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页书翻开，在淡黄色书页上雕刻插图。暖黄烛光照映下，镂空的图画像午后的玫瑰窗一样温柔闪光。这是一个童话，是人类巫师和熊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很久之前。那是一个冬天，雪下得很大，山林在雪被下沉睡。山下的那些城镇，屋顶的颜色都被白雪掩埋。这个国家最远的地方也被雪覆盖了，在边境的地方，厚厚的冰雪下埋藏着一整座森林。

  雪停之后，弗朗西斯上山去，大雪封门的一周后，他需要给自己的炼金炉补充可供燃烧的木材，并找找有没有能给他唯一一匹马打打冬日牙祭的东西。他的家在森林的另一边，这片葱郁的植物海洋从那里蔓延到这座山的半山腰，并俯冲向山下的平原。

  但今日的森林只有苍茫之色，雪色的山峦映着花白的枯枝，指向多日以来首次放晴的天空。这是人迹罕至之地，鸟雀被脚步声惊起，只留下雪地上细小的爪印。

  弗朗西斯在山上转了几圈，直到装满他的背篓。这个巫师，并不是很强壮的人，长久站在凛冽的风里甚至会感觉吃力。他的户外工作向来量力而行，但今天，他注定要增加荷重了。

  走到在半山腰，一块巨大的树根那里，他看到了一只棕色的藤篮。这在雪地里实在是太显眼了，男人好奇地探头去看，他蹲下身，在里面看到了一坨白金色的毛球。尝试把毛球抱起来，这下，弗朗西斯看到了两只软扑扑的耳朵，一只只有巴掌大的小熊松松垮垮地垂在他两手之间，意识到自己被抱起来，眼都没睁开，只尽力向前探头嗅着，小鼻子动个不停。

  这是一只熊怪幼崽。在边境地方，经常会有这种极具攻击性的动物被贵族养来取乐。这只看起来是被遗弃的，弗朗西斯把他举起来，看到了脖子上的铭牌，小小的银色牌子，写着他的名字：伊万。

  他站在那踌躇了一会，四下看看，山上死寂无人，扔掉他的人早就不在这里了。

  在他思考的当儿，毛团子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了温暖，微微把眼睁开了一条缝——哦，好美的紫水晶！他在看他，眼里没有一丝杂质，只可能有饿了寻找食物的可怜劲。被这样纯净又漂亮的眼睛看着，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动容。

  在冬季被扔在山上，即使是熊怪，能熬过下一场暴风雪吗？

  “好吧，遇到我是你的幸运。哥哥我一直是个如此善良的人……”他喃喃自语，把小熊放回藤篮里，抱着下了山。

  弗朗西斯就这样把伊万带回了家。从此他屋里多了一个质量优良的篮子，也多了一个朝夕相处的活物。



  巫师的家在森林的边缘，是一座倚靠百年老木建起的木屋。如果您在夜晚穿越森林，疲惫不堪的时候，很容易就能在层层枝蔓的后面，看到窗户透出的一圈暖光。

  这里的树荫浓厚，但不像森林更深处那样暗无天日。细碎的阳光总会通过树叶的缝隙，筛在这座小房的主人用树皮铺好的屋顶上，留下颤动的光点；在有月亮的夜里，月光也会照耀屋前的空地，那里绿草如茵，被巨树环抱——弗朗西斯对自己的安家地点和装潢风格是相当自满的：“哥哥我跟那些住山洞和喜欢把屋子涂上和恶心药水的巫师可不一样，住处一定要赏心悦目和舒适才行，起居的房间要跟工作室分开。况且我也不喜欢鼓捣血和奇怪的粘液……诅咒术和女巫大汤锅没有一点意思。”他屋子的门槛是一根凸起的树根，最粗的立柱取自头顶那棵古树，挂着亮晶晶的玻璃瓶和彩色小石子，坚固而符合审美——符合他的审美。

  再让我们看看这间屋子吧。打开包铜的雕花木门，里面是同样木色的墙壁，通常散发着木料被晒过的气味。墙上是百叶窗，挂着白色纱帘，有一面墙专门辟了放书的小格，堆满了主人不知道从哪搜刮来的古卷，秘术书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书。再往里走，两边分别是卧室和厨房，一间小点的屋本来是储藏室，后来被改成捡来的熊的卧室(这害弗朗西斯先生又在户外重新搭了一个储藏室，差点累出他老命）。再往里走，从低矮的小门进去，是巫师半地下的工作间，这里放着他的工作台，堆着烧瓶，坩埚和盛放不明液体的细颈瓶，这是屋里最昏暗，最像巫师待的的地方，常年没有阳光，一个小气窗像监狱洞口一样基本是摆设，只靠烛台照亮——这是一个热衷于炼金术的巫师，但长生不死和莫名的自尊心又让他远离那些真正的人类炼金术师。

  所以，这是一个独自住在森林里的，活了很多年的，基本可以确定是有环境洁癖和心理洁癖，事事一看就特别多的，觉得自己又脱俗又有品味，其实根本没几个人待见他的单身老巫师。那只捡来的小熊成为了第一个住进他家的客人。



  雪融的那天，伊万趴在窗台上看木楞融化的冰凌。白金色短发的孩子头垫在胳膊之间，专注地看着那些慢慢消失的水渍，小小的脸雪一样白净，恬然的儿童神色，但时不时露出略带惊奇和思考的神情。

  这是他住进这个家的第三年。他已经可以从熊变成人类孩童的样子，正处在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但这个孩子似乎从小就带有一丝忧郁，他非常安静，熊怪天生的破坏欲和莽撞并没有体现在他身上。虽然他有时候会带着一点纯真的残忍，这在慢慢地，专心致志碾死小虫子的时候体现的格外明显…

  这会他在凳子上摆腿，穿着弗朗西斯半小时前套到他身上的小斗篷。“窗户会漏风的，不要总是趴在那里。你可以去火炉那里，啊，但不要试着火引出来烧地毯哦。”弗朗西斯给他系上带子的时候还在嘀咕，“怎么样，斗篷好看吗？我亲手做的，好看吧？”面对男人期待的眼神，他弯起眼睛，点点头。这个好哄的巫师果然得意起来，他得到了一个吻，抖了抖尾巴。  

  他喜欢弗朗西斯。他们的相处是和谐的，生活平淡而温馨。这巫师绝不是一个好的监护人，不如说是很糟糕。他干过在他还是幼崽状态时在他面前放上肉骨头，兴致勃勃等他啃的事，或者在工作室睡着，把他忘在卧室饿哭，还有当他在屋外撒欢，锁了门去了市镇，让他在外面冻一天的事……但他喜欢他。他喜欢他每天晚上睡前给他读故事的低沉嗓音，睡着前看到他垂下软软的金色长发，甚至他工作时露出的手腕也喜欢。他也给喜欢弗朗西斯给他系小斗篷时带笑意的鸢尾色眼睛，如果这时候他喉咙里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不停揉他的脑袋和“啊啊，亲爱的，你太可爱了”的不妙台词要更好。

  他在窗前待了挺久，阳光移动了，照在窗外的小水洼上，反射着金色的光。他从椅子上跳下来，钻进了巫师的工作室。

  “弗朗茨。”他拽他的衣角，“我饿辣。”他才刚刚学会说话，咬字不清。在摆弄药瓶的巫师低下头来：“哦！抱歉，已经这么晚了吗？我马上就出去。”

  “但我现在就很饿，弗朗茨！”

  “不要妄想找零食哦？万尼亚，哥哥我已经藏起来啦。”

  “不。”小熊说，晃晃悠悠的，“我知道弗朗茨把它们藏哪辣。”

  那时候他才刚刚学会变成人形，还不能好好的把耳朵和尾巴收起来。他啪嗒嗒跑出去，从床底下找到了凳子，搬回来，到他的柜子前面，踩上去找弗朗西斯藏起来的蜂蜜罐，为了拿到它绷紧了身子，熊耳朵，屁股上面白球球样的短尾巴都一晃一晃的。

  不得了了。太可爱了。弗朗西斯捂着嘴，浑身颤抖，这谁还有心思工作，谁还能把目光转到其他地方！他就是个老流氓，他有罪，在这个时刻连他自个都同意这一点。我明天要去市集买小裙子给他穿——撒旦啊，上帝啊，要知道，在他捡回伊万之前，没人告诉他熊怪幼崽是这么可爱的！

  万年单身变态老巫师的心脏受到强烈冲击，手里的药瓶子拿不住了。药水随着蒸腾的热气就这么流进了锅子里。

  当天晚上，他们没有地方住了。弗朗西斯十天半月都不联系一次的友人，住在隔壁山山洞里的，同样万年单身老巫师亚瑟·柯克兰的冷笑话书上又多了一个段子。



  离森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类市镇。其实镇上有很多居民都是变作人形的魔物，这里是各色物种等和谐相处的边疆小镇。弗朗西斯经常带伊万来这，除了林中空地这是他为数不多可以自由玩乐的地方。而且这座小镇很美，那些跟森林景色截然不同的砖瓦和成排小房，小万尼亚不知不觉就会看入迷。

  在他旁边，弗朗西斯正在执着地跟一个狼人铁匠讨价还价。

  “你看啊路易，日子过得都不好，我炼金术做出来的东西卖不了多少钱，家里还有小伊万。带孩子真的很不容易啊……”

  路德维希退而远之：“别过来，你特像个不法商贩。”

  “通融一下嘛路易，”他凑过去，搓着手，“我上次还卖给你狼人抑制剂来着，是不是很好用啊。”

  “然后你狠狠敲了我一大笔！”

  “下次我给你打折！买一赠一！你给基尔伯特也带回去一份！”

  先不管这巫师的死皮赖脸，路德维希看他旁边的小熊怪。小熊正在抬头看天，确实惹人怜爱。说起来让一个男人带孩子也的确很难为，弗朗西斯虽然不受人待见，但他认真起来也挺靠谱，但无论怎样，或许两个人的日子真的不好过……路德维希感叹了起来，语气也软了。

  “你省下钱来想买什么？”

  “哦。”巫师一脸严肃，“我打算给万尼亚买身裙子。”

  “……你别想少花一分钱。”



  “弗朗茨，”伊万牵着他的手，“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亲爱的。”他抱着原价买的铁锅和工作器皿，在流泪，“和黑心商家讨价还价。好孩子不要学哦——从哪里弄来的糖？”

  “刚才路过的太太给我的。我冲她笑了笑，她上来摸我的头，然后给了我糖。说我们生活不容易，”哪来的事，我们生活的可好了，不要听她们瞎说，弗朗西斯哼，跟他刚才在铁匠铺哭穷的模样大相径庭，“说你没有伴侣。弗朗茨，伴侣是什么？”

  “就是生活在一起的人，彼此照顾和扶持，可以交付一生的人哦。”

  “哦！”伊万变得很严肃，“那我要做弗朗茨的伴侣。”

  “啊——”巫师手扶胸口，大力揉他的脑袋，“你真是太可爱了——”

  他感受弗朗西斯的手指在他头顶的力度和温暖，轻轻闭上了眼。“那，我想买刚刚太太给我的那种糖。”他睁开眼睛说。

  “好好。”他彻底把裙子的事扔到脑后去了，“只要万尼亚喜欢的。”

  “那么，弗朗茨愿意做我的伴侣吗？”

  弗朗西斯愣了愣，笑了：“只要是万尼亚希望。”

  小熊认真地看着他，那双紫色瞳子真是美得令人心醉，配合着孩童水雾弥漫的懵懂目光，让人想起在埋在雪地里的紫水晶，握在手心里冰凉沁骨。那种晶石蕴含强大魔力，是许多巫师渴望得到的。

  伊万这样看了他一会，然后低头咬住了他的手。

  “万尼亚，不可以吃我哦。”



  弗朗西斯的炼金术很精湛。虽然不到能炼出贤者之石的地步，但单靠他实验的副产品，就够支撑两人的生活了。发现伊万对他的工作感兴趣，巫师慢慢开始教他一些炼金术的小技巧，但锅子和火还不让他碰。

  “我还想做人偶娃娃和黑暗药水。”小熊满脸期待，“上次柯克兰来玩给你说的那些，能诅咒人的那种……”

  “不，宝贝。想都别想。”弗朗西斯一书呼在他头顶，“以后柯克兰来你不准出来。”

  他们在卧室里，床头亮着小蜡烛。伊万窝在被子里，弗朗西斯坐在旁边，这是他们的睡前故事时间。

  “你不喜欢其他巫术吗？”“谈不上。只是更喜欢炼金术，早些年我尝试过更多，但有些失败了的，直到今天还对我有影响。”他回答。

  “和你的长生不死有关系吗？”巫师不置可否，只帮他掖了掖了被子。“我想知道更多，弗朗茨。”小熊追问。

  “为什么？”弗朗西斯笑。

  伊万有点无所适从：“因为是弗朗茨的事。”

  他笑，又叹了口气：“好吧，亲爱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说，像童话故事的开头，“我想救一个病重女孩的命，所以为她研制起死回生的药。那是我最像巫师的时候。”

  “那女孩是你的爱人吗？”

  “哦，不是，只是朋友。她救过我的命，我想回报她……等会，你从哪里学了‘爱人’这个词？”

  “你的诗集里。”他随口背了两句情诗，听得弗朗西斯眉毛都挑起来了，“然后呢？”

  “然后……我失败了。”他露出若有若无的苦涩的笑，“她死了，我没有赶上。但我的药成功了，甚至在试验品上体现出了更令人讽刺的副作用。”

  “你就是那个试验品，对吗？”

  “你很聪明，我的小熊。”他合上了书，“但是，作为睡前故事，这个是不是稍微沉重了一点？我不该再讲更多了。明晚再补偿给你一个甜美的故事吧——现在我们该睡觉了。”他吻他的额头，“晚安。”



  弗朗西斯无意跟任何人提起他的过去，其实他也早就不在乎了。这间屋还隐隐能看出一些痕迹，但也只是痕迹而已了。客厅里放着一台羽管键琴，样式古典，弗朗西斯常在午后弹一首短曲，这真不像一个巫师的爱好。还有一本小巧的日课经，有精致的彩绘插图，封面镶着宝石和珐琅，书截面涂上了金粉……但它看起来很古旧了，也不像是弗朗西斯的所有物。事实上巫师也确实不会去翻它，只是在天气晴好晒书的时候把它跟其他书卷一起搬到门口。伊万拿去翻，他也不会制止——这些碎片存在着，单薄如灯影。



  ——“我命你抛却过去，我以血与你立约，你从此属于这个新的世界。”日课经上有这样的文字。



  “那，过去对现在还有没有影响呢？弗朗西斯还是不是人类呢？”



  下午的餐桌旁，小熊在思考哲学问题，拿着书在桌上磕。

  “没有。弗朗西斯早就不是人类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回答他。

  “你知道的很清楚吗？”他看餐桌，那里有个小影子晃来晃去。

  “你懂什么。”一个糖霜人趾高气扬地在餐桌上走来走去，“你有我了解弗朗西斯吗？你只是一只小蠢熊。”

  “可你刚诞生不到半天哎。”

  “那可不一样。”糖霜人得意扬扬地撩了撩并不存在的头发，“我跟弗朗西斯，要比你跟他亲近得多！我可是他亲手造出来的，是他亲手用面团做了我的身子，然后吹进了生命之气。你看你，只是一只毛毛熊，还有耳朵……”

  伊万歪着头，安静地听它说完，然后把它一口吞了进去。

  弗朗西斯赶到现场的时候，小熊还坐在餐椅上咀嚼，糖霜的味道很甜，饼干很脆，很可口。他开心得眯起了眼。糖霜人的魂儿飘在盘子上空，边骂边哭。



  熊怪的寿命很长，他们会死，但死亡会来得极其缓慢。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总会贵族豢养的原因——他们都希望给后代留下一个长久看家护院的猛兽。

  “我想快点长大，长成弗朗茨可以依靠我的样子。”他说。

  “弗朗西斯需要依赖别人吗？”糖霜人趴在他的头上，一熊一饼干靠在沙发上，弗朗西斯在工作间，不时传来玻璃碰撞的声音，时钟滴答。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觉得他需要我。或者说，我希望他需要我。”

  糖霜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给他头发撒上了好多糖末。让伊万有吃掉它这个新的身子的冲动。

  “你会长大的。”它说，“因为时间是流走的，看啊，你不就从一个毛毛球变成小男孩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



  “——弗朗茨……”

  “……弗朗茨，你到底要不要起来呢？”

  巫师哼唧了两声，终于从被子团里睁开眼了。“现在还早，万尼亚。”他看了一眼天色，嘟囔。

  “是你让我早叫你的，说今天炼石头要早起来。”白金色短发的青年俯身在他旁边，在弗朗西斯不情愿地坐起来时，已经掀开了窗帘。刺进来的阳光让弗朗西斯偏开了头，窗前，高大的青年递过了他的外套。

  “谢谢，亲爱的……你可以先去工作间，我马上过去。”

  “我还是守一会更好。”伊万摇头，“我担心你又会回到床上。”

  “……你对哥哥我的信赖值真低啊。”

  “嗯，因为弗朗茨是个废人啊。”伊万笑得暖洋洋，跟今天的阳光一样，洋溢着真诚和友好。

  “是个除了做饭以外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呢。”三把菜刀冲他面门砍了过来，他把一只手变回熊掌，像拨苍蝇一样把它们拨开。三把刀狠狠插进了地里，抖动了一会，静止了。

  “哦，还是一个很容易恼羞成怒的人，没救了。”

  他相信被挑衅激起的愤怒让弗朗西斯完全清醒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的卧室。背后，巫师正试图操纵起一把椅子砸向他的后脑勺。

  又是新的一天。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新的故事了。



  吃过早饭，弗朗西斯到工作间去。伊万已经在那里了，正用风嘴吹亮炉火，看到他进来，表情明朗：“今天的速度很快，巫师先生，对您提出表扬！”

  “那真是谢谢您的认可呢，熊先生！”

  这是他很多年前从山上捡来的熊怪，现在长成了比他还高一头多的英俊青年，也变成了他工作方面的得力助手。而且他有点黏人——这是弗朗西斯认为的，真拿他没办法呢。

  “弗朗茨，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伊万看他，那双紫色的眼睛依旧美丽，在某些时候那双瞳子甚至保留着孩童般的天真，但更多时候是锐利沉稳的。在看着弗朗西斯的时候，还会有毫不掩饰的笑意和暖意，蕴含着跳动的火苗。跟那双眼对视的时候，莫名的，弗朗西斯已经会感觉心悸了。

  “没有，”他说，把目光移到羊皮卷上，“我们开始吧。”

  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可爱的毛球，现在却变成了漂亮的成熟男人吗？哥哥我不能再搂着毛球睡觉了，不如说，如果想想要在夜里进到他的屋里，会觉得自己变奇怪了……

  伊万在他旁边，熟练地摆弄铅和铜。不借助任何东西他可以轻松分辨出颜色相近的石粉，在元素混合时极其大胆——最初他照管炉子的时候，工作间被炸的次数都增加了。但现在他工作娴熟，有他在这里，弗朗西斯已经很久不需要其他助手了，比如那些糖霜人和石头猴子。

  他守在发热的铜管前，专注地看上面的指示针。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眼前那根红色的针变模糊了……他身体摇晃，额头向着滚烫的铜管砸下去……

  一只手猛地拉住了他。他的助手把他扯离了炉子，弗朗西斯倒进了伊万怀里，腰被大力搂着。手稿散了一地，他猛地惊醒了过来。

  “呀……万尼亚，快放开我，哥哥我的腰要断了。”

  “不要。”他抱紧他，“你又晃神了，最近一直都……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呃…没有。”他扶着他的胳膊，“唔，哥哥我困了。”

  “不是刚起来吗……”

  伊万的怀里有松香的味道，毛呢衣服又暖又软，像羽毛枕头。“哦亲爱的，去看炉子……”他喃喃地，有点局促。

  “炉子关小了，不用担心。需要我扶你出去吗？哦……”他意识到他身子绷紧，惊奇，偏头：“明明是个老流氓，其实还很纯情吗？”

  “……你的教育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哥哥我在深刻反思。”房间里只有火噼啪作响和偶尔响起的，石头开裂的声音。弗朗西斯笑道：“万尼亚难道像过去一样，还希望哥哥我抱着你睡吗？”  

  这次换伊万感觉脸发热了。

  “好吧，让你抱着……”弗朗西斯微笑，“我想回去躺一会…如果你能陪我出去的话。”

  熊怪哼哼，然后咬住了他的肩膀。

  “万尼亚，不可以吃我哦……”



  在我们面前的，仍然是人类巫师和熊怪的故事。他们的生活依旧是安逸的，跟以前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照顾与被照顾的对象交换了。伊万实现了过去的愿望，他成为了弗朗西斯可以依靠的人。他终于成为了弗朗西斯工作上的助手和生活上的陪伴者，但是，随着时间流走，弗朗西斯也变得跟原先不一样了。

  弗朗西斯很贪睡。在伊万看来，弗朗西斯睡得太多了。在他的印象里，在他更小的时候弗朗西斯是没有睡这么多的，他力气小，上山带不了多少东西，去铁匠铺买来的东西提不住，要用抱的，而且有时忘事……但他不会如此嗜睡。他会在清晨时分把早餐端到他的床前，让食物的香味将他唤醒，然后给他一个吻——当然他现在不需要这些——好吧，也许一个吻还是需要的……但弗朗西斯如今很少在太阳滑向正空前醒来了，即使醒着的时候也常常瞌睡。这是正常的吗？

  他是这样察觉到弗朗西斯是在逐渐衰弱的：他在仓库里找到了一把生锈的铁剑，根据弗朗西斯轻描淡写的说法，那是他过去的武器。

  那把剑很重，看剑身上留下的痕迹，它也曾经是战功累累的。但那天，当弗朗西斯想试着提起它时，他失败了，握剑的动作是熟练的，只是他挥不起它，看得伊万心里一沉。

  他的脸还是年轻的，但身体也许已经缓慢衰老了——是这样吗？

  “哎呀呀。”那巫师露出无奈的笑，“看来是我缺乏锻炼……不对，是哥哥我成熟了，才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工作室更适合我。”

  

  弗朗西斯再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夕阳温柔地穿过窗户，撒在房间的角落里。他听到外面有声音，伊万正走过他的门口，朝他微笑。

  “晚上好，亲爱的。”

  “晚上好。”门口的人说，“工作结束了，是成功的……你不用担心。”

  “哦！”他抓了抓头发，“我没能看过程……没想到这一觉睡了这么久，辛苦了。”

  伊万摇头：“明天还去市镇吗？”

  “嗯，说好要去的。”

  “那你可以继续睡，为明天积攒精神。我等会把晚饭送过来。”伊万的声音轻缓，一如这个美丽的黄昏，“如果弗朗茨在大街上睡着了，那我可没法把你带回来！路有那么远呢，”他的声音低下去，“你要一直自己走完哦。”



  城镇还是那个样子，和伊万小时候没有什么不同。那些砖瓦和房屋依然矗立着，只是增添了岁月的痕迹，墙上的寄生枝密了几层，人类居民也已经更迭了几代。这里没有战火，只有时间的催磨和随世界而去的衰老。

  他们轻车熟路，在镇子里转过一圈，买了东西，在小酒馆里吃饭，然后在太阳稍稍偏西的时候回家去。短暂的旅行让两个人都心情愉快，他们走在通往森林的小路上，伊万在后，听弗朗西斯不断说着什么，拿的东西太多，他有点喘，但脸上挂满笑容，微微泛红。

  他注视他的背影。这背影是他熟悉的，从小到大，从仰视变成平视，如今在他眼中甚至变得单薄了，足够让他整个抱住，挤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可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这个他始终注视的男人，从小到大，他把所有的目光和憧憬都留给了他。

  他希望能成为弗朗西斯的依靠，不只是在他逐渐力不从心的时候。他想更近一步，做他真正的伴侣，他的——“恋人”。

  他走了神，弗朗西斯的声音逐渐转低。像正在暗下去的阳光一样，它闪忽了几下。巫师的脚步磕绊了一下，手里的纸袋掉到了地上。

  伊万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弗朗茨！”走神让他落下了好几步，伸出胳膊去却够不到他，弗朗西斯的身体像要融化在风里。

  “没事，我头有点……”巫师这么说着，身体还在不断摇晃。在伊万惊慌的目光里，他倒在了地上。

  当伊万喊着他的名字冲过来时，发现他神色平静地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呼吸平稳——他睡着了。

  把买的东西扔在原地，伊万抱着弗朗西斯回了家。第二天早上，当伊万在床边趴了一夜后，看到弗朗西斯睁开了眼，他有些迷茫，看了他好久。

  “不好意思，亲爱的。我是不是又——”

  “没什么。”他说，“我想你是病了……我叫了医生来，他很快就到。”但检查结果是一切如常的。除了疲惫和频繁的睡眠，弗朗西斯也没有其他不适。

  弗朗西斯也意识到自己出了毛病。隔三差五把自己关在书斋里，但他的钻研没有结果，最后都以睡倒在书堆里告终。每一次，都是伊万把他抱回房间，然后他回到书斋里继续翻那些看到一半的典籍和古卷，他也又去了几次市镇，也去过离这里最近的中心城市，但都没有结果。巫师，炼金术师，医生……没有人能解释。

  弗朗西斯睡得越来越多，无论干什么都有睡过去的风险。但他在努力保持精神，至少不要在工作时和晚饭时睡过去。伊万几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照顾，跟他聊天，开玩笑——两人都在努力保持过去的样子。

  “我很高兴你一直在这里，万尼亚。” 那是一天晚上。这天弗朗西斯坚持着一整天都没有睡过去，两人都很振奋，靠在床边东扯扯西扯扯。

  “我很高兴你一直在这里，万尼亚。”弗朗西斯说，两条腿在被子里，手搭在膝盖上，“从你来到这里后我每天都很开心。如果可以，我希望这样的生活能继续下去。”

  “我也很开心……听到你这么说。”高大的青年坐在桌旁，下巴搭在椅背上，“因为弗朗茨总不正经，除了小时候揉我脑袋的时候，还没认真说过跟我在一起开心呢。”

  “当然开心。哥哥我最喜欢的就是我的小熊。”他笑，“虽然他像个教育失败的产物，没那么可爱了，还总是损哥哥我……但我把你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最重要的位置……”他还想再问一句，但弗朗西斯打了个哈欠。“啊啊，我真的困了，”他说，“哥哥我今天努力了呢。”

  “明早见。”他说，“我会加油起来给你做早饭的。”

  那晚弗朗西斯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一个黑夜，亚瑟·柯克兰听到有人猛烈地敲击他住处洞穴外的石头。他出去看，一头巨大的白熊立在他的门前，在黑夜里冲他低吼，脸因为急躁显得格外狰狞。要不是认出了他是谁，巫师几乎要掏出法杖了。

  “所以，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醒过吗？”

  伊万闷闷地应了一声。这间屋很乱，地毯上扔着各种书和药瓶，熊怪缩在椅子上，但从这一片狼藉能看出他曾经急成了什么样子。

  亚瑟看那张床上。那里躺着他熟悉的人。弗朗西斯的面色平和，有节奏地呼吸着，如同只是陷入了一次普通的沉睡，但老成的巫师柯克兰可以看出，他的灵魂已经陷入昏暗了。

  他沉吟了很久。房间那边，熊怪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大有如果他说不出原因就把他撕碎在这里的架势。

  “我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他终于开口了，“你在书本上恐怕也找不到记载，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因为是弗朗西斯，也许我能猜出个大概……他身上只有一点跟常人不一样——那就是他的存在本身。”

  “弗朗西斯是人类，但他活了很多年，他一直没有死去。他承载的‘过去’太沉重了，人类的灵魂疲惫不堪。所以现在它不堪重负，离开光明世界，沉到昏暗之所去了。”

  “你是说他活了太久，灵魂不堪时间折磨，随世界衰老了吗？”

  巫师点头。伊万愣愣地坐在那，望着弗朗西斯的睡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亚瑟留了几天，但什么都没能做到。期间也有听说弗朗西斯陷入沉睡的镇民前来看望，他们提出友善的建议，也做了各方面的努力。各种人都来过了，但弗朗西斯一直睡着，没人能唤醒他。

  “他现在没有大碍，好像只是睡着。但他的灵魂正在持续衰弱，这样的状态不只会维持多久，也许有很多年，但他会最终离开这个世界……是的，他会死。”走的那天，巫师对近乎绝望的熊说，“陪他到最后吧，或者你还有其他方法。”

  “在很久以前，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他看着自己的手杖，回忆着，“在遥远的地方，陷入沉眠的精灵女子被她的爱人唤醒的故事。‘爱人的唇为她吹进了生命之气，让她告别了昏昏沉沉的迷雾，重新拥抱迷人的春日’，哦，听起来像情诗一样。” 他摇摇头，“但是我能想到的类似这种情况唯一的说法了。爱人，最重要的人——让灵魂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爱恋的东西，让他与世界结定新约。”

  “但那是偶然吗？在弗朗西斯身上能做到的是谁？是你？是别人？需要什么媒介？我不知道，巫师的书上没有记载。”

  亚瑟走了。几天之后，伊万也离开了森林。他要去找让弗朗西斯醒来的方法，穿过熟悉的森林和市镇，越过山脉，进入了王国腹地。

  从史书上可以找到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不知来自哪里的熊怪闯进了王国中央，它在王都附近出没，甚至有人在城市的巷子里见到过那巨大的兽影。一些史官和炼金术师失踪了，一段时间后有人在野地里发现了他们，但这些人已经被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死巫师操纵的巨熊要毁灭世界”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皇家骑士和猎人组成了讨伐队，但当他们气势汹汹开拔后，猎杀的目标却不见了。在流言最盛的时候，巨熊消失了。



  伊万奔波了很久。他去了很多地方，依据是弗朗西斯断断续续给他讲过的过去的片段。那些他曾听得津津有味的，如同传奇故事一样的记忆如今是他的路标，瀑布，深谷，中央平原上的王都，有千万盏灯火的城市，高塔上守护镜子的史官，那里有通往古代图书室的道路……所有的他都去过了，可旅程是徒劳无功。

  他问了很多人，关于弗朗西斯和他的过去。他变成人形，去那些旋梯和回廊的尽头寻找答案，碰上不合作的，就变成熊抓走他，伊万的“审讯”可怕至极。但没有人记得弗朗西斯，那个巫师，故事里垂危的女孩，炼金术和长生不死的药……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甚至书上都不再有记载，自然也找不到能唤醒他的方法。

  他四处碰壁，失望透顶。在充满人类的地方格格不入，可怕巨熊的谣言又传遍了这里。最终他败走了，带着破碎的心，一无所获的踏上了归途。

  最后他还是回来了。踩在那座熟悉小木屋前的草地上时，他几乎要落泪了。

  这里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绿草如茵，安静而美丽。他走进屋去，床上躺着那个他一直想念的人。临走之前，他托最近的居民照顾弗朗西斯，也用石头和纸做了成队的小人寸步不离。在他面前，沉睡中的人呼吸平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漂亮的金发搭在枕头上，在阳光下微微闪光。

  这是盛夏时节。斜拉的纱帘遮住了百叶窗，葱葱郁郁的寄生枝爬上了窗台，桌上放着装了水的玻璃花瓶，弗朗西斯安稳地呼吸着，什么都没变……只是他浑身灰尘，身体消瘦，沾了泥的靴子踩脏了弗朗西斯最喜欢的地毯。

  他哭了。趴在弗朗西斯身上。

  这是他第二次哭。第一次是少年时代。那天他在森林里迷了路，大雨浇灭了他的提灯，他在树下窝到黑天，浑身又湿又冷，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听到了弗朗西斯的喊声。

  他发了高烧。那一晚弗朗西斯抱着他一路跑回家里，给他洗澡换衣服，然后喂下药去。当他终于清醒过来时，看见弗朗西斯在烛火下看着他笑，桌上放上托人从镇上带来的点心。放松感和迟来的恐惧让他迷迷糊糊地哭出声来，一下抱住了巫师的脖子。

  “好啦，好啦，亲爱的。”弗朗西斯拍着他的背，“这么爱哭可会被人笑哦。起来吃点心？”

  而现在他仍然在哭，但弗朗西斯不会起来安慰他了。

  他再也不要离开了。



  伊万重新做起照顾弗朗西斯的工作，只是这工作越显忧伤。决定了不再离开，他也重新考虑了亚瑟当时的话——爱人和世界的新约——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微乎其微，融在了日常里。

  熊像他随时会醒来一样照料他最重要的人。每天穿上衣服，晚上脱掉，活动他的四肢，打理仪容，梳理他还在继续长长的头发，但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他吻他仍然温暖的唇，幻想可以这样为他吹进生命，就像对那些石头纸片一样。但这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小时候有过一个朋友，是一个糖霜人。他们吵吵闹闹，度过了极快乐的一段时光。但就像蜡烛会燃尽一样，这样的东西是有“尽头”的。在他还没有长大之前，糖霜人身子里的生命之气就耗尽了，一天，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饼干。

  糖霜人不在以后，他难过了很久。为了安慰他，弗朗西斯又做了更多会说话的饼干，几乎可以组成一支军队了。但他已经不会对它们倾入感情，作为他朋友的那一只，不在就是不在了。他也明白了它们不过是一些短命的发条玩具而已，现在他不希望弗朗西斯也变成那样。

   “柯克兰说的不对，他就是一个只会下诅咒的阴郁老巫师……还是说，弗朗茨，”他看着他的脸，“对你来说，我并不是你爱人吗？”

  这个想法让他更加难受。他伏在了弗朗西斯身上。

  屋里的死寂逐渐让他恐慌。他已经习惯了这间屋里有另一个人的声音，现在的寂静让他感觉害怕。伊万从没想到自己是会害怕孤单的，在这之前，他还没有经历过孤单。



  他给弗朗西斯做方便喂下去的食物，然后没心再照顾自己。生活带着微弱的期望持续着——无论怎么样，弗朗西斯还活着。

  直到那一天，在给弗朗西斯喂水的时候，沉睡的人不再会把水咽下去了。

  惊慌，痛苦，一瞬间巨大的恐惧，绝望，立刻揪住了他的心，狠狠地绞成一团。

  “不要！不要！”他颤抖着抓紧弗朗西斯的肩膀，拼命想把水灌进去，但更强硬的动作只换来更多的水顺着嘴角流出。杯子摔了，他抱住弗朗西斯的身体，惊恐地意识到他的身体正在缓缓凉下去。

  熊发出了凄厉的悲鸣，背上刺出的披毛划烂了衣服。此时此刻，他感觉到的不是悲伤，而是绝望和无力到了尽头的暴怒。他变回了兽形，哀鸣着在屋里撞来撞去，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森林上空回荡着熊怪可怖的吼声，惊得其他生物噤若寒蝉。

  像巨兽拼尽全力想获得解放，但最终徒劳无功。他崩溃了，眼前漆黑一片，怒吼，哀鸣，破坏，他撞烂了眼前的一切。

  他跳上床去，压在那个正慢慢失去温度的躯体上，不断发出嘶吼。尖利的爪子划破了弗朗西斯的胳膊，墙上挂物的钉子又撕破了他的身体。血流出来了，流在床铺上，那张床——禁锢了他的爱人这么久，现在它又要将他吞没了！

  他闹累了，在弗朗西斯身上团成一团，不断发出微弱的悲鸣。他感觉伤口更痛，血在流。但他不想去管了，他感觉自己也在虚弱，索性虚弱下去吧。

  血滴落了。

  血滴落了。



  弗朗西斯的喉头猛得咯了一声，身体前弹。伊万像惊弓之鸟一样从他身上蹦了起来——他看到了血的颜色，他的血和巫师的血混在一起，在刚刚被他划破的伤口出隐隐发光。

  他跳起来，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硕大的身子又撞倒了一把椅子。他变回了人形，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疯狂的痕迹，但他此刻比刚刚更加癫狂——突然出现的一线希望完全搅碎了他的理智。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弗朗茨！”

  “弗朗茨……”

  微弱的红光还在闪烁，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的脑子，他突然想起了那本古老的日课经，抛却的过去，新世界，血……

  血！是血！

  他激动起来，头脑混乱，竟想不起来用刀子扩大自己那道伤口。他咬破了嘴唇。

  他重新吻住弗朗西斯的唇，用锋利的牙齿撕咬，直到在他的唇上也撕开一个个伤口。血的味道灌满了口腔，铁锈味令人窒息，但此时他如同品尝美酒，两人的血液在他的嘴中，在弗朗西斯的唇上交融。

  慢慢的，那毫无回应的唇开始有了温度，接着，伊万感觉那双唇开始颤抖。像一阵吹落花苞的轻风，一声叹息若有若无地从弗朗西斯的口中呼出。

  伊万惊喜地撑起了身子，弗朗西斯的睫毛颤动……他等待着。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睁开了眼。

  他就像刚睡醒的样子，轻轻打了个哈欠。困倦的眼在屋里打量一圈(屋里很乱，他有点奇怪)，目光停在了伊万身上。他慢慢坐了起来。

  “啊，要完……”他轻轻按着头，“我是不是又睡了很久？对不起，万尼亚，你饿了吗？”

  “我现在就去做饭，现在是几点？唔……”他的话没说完，伊万扑上来抱住了他。用力如此之大，他的骨头几乎要被揉碎了。

  “怎么了？怎么了亲爱的？”他手足无措，伸手回应他。哦！他感觉弗朗西斯抱住他的手是如此有力，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力度，蓬勃如初生的枝干。

  他太激动了，激动到想咬点什么。他又咬住了弗朗西斯的肩膀。

  “万尼亚，不可以吃我哦。”他摸着他的背，看到了墙上的抓痕，还有星星血迹，“万尼亚，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他趴在他的肩上，“我做了噩梦，梦见你不再醒过来了……所以我发了脾气。”

  “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了。”他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笑，同时又想大哭出声，“我饿了，弗朗茨。”

  “你睡了很久，我真的很饿。”



  时光漫长，绿影勾绾着碎光，这是新的世界，仿佛连阳光都焕然一新了。岁月仍在缓慢流逝，好在我们仍然可以继度过共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