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看到路旁那几辆不怎么体面的车时，已经走了相当长一段路了。
彼时他们早彻底放弃了赤井的黑色皮卡，决定到下一个城镇，靠租赁车辆完成余下的行程。
不过波本在离开那片海滩时，后知后觉地懊悔了一阵——赤井一开始根本就是把那本从他身上抢走的护照放在车里了；本来他很有可能，在数次坐回车里时，将它偷偷翻找出来。虽说实际上他也半斤八两：他对他所夺来赤井的枪，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事。
但他也算是有新收获——走之前回车里拿东西换衣服时他看见了，自己的护照，是和赤井的信用卡驾照等夹在一起的。
波本用右手抹了一下眼睛，拭去睫毛上影响视线的汗。然而心情并未随眼上瘙痒减轻、视野同时清晰而有太多好转的迹象。
毕竟他的左手仍旧受人制控。
他这一路走得非常不痛快。晒与累是一方面因素，但不很主要。毕竟曾经是警校第一，这几年也成天摸爬滚打于组织派配的各类极端任务间——就身体方面而言，他的皮实耐操程度，大概放眼世界都能排上位；还算和善的天气条件里，区区几英里对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可他确实不高兴了一整路。原因就在这全程与赤井铐一起的手上。
他就纳了闷了。要说他的确可能因为组织的关系，上了什么FBI的秘密追逃犯名单；他现在也并非什么真正的危险罪犯啊——赤井凭什么栓了他一路。要说怕他跑了，同样逻辑无法通顺；再怎么说他目前唯一有效的通行证件还在赤井手里。
他也尝试过和那个愈发令人费解的恶劣探员沟通，说你得讲点法制精神人权意识。不占理的家伙却置若罔闻，一旦他试图沟通，对方便划火柴点香烟——算准了他不乐意在烟雾里开口，尤其是向那家伙。
数次无法打破僵局，波本甚至怀疑起，拴着他，赤井秀一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实用性的目的。而只是为了满足什么心理上的怪癖——像固执地不让一只明明不属于自己的小狗离开半步一般。
赤井秀一小时候一定丢过小狗狗。他想，所以这家伙非但人很糟糕还不适合靠养只小狗狗来净化心灵——更糟糕了。
于是他们没任何改变，就这么走着晃着。竟也到了这一刻。
周遭的景致都在告诉他们，距离有人烟的地方越来越近，他们即将可以获取所需的物资与各项服务。波本却突然，不想走了。
黑的红的白的黄的灰的青的粉的。他看见路边随意置放着这样几辆车。看起来没一辆体面，厚厚的积灰不说，车身更是残破出一定境界。 即便不抬头去刻意找寻标识，波本也猜得到，此处是报废车辆的暂时存放地——大概地偏也无人在意处理，又或者是这个社会的某些不顺当流程所致：那些车辆，似乎已经在这个地方留存相当一段时间了。
波本停下来。
“我真的！半步——都走不动了！”
他将字音拖得无比长，听上去赖赖唧唧。事实上也确实是赖赖唧唧——当自己是个垃圾袋，一块被人嚼吧嚼吧到没味道、直接吐地上的口香糖，装作全身骨头散架、肌肉融化干净，他再不使一点气力，粘着扭着可以被人带去任何地方，可也阻力无穷大；直至前方与他相连的人不得不也停止了前行，回过身来。
他们站在路旁边。一前一后隔着段距离，捆绑着的两条手臂在正中半抬不起。
“说吧，你想干嘛。”
终末，真正挂心于行程的人率先作出了退让。赤井皱了眉但没再选择彻底忽视，也许是出于某些对波本的了解，又或者是真的放纵再不想管。他松了口，留了商量的余地。
波本自然不可能放过机会。他舔了舔因一路风吹而有些发干的唇。
“那，我们开一辆走怎么样？”

赤井想，大概自己也是先前摔到海里时，把水摔进脑子里了，还游进来几条鱼；才会相信波本说的什么“再也走不动了”，才会默许波本这种无异于偷盗的行为。
但这也就算了。此刻还有更令他难以理解的发生在他眼前——明知道是在做小偷，波本非但不趁着没人尽快下手，反倒在各辆车间兜兜转转又瞧瞧摸摸起来，就好像是在逛超市。可事实分明就是，这几辆车的破损程度相当，安全级别也差不多，偷盗难度并没有什么明显差异；挑选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不是要开走吗？你在犹豫什么。”终于，被拖拽着在车辆间穿行到第三次时，赤井没忍住开了口，“你不会，连这也要挑吧？我们可是在偷。”
然而波本回头瞥他一眼，完全理所应当的态度：“为什么不？当然得挑辆好看点的。”而后又让视线重新落回车身上。赤井看见，波本的眼睛孩童发现新玩具般亮了一瞬。
“就它了！”他听见波本这样说。随即，腕上一道重扯，他被带着走出去好几步。脚步再次落定时，他们的面前已经是个相当明确的目标了。
赤井默默叹了口气。他知道波本这回是来真的。而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什么特强硬又或者特巧妙的办法停止他们荒谬的行为。就只好说：“事先声明，我不会。”
波本拉开右侧车门，示意与自己手手相连的赤井先进去。赤井这才注意到，他们面前的白车，是右驾——这或许才是波本挑中这辆的真正原因。接着又在乖乖爬进去后、而波本也跟着进来时，听到波本的声音随车门闭合同时清晰。
“我还以为匡蒂科什么都教呢，教开枪，教杀人——不过我也没指望你。”停了一停，再道，“毕竟——您可是个FBI，也不屑于小偷小摸不是？”
波本将“FBI”的发音咬得特别重。重到赤井几乎快要以为，波本是有什么个人的深仇大怨要整个联邦调查局血债血偿了。下一秒，又只剩下“滋擦”打火的声音。
老式的汽车，波本熟练地扯出点火开关下的两线对接，让车辆通电；再让起动机通连——没几下，随一阵瞬起的车身晃动，赤井知道，波本干这种事情，成功得一点不拖泥带水。
“嘿果然还是右驾舒服。”一阵油门轰鸣，赤井听波本连说话音调都明快不少。一时间他也突然忘记自己到底是在干嘛。居然还一言不发看着这个永远拿汽车当飞机开的家伙，在他身旁自顾自得意。而他什么也没想要说。
直到数十秒后，随“嗤——”一声，脏兮兮的白车前盖冒出肉眼可见的黑烟，波本才一个急刹车让行驶速度已经不低的车紧急制动。
人都因惯性朝前猛一倾。等赤井再次集中注意力，只见波本趴在方向盘上，笑得整个人都在都在颤抖。
“这下满意了？”于是他问。
“啊……马马虎虎吧……”波本的回答被他捂在自己的臂间，有些模糊。
这回赤井没再客气。他开门起身将手一拽，带着波本便从左边车门离开了“作案现场”。
狂欢者作恶的尸骸终在鲜有人行的道路倾吐尽末了的热气。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10月13日。
晴。
北卡罗来纳州，某小镇。
距离华盛顿特区约200英里。

简直绕不开车的问题了。赤井在准备签名时闷闷地想。虽说实际上，他与波本几乎无法绕过任何问题。
他们差点在租车公司门口大动干戈。原因简单到令人发指，小镇的租车所并未配备太齐全的款式，颜色自然更不会考究。
但在看清泊车处备选车辆的一瞬间，波本的脸色变得奇臭无比。
“我不喜欢。”他说着就要扭头离去。
赤井当然知道波本指的是什么。
要说事情也邪门。即便波本一定有办法找寻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细节，作为和赤井做没太大意义争斗的突破口，来宣泄自己对赤井的不满又或者纯粹消磨赤井的耐心、惹赤井不高兴；出现这么直直撞枪口雷区的情况，也实属第一次。
泊车处除了占主体的黑色车便是一两辆红颜色车。也就是说，前一天他们还在争执的所谓“车辆颜色信仰问题”，又一次出现了。
于是波本想撒气，理由都不需重新找。转身就走已经是他最好的表达方式。
但是那不可能。怎么想赤井秀一都不会再继续放任行程没有止境的拖延下去，尤其是在这种常住人口不多、作为外来者会非常显眼的地域。于是，波本准备离开的趋势一出现，赤井便伸手扣向了波本的腕部。还用身体作为阻隔，彻底截止了波本的动向。
“那你想怎么样。波本。”
两个人面对面贴靠得很近，鼻息都丝丝揉绕成一股。赤井比波本高小个半头，却在这一秒有种无法全然压制与掌控的失衡。波本蓝色的瞳孔在晴空辉照下更镜澈得像水——似乎一透到底，又因介质的改换裸露不出全貌——可触不可及的真相。本就算得上血统纷杂的赤井也不禁要胡思乱想起来：到底是怎样的血统、何种温度甚至什么颜色的血液，才能祭养出这样一方奇异的琼池。
池水面瞬间有了波澜。可弯弯绕绕远不及潭底的杀伤力。只见波本将眼一眯，又勾出一个笑容。
“我只喜欢白色的。你说要怎么办？”
然后这个笑容更随言语落定，愈发烂漫清澄。
又这样。赤井记得，自己还在组织时便是如此。波本总能够将表情控制得几近无瑕——适时让最精准叩击人心的模样铺展面上，而后让一切的交涉顺心遂意。
随顺波本的意欲。
那是一种天赋，更是叠加于天赋之上的反复操练；直至彻底融进骨髓血液。最后再难有破绽——连贝尔摩德那种在舞台上摸爬滚打数十载的老妖精，都偶尔要真心实意夸赞两句。
于是到了此刻，在波本这个状似无害的表情前，赤井的处境变得更加被动。就仿佛他们的僵滞真的事出赤井的蛮狠专制，而非波本的无理取闹。就好像赤井，真的该为自己的决定道歉，并最终予以让步。
但好在，赤井他不是莱伊，并且再也不会是莱伊了。他的一言一行现在只代表他自己。所以莱伊必须要重复的谎言，他不用再说；莱伊所不能拥有的一时兴起、不计后果，甚至于莫名其妙，他却有资本去尝试与挥霍。
他仍紧扣波本的腕骨，他将那只逐渐不安分的手慢慢举起来。他看波本的笑容因为他这一指向不明的动作而有了凝止的迹象。
半晌，将波本的手举到自己心脏高度附近，他才慢悠悠地说：“行，没问题。但走到下一个镇去租太麻烦了，我先随便租一辆，再给你买罐油漆，你自己动手你看行么。”
波本这才因突如其来的古怪稍有偃旗息鼓的趋态。

其实有时候，赤井也想停下来和波本好好说。说你没有必要总用过分浮夸的态度，来对待我的履行诺言。
停靠商店附近照不见太阳的街拐角处，他看波本对着他才买来的白油漆喷罐，龇牙咧嘴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而后将视线投掷车前方，恶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再一会儿又咬牙切齿，下车，将车门重重甩上；那张脸随屏蔽隔绝而消失。赤井倏然感觉，很厚重的疲惫感随“嘭”一响，被波本狠狠推压近了这辆，他们刚租用来的寻常越野。
棺材。
实际上只有租车公司添赋的清洁剂气味，以及陈旧车辆内饰扩散出的有机挥发物在空间中馥郁。通风空调正好好地运作，发出无机有序的流动声响。赤井却在刹那间仿佛置身某种，仅可能存在于更深地层的密不透风里。片晌后他意识到，那种氛围恰恰来自于波本。是波本的动作，神情，还有很明显从中透露出来的态度，造成了这般异样。
而波本如此的缘由——
赤井稍微调整了坐姿。这下，借助右侧后视镜，他可以清晰捕捉到车后方不远处，那只金发猫科的身型。只一半处于巷墙外，有幸被阳光铺洒上，波本剧烈摇晃手中的铝罐时，整个人被凸露得愈发孤谲。
不安，焦躁。无法与现实相融的突兀感——分明此刻，他只是拿了一个他理应得到的喷漆罐。
就好像如果赤井遵守了与他的承诺。就好像被人兑现了，特意应允给他一人的誓约——对于波本来说，反倒是更加无法处理的情况。
这一秒，赤井突然很难让自己的视线从正盯着的一隅逃离。他定定看着，看着波本停下了胡乱甩手的动作，又将喷口对准赤红的车身。
“呲——”。高压让喷涂料雾化。
白昼的光线里，液体颗粒飞撒成定格半空的雪砾。而后整片天空霾暗下来，波本和街景都在赤井的视野里蒙灰又四散。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即将为此给付的赔偿费用，绝对不会低。毕竟，这里那里，哪里都一如此般。利益就是指向标。
可也就是一瞬间的念头。也许是因为他从没侥幸过那个承诺会是玩笑，他早做好了准备。或者更是因为，此时有他迫切想要看到的，某种令他挂心的结果。比如波本飞扬跋扈的眉眼。
波本却在下一秒，在白雾之间，停手了。回身拉开车门的动作仍旧不善。赤井在皮肤接收到重新流动空气的同时，被刺鼻的油漆味唤回了实感。
“你，不继续了？”喉结滚动数下，赤井才在波本作出明显更无名堂的行为——向后座胡乱抛掷原本紧控掌心的铁罐喷瓶之时，随金属撞落声，重新接通了自己该有的措置裕如。他甚至都不急着发动车辆，对波本完全一副“要想继续请自便”的态度，手虚搭着方向盘道，“现在这车红红白白的，斑马一样。你受得了？”
“足够让你赔就行。”波本这样说。
赤井听到这番不令他意外的答语时，几乎要以为数分钟前，自己通过后视镜面所见到的全部都是幻象——波本不曾有过任何，因自己“遵守”而产生的态度动摇。
再一秒，他便听拉扯安全带、再四平八稳合上搭扣的人，极为迅速地轻带了一句“谁他妈猜得到你还真能说什么是什么啊——那味道鬼才可能真的喷”。
一霎，所有的古怪如余烬般复兴，烧在他当下并没有香烟滚扰的喉头与鼻腔深处。让他没由来地，需要去确认波本此刻的脸。
街道背阳角落处，并不灼眼的天光之下，波本总在熠熠的蓝眼罕见地失焦。赤井没太可能准确知晓，是什么影响到了反复无常家伙的兴致。他只觉得没趣，又微妙地有种不甘。但具体是在为“自己不被当回事”而不悦，还是为“居然会碰上不将任何当回事的人”而心有不满，他最后也没梳理出个头绪来。
他收回视线踩下了油门。没多说什么，就仅是飘悠悠地暗想了句：再感觉不可思议，也总有会信守的人——要知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本来也便没什么人乐意成天佩戴副虚假面具。
也是到了这一瞬间，赤井才猛地想起：鬼使神差地，自己租车，用的是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