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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庆余年 范闲
标签 all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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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0
10
2021-8-10 02:12
—1—
夏日的积香庐是个消暑的好去处。范建和范闲仰在园里的竹椅上,望着不远处,群袂飘过,香风阵阵,一群侍女正将米汤泼洒在青石板上——这样青苔长得快,绿褥可爱,涵养凉气。
范闲突然想起来,养苔藓是文震亨《长物志》里记载过的明代文人雅士的潮流。
过了一阵子,范建叹了口气,问道:“你说,这个张居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脑子里滚过很多东西。帝师、内阁首辅、张先生,万历新政、考成法、一条鞭法,气势汹汹的夺情案,以及死后的抄家、长子被逼死。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遵循人类的八卦本能。
“他有一顶三十二人抬的轿子。”
“哦——”范建拉长了声音。
“据野史说,他和李太后有一腿。”
“哦?”范建颔首笑了笑。
范闲腹诽着父亲大人正和积香庐里的那个小玉娘眉来眼去火热得紧,竟还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真不愧是当年流晶河上的卷帘探美大将。
—2—
积香庐原先是前前前任首辅严嵩的私家园林。端的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江浙之收藏,巴蜀之经营,海外之精英,几月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严嵩倒了,积香庐被抄了充公。
后来范首辅范建大人秉轴持钧政事堂,况且还是万历小皇帝的老师,又得李太后倚重,皇家便把这积香庐赏赐给了范建。
他和范闲如今在大明,万历年间。范建反复告诉自己。
他还是叫范建。不过和在南庆比,算是升官了——从南庆的户部尚书升到了大明内阁首辅,估计还是大明最有权势的内阁首辅。
范闲还是叫范闲,是范首辅的独子。
他忘不了几天前范闲的那种神情。
彼时,范闲吸了一口气,思及范建的处境,稍一回顾历史,微笑,默叹,以为妙绝:“爹,您好像顶了一个叫张居正的人的历史位置。”
微笑默叹以为妙绝。这有什么好妙的?!!
范闲说:“您顶替的这个张居正,是个搞财政改革的。”
范建突然打了鸡血。
这总比天天在南庆的户部做假账要好!
—3—
范闲以为昨夜范建是打了鸡血,去整理邸报奏疏,了解一下改革的思路。结果用早膳时,他望着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范建,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我昨夜读了书房里的不少书。”
范闲不明就里。
范建像老狐狸般笑眯眯地望着范闲:“小范诗仙。”
范闲像是被人揪住了小狐狸尾巴,尬笑不已。他原先还替范建开启事业的第二春高兴,就是忘了一件事。这里的诗词都是有主的,不知道作者那也是归“无名氏”,不是野花野草任他采撷送人的!
“原来,这里就是你所说的‘仙界’啊。”范建叹道,“不过,《红楼梦》我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
能找到才怪,清军还没入关呢。范闲继续腹诽。
“安之,你实话告诉为父。《红楼梦》是你写的吗?”范建似乎守着这个最后的指望。
范闲突然委屈了起来,喝了一勺碧粳米粥,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一直说是一个叫曹雪芹的人写的,你们信了吗?”
范闲觉着,自己在老爹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快崩塌了——诗是抄的,红楼是抄的,什么都是抄的。
—4—
案牍劳形的范首辅难得地告了几天假,窝在积香庐里。他这几日一直和范闲聊着“仙界”的事。范闲口若悬河,一直从唐尧虞舜夏商周讲到了春节疫情乱悠悠。
范建将这些和他原先那个世界的历史联系起来,不禁若有所思:“怎么都一个样儿。”
范闲惊奇地看着自家老爹,心道:老爹不会连历史唯物主义都悟出来了吧?范闲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唯心主义者,碰上了穿越这档子奇事的人也不大可能再坚持无神论。只是在社会历史规律上,他还是相信伟人们的话的。他和范建倒有不少的聊。
“安之,你再说说荆文公。”
范闲心中一乐,这个人的事情他知道许多。什么青苗法市易法农田水利法一齐涌入脑海,可他一张嘴,那些政策的具体措施却一项也说不上来。该死的,范闲暗骂这些年缠绵病榻,文综什么的都忘光光了。
他化用了苏轼对王安石的评价来撑撑场子:“这人啊,是个野狐精。”
范建听着这个新奇有趣的比喻,越发好奇了。
“他喜欢吃鹿肉丝儿,他有个胖太太……”范闲皱起眉头想了想,“他不爱洗澡。”
范建凉凉地接口道:“不爱洗澡啊?这么邋遢,怕是不能和什么李太后张太后有一腿。”
范闲语塞。他爹怎么这么记仇。
后来,范建难得真诚地和范闲说,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好。收税不交实物,都折算成银钱上交,这是件大大便利的事情,银两调动方便了许多。这使他想起了自己在南庆户部时,南涝北旱西边地震东边蝗灾,每次都要靠他先斩后奏拨款,再做假账填平,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救灾赈济。否则,按朝廷的程序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范建确实是个能为天下理财的天才,他的事业逐渐走上正轨了。范闲是真的很替他爹高兴,他一想起庆帝那些无疾而终的新政他就来气——叶轻眉为提高生产力做了那么大贡献,南庆早该改革了。放着个范建不用,怎么能把他扔在户部做假账呢?
但是现在范闲开始无聊了。
他灵光一现,想起一件事。这个世界没有真气,除了他自己。他有着九品上的实力。
没几天,锦衣卫东厂都被人闯了一遭,出了大乱子。
—5—
像范首辅这么心忧天下的人,自然是恨不得住在内阁。但他近日来下了朝都往京郊的积香庐跑。因为他儿子范闲喜欢住在积香庐,他要时常照看。
那是什么鬼话。实际上,是他要陪着那个住在积香庐的玉娘。
玉娘是江南来的歌姬。原先一个扬州的盐商将玉娘献给了前任首辅高拱,但高拱向来不近女色,便没有收下。后来阴差阳错之下,玉娘便被范建养在了积香庐。
范闲此时跪在他爹的书房里,想到这些事情,又开始腹诽起来。这园子是前前前任首辅严嵩的,却有前前任首辅徐阶题的匾额,园子里住着的玉娘勉强也算前任首辅高拱的。尽管范建义正言辞地说这个园子是大明政治斗争的缩影,但以范闲的眼光看,他爹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个接盘侠。
范闲又觉着,其实玉娘长得有几分像柳姨娘,名字里也都带了个“玉”字。难怪老爹喜欢。
不过一顿晚饭的功夫,范建便来了。他直接示意范闲起来:“罚你跪半个时辰也就算了。”
范闲故意扶着酸软的膝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副俯首帖耳受训的样子。
范建喜他乖觉,便直说道:“这个世界确实没有真气,而你偏偏有,还是个九品上。就好像我们那个世界里,没有了其余大宗师,只有一个五竹一样。想来你胆大妄为些,也没什么危险。这次只罚你没有事先禀报,擅自行动。”
范闲狡黠地笑笑,狐狸尾巴差点要摆了起来:“父亲是不是需要我出手?毕竟变法……”
“变法的阻力太大。”范建眉头紧锁,“至于怨诽之多,我早知如此。只要不为抱怨的人改变原则,将自己要做的事情打磨好,那便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当然,非常手段还是要的,那就看你的了。”
范闲小声嘟囔道:“那我不就成了您的五竹了吗。”
范建一把揪住了范闲的耳朵,拽到身侧:“你似乎把辈分搞错了。”
“爹爹爹爹爹……我错了我错了,求您别拽了,再拽狐狸耳朵要掉了!”范闲讨巧地求饶。
范建松了手,嘴角有些憋不住笑:“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范闲缓了好一阵,耳朵倒不怎么疼,只是被揪得发烫。他望着远去的范建,觉得那只大狐狸的尾巴似乎也要摆了起来。
为老不尊啊,八成是去找玉娘。
—6—
历史上明朝的首辅根本掌控不了特务机构。但是范首辅有范闲,范闲一人,便是整个东厂和锦衣卫加起来也比不过。明代的言官胆子是够大的,范闲依稀记得,在大礼议、夺情、争国本这一桩桩一件件上,集体跪谏闹事骗廷杖,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又能刚又能怼,比南庆督察院那些怂包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但他们都将屈服在范闲的强力手腕下。
范闲知道,在南庆时的范建隐忍而智慧,总是替他做好收尾工作,不痛不痒地教训他一顿。然后望着他站在最耀眼的地方,活成最耀眼的人。
如今在大明,范闲甘愿做范建背后的人,让沉默了一生的范建在史书上书写光辉灿烂的一笔。用范闲他自己的话说,他要竭尽所能,让范建“抡圆了活一把”。
范建确实是开始抡圆了活一把。
他不仅是个改革家,他还是个帝师,负责教导万历小皇帝。
范闲这就有些醋了,他老爹实在是对万历太过上心。大概是见过皇家无情惨烈的争斗,范建会教给万历必要的帝王手段,但总体方向来说,他不希望教出庆帝那种恐怖的家伙。
但那也不能比对他这个亲儿子还亲啊!
貌似自己也不是亲的,范闲突然有些懊恼地想起来。
—8—
万历五年。范闲清楚地知道正史上这一年会发生什么。
夺情。
张居正的父亲在江陵老家去世,他依祖制须丁忧三年,为父守孝。但此时正是新政的攻坚战,他脱不开身。若有朝臣需要离职守孝,但朝政又需要此人,皇帝便会下旨“夺情”,那便不用守孝,留在京城继续办事。但天下人都讲孝道,此举并不合人心。
正史上,不论是朝中清流还是政敌,都反对张居正夺情。彼时十五岁的万历第一次表现了他的强硬。他廷杖了上书反对张居正夺情的吴中行、赵用贤等四人,但仍堵不住天下人的非议。“夺情”这件事成了张居正政治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一个污点。
范闲相信,经过他这些年的经营,他所建立的特务机构和舆论机构双管齐下,范建一定能顺顺利利地夺情,并且幸免于天下人的口水。
但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操控下,吴中行、赵用贤等几人都不在京城做官,可另外又有几人上书,攻讦范建夺情一事。
万历小皇帝大怒,廷杖四人,一时惹得群情激愤。
当行刑的锦衣卫将受刑重伤的四人送出午门时,等待的亲友同僚默默垂泪,十三科的御史、国子监的监生、上京赶考的举子们也围作一团,一同义愤填膺起来。这些人都是天下的清流啊,最能说话,也最不会妥协。
怎么又回到正史上面了?
但范闲很快查明白了,正史上那四人是自发行为,而这里,是万历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逼范建放权,逼不成,便让天下人来攻讦他。
范闲想起了之前自己腹诽庆帝的话:这天下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皇帝。
—9—
“不可!”范建一拍桌子,严厉地对范闲说道,“顺其自然,不可尝试控制舆情。陛下想坏了我的名声,那就随他吧。”
范闲站在书桌前,犟声说道,“正史上万历对张居正过河拆桥,在这里他又要对您如此,凭什么随他!”
范闲恨不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撑在范建的桌子上:“陈萍萍说过,没有监察院,便掌不好内库。在这里也是如此,您若不拿出力量,又怎么顺利推行新政呢?我们之前可以消除一切阻碍新政的力量,即使现在对面的是小皇帝,那又如何!”
范建忽视了范闲的失礼行为,沉声说道:“安之,听为父的话,在这件事上不可违拗陛下,步步紧逼未必是好事。这些天你不必出门了。”
禁足,又是禁足。范闲望着范建的眼睛,沉默了一阵。范建眼里总似古井无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能气定神闲地带着笑意。
范闲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退了两步跪下,举着桌上原来的一杯茶,恭敬地说道:“安之刚刚失礼了,请父亲责罚。”说到“责罚”这两个字,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眼睛湿漉漉的,还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范建接过茶,抿了一口,有些威严地打量着跪得规规矩矩的范闲。
“请父亲狠狠责罚。”范闲的耳朵红了,头埋得低低的。
良久没听到回音。范闲长吁一口,抬头望去,范建已睡了过去。
费介教的东西他还没忘。
—10—
郭保坤大概没想到,在另一个时空有人和他一样惨——被范闲打了黑拳。
那人是十五岁的万历小皇帝。
只是范闲并未下太大狠手。他夜潜皇宫,轻轻松松药晕小皇帝身边的侍卫宫人,然后堵上万历的嘴,拿麻袋套住头,一把拽下裤子,就像揍范思辙一样,拿巴掌狠狠地揍了万历一顿屁股。
这么一看,也不知是郭保坤惨,还是万历惨。但好歹万历没有变成郭保坤那个木乃伊样子,也不必被迫上京兆尹那去敲锣打鼓向所有人告知自己有多惨。他只能将这件事埋在心底,打落的门牙往肚里吞。这也合了范闲出一顿气的想法。
范闲如一阵风,在皇宫里来了又走。他飞快地操控已经被他渗透了的锦衣卫和东厂,还有一些暗处的钉子,下了死命令:“压下一切反对范建夺情的声音。”
他处理完这一切,顺便替范建告了早朝的假,便回到了范建的书房。晨光熹微,范建趴在桌上的一堆奏疏中,睡得很熟,微微打着鼾声。范闲刚才在茶里下的药剂量不小,尽管范建只轻轻抿了一小口,怕也要天亮才能醒过来。范闲蹑手蹑脚地替范建披了件毯子,然后取来了府里的藤杖。他双手举着藤杖,跪在了书桌前,待范建醒来。
感受着膝盖上传来的丝丝凉意,范闲战栗着,闭上了眼睛。他早已做好了决定,无论范建下多重的手,他都任打认罚。只是他不后悔。
离天亮恐怕还有一个多时辰。范闲见范建睡在一堆奏疏中,想着范建近来被小皇帝整出来的这些幺蛾子搞得焦头烂额,每日里处理公务常常不得闲。刚刚他完完全全地睡了一夜,等下还要揍自己一顿,怕是会浪费不少时间——如此积压下来的公文又要耗去他更多的心神。
南庆那位胡学士都发起过文学改良活动了,大明竟然还在考八股,公文写作的风气也十分令人抓狂。一堆华美词藻意蕴幽微,读了半天不知所云。范建每每批阅起公文,总会头痛不已。
范闲此时便想着要帮范建一把。
他想了想,将藤杖背在身后,用长长的发带捆牢了。长发散下来,倒有几分请罪的意味。他起身取了一沓奏疏和自己造的一支铅笔,又裁了些纸条,便乖乖跪下。
他取了本奏疏,读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蓟辽总兵的深层意思,然后掏出铅笔,在纸条上写下“蓟州辽东军费不够了,请首辅大人立马打钱”这短短一行字,塞进了奏疏里。
总兵好歹是个熟谙官场规则的武将,写的东西虽然东拉西扯打太极,但也不至于晦涩难懂。底下那些什么御史的六科给事中的就把范闲难了半天。
正当范闲在专心致志地进行着他的古文阅读刷题之旅时,范建醒过来了。
—11—
范闲一五一十地坦白了。药晕范建、揍小皇帝黑拳、违抗父命动用势力压制朝臣,统统供认不讳。
他解下缠绕在上身的发带,取出藤杖举过头顶: “请父亲重重责罚。”
范建越听脸色越黑,冲上前去揪住范闲的衣领,高高扬起了手掌。
范闲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他感到掌风靠近他脸颊的时候,明显一滞。
他睁开眼时,只见范建恨恨地撒了手,指着范闲骂道:“范闲!你是要气死我!”
范闲知道父亲气得不轻,他连“安之”也不喊了。可他到底不忍心将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他不忍毁自己的尊严。
范建虽然一时气昏了头,但他到底不会忘了要紧的正事。他冷冷地说道:“把你的势力撤了,让朝野该怎么闹就怎么闹。快点。”
范闲坚定地举着藤杖,愧疚地低下了头,还是那句话:“请父亲重重责罚。”
“我现在是喊不动你了?”范建一把抓过范闲手中的藤杖,动作有些猛,粗糙的质感蹭得他手心生疼。
他本恨不得拿起藤杖就抽下去,但这分疼痛倒是叫范建冷静下来。这小狐狸崽子巴不得惹火他,然后让他下个重手,最好能打晕过去——这样自己就没有机会叫范闲收手,顺便也能稍稍化解小崽子自己的歉疚之意。
只是歉疚,却没有悔过。再给他一次机会,范闲铁定照做不误。
范建思索着怎么和小崽子把道理摊明白来讲。他将藤杖丢在桌上,俯身拾起地上范闲刚刚帮他看的奏疏,望着里面的字条,默默地将一本本按次序放好。
趁着这拾东西的空档,他想了又想,才开口道:“安之,你和我讲正史中的张居正五年后就走了,人亡则政息,被万历清算。所以我要考虑新政的将来。在这件事上,我不希望你多介入。新政的将来,只能取决于小皇帝的态度。”
“您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说这些干嘛?”范闲突然有些慌乱,竟徒生一种“树欲静而风不止”之感。
“如今新政走上正轨,我们之前那种监察院的手段也不必用了。只要不触及为君者的底线,他见着新政的好处,便会永世推行下去,这就足够了。”
“我如今便与你立下规矩,从此不可由着性子来。要时时谨小慎微,直到朝政彻底稳定之日。”
“现在听我的话,安之。让你的人收手,不要和小皇帝对着干。”范建不容置疑地说道。
范闲咬了咬嘴唇,束好头发,行了个礼出去,乖乖照做。他想着,父亲难得有这么想守护的事业,他自是要陪着父亲走下去。
—12—
范闲是个颇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这次犯的浑太大了,这顿打不会轻,待范建动手前,便可怜兮兮地问道:“能不能绑住我,我怕我受不住。”
范闲趴在春凳上,手脚被绳子牢牢缚住。下半截的衣物都褪了,露出光洁的臀腿。
他还未来得及羞赧,便听范建说道:“三十藤杖,你可以出声。”
范闲感到一丝冰凉的触感。那是范建拿藤杖掀起了他上衣的衣摆。
“啪!”第一杖打下,范闲便痛呼出声。好像是一勺滚油泼在了皮肤上,直直烫掉了一层皮。臀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一条三寸宽的紫痕,带得周围的皮肤红肿一片。
他“嘶嘶”地抽着气,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第二杖打在刚才那下痕迹的下方一寸。板痕交叠处的皮肉骤然肿起老高,青紫肿胀,已是充了血。范闲只觉皮肤被撑得要裂开,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范建举着藤杖微微犹豫,收了些力道又打了下去。
“啪啪啪啪啪啪——”
范闲小幅度地扭动着身子,绳子磨得手腕脚踝生疼。桀骜不驯的刘海被汗水腻在了脸颊上,遮挡住了一部分视线。
由臀至腿,布满了隆起充血的僵痕,青紫了一片。这才堪堪十几下,身后便轮了一遍。范闲已是泪流满面,汗水湿透了上衣,隐隐看见脊背的线条。
“爹……”范闲带着哭腔喊道,“我知道错了……”
范建有些于心不忍。他也未想到这藤杖会这么厉害,小崽子又是真的疼得不行。但今日说好了立规矩便是立规矩,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蹲下,安慰似的摸了摸范闲的脑袋,轻叹一声,道:“安之,再忍忍。”
范闲有几分贪恋他爹手掌的温柔,但是他随即感到冰凉的藤杖又搁在他臀上,轻轻点了点。范建示意他要继续动手了。
藤杖再打下去,充血的皮肉再次高肿,然后似乎不堪重负般地破开,渗出血来。
范闲惨叫一声,疼得想把春凳掀翻。范建下手又快了几分,噼里啪啦地一连串打下去,发紫肿胀的臀肉在藤杖无情的碾压下战栗不已,多道交叠着的板痕破了皮。范闲只觉得成串连片的疼痛一齐涌上来,下半截一会儿像是在水深火热中,一会儿又麻木到如置于冰窖。
他哭不动了,只是翕动着被咬出血的嘴唇,努力睁大了眼睛。
范建看着范闲如打翻了酱料铺的臀腿,一时也不知道要再朝哪里下手。他弯下腰,抚了抚范闲微微耸动的肩背:“最后五下,自己报数。”
范闲感到肩膀上按着的手指传来的坚实力量,舔了舔出血的嘴唇,喃喃道:“好。”
“啪!”这一杖打在了他伤势还未太惨烈的大腿根部。疼痛兜兜转转,范闲重重地喘息几声,才熬了过去,艰难地说道:“一。”
“啪啪啪啪!”范建摇了摇头,实在是心疼得不行。他不想再难为小崽子,索性一并打完了。
“呃……”范闲疼得懵了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愈来愈烈,一时间眼前黑了一片。他缓了又缓,待眼前渐渐清明,却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急,怕他爹说不报数便不算,却听范建说道:“罚完了,你不必再报数。”
范闲似脱力般地瘫在了春凳上。
范建替他松了绑。他不忍范闲再受折磨,便捡起范闲脱下的衣物,严严实实地搭在他身上。又怕他着凉,便取了自己的披风盖上。他指使人来,将春凳和范闲一齐抬回了范闲自己的房间。
范建从桌上取下范闲帮他看过的公文,拈出里面的一张张字条。
“蓟州辽东军费不够了,请首辅大人立马打钱。”
“倭寇太猖狂,戚继光请首辅大人重视(打钱)。”
“何心隐在江西白鹿洞书院开讲,聚众骂您。江西巡抚问您要不要削他。”
…………
望着这些熟悉的字迹,范建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13—
范建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地剥离他们在朝政中的势力。养伤的范闲便又闲了起来。范建开始劝他找点事情做,比如重写《红楼》。但范闲真的怕了这枯燥的默写,死活不同意。
“你不是和我说《红楼梦》坑了吗?这样,你把前八十回先抄出来,再过些年,那曹公看了前八十回,说不定会把结局续完。这样留给后人的就是一部完整的《红楼梦》了。”范建一边盯着范闲吃药,一边说道。
“就不嘛。我抄腻了。”范闲感受着舌尖苦涩的药味,苦着脸说道。他眼睛又开始湿漉漉,嘴又开始嘟了起来。
“换一本?清代纳兰性德的《饮水词》怎么样?都是词,工作量小。”
范闲觉得有点荒唐。他爹连纳兰都知道了。
“小说怎么样?比如《狂人日记》?”
范闲把一大口药喷了出去,洒得衣襟上到处都是。他把手中的药搁在了床边,愣愣地看着范建,倒显露出一种惊诧无辜的可爱。
这好像是有点疯。
范闲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范建道:“这个现在写出来铁定被禁。”
范建取来手帕替他仔细擦了擦,拿过药碗,递到了范闲手上,说道:“我希望你不是故意把药吐掉。否则,不好好喝药,是要被打屁股的。”
范闲又面红耳赤起来。
范建的嘴角勾了勾。
做人哪,最忌交浅言深。从前范闲纵使面对再信任的战友,再亲密的同盟,甚至是自己的枕边人时,都有许多保留的东西,有些话有些事情,永远只能烂在心底。但不知怎么的,许多许多事情他都一股脑儿告诉范建了,很多时候仅仅是闲话几许,便就这么告诉范建了。没有什么顾虑,只不过,他愿意讲,范建愿意听,也愿意信。
—14—
积香庐住着的玉姨娘有了身孕——范建早早便给了玉娘一个妾氏的名分。
范闲由衷地佩服他爹的雄风。
范建和范闲说,他并不想给这个孩子起名叫“范思辙”或者“范若若”。就像尽管名字里都带了个“玉”字,玉娘也并不是柳氏。
谁也不是谁的替身。柳氏、思辙和若若他们在另一个时空的南庆会生活得很好。这个弟弟或妹妹,是我们在大明幸福的见证。范闲想道。
—15—
万历十年。正史上张居正该走了,可范建还是好好地活着。他不仅好好地活着,新政也越上路子了,和小皇帝也没那么糟,宫里的那个李太后还是无脑地选择信任他。
范闲现在有充分理由怀疑他爹是不是真的和李太后有一腿。
这一切,正如张居正的诗“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所写。大概这是个政治童话吧。
范闲抱着他五岁的弟弟范明明,仰在积香庐的竹椅上,等范建从内阁回家。玉姨娘亲手做了晚膳,托腮坐在桌边,看着一大一小的兄弟俩,又望着远处敞开的大门,痴痴地笑着。
范闲回望了一眼玉姨娘的笑容,突然不怎么怀疑他爹和李太后有什么了。该死的,不知道范建这一把年纪了哪里来的这么大魅力。
青石板上的苔藓又深了一寸,有着米汤泼过的清醇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