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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电视剧《瞄准》 池铁城,苏文谦
标签 池苏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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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4 22:19
- 导读
- *年少好时光
*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
1937年的盛夏,池铁城和苏文谦收到了老爹的最后一封跨洋电报,简单的家常下面,用暗语附了一封信。
彼时他们在柏林的安全屋里,灯火昏黄。短短三张薄纸,两个人头碰着头读完,安静地销毁。
“要回去了。”火光腾起,池铁城对苏文谦笑了笑。
苏文谦看着那几张纸负隅挣扎、化为灰烬,才抬起头,少见地眉头紧蹙,“得早动身,迟则生变。”
那段时间,局势急剧变幻,人如沧海浮萍。孔祥熙六月份前脚刚走,七七的消息后脚便到,当时他们正巧在柏林驻德大使馆,领每月的资助金。日军意图昭彰,消息传来,如水入油锅,给他们兑支票的文员正是北平人,立时泪如雨下。
苏文谦前一刻还在说笑,盘算要买些肉类、捎一块巧克力,听到消息,如遭雷击。他原本脚步就轻,池铁城只觉身侧一霎陷入死寂,恍惚间惊疑他是不见了,急忙转头,拉住他颤抖的拳头,紧紧包进手心。
“铁城……”苏文谦声音发颤,一二八的断壁残垣就在眼前。他满腔悲愤,噎住喉舌,只能用尽全力回握。
池铁城神色冷肃,直视一厅忿怒悲戚的同胞,一颗心在异国的军服下隆隆作响,撞击左胸前的铭牌。苏文谦垂着头,死死咬住啜泣,他注视那双颤抖的睫毛,低声说:“走。”
池铁城半牵半拽着苏文谦,从侧门出去。他所料不差,在德华人数量不多,可短短片刻,大使馆正门前已是人声鼎沸。苏文谦远远望了一眼,顿时热泪盈眶。
池铁城猛地一捏他手,示意他扫视四周神色莫辨的德国人。中德日关系本就暧昧,德日之间早有协定,中国的市场又是一块肥肉,政府中的亲日派、亲中派和种族纯洁主义者相互角力、各自加码,如今天平猛烈摇摆,会发生什么,尚未可知。他们是异族面孔,却军服在身,这时节容不得不谨慎,“你还记不记得十三号?”
苏文谦浑身一震,静默下来。同期受训的德国人与他们以铭牌号相称。德国人性情冷淡严肃,虽然容许中国人的存在,但又排斥非雅利安种族,十三号是其中最友善的一个,去年圣诞时在教会门口遇到,还曾向他们致礼。可复活节过完,苏文谦几天没见他人影,便随口向同寝室的六号询问。谁知对方登时皱眉摆手,告知他十三号的祖母被查出有犹太血统,已经被“清除出去”了。
那时他只觉得周身热血一瞬凝结成冰。身处的这个国家在发生什么,他其实是清楚的。他们在柏林有一间安全屋,附近的居民是早就记熟的,可每当他们过去,都会发现有面孔消失。他们悄无声息地不见了,从此没有了消息,而旁人还是若无其事地生活,好像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开,又好像所有人都认可了他们的结局。有几次他站在窗边,党卫军的嘈杂从街上传来,他想,生命原来是没有痕迹的。
当晚吃饭的时候,苏文谦才从屋子里出来,池铁城与他一照面,立刻抓住他,皱紧了眉:“这是怎么了?”他熟悉苏文谦如同持枪的手指熟悉扳机,一眼就看出是哭过了。
苏文谦与他相对而坐,食不知味。讲到一半,他终于被巨大的困惑攫住,为了抵御豺狼,而与魔鬼结盟,究竟是否可以原谅?这世界的公理,难道只是侵吞倾轧的丛林法则?他再想不下去,推开碗,起身要走。
池铁城筷子一丢,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捉进怀里。
“人在屋檐下,阿谦。”那时候,池铁城抱紧他,胸怀温热,驱走了他周身的寒意。“不要为无能为力而自责,我们不是神,只争力所能及的答案。”这个世界处处困苦,但他们自顾不暇,不论是为苏文谦时时牵挂的远方同胞,抑或为池铁城紧握不放的并肩相守,他们都必须忍耐、甚至冷眼旁观。
“你是觉得,中德之间可能……”他用十三号与在德同胞相比,已经很露。苏文谦心狠狠一沉,跟上池铁城的步调。
“不是可能,我猜是一定,早晚的事。”池铁城摇摇头,他从不信任盟友关系。两人拐上一条僻静的小巷,前路阴云笼罩,他们只盼能早日回家。
聆训之后,就算毕业了。他们搭火车到柏林,终于等来这封信,接下来自然有人帮助他们飞往广州,然后北上南京,去见真正拍出这份电报的人。
“收拾吧,明天就去大使馆。”夜已经很深,苏文谦站起来,想了想,又回头,很严肃似的:“你不会又舍不得吧?”
池铁城一愣,想起旧事,不由一笑,声音却坚决:“不会。”
那会儿他们还小,跟着老爹在松江,功夫练了几年,开始出门实战。那天的任务目标是一位乡绅,每逢出门必前呼后拥,对两个小少年来说,也算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临到阵前,池铁城不知怎么犯了脾气,不等苏文谦诱敌深入便抢了先机。任务是完成了,可棍子也是实打实地挨。苏文谦冷着脸把他搀回来,院门一摔,转头就去找老爹告状。
“行动前他就不肯让我动手,连银元都不扔!”苏文谦拧着眉头,又怕被听到,连忙压低了音量,“我水平怎样,他训练时都看在眼里,现在又来装瞎!”
“那你怎么不再跟铁城商量商量?”老爹忙着校正准星,随口应付他。
“我商量能有什么用……”苏文谦趴倒在桌上,把一颗子弹拨过来,又推过去,“您又不是不知道,反正一直都是他拿主意。”
“前几天那个风筝也是。”小孩子一旦翻起旧账来也不得了,马光英瞥他一眼,小徒弟气得还说个不停,“偏说您给我的那个更好看,明明就是差不多,合着不就是说您偏心?您还总叫我让着他。我看他就是总觉得自己吃了亏,非要什么都合他心意才好呢!”
“铁城一直拿主意,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听他的。”准星归位,马光英推了推眼镜,这才把目光落到小徒弟身上。昔日少爷的脸还有些稚气未脱,但已经看得出日后清隽的轮廓。“铁城霸道,你呢,虽然温厚,其实犟得很。你要是真那么不愿意,难道铁城就能拿你的主意?”
“其实,以你们两个的性子,如果总是他拿主意,或者总是你拿主意,那都好。”见徒弟已经转过脸去不吭声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叹道,“怕只怕,有一天拿主意的人的话,另一个突然不听了,那时候怕就要有一番龙争虎斗喽!”
老爹转身继续修他的枪了。苏文谦偏着头趴在桌上,望见院中那棵桂树的影子在窗棂上摇晃。夏末的风还是暖的,吹过树叶发出阵阵清响,合着池铁城打水冲洗的声音,刷拉、刷拉……他听着听着,眼皮就要沉下去。
“臭小子,别在这儿睡。”马光英不用回头,就听得出小孩的气息变化,回头冲苏文谦一努嘴,“去,把伤药给铁城送去。”
“我才不去!”苏文谦一下又清醒了,几步窜到门口,却撞见池铁城站在院子里,赤着上身,正把一盆水兜头淋下。说来也怪,苏文谦当少爷的那些年营养不知比池铁城足了多少,身形却始终只是修长,反而池铁城不知道究竟吃了些什么,身量比他壮实一整圈。阳光在他脊背上流淌,那几道紫得扎眼的棍伤随着肌肉一起一伏,像蝉蜕上的裂缝,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中绽出翅膀来。
苏文谦怔怔地扶着门,眼见池铁城就要转过身来,才倏地惊醒。他抠了抠门框的木棱,撕掉一根木刺,偷眼看看师父还在摆弄瞄准镜,终于下定决心:“药,还是师父您去送吧,我得先回屋去……把那个风筝拿给师哥。”
风筝在池铁城的床头挂了几年,再后来他们遇见戴笠,就不得不面对别离。池铁城心里清楚,戴雨农肯资助他们去留学,是存了收为己用的意思,将来无论做情报人员还是杀手,销毁痕迹、改换身份都是必然。池铁城没有说什么,只是走的那天,在门口站了很久。
苏文谦问出口时便料准了他的回答。他们已经是至亲密的关系,留恋全在彼此身上,得到验证,他只是笑,得意洋洋。
这一年异国的日子,在他看来,其实没有什么很不好过的地方。军校的外籍生很少,又不允许与德国人混住,他们两个得以分享一间套房,同出同入、同坐同卧,几乎把宿舍住成了第二个家。去国三万里,有时也想念家乡风物,这是人之常情,但除此之外,再没有思亲的必要。
他们自然还是一起受训。从苏文谦十四岁之后,池铁城便扮演着亦兄亦友的角色。不消老爹叮嘱,他在课业上自发待苏文谦很严,是深知每一分钟的苦功都是未来一分生机。他总说,靶场上射速再快半秒、准头再稳半毫,将来身上就少个窟窿。苏文谦就争取每次比别人多打一颗子弹,再多打一颗,天长日久,他握枪就像提起筷子,终于举重若轻。
苏文谦小时候听管家讲故事,说古时候皇帝养千里马,把马群放牧在阴山外的草原上,烈日和暴雨会选出最健壮的马驹。等马驹腾跃自如,就让人赶着它一路往南,每天跑一百里,等到了京城,正好长成一匹千里良驹。那些日子里,他像一匹小马,一路狂奔,越过崇山峻岭,蓬勃又热烈地生长,没有人在身后赶着他,与他齐头并进的只有池铁城。
二十岁的年纪,钉在军营,他也不可避免地想象爱情。苏文谦偶尔做梦,梦里有极熟悉的气息,和模糊的面容。而他懵懵懂懂,池铁城都看在眼中。
有一个周末,下了晚训,池铁城忽然说要出门。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但也给彼此留下私人领地,他不说缘故,苏文谦再好奇也不问。他安安静静,池铁城倒像过意不去,临走前破天荒地允许他喝一点酒再睡,又嘱咐把窗关好。
苏文谦得了便宜,当然照做。可他站在窗边,看着池铁城和金发的女人并肩走着,拐过街口,衣角一闪,再看不见了。他慢慢把窗户关上,愣了片刻,方才那股获得自由的雀跃已经消失殆尽。
接下来几天的实战训练,苏文谦打得很凶。他射速快,往往池铁城刚递出指示,他的枪就开始响,也不等池铁城配合,只是面无表情地一枪接着一枪。晚上回到宿舍,池铁城掰过他一看,肩膀早就青了一片。有时他位置暴露,就地一滚便蹿向新掩体,池铁城几次掩护得险而又险,气得手都发抖。
心中不静,手上暴躁,军法管不着,可还有家法。两个人各怀心事捱到周末,这天晚训结束,池铁城一言不发,直奔衣柜去取短棍,苏文谦早在厅里跪好,于是他扬手便打,一连五棍,打得屋里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喘息,此起彼伏。
“现在允许说话。”池铁城把棍子放下,去倒了一杯水,“实话。”
苏文谦捏住衣角,垂着头,一言不发。等到池铁城又拎起棍子,不耐烦地敲打桌脚,他才艰难开口:“师哥……我不是要干涉,但眼下这个时局,你还是小心些,与德国人走得近,不是好事。”
“眼下这个时局,”池铁城阴阳怪气地学了一句,“你还有心情惦记我的私事?”
苏文谦被这句“私事”猛地刺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像迷航的船。
池铁城却不管不顾,“因为这点破事,在战场上任性使气,不该罚?不听指令、不肯配合,不该罚?”
他掐住苏文谦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不要自己的命,也不想想我,你说说,不该罚?”
池铁城一甩手,不去看苏文谦陡然亮起的眼睛,慢条斯理地玩着短棍:“就这么一年,天高皇帝远,还不好好过个生日?有蛋糕的生日,你不想要?”
苏文谦吸了吸鼻子,最后一点难过也消失殆尽。昏黄灯光下,他抬头看着池铁城,只看着他,像纯然无辜的动物,暖棕瞳仁覆着一层泪膜,湿而亮,随着每一次眨动在池铁城心上划开一道涟漪。
有某种暗流在空气中汹涌,丝弦绷紧,惊心动魄。池铁城捧住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吻下来。房间太安静,唇舌纠缠间有水声一圈一圈荡开,夹杂几声细细的呜咽。池铁城浑身发热,扣住苏文谦的手,很软,掌心有一点潮湿,但五指无比纵容地伸展开,在他手心弹拨,于是池铁城的手也滑下去,掠过脊背,按住腰肢,慢慢将人压进柔软的被褥中。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说这话时,池铁城的手指正绕着苏文谦的头发。他们从食髓知味到酣畅淋漓,终于一起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苏文谦枕着他手臂,呼出温热柔软的鼻息。
“哪样?”他怀里的人懒懒地扭了一下,明知故问。他嗓音沙哑,夜色中听来很缠绵。
池铁城不和他斗嘴。旧的关系已经打破,新的联系应当建立,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苏文谦,转眼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还未交出。伴侣关系是占有的范畴,池铁城有点疑惑,他们怎么本末倒置,到如今才真正确认彼此的归属?
两个人的体温把被窝焐得很暖,苏文谦等不到他说话,已经有些迷糊,打了个哈欠,把脸往他的颈窝埋了埋。
于是池铁城搂住他,不再思考。
第二天早上难免起得迟了。睁开眼之前,苏文谦先把手往另一侧摸一摸,床单是冷的,于是他很快清醒过来,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气。他起床洗漱,挪进厨房,看见许多一夜之间显形的器具,池铁城背对着他,还在摆弄面糊。
“醒了?”
苏文谦应了一声。腰椎还酸着,他干脆倚住门框,看池铁城忙碌而有序的背影。晨光和暖,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有器具刮擦的声音。
看了片刻,日影轻移,苏文谦才重新挑起话头,笑道,“君子远庖厨。”
池铁城手里还掂着一只蛋抽,回过头来,看见他这副歪歪斜斜的样子,眉毛高高扬起,想了想,又缓缓放下,眼神意有所指——你信我是君子?
苏文谦倏地脸热,但话已落地,他无处躲藏,只好偏过头笑,留下一个匀净的侧脸。
池铁城盯着看了一会儿,擦擦手,走到苏文谦身边,将一块巧克力抵住他的嘴唇。苏文谦看着他的眼睛,张嘴把它吞进去,舌尖一扫而过,池铁城顿了顿,捧住他的脸吻下去。
到达南京的当晚,是八月初的一个深夜,雨声如瀑,万物仿佛在黑暗的海中航行。
苏文谦一动不动地躺着,安全屋里的另一个呼吸声很轻,但非常规律,他犹豫片刻,静悄悄地爬起身。
他赤脚踩在地板上,一步、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去哪里?”
他一下子顿住:“……想去厕所。”
被褥窸窣作响,池铁城坐起身,不掩饰走过来的声响。耳边扑上一股热气,苏文谦知道是他笑了一下:“说谎。”
于是苏文谦也不再掩饰了——他们是彼此的半身,是子弹与撞针,知根知底尚不足以形容。他曾经想过,也许十四岁那年,他的魂灵确实像故居的砖瓦一样碎了,可是池铁城把他捞起来,拼合完好,铸成新的人格,从那一刻起,他的血脉中就埋下了池铁城给予的火。
“师哥,”他转过身来,很坦诚地说,“我有点害怕。”
外面的风雨声隆隆作响,雨珠折射来一点微渺的光亮,池铁城能看见苏文谦模糊的轮廓。他没有问,只是伸出手,给他一个拥抱。
“怕是好事。”池铁城的手掌搭住他的手腕,一呼一吸,传来源源不断的热,“但任务是第一位的——任何事都可以被当作任务,我必须去完成它。”
这样一个被风雨与世隔绝的夜里,苏文谦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笃信,不是,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任务,他想。但是在池铁城的臂弯里,两个人的心跳渐趋同一,他安静地回答,好。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他夜里的孩子气,池铁城清早起来的动静很大。苏文谦猛地睁开眼,又意识到这次“任务”他不必参加,于是长吁一口气,倒回床上,把头蒙住。
“文谦——阿谦?”
可消停不到片刻,池铁城又开始叫他,声声如催命,达到了不干狙击还可以立刻改行去叫早的程度。苏文谦绝望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一把掀了被角,探出头来。
池铁城就站在床边,衬衫袖口散着,掌心放着一对袖扣,眼巴巴地瞧他。
“你就非得用这个?”昨晚折腾到半夜才睡下,早上又被吵醒,苏文谦着实有点恼了。他嘴上抱怨,手上却自然而然地接过袖扣,跪坐起来,一抬手,池铁城就自觉伸出胳膊,让他把袖口依次扣好。
“下来点。”苏文谦上子弹似的给他理好衣袖,直起身子打量几眼,又对他招招手。
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池铁城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被人瞪了一眼才赶紧躬下身,由着苏文谦那双握枪持刀的手在咽喉要地摸摸碰碰,翻好衣领,又把领带结仔细正了正。
做完这一切,苏文谦才把屁股落回脚跟,左右看看,终于露出满意的笑,“行了,去吧。”
从池铁城的角度看过去,苏文谦刚从被窝钻出来,头顶还翘着几撮不老实的乱发,被子拥在腰间,每一寸褶皱都柔软,衬得他像只睡眼惺忪的小豹,只有歪着的睡衣领口透出几分遮不住的春光。
忽然间,什么局长站长好像又都不重要了,池铁城一把将人扑回床上,循着斜露出的半边领口一路连舔带啃,把锁骨、颈窝直到耳垂全都骚扰一遍,最后在喉结上不轻不重地吮了一口才肯罢休。
“疯子!”苏文谦仰在床上喘气,衣领彻底敞开了,露出精巧的锁骨和半弧胸肌。见池铁城还撑在上方目不转睛,他忍不住笑骂,“像个狗,还扑人。”
于是池铁城一鼓作气地落实了这个称呼,埋下头,在人嘴唇上又咬了一口。
清晨出门,与力行社的头狼一晤,池铁城再得自由,竟然已经到了中午。他从告解室出来,在教堂的长椅上,只有一位先生在低头看报。他看了几秒,不紧不慢地过去搭话,彬彬有礼:“先生,请问一下,现在是什么时间?”
报纸向下一折,露出苏文谦狡黠的笑脸。
他们从教堂肩并肩出来,苏文谦早上睡了回笼觉,来得急,没有吃池铁城温在厨房的早饭,饿得发慌,便买了一块糕边走边吃。等到了路口,两人站定,池铁城忽然叫他,“文谦。”
“嗯?”苏文谦低着头吃得专心致志,不知道池铁城正以怎样的目光注视他。
池铁城淡淡地说,“刚才在告解室里,神父给我讲了个故事,想跟你聊聊。”
旧约里讲,亚伯拉罕笃信上帝,可神仍想考验他,于是有一日,上帝吩咐他把唯一的爱子以撒献为燔祭,亚伯拉罕照做了。
苏文谦捏紧袋子,抬头盯住池铁城的眼睛。
“不过最后耶和华没有真的让亚伯拉罕杀死儿子。”
池铁城把故事讲完,面不改色地与他对视,"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他笑了笑,做了总结,又是开始,“你怎么想?”
苏文谦没有接话。他盯着池铁城,恍惚间以为从十四岁开始、本应没有尽头的相伴只是南柯一梦。池铁城耐心等着,久到几千几百万年那么长的时间里,四周车声人言如狂风卷过荒野,他们以眼神拷问彼此,谁也不说话。
“我不信神。”人潮涌来又退却,苏文谦终于回答。米糕太甜,齁得他嗓子有些哑。
“刚出教堂你就说这种话。”池铁城笑起来,但不依不饶,“就是个故事,我问问你的想法。”
“我没有什么想法。”苏文谦语气很冷,别过头不肯看他,心口似有岩浆涌动。
“别这么严肃。”池铁城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转回来,“我只是好奇,易地而处,你献还是不献?”
苏文谦瞪住他,表情非常不善,腮帮鼓起,一字一顿,“不如让这样的神消失。”
池铁城愣了一秒,放开他,开始大笑,“果然是我的阿谦。”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苏文谦面无表情地站着,等了一会儿,池铁城还笑个不停,而路过的人或明或暗地对他们致以注目礼,这太荒唐。
于是苏文谦拽住池铁城的小臂,把他拖到另一条小巷里,边走边问:“这就是他们对你的测试?”
四下无人,池铁城侧过头看他,只是微笑。
“你怎么说?”苏文谦强压住情绪,低声问他。
“我说,父亲既然追随上帝,儿子不管是否同样虔诚,至少敬爱父亲。”池铁城攥住他的手,一根一根焐热冰凉的手指,“神如果提出这样的测试,也该考虑到,或许他最终失去的会是两个信徒。”
这话乍一听不卑不亢,其实已经很露锋芒。“他们这就同意了?”苏文谦吃了一惊,立刻将池铁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池铁城笑起来,拍拍他肩膀,“没有事。”
苏文谦还有几分惊疑,但池铁城落在他肩头的手稳而暖,把他心里的波澜一一熨平。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回答池铁城时的表现,那样七情上脸,原来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有点恼火,还掺杂了一些说不清的羞赧,“为什么要试我?”
“什么叫试,都说了只是确认一下你的想法,我答的和你答的难道不是异曲同工?”池铁城看他一眼,面色如常,眼里却有笑意,“我还能不知道你?”
他没有告诉苏文谦,当时戴笠问了许多他对时局的观点,对华东局势、对陶德曼的看法,甚至隐晦地提及了北面、乃至更北方的红色,除此之外,还问了他另一个问题。那个人在告解室的另一侧听完他的回答,沉默了很有一会儿,问道,世人如同神放牧的羔羊,这个混乱的世道吞噬一切,无数人前赴后继、以命相填,献上自己,也献上父母、手足、子女。既然谁的生命都能被奉上祭坛,补这块天裂,为什么唯独他的兄弟不能?
凭什么唯独他的兄弟不能?
池铁城有些莫名其妙。其实他不太能理解献祭的意义,只知道不够重要是放弃的唯一理由。因此他回答得非常快,理所当然到了简直蛮不讲理的地步:因为苏文谦不是谁的羔羊,他的命只属于我。
苏文谦对他的小小隐瞒一无所知,只是放松地微笑起来,眉眼温存,为他有了正式的身份和军职而高兴。笑着笑着,他忽然脸色一肃,像模像样地对池铁城敬了个军礼:“池先生,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搭档了。”他不信任何党派,不信一切过于邈远的理想化的事物,正如他也不信仰宗教。狙击手只相信手中的武器,可他们互为彼此的枪,因此池铁城知道,苏文谦的礼,无论什么形式,都只是敬他。
礼毕,苏文谦又递出右手,这次自然无比,是两个人多年来的熟稔模样,“我的枪在,你就在,除非我死,否则我们俩,来日方长。”
见池铁城没有握上来,他还催促地晃了晃。
一霎那的吃惊之后,池铁城也笑了,随即攥住苏文谦的手。两个人的掌中有同样的枪茧,每一次粗粝的触碰都彰示着绝无相容的可能,却又好像在彼此不断的摩擦中生出力来,将两只年轻的、即将搅动血与火的手紧紧相连。
池铁城望着苏文谦,青年在他身边长到二十岁上,曾经稚嫩的面容如今已经意气风发,眼底却总有含而不露的沉稳坚强。这世道风起云涌,未来的命运仍在万花筒中旋转不定,他们将会走到哪一步、是否真有一日将面对彼此的生死,他尚不能知晓,却并不担忧。他一直不喜欢说“除非”、“一旦”,狙击手只追求弹无虚发的结果,此刻却终于品出其中的坚忍来。
于是他再次攥紧苏文谦的手:“好,阿谦,我们来日方长。”
这是他们回到祖国的第一个秋天,阴云压城,雨幕如织。池铁城心里清楚,从此后,十年、二十年,这阴暗恐怕都将是他们人生的底色。世道艰辛,硝烟炮火的世界里没有太阳,两个人一起,却足以燃起火焰,相守相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