这张怪脸。
这只是一张孤零零的脸,没有身体,飘浮在半空中。脸上覆盖着一圈厚而浓密的黑发,一路垂下来,几乎拖到地面,看起来确实正像少女们形容的“提灯阿岩”的模样。
紧接着,这张怪脸左右摇晃了数下,晃晃悠悠地飘到树干之后,便消失了。
“喂!谁在那里!”
树丛后再度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伊吹蓝大喊了一声,随即看见一道模糊的灰影,自杂乱无章的枝叶后掠过,紧接着,四下又重回到了寂静。
伊吹迅速地转身,把手中的提灯塞到少女手中,伸手在她们二人背上轻拍了拍:“没事的,你们拿好灯,不要走开,我马上就回来。”
阿穗和小唯紧紧搂在一起,颤抖的指尖握住伊吹递来的灯把,惊恐万分地问:“什么……你要去哪里!伊吹!”
然而伊吹已经追了出去,一瞬间便跑得没影了。
事情有一些——奇怪。
伊吹也说不准这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只能仔细聆听草叶传来的动静,循着声音的方位,试图跟上那张“怪脸”的行踪。
他沿着凌乱的树丛走了一阵,很快便在前方见到一道灰影,在路边一闪而过,似乎转进了一条巷子里。
“……在这里啊。”
伊吹立刻迈开步伐,也跟了上去。
就在他踏入巷子的刹那,一种强烈异样感在他心头悚然升起,伊吹的脚步一下就僵住了。
目之所及处,并没有什么灰影或者“提灯阿岩”之类的妖怪。
月亮已经升至半空,在清朗的月色之下,他看见巷子的正中间,站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
女子背对着他,垂头静静立着,像是正用手掩着脸。月光照在她的长发上,那一头黑发几乎垂到脚踝,看起来如同墨色的绸缎一般。
这一情景有种奇特的美感,然而又诡异得几乎不真实。
伊吹恍惚地意识到,四周太过安静了。
一片死寂。没有他本该听见的草虫鸣叫,没有树叶沙沙作响声,也没有远处街道上的人声。
在八月的天气里,竟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脚底传上来。
这并非是他的心理作用,伊吹感到他脚下踏着的地面,他小臂碰触到的空气,都如同寒冬一般冰冷,他呼出的水汽甚至在眼前化作白雾。
按照平时,他必定会走上前,询问女子为何夜晚独自一人站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但此刻伊吹死死盯着这名女子,却感觉仿佛有件沉重的物件压在他心口,令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人。
这句话在伊吹心头不断回荡。这一定不是人。
他想要后退,可他的双腿仿佛在寒气中冻得麻木了一般,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几近同时,这名女子背后的长发微微一颤。
她的双手轻轻地放下来,垂落在身体两侧,随即缓缓地,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
伊吹眼睁睁地看着这名女子的脖颈转动起来,像拧成麻花的布匹,她整个头颅扭转到背面,正对着伊吹。
月光分明地照亮了那张脸,她惨白的脸上是平整光滑的一片,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嘴。
殷红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个声音幽幽地问道:
“……看见了呀?”
这个声音仿佛是从伊吹耳中响起的一样,带着令人牙酸的回音,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顿时传遍了伊吹全身。
他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拔腿向巷外跑去。
阿穗和小唯还在原地等待着。
她们哆哆嗦嗦地搂作一团,伊吹蓝离开的时间比少女们想象得还要长,四周又是那么幽暗,不断有各种响动从树丛中冒出来,她们两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道路中间,时不时小声地交谈两句:
“伊吹……怎么还不回来……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一下?”
阿穗小声问道,小唯也小声说:“那……那你先走……”
阿穗略微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马上收了回来:“不行……我不敢走……”
“我也不敢走……”
小唯迅速觑了一眼身旁的树丛,转回头看着阿穗:“那……我们……继续等吧……”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跑动声。两人一起抬头,看见不远处狂奔而来的身影。
阿穗和小唯又惊又喜地喊道:“伊吹!……你怎么了?”
他跑得近了,少女们便看清了他脸上恐惧无比的神色。
伊吹跑到两名少女跟前,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一左一右地抄起她们的手,在二人的惊呼和询问中拎着她们,继续没命地朝道路另一端的灯火处飞奔而去。
这天晚上,志摩回家的时间要比这段日子更早一些。
他结束了一日的工作,在平日爱去的荞麦屋简单地吃过饭,便动身往住处走去。
今晚是十五夜,茶屋的工作结束之后,必定会召集大伙儿一同吃月见团子,赏月喝酒后,才会散去,这意味着伊吹蓝今晚会在茶屋待得更晚。
而他也终于可以享受一会儿这么多日以来少见的宁静了。
志摩将一个鱼肉饭团在木碗里掰碎,放在廊檐外侧,又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室内,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生火给自己泡了一壶热茶。
当他握着热气氤氲的茶杯,坐在桌边,对着仅有他一人的房间时,不由得觉得心情说不出地轻松,就连那个被东西塞满的佛龛,此时在柔和的灯光下,也显得从未有过地庄重与祥和起来。
喝过热茶,算算该是睡觉的时刻,志摩便回到寝室,解开发带,取出了自己的被褥。
他方才将被褥铺好,耳中就传来一阵跑动的脚步声。
志摩皱了皱眉,听着院门“吱呀”一声,随后脚步“噔噔噔”地跑上了廊檐,格子门“哗啦”一下拉开来,一个人影急冲冲地冲进了起居室里。
志摩疑惑地将门拉开些许,却看见在灯火的亮光中,伊吹蓝半扑在佛龛前,双手不住搓着,对着佛像正喃喃有词地念叨着些什么。
“你……在做什么?”
伊吹仿佛被他的询问声惊得一抖,回头看见在门边的志摩,满面惊恐之色登时化作委屈,嘴角连同两道眉毛一同耷拉了下来。
还未等志摩完全回过神,伊吹已经跳起身,朝着他的方向直直地扑了过来。
“小志摩!”
志摩也立刻往后让开一步,伊吹蓝一下子扑空了,只捞住了志摩的一只手臂。
伊吹的头发跑得乱糟糟的,缠作一团,看起来几乎有点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日,嘴里仍旧喘着气,手中死死捉住志摩的手臂不放。
“——你听我说!我见到妖怪了!”
“你先放开,先放开我——先站好再说话!”
志摩一面忙乱地把伊吹的手往下扒,一面不得不开口大声喝止。伊吹被他挣脱之后,才勉强在旁边站定,眼神却仍不断地向门外瞟着,仿佛仍在畏惧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
志摩等他站定以后,方才开口问道:“……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以为伊吹要跟他说的无非是什么奇人怪事之类的事件,却不料伊吹一脸严肃地道:“是妖怪。”
他往前跨了一大步,对志摩强调道:“小志摩,我真的见到妖怪了。”
说着,伊吹便将他晚上在废弃神社附近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都讲给志摩听,一边说,还一边不时回过头,看一眼身后。
“那个东西……”伊吹无论如何也不愿用“女人”形容他今晚所见,“那个绝对不是人类。”
志摩听着,不自觉地咬了咬双唇。
他并不相信鬼神之事,伊吹所说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认知的常理之外,若是平时,他大概会直接将这番话当做无稽之谈,然而他端详着伊吹害怕的模样,却又觉得十分真实。
在上一个案件之后,他所了解的伊吹蓝,不应是会被装神弄鬼轻易骗到的人。
伊吹此时只是抱住自己的双臂,不住摩挲着,看向一时没有说话的志摩:“现在怎么办才好啊?”
志摩一时得不出结论,抬手按了按眉心,说道:
“……出去吧。”
他说着,伸出手去,按着伊吹的肩膀将他往门外推。伊吹却还在愣神:“诶?……但是,我要怎么办呢?”
“去睡觉吧。”
志摩面无表情地说着,指了指伊吹身后:“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现在也没有妖怪跟着你,时间不早了,这件事明天再说,早点睡吧。”
他说完后,在伊吹鼻尖上合上了纸门。
伊吹只好转回身去,在起居室里走了两步,慢慢地在佛龛前坐了下来。
他也想要去睡觉,但现在单独一人对着室内的灯火时,他却就是不敢躺下去。
初秋的夜晚无风而静谧,溪边的蛙鸣声不绝于耳,月光将树影投射在格子门上,一切都如先前一般,毫无异常之处。然而此刻任何一点影子的变化,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让他的心陡地向上一提,担心自己一回过头去,便能见到那张惨白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伊吹这样独自呆了一会儿后,终于有些受不住了,转身抄起自己的藤枕,猛地扑向了志摩寝室的门。
志摩已经躺下来好一会儿了。
他耳听着外头伊吹时不时的响动,自己调整着呼吸,很快便有了朦胧的睡意。然而外头突然“咚”地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伊吹低声唤他名字的声音:
“小志摩……”
纸门上也传来“咔嗒咔嗒”声,仿佛伊吹正在用什么轻轻地扣着门,志摩不得不睁开眼,看向门边:“做什么?”
“那个,你能不能让我进去睡……”
“不能。”
志摩断然地拒绝了他,随即翻了个白眼,侧过身,用脊背对着门。
纸门依旧发出锲而不舍的响声,伊吹也没有放弃,继续恳求道:“不要留我一个人在外面啊……”
志摩深深吸了口气,合上了双眼。
“我不会乱滚,也不会打扰你的,只要在角落里挤一下就可以了……”
志摩努力地按捺着自己。
“真的太恐怖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妖怪……根本睡不……”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伊吹说了半截的哀求被寝室内爆发的一声怒吼打断了。
他眨了眨眼,只听“哗”地一声,纸门从寝室内被拉开了。
志摩披散着头发,跪坐在门边,一脸怒意地看着出现在他眼前伊吹蓝的脸。
伊吹蓝手中抱着自己的藤枕,可怜兮兮地嘟着嘴:“拜托了……”
“……我可以不关门。”
志摩闭了闭眼,说道。
他无视了伊吹蓝疯狂的点头,继续说:“你就在门边睡。不准再挠门,也不可以进来。”
伊吹像是怕志摩反悔一样,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
“可以了吗?不要再折腾了,赶紧睡吧。”
伊吹迅速将藤枕摆在门边,躺到地上,看着志摩的背影,说了一句:“……晚安哦。”
志摩也躺回自己的被褥上,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
这注定是无法安睡的一夜。志摩并不能够习惯将门拉开睡觉,即便他转过头去,不去看伊吹蓝的脸,也始终感觉身后有别人的气息,故而一夜都不能安枕。再加上伊吹一直在门边翻来覆去地,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志摩每次睡不了多久,便又被他吵醒了。
这样折腾到清晨,直到纸门外被隐隐透出的晨光照得发白时,伊吹才终于安稳地睡过去,发出悠长的呼吸声。
而志摩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又合眼略躺了一会儿,在他惯常起床的时分起了身。
他束起头发,转头看去时,伊吹半搂着枕头蜷成一团,他整晚动来动去,最终还是有半个身子挪到了寝室里,腿还伸在外面,此时睡得正香。
志摩想着让他再睡一会儿,也就没有喊醒伊吹,拎上竹刀,自己一人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