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227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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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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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1
2024-8-5 19:59
- 导读
- - 3.6k 架空现代都市原创。
- 阅读或许会产生不适。
那是一个让人本能感到不适的现场。
灯光明亮,桌椅整齐,没有多少飞溅的血迹,新鲜的死者西装革履的趴在地上死得大方得体,年轻的杀人犯倒坐在办公椅上,双臂搭着椅背,面带笑容一派轻松地抽着烟。
警方持枪撞开根本就没锁的门大喊「别动」,他听话地原地凝固了一秒,然后松开手,让烟蒂掉进死者后脑勺上的豁口,抬脚,踩熄。
他是个没有犯罪纪录的良好公民,第一次抽烟就知道不能往地上丢垃圾,也不能放任烟蒂燃烧引发火灾。
且杀人就该偿命,他自然也无所谓警察会不会扣动板机,自顾自踩踩死者脑袋旁的西装袖子把鞋底蹭干净,才抬起双臂,手掌朝上并拢,乖巧收下泛着冷光的见面礼:一副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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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录口供,他和警方的问答更偏向一场陌生人间友好的对话。
一方呆板严肃,强势地不断抛出许多不同角度的相似问题,像个歇斯底里的被害妄想症患者,僵硬提防着任何一句谎言;一方怡然自得,和颜悦色不紧不慢,仿佛这狭小逼仄的空间不是审讯室而是什么鸟语花香的豪门庭院,他是受人之邀来参加自助茶会的。
从出身、履历到犯案时间、手法,何菫皆坦坦荡荡、知无不答。
他知道这样的坦荡反倒会激起警方更重的防备心,但他确实提不起绕弯子的劲。
在新时代人道主义的薰陶下,口供没录多久就因为饭点到了而暂停,尽管警察们亲眼目睹他在现场是多么若无其事抽烟熄烟的,仍然不能饿着渴着他。
「吃完饭需要你和我们的心理师谈谈。」
何菫微笑点头:「好。」
「别想太多,这只是必要程序。」
四菜一汤的午餐,还不用洗碗筷,血赚。
倒不是何菫穷得吃不上这种饭,只是做为底层社畜没有时间心力去在乎伙食,日常都是随便呼噜点便宜管饱的就算应付了,碗筷一样没什么心思洗,在一边放着放着不知不觉就又下一顿了,既然洗了马上都是要脏的那不如直接用。
不怎么卫生,不过好歹没有被蟑螂苍蝇碰过,那就跟睡过的被子不用叠,反正马上就又睡觉了一样的道理。
拉回正题,警方所谓的「心理师」看着和何菫一样年轻。
有些心眼的这时可能会不动声色地在脑内打起算盘:刚出社会的小萝卜头要么带着一腔热血,要么急于做出点成绩证明自己,只要利用得当,装装病给自己减刑乃至脱罪应该不难。
但这也可能正中警方下怀,虽然不怎么合规,这位小心理师确实可以是警方假扮的。
好吵啊,何菫想。尽管他完全没有脱罪打算,过于活跃的思维却让以上想法在心理师进门的不到一秒内闪过脑海,明明灭灭的繁杂灵光晃得他下意识皱眉。
「你好,何菫。」心理师笑笑伸手:「我也姓何,名晓风,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我希望你闭嘴。
何菫如人所愿友好伸手握了握,没伸出的那只手被镣铐压出红痕:「叫我何菫就可以了。」
「空调温度还合适吗?」
「刚好。」
「很抱歉得在这样没有人情味的环境进行谈话,今天时间有些赶,没来得及让我去工作室带些疗愈人心的抱枕过来。」
「无妨。」何菫的语气多了点本人没察觉的烦躁:「开始吧。」
「...深呼吸,放轻松。」何晓风问道:「最近过得还好吗?」
语调轻柔得仿佛他真有多关心一个杀人犯似的。
何菫目光落在他交叠的双手上,发现他没有拿纸笔记录什么的意思。
这令何菫心底生起一股违和感,和一点...只有一点,不合时宜的表达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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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普遍理性而论,何菫过得很好。
有着不错的学历、拿着稳定工资、下班后有个屋檐能睡觉,没有负债、贷款,每月除去食宿交通费等必要支出还能有小几百全然自由的花用,虽然他大多时候都选择存起来,只在偶尔心情毫无来由地差劲时买几本书聊作安慰。
他的租屋处有一面固定在墙上的书柜,里面什么书都有,从散文、诗集、小说到水泥块似的各类百科全书,前者中西合璧贯穿古今,后者主题跳跃令人摸不着头脑。
宝石鉴定、枪械保养、中世纪武器与盔甲大全会摆在一起只是因为它们大小差不多。
很多时候何菫光是站在书柜前看着他精心排列好的书本就能打心底感到愉悦。
在现代快节奏的生活步调里,有大段完整时间能静下心来看书是一种奢侈,他拥有书本却无法苛求拥有阅读它们的精力、时间。
仔细回想,自打上了那些成熟成年人口中「轻松」的大学以后,他就丧失了儿时那种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捧起书就能进入心流的强大专注力,像是在众人的欢呼簇拥下心怀壮志划船出海后,猝不及防发现自己似乎从此成了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不知不觉间与生养他的陆地做了永别。
天苍苍、海茫茫,极目远眺能望见这两片不同的蓝有一道泾渭分明的境界线,闭眼还能听见海浪拍打船身、咸风在耳边呼啸,更加鲜明地感受到脚下不稳又无时不在的晃动。
然后呢?没有了。
幸运的孩子会带有父母前辈用经验绘制出来的航海图,但近年地震频发、极端气候盛行,曾经的小岛如今可能早已沉没在海底和上世纪的铁达尼号手牵手,或许没有错误的航海图也是一种幸运。
这样的情境下,再废物的娃都会在求生本能驱使下成长,再稳重的娃都会将永不平静的海烙进骨骼。若说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创伤是被羊水遗弃,那么意识到自己的漂泊与迷茫便是第二次遗弃。
何菫多少有些羡慕那些意识不到的人,因为他意识到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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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是因为你没有能力,还是因为开头那句话。」
「……。」
「『以普遍理性而论,我过得很好』。」
「这有什么问题吗?」
「过得好不好是主观感受,与客观理性无关。」
「…呵。」
何菫脑中忽然闪过很多网路梗,从「妈妈觉得你冷」、「奶奶觉得你饿」到「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心想非要从这个逻辑来说,他的客观理性也不客观不理性,本质上是许多个他人主观的集合体。
「因为大众一般认为以你的条件会过得很好,所以你认为自己过得很好,你也应该过得很好...把他人的感受当作自己的感受去活着,很累吧?」
「……。」
「像意识不到自己的漂泊和迷茫的人,你也有意识不到的盲点和误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这种说话方式有没有被谁投诉过?」
「很遗憾,没有。」何晓风开了个玩笑:「你或许比你认为的还要更情绪化一点。」
「没有正经话能说了可以直接离开,还是你得待够两小时才好拿时薪?」
「我只是在尽我所能活络气氛。」
「很显然,你失败了。」
「好吧。」何晓风摊手:「那就让我们继续这沉重、令人窒息的正经话题——」
「有屁快放。」
「你杀人前后有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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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至极的问题。
动物在吃喝拉撒睡的时候,能有什么感觉?
从流动的水到世上所有活着的生物,谁都在今天杀死了昨天的自己,在当下这一秒杀死了上一秒的自己,只要时间还会催生变化、滴答滴答的计时永不停歇,那所有存在都不可避免地会成为一艘*忒修斯之船。拿人体细胞每七年会全数汰换一回来算,42 岁的被害者也已经至少死过了 6 次,何菫只是杀了他第七次,他能有什么特殊感觉?
哦,严格来说脑细胞是不会被汰换的,那问题就变成了「你杀一个脑子前后有什么感觉」,听着更愚蠢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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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愚蠢」,何晓风点头附和:「但我问的不是你的评价,而是你的感受。」
「…我能有什么感受?」
「你什么感受都能有。」
「……。」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晴天开心、在雨天难过。一个人可以在看到阳光时觉得沮丧,也可以在被雨淋成落汤鸡时开心地哼歌。」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可以因为杀人感到开心,乃至兴奋、上瘾、欲罢不能,感觉自己成了可以主宰他人命运的神,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当然,你也可以对杀了人的自己感到失望、愤怒、迷茫,乃至于迁怒到试图理解你的我身上。」
「我并不认为自己在迁怒。」
「噢,那我也不觉得嘴硬的你很可爱。」
何菫瞪过去,想刀人的目光令他的双眼亮如一对黑宝石,令何晓风笑得更肆无忌惮了。
…他憋了三秒,憋不下去,遂决定噁心自己一把:「那我更不觉得你笑得有多好看。」
「谢谢,我也不这么觉得。」
「……。」
「别生气,我不会哄人,你气死了也不会 CPR ——」
「万幸你不会。」
「呵,所以别生气。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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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厌恶他的愚蠢,也厌恶他因为愚蠢得到了...世俗意义的成功。
死者有一张和何菫八分相似的脸,不相似的两分在岁月给肌肤碾压出的纹理,以及那双宛如被钢丝球狠狠刷洗过的混浊瞳仁里。
何菫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自己继续按着现在的方式生活下去,那就是他二十年后的模样。
稳定的工资因为他稳定的工作能力得到了稳定的提升,而在得到稳定的提升后,他依然稳定地没有时间看书、稳定地没有时间给自己几顿好饭、稳定地懒得叠被洗碗筷。
一言以蔽之,稳定地没有生活仪式感,稳定地不快乐、稳定地没有自己的人生。
但在普世价值观里又是如此令人欣羡,如此「事业有成」。
在拿起杀人凶器纸镇前,他问明显不快乐的死者:「你快乐吗?」
死者费力勾勾下垂的唇角说:「我很快乐,也满足于我现在所拥有的。」
「可是我看不出来」,何菫说:「在我眼里,你和我一样还在一艘不知道要往哪去的小船上。」
「或许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存在自由、梦想和个人意志。」
「…我不懂,我大概也不会想懂。」
「你会懂的。」
这四个字成了死者的遗言。
何菫杀了二十年后的自己,仿佛只要这样,他就不会走到那个未来。
仿佛只要不去懂,他就可以是一个拥有自由、梦想和个人意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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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或许」,何菫自嘲地笑了下:「不对,我就是在做梦吧。」
在梦里把自己杀了就杀了,还假惺惺地接受逮捕、录口供,好一场满足道德心的作秀。
审讯室一时安静得空调的呼吸声都比两位大活人的存在感强。
「…何大医师,你不像之前那样挑我的刺了吗?」
「不,我只是在想」,何晓风的语调与先前毫无二致:「如果死者是二十年后的你,那我是谁?」
「……。」
「我还在想,如果这里有足以致死的凶器,你会杀了我吗?」
何晓风抬手,一个响指就将审讯室变换成了案发现场,依旧新鲜的尸体倒在何菫脚边,染血的纸镇随意地摆放在桌缘。
何菫的双手不再受镣铐禁锢,他却除了把指甲嵌进手心外没有别的动作。
「...来吧,问我,我快乐吗?」
「我不想问。」
「那么,我是否也在一艘不知去向的小船上?」
「…你没能靠岸,是海洋太辽阔的错。」
这场对话以来第一次,何晓风垂头叹了口很长很长的气。
「我能让人开心,但我没法让自己开心。我希望你不要成为我,好吗?」
他拿起染血的纸镇,将干净的那端递向何菫。
何菫没有接。
「不好」,他看着何晓风那双比自己漂亮许多的眼睛,说:「我应该就是为了遇见你、成为你才杀人的。」
「有病。」
「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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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网上出现了一位笔名「何晓风」的文手。
梦的记忆如海边细沙一刻不停地被名为时间的潮汐吞没,但情感不会,意志也不会。
不论何菫是红火是没没无闻,他都很喜欢这个笔名。
也很喜欢与这个名字共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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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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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修斯之船:1 世纪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提出的问题。如果忒修斯船上的木头被逐一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