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春天,你漂洋过来乘船来到这片距你故乡极遥远的土地。客轮跟着海浪摇着晃着,一股一股吐着烧出来的黑烟,连带着你的目光也跟着一摇一摇晃着。
东国的风吹过一阵来。有些冷、有些倦,你听着仆人们的话,兴致缺缺,只鞋跟在裙摆下动了动、硌碎了一块儿给浪侵蚀得有些稀疏的码头碎石。
有那么一个瞬间你曾认真考虑过和这块碎石一样跳进海里——这样或许能够脱离那个无趣的家族的掌控。这样想着,你闭上眼睛,耳边是吹过的呜呜的海风。这声音听起来像来自你的家乡——伦敦也曾一天到晚的充满着不同“呜呜”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巨大运转着的机械、来自鸟兽间野蛮的语言、来自你童年时家族中女人们每一个夜晚的哭泣。
你的家族是典型的贵族。男人们心事沉重,大部分时间嘴唇常年关着,只在所谓的商业谈话政治交易里它们才打开,然后喋喋不休——至于女人们?你朝海面投下目光,白泡沫与浪的摇动里隐约看得见你金色头发的倒影——被模糊掉的面容一时让你认不清这倒影到底是谁。是你、是你的母亲、还是你家族里那些活着的死去的同你有着如出一辙奶金色头发青碧眼睛的女人们。
她们都“死了”。你想起那些女子。她们的痴念、向往、希望一个一个的死去,继而来自生活的苦难让她们的心也一个一个的死去。最后死去的是她们的肉体——这种死是不痛苦的、是轻飘飘而欢愉的,是她们伟大的“牺牲”与“圆满”。
你是还活着的那个。
行李碰撞发出些许闷响,一个人低头在你耳边说了什么。你没听清,但“喔”了一声。
你知道你只需要应答这一声,无论是“是的”还是“嗯”,因为你对他们来说只是个笼中待售的美丽商品、一件残颓又俏丽的玻璃万花筒。你需要做的只是点头、配合,然后做一个精致美丽的人偶。
至少在遇到那个少女之前,你从未想过自己会遇上一段拔地而起的感情。
说起来你对这天的回忆有些许模糊了——至少黄莨是怎么跑到你面前的你不记得。只是在码头臃肿繁杂的人流与吆喝声里,那个东方少女举着匕首、在一捧温热的血雾里同你这双青碧的眼睛相遇了,一种未名的情绪在你们之间如同海浪一样慢慢起沫。
这是你们第一次相遇——在那以后你们的眼睛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逢着无数次,你依旧会战栗,这从灵魂传来的战栗成为了一种不被记载的永恒。
只是此时你们互相看着,以一对入了瘾的眼睛。
于是这就还原成了你心里魔一般的东方——那个在西方人古老梦想中遍地黄金的东方。
你的嘴唇上终于有了那么点儿诚心实意的笑。一个想法开始在你心里疯狂地滋生、你知你自己在进行一场豪赌——赌得热血涌动、呼吸颤抖。那一瞬间所有贵族的家教、礼仪统统都被你丢到了后面,你冲出了笼子、拉着一个陌生异国女人的手、奔向你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小巷。
你只是跑,过了一条街一条弄堂,你不知去哪儿——灵魂却飞上了天际。
“没有人追上来的样子。”
停下时你听到她说。声音有些女子独特的浅浅的沙哑。你窥见她浓绿织金的旗袍一角,进而喘着气用余光更大胆地看她。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她同在伦敦的中国女人一样,有着一副柔和的面庞。
此外,你还看出她一身血债。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你第一次有些许茫然——一时畅快的任性将你拖入一个僵局,你在这一条条街巷里迷了路,全然不知接下来的打算。你咳了两声,抬起半扇睫毛瞧向被你拉过来的人。
见你用眼光看她,那女子面上倏地红了一片,你觉得新奇,生了捉弄她的心思。
咳、你……听得懂汉话吗?
她结结巴巴地问,脸依旧是醉红的,语气同她红艳的嘴唇透出一股与年龄相悖的小心和慌乱。你惯会了解人的心思。无论是白种人还是黄种人,人都是有共同点的——于是你又一抬眼睛、青碧瞳仁一流目光,又垂下睫毛偏过头。这一番淑女的神态含蓄娇羞又不失大方,只在那么一瞬才流露出些许光彩。你见她脸更红了,笑容留在嘴角上。
你当然听得懂她的话。淑女的教育面面俱到——不过作为与母语完全不同的语言,你对这新奇的发音尚不熟悉,索性装傻好了。你依旧是微笑着,一副懵懂的神情,等待着面前这穿绿缎子旗袍女子的回答。
——她是会将你丢到这里,还是……
我不会丢下你的!
……
你从未得到过如此情绪饱满的回答。你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至少在如同死了的进了棺材的家族里时,每一个人都是缄默的。他们将这种沉默视为一种高尚的道德和礼仪,是征服者的高贵和美德。于是你早已习惯了用眼睛去看、去交流,去倾听那一双双不同的相同的青碧眼睛里流淌的泪水和哭喊。
只是这一刻,你被这充满着昂扬情绪的声音震慑了。你任由那女子拉起你的手,目光里是她染红的指甲,颜色有些深,像陈血。
不过这里还不算安全,我们要接着跑了。
你听她说着,她还说什么你记不清了。声音给脚步声和风声模糊了,只有她的红唇在一张一合地动作,那一瞬间仿佛她说的是一种全新的语言。你不大懂、又有些懂,跟着她跑时阳光落在你身上,你们相握的手滚烫起来,烫得你血液沸腾着,仿佛有什么冲出了躯壳在怒放、从你被毁灭的灵魂、被践踏掌控的身体里腾空,迎着光芒如同一匹野马脱缰。
——好耀眼、好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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