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果真是养生有道啊，这许多年间白先生看着竟丝毫没有变老。”

白术刚将脑后的长发挽起，脑海中却突然回响起昨日看诊时病患的这样一句话，拿着发簪的手一顿，盯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略微沉吟，发簪尾部极具规律一下一下敲在自己下巴上。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虽说那病患只是一句由衷的感叹，可若是落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耳中，怕是会带来诸多麻烦。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白术持着发簪手腕微微一转，将其插入束好的发髻之中。

看诊的过程总是病患最担惊受怕的时刻，两手一伸就开始度秒如年，就怕白术突然一个皱眉，宣布自己的死刑。“只是近来火气有些大了，不打紧，平日里喝上一些普通的清火茶便可。”

看着白术面带微笑说出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判断，对面那人松了口气，连忙向白术道谢，只是这神情放松间反倒教他瞥见一丝不同寻常。

他欲言又止，白术倒是先问话了。“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人抬手想要指出，又觉此举过于冒失了，于是收回手来指了指自己额顶的位置，“白先生，您这里好像有两根白发。”

白术闻言面上略显讶异，按着对方的示意摸上那两根白发所在，旋即露出一抹盈盈浅笑。“年岁到了，自然会生白发的，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人心道也是，只是这白发长在白术的头上，总觉有着诸多违和，可若细细想来，白先生到底是个普通人，凡人必经生老病死，谁也不能幸免。

眼下一番仔细思量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间已将白先生视作救苦救难的仙人，可这认知是何时诞生的，他却没了头绪，只觉白术身上总似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可如今这般大惊小怪，倒显得他更奇怪，那人当即连连致歉，白术抬手制止“别放在心上。”

坊间曾有传言，白术似乎私下研制不死药，总务司对此始终密切关注。时光飞逝，二十余年转眼而过，这些年间依旧没有得到丝毫确切的证明，甚至近些年白术连一些可疑行径也减少了许多。但同样的，白术身上也确实如同时间停滞一般，始终没什么变化，有人叹说白大夫仁心，当真岁月也待他宽容些，而更多人则是猜测也许白术真的研制出了不死药。

可那两根突然出现在他发间的银丝又如同按下播放的按键，自那天起，白术的时间好似重新开始流转。

而相似的场景在另一处也发生着。察觉到钟离开始变老是在一个闲适的午后，发质极好的墨发被那日光照得泛着亮光，乍眼看去还以为钟离生了白发，而等到角度变换后才发现，原来竟不是光亮。

“钟离先生竟生了白发吗？”

钟离回以浅笑，淡然答道。“自然是会的。”

田铁嘴微微一愣，这多年间钟离的不凡早已让田铁嘴心生怀疑，私下里甚至认定钟离先生是那游戏人间的仙家，可如今看见钟离新生的白发，他总有一种不切实际之感，若是钟离问他，你信我是人还是信我是岩王帝君，田铁嘴大概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看钟离那一脸淡然，田铁嘴旋即也释然了，仙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他笑道。“无妨，无妨！”

如此过了几日，到了白术无需坐诊的日子。晨光唤醒两人，钟离主动提出替白术束发，白术也欣然同意。

这般亲昵举动两人虽不日日为之，却也在这许多年间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因此此时提出也丝毫不显突兀。而这也正合白术的意，他有些好奇钟离什么反应，果不其然，钟离手上动作一顿，虽未开口，但手上顺着白术那一头碧色发丝的动作倒是愈发轻柔。

钟离心境是有些复杂的，一番理顺之下，竟发现了十来根白发，眼看着爱人衰老，所剩下的寿命逐渐缩减或许是一件浪漫而残酷的事。

用发簪替他固定好发髻，看着白术脑后较往日要松散一些的发型，这才轻轻说了一句“好了。”

束发的环节总是相互的，彼此悉心的对待对于略显清闲的休息日来说是一个合适的开始。而当青丝入手，看着其间的霜发时白术同样心中微动，接着不着痕迹的替他将其藏入发间。

从那日起，在白术无需坐诊的清晨，互为彼此束发由偶尔变成了定番，牛角梳从头顶一直顺到发尾，冬去春来，四季轮转。直到两人头上的白发再也藏不住，又是过去了很多年。

骨节分明的手指爬上褶皱，常含笑的嘴角又新添了皱纹。如今的白术已不会出现慕名而来之人见了面反而心生怀疑的事了。

璃月有句古话叫做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指的是年轻人办事不老练和牢靠。白术上了年纪后倒是没有蓄上胡须，只是如今这幅老相任谁看了都会自动将他归为经验丰富的老中医。

如此又过了数年，如今白术后续收下的几名弟子大多都已经开始独当一面，或四处游历，或留在璃月港。

“白先生可真是养生有道，如今这年纪看着比同龄人年轻多了。腿脚也利索。”一位上了年纪的病患看着白术不由叹道，自己比白术还要小上几岁，可身体看着远不如白术。

“您说笑了”白术笑笑，但事实上，他在等死。

只不过并不是在等自己死，而是在等钟离死。

早在几十年前，白术就已成功制成了不死药服下，获得了不死，只是行走于世，他太清楚这不死的魅力有多大了。

于他而言，不死最大的作用是保住长生，不再让契约进行下去，并且长久的救治更多人，可此事若是被他人得知，必将为己身招致灾祸，且灾祸定然不会只针对他一人。

所以他决心隐藏起来，与长生的契约让他得以调动部分仙力，再辅以得到的一种仙法对自己的外貌每日做出一些变化，如此得以让他看上去如同自然老去。

人性复杂，他不敢赌。

曾经虽没摸清钟离到底是什么底牌，但总觉得对方大有来头，不像什么凡人。可那一日见了他的白发，后又见着钟离日日老去，好一阵子才接受了对方真的是凡人的事实，并且为此难得消沉了一段时间。

所谓当局者迷，在这件事他难得的没有田铁嘴看得透彻，但他也很快做出了打算，等钟离死后他就诈死，到时与钟离一起埋了。

然后从此他便独自一人怀揣着对故去爱人的思念，游走在整个提瓦特大陆，多年之后换一个身份重新回到璃月港。

理想挺浪漫的，但是可惜现实好像对浪漫过敏，因为很不巧，钟离也是这么想的，他也在等死，等白术死。

倒不是说这两人的心肠有多狠，只是长生之人和人类的爱恋，似乎就注定带着悲剧色彩，最终成为一段凄美的故事。

这几十年间，看着彼此日益衰老的容颜，两人当然并不是全无感觉，在心中已是安慰了自己不知多少次，等待着分别之日的到来，也同样畏惧着那一日的到来。

两人外貌发生变化以后，钟离时常看着白术的脸，仔细看他哪里又添了新的皱纹，白术亦在心中默默数着，钟离又新生了几根白发。即便青春不复，容颜老去，即便终有一日要迎来别离，依旧初心不改，恩爱不疑。

也许等到彼此死去多年还会常常记起曾经在一起时的快乐吧，就像记忆里最绚烂的烟火，在漫长的人生中只是短短一瞬，但每每忆起都觉无比珍稀。只是现在，他们两个恩爱多年的老家伙，在等死，等对方死。

“养生有道”钟离刚巧也在不卜庐小坐，听了那病患的这话笑着摇了摇头，白术素来确实是很注重养生，一般来说也可能会给人一种作息规律的刻板印象，但是实际上这四个字在白术身上就像是打麻将三缺一一样，唯独那个息字不见踪影。

一大把年纪了依然三天两头熬夜到天亮，天气一凉就犯老毛病，那药一碗一碗喝着，血更是吐了不知道多少，若说养生有道或许还不及钟离。

事实上，白术上了年纪后每次发病，钟离都分外揪心，希望他熬过，又想着若是真的就此去了也是一种解脱。在他复杂的心绪中，白术熬过了一次又一次，活过了一年又一年。

但是很明显，事情已经不太对劲了，即便白术的起点比从前的契约者都高，但按理来说白术根本活不到眼下这个时候，钟离虽没有这么密切和人一起生活过这么久，但也能察觉的出不对劲来。白术同样疑惑，就算再怎么养生有道，钟离先生这身体是不是也太好了？两人心中各有猜测，一些原本被打消的猜想再次涌上心头。

等到白术八十岁生辰的时候，两人到底还是坦白了，坦白的过程比料想的顺利许多，无语的只有长生，心说真不愧你俩能凑到一块去，天天用仙法伪装老相能坚持这么多年，不长长久久简直天理难容。

钟离翻着日历没多久就选定了一日。“白先生，我看这月二十三日不错，你觉得如何？”

白术算算日子，“不太行，往后一些吧，那日红豆家的小孙女要来复查。”

钟离点头，那确实耽误不得，红豆对那孩子宝贝的紧，还是换个日子好。干脆也不翻那日历了，坐在桌边掐算起来。“二十六日如何，宜祭祀，入殓，安葬。”两人说开后钟离便恢复了原本那副模样，他说到这里话音一停，随后笑着看向白术，眼波流转，“还宜嫁娶。”

白术早看惯了钟离变幻的老相，如今突然重回年轻，俊朗的面容落在眼中倒把白术看得有些发愣，“咳咳。”他轻咳着转移视线，在心中将那几个老主顾复诊的日子都想了一遍确定没有撞上的这才点了点头，“嗯，二十六日不错，那就选那日吧。”

话落又忍不住再次看向钟离的方向，正对上那双含笑的丹凤眼。钟离心中不由好笑，这朝夕相对几十年的人如今还不好意思起来了，只对视少顷便开始不自在的摩挲起手腕上的珠串。

但年轻的爱人亦令他动容，白术容貌固然美好，但得知余生皆有爱人相伴的失而复得更让他欣喜。两人相望，一时竟皆未言语。若不是亲身与他同行数十年，钟离都要以为时光重回到两人刚确定关系那会了。长生在氛围进一步变化前离开了现场。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歇息了。”

烛影微动，白术应了一声。气氛十分融洽，相敬如宾几十年的两人谈笑间敲定了自己的死期。

胡桃看见两人站在自己面前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回想起除了丧事这俩人上次这么正式和自己谈话，好像还是让她安排两人的婚宴。果不其然，那两人和胡桃说，这个月二十六日准备双双去世，问能不能将此事交给她来准备。

胡桃都被气乐了，你们让我准备什么，给你俩准备棺材的时候顺便给我自己也准备一个吗，不过这俩人的异常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最后指着两人数落了半天，还是接下了，“行。”她话说的有些咬牙切齿，“我给你俩整个大的。”

这件事交付出去，两人就开始着手处理一些琐碎小事。两人一把年纪，无儿无女，只有个七七，七七这几十年间虽身体无法成长，但记性和语言能力倒是提升了不少，只比正常人略逊一些，所以这件事直接告知便可。

七七有敕令在，是不能离璃月太远的，两人最后决定将七七暂时留在不卜庐，不久后他们则以另外的身份回来，只不过是换个身份而已，对七七来说也不难接受，只要到时候不说漏嘴就万事大吉。

时间很快到了那一日，两人离世的消息如约传出。

街坊邻里无不叹气，又安慰着白术那几名弟子和七七，说这是喜丧，别太难过。两人丧事一起办虽让人有些疑惑，但更多的还是感慨，人们惋惜着璃月港竟同一日失去两位先生。而此时却有别的声音传来，有人说那往生堂的客卿老先生不卜庐的白老先生实为恋人，只是不想为人猜忌两家私下交易这才隐藏了几十年。

一时间一些人听闻此话也忍不住回想一些细节，初闻之时只觉离谱，但回想一番又觉得好像还挺真的。

有人有些看不下去，想说死者为大，人都死了怎么还被说这种荒唐话，所以干脆找到主持葬礼的胡桃，想让她澄清一下，谁知胡桃众目睽睽之下点了点头。

“我没和你们说吗，他们俩死的时候都牵着彼此的手的。”

她看着那棺椁之中的两人，笑了笑，“这可怪不得本堂主。要怪就怪你们两个藏得不够好，本堂主不过是好心为大家解答而已。”

她背着手摇摇头，“甚好甚好，你们两个再不死说不定都得把我送走了。这佐证的事实就当做你们劳烦本堂主这次亲自出马的附加费用好了。”



出去游历了一阵子，再回来时换了一副面貌。白术并未改换发色仅是换了个发型，容貌幻化的并不出众，他着一身青色长衫，在万民堂买下刚出炉的菜，正想着是不是该包些点心再去不卜庐，就见换了容貌的钟离在三碗不过港那里与人谈着什么。他凑近一听，原来是说书人说起曾经一位往生堂客卿的故事，说那客卿年轻时流连花丛，直至遇上不卜庐的白先生这才一见倾心，从此浪子回头，两人恩爱两不疑，更是瞒着所有人陪伴了彼此一生，成就一段佳话。

那说书人下台听取观众反响，钟离便如实说，“倒未曾听过那往生堂客卿还有这等风流韵事？”

对面的人许是很喜欢这故事，当即与钟离争辩起来“你懂钟离先生还是我懂钟离先生。”说书人连忙帮着说和，亦有些心虚“这事迹要成为故事都是要加工的嘛，两位莫要动气。”

“先生可让我好找。”白术笑着上前，伸手替钟离结了账，“趁着天色还早，我们还是早些去不卜庐吧。”

“也好”两人动身，前往不卜庐。方才与钟离争论那人看着两人背影，突然看见那青衫男子肩上探出一只白色蛇头，他揉了揉眼，再去看时又无异常了，那两人说笑着走远。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真是怪了。”



“白先生真是养生有道啊。”如此的赞叹出口，对面的古稀老人怔愣片刻，旋即笑笑。等那病患离开后，闭了店回了房间，白术才将视线投向钟离。

多年的默契让钟离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当即掐算起日子来“这月没什么好日子，下个月吧。”

白术点头，“好，到时就说我们归隐山林了，唉，第一次的时候匆忙，也没想着其实不死也行，倒是实在对不住胡堂主。”

钟离摇了摇头，“便当做一场正式的告别仪式吧，既是与她，也是与曾经的自己。”

白术也觉有理，“是这么个道理，毕竟这葬礼也不多得，很少有人能看到自己葬礼。”说完，想起眼前这人从前那事，笑了起来“当然，参加两次自己葬礼的钟离先生除外。”

钟离饮了口手中的茶，挑了挑眉，随着镜前的男人手中梳子动作，那一头花白重回青绿，面容也变回曾经模样，他问“下次早几年离开如何，我们去附近转转。”

他们已经“归隐”许多次了。白术如今虽不会死，次次发病的折磨也是实打实的，好在白术也开始修习一些仙法，医术更是不断精进，转移之术用得少了些，这些年来也不似从前难熬。

白术略一思索，点了点头。“那下次提前些与甘雨小姐说，若是有状况也好立刻联系。”

“我们这次先去药蝶谷吧，带上七七一起。”

钟离也觉得不错，七七如今对药蝶谷也很熟悉，而且药蝶谷是药君的地界，在那边多做停留也有益于长生恢复。软垫上的长生打了个哈欠“你们还不睡吗？”

“就要睡了。”白术将长生送到单独为她准备的房间，回到卧室钟离正在灯前看着他新得来的古玩。

“月色正好，先生可愿陪我一同出去走走？”

钟离回以一笑。“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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