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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歌谣(Acoustic Version)

作者 : 野兔栖息之地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众神的三角力量2 林克 , 拉维奥

状态 已完结

98 1 2021-9-20 18:01
导读
基于英雄模式的if线遐想

想用一首歌来伴着你的牛奶吗?


-



一本记事簿掉了下来,掸起一地积灰,内页朝上摊开。

凭着天灵盖生疼的条件反射,林克自然将其与小海螺、小精灵、苹果和炸弹联系到了一块——适才他闯进(强行制造的)空屋后门,迎着拱顶的木隔板磕了脑袋,本子就是这么被撞下来的——在冒险的这一阶段,种种疑惑与勇者如影随形,比如他不知道穿着天马靴该如何刹闸、炸弹为什么会藏进树冠、海螺妈妈是怎么弄丢了整整一百个孩子;眼下的状况同样令人费解:究竟什么样的人会出于什么理由把记事簿扔上隔板,并且——他从左到右扫视一圈——把所有家具在地板中央码成一排。

他毫无头绪,脑袋里只有晃晃荡荡的余震,和一点点发自本能的好奇。

他拾起本子,从最末一页往前翻,在阅读那些文字的时候,还不曾想到此举会给今后的命运带来何等改变。


那大概是本日记,写得十分简短,甚至笼统,可能出自任何一个背井离乡的洛拉尔难民之手,但若就“受骗”“魔力”“必须阻止”等等字眼稍加揣摩,并与近来的亲身经历联合考虑,事情就显得不一般了。林克合上日记,印在封皮的巨大图案像天意般撞进眼睛:一只紫色兔头。

他记得有人曾再三强调,说这是一个申请过专利的专属的身份认证,也就是……


“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拉维奥的商标!”


飓风从一座房子刮向另一座,到了商人的头顶又平添一道足以掀开大地的沉雷(至少掀开了他的兔子头套)。拉维奥抱着日记本,慌不择词地替自己辩白,他的声音蹭着喉咙,在整个房间如陪审团的逼视中愈发没有底气。

“……所以,所以……所以,”他连说了许多个所以,在每个停顿处扼制着哭泣,“我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他觉得眼泪真要淌出来了,相较于害怕,更直接的原因是顺着窗户照进室内的海拉尔阳光,那对于一个刚摘掉头套的洛拉尔人实在残忍。他的散瞳被折磨得又痛又痒以至眯紧了眼皮,并以这种饱含痛苦的目光朝林克偷瞄了一下,后者仍旧绷着腮帮,明火执仗地坐在陈列道具的长桌上——商店老板头一次不敢勒令他赶紧下来——固执地瞪着自家大门。

“毕竟我只是一个,胆小,胆小鬼……”

“准确来讲,你是一个骗子。”

“可我……”拉维奥闭上嘴巴,又打开,“我没有骗你,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所有的——”

“如果你打算说,早就会说了!”

这倒是真的。拉维奥很惊讶对方竟是在盛怒之下反倒会变聪明的类型。

“……对不起。”

林克看了商人一眼,后者立刻垂下脑袋,展现着毫无必要的恐惧。其实林克并不生气,至少在拉维奥承认一切之后,他已经不生气了。现在,他感受到的是某种更低落、更失望的情绪。

“我以为你是朋友……”他冷冷地说,“你是站在希尔达公主那边的吗,她和尤加是一伙的?”

“是,但也不是……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原因,整件事太复杂了。”

“我看上去像个笨蛋吗?”

这话把商人噎住了,他选择略过不答。

“刚刚提到的只是一部分。”拉维奥耐下性子,决定不再试探——事情再次发展到了这等局面: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摊开全部的诚意,详细叙述了不久前发生在洛拉尔的一系列矛盾、风波,包括他本人在整桩事件中的尴尬处境;接着,他花费更多口舌对自己的观点加以论证,强调最多的就是希尔达公主遭哄骗的事实。

“现在你了解了受骗的滋味,其实希尔达公主和勇者君是差不多的情况……”

“而她碰巧也在利用我。”

“很遗憾,是这样。但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我们?”

“不管怎样,尤加是我们的威胁,海拉尔和洛拉尔。还有七位贤者,”拉维奥抬起头,努力正视林克的眼睛,“他们需要你的帮助。在这一点上,公主没有骗你。”

林克审视着对方。

“那你呢?”

“我……”

“你会瞒着我直到最后,对吗?如果我没有看到日记。”

“我……我没法做到什么,只能尽力帮你,用道具……我必须让你打败尤加!”

“然后呢?”

“你是指?”

“海拉尔的三角之力。”林克说,“如果希尔达公主要夺走……”

“她不会的。”

“你怎么能保证——”

“她做不到!”拉维奥扑倒在地,显得坚决而冲动,“因为你会阻止!你不会让它发生的不是吗?对公主殿下,我只想拜托一件事——”商人抬起脸,又迅速磕了两个头,“请不要伤害公主!希尔达公主——”

“我……不用你说!”林克急忙打断了这番陈情,他已经感到不自在了,“我又不是强盗!”他从桌上跳下来,捞起地上的剑和盾,郁闷地跨向大门,“再说,我现在根本进不去你们的城堡,说这些还太早了……”

“嗯,另外——”

“什么?”

“不要打草惊蛇。”

林克茫然地看着他。

“你说过,在洛拉尔她会跟你远程对话。不要和她对质,因为——”

“我知道。我不会的。”

“以及……”

林克再次准备离开,又再次被叫住了,他烦躁地转过身。

“时间紧迫,拉维奥,一次说完。”

“呃,最后一句。”商人紧张地搓着双手,“我……我还能继续在这开店吗?”

林克故意沉默了一阵,仿佛端着不小的架子,背地里却为自己的粗心吃惊不已:这场突发庭审居然遗漏了最重要的环节。考虑到商人履历上不光彩的一笔,照理说,林克有权单方面终止合作。他的视线在拉维奥的脸上游移片刻。

“我无所谓。”最后,他做出权衡。

他抬抬左手,腕上的金属饰物在商人眼前掠过一道反光。

“你也不是没帮过忙,正好扯平了。”

“呜,勇者君……”

“但是你如果再敢耍心眼——”

“我不会!”

“发誓?”

“发誓!”

“也没有隐瞒。”

“没有!”

“那就成交。”

这事就此了结了。林克揣着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情跨出门槛。他没提卢比返还或终生折扣这一类赔偿诉求。他没有提,不是因为忘了,而是有点心虚。他想,既然要求别人开诚布公,那最好自己也以身作则。

“顺便,”勇者最后一次回头,“我在你家后墙炸了一个窟窿。”

说罢,他拍上门扬长而去,留下商人久久愣住。



自那之后,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数日,以初步达成的一致意见为基础,遵循着一式两份的和平条约:林克照常逡巡在洛拉尔各地,闷头办事,不打草惊蛇;拉维奥继续经营商店,屋顶仍然挂着兔子招牌,但大部分时候,当林克回到家,迎接他的却不再是兔子。他的商人同伴还是那一位,套着长袍、活蹦乱跳,可是完全换了脑袋:黑发、圆脸、表情丰富;连同打招呼的声音也一并褪去表演成分,变得非常……普通。一个普通的男孩。这恰好是林克最难适应的部分:他突然跟另一个男孩住到了一块。

“欢迎,勇者君!”

当拉维奥摇摇晃晃地迎向门口,林克总为不知道把眼神往哪放而犯愁。

他还记得拉维奥摘下头套时说的话(偏着脑袋,一副任人打量的姿势):“如你所见,我和你是一样的……”可时至今日,林克仍没看出那家伙有哪里和自己一样。也许吧,他们差不多高,好像也差不多大,但除此之外尽是相反的特征,哪怕住在同一屋檐下都干着迥异的行当。就林克而言(不得不承认),他偶尔还是会本能地排斥这样一个洛拉尔人的存在,他不想有另一个家伙处处跟自己对着干。

“勇者君,怎么不进来呀?”

“又没地方可以坐……”

……关于家里的摆设,还没找拉维奥算过账呢。

擅自拆除了房子里的一切居家设施,还不许人坐在道具陈列架上;钱袋不让碰(他发誓他真的没想碰);大师剑必须收回剑鞘,最好所有武器道具全都放在厨房寄存,因为白雀和她的主人都会害怕(可见商人明确知道自己讨打)。

林克原以为日记风波已经告一段落,但现在看来,它只是一个不幸的开头。他活了十来年,从没像现在这样深陷青春期阴暗情绪的泥沼。首先,他发现自己涨了脾气:微不足道的麻烦接踵而来,忍着也不是,发火也不行,毕竟这就是集体生活,并不是每一样琐事都值得写进合同,再用卢比算清。不知不觉间,他把矛头悄悄对准了室友——都怪拉维奥的反省态度消失得那么快,这不公平!——每次回到家,看见拉维奥亮出泰然自若的神色,一股酸溜溜的感觉便挥之不去。林克常常难以遏制用力揪扯拉维奥的耳朵的冲动,可惜那家伙已经不怎么戴兔头帽子了——这是另一个让他慌乱的事实:从小到大都耿直善良的自己,如今竟萌生了欺负人的念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林克断然想道。这对他们两个都没好处。从最后几页日记的内容来看,没准另一个世界的勇者也想回家呢。一定是这样,拉维奥待在这里仅仅是生活所迫……

会有那样的方法吗?把归零的魔力补满,让商人哪来的回哪去。

想着这件事,他破天荒地失眠了。



“我失眠了一整晚!”

隔天早上,当拉维奥一个箭步冲上床,双手按在林克的枕头两侧,大声宣布这句话时,还没完全醒转的勇者直接宕机了:“这么巧吗我也是”和“你快给我下去”交织着冲上喉头,相互扭打直至变成了全然的呆滞。他楞着听完了对方的一长串讲解,勉强弄懂了大致意思:现在店里的道具不但可以租用,也能直接买下来了……

“我失眠一整晚,构思着该用什么方法报答勇者君的收留之恩,于是这个好主意就冒了出来!”商人最终放过了林克的被窝,因为他要开始啪叽啪叽左右蹦跳了:“怎么样、想不想立刻体验、拉维奥的、超值回馈?”

“用更多卢比?”

“那当然!……我是说……第一次可以给你打对折!”

“我就知道。让开,我要把床竖起来。”



结果,林克那天没买任何东西。

他不是故意扫拉维奥的兴——粗略算来,手头的卢比应该够得上一副弓箭和一颗永久性炸弹的开销——但,真有必要这么早就大手笔挥霍钱财吗?也许是睡眠不足,抑或是其他原因,他考虑问题总带点迟疑。

这种迟疑只伴了他走下坡道、钻过壁缝的短短一瞬,此后便再没余裕去思考什么,新的战争开始了。

在海拉尔的另一面,黑暗国度招呼他的方式还是老样子,怪物们的狂欢不分地点也不论昼夜,从拉维奥的空屋一路向西全无消停。

这是一个潮湿、阴沉又倒霉的日子:出门三分钟,天降暴雨,五分钟后,他生命垂危。对此,林克只想用运气来解释。沼泽畔的小径湿滑难当,完全摧毁了他本就不太稳当的闪避步法,而无毛乌鸦俯冲下来的时候他压根就忘了自己还带着盾,任凭那猛禽在肩上撕出一道口子。

这只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小型失误,甚至不怎么疼——他宽慰自己——可体力告急的不祥感觉仍是阵阵袭来。前往盗贼村的土路被无尽地拉长,两侧的灰色郊野一成不变,他在赶路,又好像一步都没挪。那道伤口,缓慢地、由表及里蚕食着他的意识,当林克察觉到事态的严峻程度时,他的双腿已无法站稳;大雨敲在眼皮,像铅一般重;敲上大师剑,剑柄就在手心里不住地滑脱。

他不愿承认自己会败给区区一只乌鸦。事实上,他的确还撑得住。林克谨慎地退到路边,扶着墙往前推进,他打量周围,强制保持清醒,“不要紧,”他说出声给自己听,“我现在离墙很近……”

过了半晌,雨幕里传来模模糊糊的歌声,伴着陶笛和曼陀林,还有马车疾驰的巨响。那歌手的嗓子令人绝望,乐器也奏得马马虎虎,但遭不住整支乐队兴致高昂;车夫时不时地抡着鞭子,衬一句咆哮的和声。他们醉醺醺地一路制造噪音,由远及近,掠过林克时,鼓手暂停敲打,朝他抛了一个口哨,“小朋友,一个人去盗贼村吗,要不要捎你一程?”“当心!哪来的小朋友?”另一个盗贼打扮的女孩嚷道,“你没看他手里拿着什么!”女孩抱着一坨黑布包裹的东西,她抬手往远处指去——“这一路我看到好几具怪物尸体!是你干的吗?”——那怀里的东西露出一角,画框的一角。

盗贼们齐声大笑,马车哐哐当当地跑远了。林克继续赶路。

他暗自决心,要让那群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靠着就地取材的本领砍下止血药草,撑过一段缓慢迂回的壁上跋涉,抵达盗贼之村时,麻痹症状已大抵恢复。

这座村庄坐落在荒野的尽头,北临大裂谷,日以继夜沐浴着的狂风。村口驿站散发着熟悉的马粪味,远处也照旧飘着醉汉和旅行者的歌声。盗贼们酷爱音乐,自打昨天第一次来,林克就深有体会:为了对上基地守卫的暗号,他不得不把整个村子逛上一遍,靠着道听途说的情报拼出一首完整的歌谣。可当他开嗓完毕,守卫却不认账了:“真是好嗓子……可我要下班了!下班还要替身有什么用?明天早点来,算你欠我的!”……所以他今天不得不再唱一遍,再一次,从戴着面具、游魂般的村民之间穿过,绕到风见鸡广场的北部。“现在,只有怪物能拯救我们……”布道者震声高呼。林克在基地入口驻足听了一会儿,感觉很不舒服。他发现了,怪物们的确不会攻击戴面具的人,它们在村子里霸道横行,盗贼却只有遮住面孔才能苟且偷生。

他冒着极大风险潜入的,正是这群盗贼的命脉之所。

希尔达公主说,一名贤者的画像藏匿在此。这一点在刚刚那辆马车上已经得到了印证。

贤者的画像对尤加极为重要,盗贼基地却没布置太多人手。林克探索了最初几个房间,带着几分疑虑。自碰过几个开关、吃了几次陷阱之后,他渐渐明白了,这座要塞自有天罗地网,比好吃懒做的盗贼棘手多了。

林克没能进入基地的深处。看样子他明天还得来给那位蓝头发守卫替班(也许一直替到他失去饭碗)。他拽着方才打倒的巨兽的獠牙,将尸体往狱卒寝室拖去(说来残忍,他正是从这头巨兽的腰间抢来的房间钥匙),这趟善后费了好大周折,现在他终于肯承认了,作为勇者——不单单是运气的问题——他的确不太够格。与洛拉尔大型怪物的首次照面令他意识到这一点。节奏错乱,意识迟钝,剑术更是业余,盾牌……还不会用。怪物随便扬起一巴掌就能对他造成致命伤,之所以能捡回一条命,全靠手腕上的秘密。每次都是这样。他不甘心,但抵达下一道门前还是悻悻松开了把手。

肩部的灼痛愈演愈烈。洛拉尔乌鸦的破坏力远远超出一般乌鸦的范畴,可洛拉尔的草药却治标不治本,草药从始至终都没发挥任何效果,最初的麻痹症状只是被逐渐肆虐的痛感给抵消了。林克藏好怪物尸体,用脚把门带上,背靠着墙狂喘不止。回去吧。他想。至少,节约点,活着回去。

反正也不是毫无收获。

林克摸摸衣袋,确认瓶装紫药水还躺在里面。若不是碰巧捡到这东西,他不确定还会不会记得昨晚的小小失眠。

盗贼基地之外,大雨已经止歇,但天色仍旧阴沉。林克抓着扫帚长柄滑翔在洛拉尔的上空,这姿势无异给伤口撒盐,但伤口只要涂上药粉就能愈合。与心头的重担相比,身体所受的苦难并不算什么——为了尽快回家,他第一次尝试在洛拉尔召唤扫帚,熟悉的事物出现在陌生国度,彷如一位忠诚老友,为他的心腾起了瞬间火焰,瞬间,在它被另一场阵雨浇透之前——艾琳,他的专属驾驶员已经不在了。这趟行程安静得令人难过。

风将身体吹得摇摇晃晃,吹得意识飘飘忽忽,每到难得放空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不久前的日子,那些他还没习惯双腿悬空的日子,因为忍不住大呼小叫而被艾琳嘲笑的日子……还有休息日,铁匠铺的休息日,古里喜欢前往南方森林的深处,一待就是一整天。太阳落山前,林克常被指派去接弟弟回来。他从不介意顺着着古里的性子稍稍逗留一会,听听鸟儿的啁啾,寻找狐狸或松鼠在灌木丛中飞蹿的身影,他知道古里为什么喜欢这里。而现在,他只能看到几只秃鹫,展开宽大的翅膀,在歌唱的盗贼头顶伴以凄厉鸣声。盗贼们很会唱歌,但林克听过更好的:远东的瀑布之国曾为他奏响庄严的四重唱,就在他归还那颗弥足珍贵的宝石之际。卓拉女王赐给他一副脚蹼,他做梦都没想过有天能像鱼一样用双手拍打波浪,在连贯整个东部的河道中畅游,如果水域足够安全,他还可以躺在水面,忙里偷闲地看会儿星星……

他不曾想过自己会过上如此奔忙的生活,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足迹遍布海拉尔大地。天降大任做个英雄,这等幸运谁不愿承蒙?在幽灵的指引下,踩着数百年来无人踏过的秘径,深入迷途森林,前往圣剑台座……如果那份喜悦能延续下去该多好,如果灾难晚一点降临,他的朋友、他尊敬的人、他的亲人不被夺去,如果迷途森林之外的矿工之家仍能点亮一星灯火,他或许还能保留一丁点成为勇者的美好回忆。

钻进岩壁,经过一段隧道,世界翻转。洛拉尔的怪物战吼变成了蛐蛐和山雀的合奏。雪白的新月照耀斜坡,他家里的灯也亮着,透过窗户把一小片草地染成金黄色。

“欢迎光临!”“我回来了。”

此后的日子,这座房子里常常发生类似的对峙,合同双方不知不觉学会了以独特措辞来宣告各自的领地权。

寄存武器之前,林克从兜里掏出小药瓶,扔给商人。

“魔力药剂……”

“你可以尝尝看,”林克挤进黑洞洞的厨房深处,边卸肩带边喊,“说不定这样你就能回洛拉尔了!”

“什么——”

“我说——”

接下去的话被一串不祥的噪声打断。商人冲进厨房,一把抓住林克的肩膀——这比怪物的撕咬更加伤人,因为前一秒勇者才把盾牌放在地上——两人同时发出震天惨叫。拉维奥显然也摸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伤口,他脸色煞白,几乎把附近的一小团空气都点亮了。

“对、对不起!”商人双手弹开,把自己噗通一声砸在地上,再一次。厨房里疏于打扫的水泥地可不像地毯那么美味,这行径短暂地吓跑了林克的疼痛、乏力,以及耳鸣。

“拉维奥!你在干什么?”

“因为……唔,因为我弄伤了你!”

“……你开玩笑吗?”

“而且,而且……我,我抬高了价格?”

“这……你要降价的话我没意见。”

“拜托了,勇者君!”商人忙不迭地咆哮,“拉维奥不是骗子!第一次真的是半价!要是,要是你坚持,或许,第二次八折——”

“等等……为什么变成了讨价?我们刚刚是在说……”林克的脑袋又在嗡嗡响了。“要不你先起来?”

“我敢打赌拉维奥能派上用场!而,而且,拉维奥只能在这派上用场,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洛拉尔,我,我不敢……你可以按你意思再添几条合同条款!只要,只要在保证不虐待我并且我承担得起的情况下让我留在这里开店——”

“你听人把话说完!”林克被自己的吼声吓了一跳,拉维奥也是。可怜的哀嚎即刻凝固了。一时间,厨房里鸦雀无声。

林克必须赶紧打住这单方面受揣度的局面,他有预感,拉维奥很快就要把他描述成某种流氓村霸甚至土豪劣绅一类的人物了,但他才不是……他不想承认自己确实打过一些有损情分的主意,和商人打他腰包的主意差不多,甚至发生在同一个夜晚。“我……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回去。”林克别扭地续道,没忘给“随时”二字加上重音。他担心那个不由分说就趴在地上的家伙不够聪明,又补充,“如果你愿意的话。总之有总比没有好,我是这么想的。”气氛渐渐平静下来。林克摘掉帽子摸索墙上的挂钩,可怎么都找不到,他索性拎起防风灯,一道小范围的光线扫过商人的脸,一颗亮晶晶的水滴正好越过他的下眼睑滑下来。

现在哭也未免太迟钝了。这个发现让林克傻在原地,一个怪诞的念头掉进脑海:拉维奥真的来自那个洛拉尔吗?

“所以,拉维奥还是可以继续、卖……”

行吧,他确实是洛拉尔人,最地道的那一类。

“劝你不要每天都问一遍,我可不保证什么时候会反悔……”

商人慢吞吞地爬起来,连同那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动着歪脑筋的表情也爬回了脸上,而他的眼泪、他的示弱态度——一如既往——消失得非常迅速,且彻底。

林克疲惫地踱回客厅,拉维奥跟了上去,就像以往做导购时那样殷勤。在灯光下,林克指责他的鼻尖黑乎乎的,拉维奥低下头,发现围巾和袍子也沾满了厨房的煤灰。浑身脏兮兮或许是勇者的家常便饭,但绝不是商人的美德,所以很可惜,今天不得不打烊了。

平原晚夏,微风徐吹。拉维奥将洗净的袍子挂在苹果树的枝丫上,好像商人身份也暂时离开了他:兔子耳朵散着淡淡的肥皂味,紫色的下摆轻轻摇晃。

一个不经营商店,只是呆呆站在那儿的拉维奥,让他想起了洛拉尔的公主近侍,那个不久前的自己。他的右手在裤袋里稍稍卷起,握着那瓶紫色魔药。直到现在,他仍不敢相信渺茫的归期已成了可行的现实,那意味着一切结束之后,他的公主不必独自承受复兴之梦的破灭了。林克一定想不到,仅凭这一点,他就一跃成了被商人供奉在心尖上的大恩人。现在,勇者还想不到那么远,他正蹲在小屋角落的橱柜前,专心致志地翻腾药箱。

拉维奥进屋时,林克的膝边躺着一堆棕色小瓶、绷带卷、伤药、用牛皮纸包裹的草木灰……最后,一个盛装草药粉的陶罐被捧了出来。

“我在洛拉尔也找到了这种草,但一点都不好用,抹上去越来越痛……”林克哀怨地嘟囔着。

拉维奥凑近罐口嗅了嗅,也闻到了某种熟识的微苦气味。

“是什么东西把你弄伤的,秃鹫,还是乌鸦?”

“……乌鸦,没毛的,头上有角。”林克用一只手比比划划。

“果然是这样……你中毒了,我猜你已经尝过那种麻痹滋味了。”

在海拉尔,林克可从没听过什么有毒乌鸦,他打从心里怀疑这种说法。

“这种植物提炼的药粉可以解毒,”拉维奥说,“它能回复你的知觉,但这样的话伤口就会很痛,你还得再用点止痛——”

“你在说什么,拉维奥,这种草就是止痛药。”

“不可能,它是解毒的,这可是常识!”

“没错,常识!三岁小孩都知道。”

“……你确定我们指的是同一种东西吗?”

“非常确定!它们长得完全一样——”

这种矛盾的说法倒也冲击了拉维奥的认知,他呆呆地看着林克,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块,不约而同地现出顿悟神色。

林克不再吭声了,他把衣领往肩头一拉,开始给伤口涂药:海拉尔版本,镇痛功效。拉维奥识趣地安静了一阵,他忽然觉得勇者君像只受了委屈而不断舔毛的姜黄色野猫。

“这两个世界,表面一样的东西实际上可能完全相反,我一直觉得很有趣……”

“我可不觉得有趣!呜啊、痛……”

这一天在有关伤口、怪物和药草的情报交换中滑向尾声。灯火熄灭,拉维奥缩在他那(就地铺而言)相当豪华的旅行帐篷中。经过一次失眠、一个分文未挣的工作日外加一个有惊无险的晚上,他已经累得眼皮打架了。拉维奥把药剂瓶放在枕头下面,仍然宝贝地握在手心,魔法的奇香引着他一寸寸滑入美梦。在梦的边缘,他看见返乡的班车呼啸驶过,但并不急着搭上。那至少也得是勇者君把尤加干掉以后的事。拉维奥晕乎乎地想。因为,只要尤加还活着,他待在洛拉尔、待在希尔达公主的身边,就势必如坐针毡。天知道那种日子他早就受够了。

隔壁的被窝率先传出鼾声,听起来极富感染力。看来今晚,谁都不必再失眠了。

拉维奥翻身躺平,一句慢悠悠的梦话从他的嘴巴里飘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敞开……钱袋……”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勇者和商人自发组建了一种团结经济合作社。理论上他们打的是一场共同的战争,林克指挥军队,拉维奥提供军火,然而在交易细则方面他们仍旧不停地产生纠纷,这主要归咎于——拉维奥坚持——林克天生的坏脾气。

“树上的什么?小海螺?摇摇树干不行吗?”
“摇不下来!”林克捂着脑门,“你不知道它们有多黏!”
“我收拾仓库的时候找到一个摘果钳,如果租的话,只要……”
“太长了不好带!——而且那是我家的东西!”

木门咣当关上,勇者冲了出去;不出片刻,白雀紧随其后——带回一堆道具。

“这次是什么?”
白雀盘旋出一道螺旋状轨迹。
“呃,莱克莱克?!”
拉维奥的心碎了。

十分钟后,勇者拖着沉重的步子推门进屋,商人小心翼翼地追视着他。

“别提那个了,”林克嘶哑地说道,“我被抢光了所有卢比。”他靠墙瘫坐下来,陷入良久的思忖。“也许……也许,我不该依赖道具。”他面色阴沉,“勇者的标配只有大师剑和海利亚盾,每一个故事都是这么描述的……”

“别轻易相信故事!”拉维奥吓坏了,“为了省事,吟游诗人们才不会把回旋镖跟链枪写进去,在这一点上我们洛拉尔的纪实文学就更出色:每一个勇者的标配,都是一个装满道具的大网袋——”

“你不过是想挣卢比才这么说!”

“那倒不假,但拉维奥也是为了勇者君好!你会发现这两项根本就不冲突!”

“现在冲突了。”林克站起来,“总之我决定试一试。只用剑。”

门又关上了。

拉维奥扶额而叹。“我觉得他被折腾傻了,在这种难度下还要继续给自己找麻烦。”

白雀也发出遗憾的低鸣。

这一次林克坚持了挺久,至少给拉维奥留下了想出新的宣传标语的时间。

“欢迎光临……哎呀,真够呛!你还是不打算做点什么吗?租赁可以终身享有,买下就能带进坟墓——”

“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进教堂旁边的坟墓?”

通常而言,争吵都是这样开始的:首先要有一个易燃物(毫无疑问,就是林克本人),把他丢在一个极易崩溃的环境下(经历一次又一次惨败),最后,商人毫无同情心的笑话就是引爆炸弹的最后一环。

“你的近战技术……不能说很坏,但弓箭绝对能让游戏更简单!”
“拉维奥,这不是游戏。”
“当然不是,但我们还是可以让它变有趣。”
“怎么有趣?”
“既然困难无法避免,如果是我,”拉维奥昂起脑袋,“就会选择用卢比来换取一些可以显著提高战斗效率的东西,把战斗的困难变成收集卢比的困难——”

他无懈可击的理论断送在轰然的关门声中。回过神来,屋里再次只剩下自己。拉维奥沉醉演讲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林克逐渐憋红的脸,但他还是有所察觉:勇者君又生气了。

商人一向充足的耐心也快见底了。为了巴结未来一段时期最重要的客户他可以说使尽了浑身解数,这些笑话原本都是精心编来哄林克转移注意力的,然而就结果来看,他好像只是把林克固有的怒火转移到了自己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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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拉尔,林克雷厉风行地赶路,表情的凶狠程度跟山坡上朝他丢炸弹的西诺克斯差不多。“拉维奥那个混蛋,尽会说风凉话。他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他的蜜蜂伙伴一面充当听众、一面向怪物发起孜孜不倦的蛰咬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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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这些笑话在洛拉尔很受欢迎,大家听完会很高兴买更多东西!”拉维奥焦虑地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白雀扑着翅膀,助兴般地打抱不平。
“……不过我以前很少接触他这个年纪的客人,难道勇者君恰好不吃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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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我搬过来住算了!”
几经波折后,林克再次路过空屋。一只莫力布林在此埋伏。
“……但是我得把床和被子一起变成壁画……洛拉尔有像样的家具店吗?”他朝怪物递去一招,“最好便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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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白雀,他是个假一赔十的直肠子,不拿出和蔼可亲的态度,他就不会发觉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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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凭什么!把我的房子送给拉维奥,自己住进这种墙壁大开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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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和他针锋相对没有好处。这类客户就像猫咪,要顺毛抚摸它才乐意给你打声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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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里很容易失守,我可不想在睡觉的时候突然传送回家,让那家伙看扁——”

过多的走神使他错失了格挡的良机,莫力布林的枪支顺着大师剑下滑,连着衣服戳烂了他的侧腰。这道伤落得并不风光,却分外张扬执拗,此后一生都留在了林克的身上。这一刻,所有情绪都跟着肢体一并摇晃下坠。也许是该做点什么了。被黑暗吞没之前,这是他能捉住的最后一缕意识。

林克昏迷了很久,醒来时记忆出现了大片断层。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记不得是如何从洛拉尔的战场回到了家,他管这种现象叫做传送。林克在枕头上侧过脸,看见一旁地板上放着装过红药水的空瓶子——红药水,可以解毒并回复少许体力,效果温和,适合未成年人及体质虚弱者。它比药草昂贵不少,但是用拉维奥的话说,性价比才是最关键的——他最近刚刚入门药水,得再过一阵子才会明白所谓传送也不过是回复药的副作用。

拉维奥捞起空瓶,拿进厨房涮洗。听到水流拍打水槽的声音,林克才意识到家里安静得出奇。

“好多了吗?”商人带着干净瓶子再次现身,口气是一贯的开朗。他把擦干的瓶子丢进地上的勇者背包。“建议你把它带在身上,装一只小精灵……你见过小精灵吗?它们就像免费的红药水,会在你濒死的时候自动救命,”他比了一个飞来飞去的小精灵手势,“对你的冒险有好处。”

林克从床上爬起来,尽管动作很慢,太阳穴的阵痛依然肆虐着袭来。他没弄懂拉维奥在说什么,这可不像那家伙会说的话,搞不好现在还是在做梦……

拉维奥在床边席地坐下。“看起来今天的小英雄过得不太顺,你想不想聊聊天?”

“……没什么好聊的。”林克摸着鼻梁,“我也不是什么小英雄,半吊子罢了。”他半真诚、半懊恼地喃喃着,几乎在故意引诱商人说出那些推销的台词,但没能得逞。

拉维奥思考了一会。

“你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多聊聊天呢,关于交易之外的话题……”

“噫……你还会反思吗?”真不得了……

“只是不想一直和你吵架啦。”都是勇者君一个人在跳脚!

“嗯,其实,我也……”

“你的主战场换成了洛拉尔,碰巧拉维奥很熟悉那个地方。”商人扑向林克的背包,熟门熟路地掏出地图。“我大概能凭记忆标出几个小精灵洞窟……”他端端正正地坐回来,在那张巨幅牛皮纸上来回寻视,拿鹅毛笔圈了几个位置,再把整张地图翻过来举给林克:“但是你只有一个瓶子,得省着点用。”

林克定定地看着地图,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视线几乎没有着落,直到它们越过极北的死亡山脉、越过纸张泛黄破损的边框,跟拉维奥的眼睛交汇。

“……其实,”他下定决心,“其实我今天也想过……做点改变。”

“比如?”

“比如……你最好保证,第一次确实是半价对吧?”

拉维奥拼尽全力才没让表情变得露骨——他的心脏在胸中雀跃,那是一种突如而来的欣喜,一种营销战略奏效的成就感,可与此同时,他又大觉扫兴——怎么这么容易,太容易了!笨蛋勇者君,大笨蛋!——他用同样坚定的意志扼住了这一句,被压抑的欲望即刻化为雄心,他发誓从今天起要攒够足足九句笨蛋,等退休那天再一口气喊完。

拉维奥放下地图,热情地搓起双手。

“你想买哪个?第一次最好来点仪式感,走过去按个A吧!”



林克将首次正式消费献给了链枪。拉维奥告诉他这东西的实用程度“将远远超过你的想象”;论价格也值得“用一张优惠券来占点便宜”。为了长远利益,商人拿出了他性格里的全部慷慨——除了偶尔的购物建议,还不时附赠零零散散的洛拉尔生存冒险指南——这项软服务奏效了。某一天,当林克回家后快活地宣称“你在地图上标的小精灵洞窟一个都没弄错”之后,拉维奥就知道自己扳回了半座城池,他听着愈发悠长的卢比进账声,感到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朝着明朗的方向发展。

和钱袋一同敞开的,是勇者的话匣子。

林克在盗贼基地度过了惊心动魄的数日,每天都以口述日记的形式作结。他详尽描述了监狱里的机关有多危险,同时又是多么巧妙:“如果你搞懂了水晶开关的原理,就能反过来把怪物困住”,他认真地比划着两手,“最后一个房间就在基地门口的右手边,里面等着我的家伙大概是监狱长,他那个盾牌又大、又平……让人一看就忍不住贴上去试试。”林克为他的讨巧手段深感自豪,壁炉火焰把他的眼睛衬得神采奕奕;然而故事的高潮还在后面:这趟卧底任务给勇者带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朋友,其中之一是盗贼团的女孩,不久前正是这一位,在去往村子的马车上抱着画像挖苦过他;另一个则是画像本身,即贤者奥斯法鲁。拉维奥听到这里欣慰极了。

“我早就开始担心沙杖了,很少有人能租这么久。”

林克翻个白眼,“我总算知道白雀是怎么跑腿的了……她在说什么?你能听懂她的话吗?”

“她说很高兴看到勇者君那么健康!”

然而冒险并非一片坦途,一次阶段性胜利只能带来片刻的甜头,正如手握更多道具也无法立即让人脱胎换骨。勇者的下一个瓶颈出现在地图左下角的金黄色区域——盗贼村的故事告一段落,两人的秉烛夜谈就围绕着那个角落展开——地图的两面分别对应着两个国度,拉维奥躺在地上,将整张纸举在灯下,透过光线细细琢磨着林克描出的路线,推测下一道裂隙会藏在哪。林克说,这片区域在古代被称作幻影沙漠,是魔王加农多夫的故乡,一个险恶、可怖、容易迷路的地方;但是对拉维奥来讲,那里自古就是一片沼泽,他对沼泽了解不多,只能干巴巴地研究那张牛皮纸本身:地图的两面在光线下重叠,已被发现的数个裂隙将这两幅画面缝合得更加紧凑,看去密密麻麻,难分难解……就在他开始犯困打哈欠的时候,浑身挂彩的林克已经就地睡着了。

我们有没有提过勇者睡着之后有多难醒转?对此最有心得的人或许是七贤者之一的古里。日后提及这件事的时候,那位贤者解释说自己并非出于胡闹才每天都发出曼德拉连根拔起一般的大叫,实在是因为别无选择——普通的闹钟放在林克耳边只会让他迟到而已——来自洛拉尔的商人或许也会点头赞同,尽管在他担任林克的室友时,喜欢赖床的铁匠学徒已经成了勇者,每天自会被压在枕上的沉甸甸的使命唤醒;若是到了眼下这番状况(在夜晚,自顾自睡着,栽在木箱一侧,或躺在地上),比起徒劳地拍拍他的脸,拉维奥更愿意直接将他拖起来塞进被窝,正如他现在做的这样。

他得说,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拉维奥把林克的一条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微微吃惊于这具身体大幅减轻的重量。要知道,当初把他从教堂搬回来的时候就没费太多力气,作为一个战士,林克实在有点轻飘飘。怪不得他那么喜欢风杖……

想着想着,一个新点子掉进他的脑袋。

第二天,当林克穿戴整齐、预备出门,支支吾吾着要求重新租用沙杖时,商人把计划好的台词念了出来。

“我说,这是第几次了?”确保租金进账之后,拉维奥掰起手指头,“再这么下去,我都能攒够两份沙杖的出售价了——”他故意讲得很夸张,以期稍稍勾起对方的怒意。

“可我的卢比……”

“不是卢比的问题,我是在说你。”商人扬起头,“总是这么容易被打倒,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成功了。

“我……你才没资格这么说!”

“你需要锻炼身体!”

“我身体不能再好了!我每天都拼命锻炼!……真正的拼命!”

“哈,问题就是‘真正的拼命’,那根本不算锻炼,只是不停地流血消耗而已!而你只会越来越虚弱。”

林克眯起眼睛,又是那样,露出了在姜黄色野猫的脸上很常见的表情(比如被一只讨厌的手擅自摸了屁股,或是被搅扰了至关重要的午睡之后)。“难道,”他抱起双臂,“你有别的主意吗?”

“在洛拉尔全境,有不少天然健身场——海拉尔估计也有——随便抓来一个旅行探险家都能问出好几个攀岩或者跑酷的著名地点;也有一些人为经营的体育活动……”

“我知道那些。”林克打断,“第一次去盗贼村的时候我就路过了棒球场,那边花圃里倒是种了不少解毒药草……”他沉吟一下,很快摇了摇头:“郊游就算了,还有正事要办呢。”

拉维奥早就猜到会这样。

“说起来,拉维奥以前在那个棒球场创下过记录……”

“什……?”

“这都是为了生计,毕竟,一个商人如果光会赚钱,却拎不动他的卢比,那可就遭殃了……是吧?”

林克张着嘴,将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通。拉维奥大概猜到他做出了何种推理,他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瞧了瞧自己,叉起半边腰。

“你想看看吗?”

“……嗯……嗯。”

拉维奥抬起右臂,将滑落的袖子朝肩头卷去,捏起拳头往下一压,他的肱二头肌便还算大方地冒出了头。

在林克见过的胳膊中,这一条并没有十分突出,可它安在拉维奥的身上就分外惹眼了,至少,商人确实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弱不禁风,也许……好吧,只是也许,他确实有那么点资格来说教自己。

拉维奥放下胳膊,敲了敲林克的手背,“小岩石,我不戴这个也搬得动。”

他指的是力量手套。当然,林克也不想必须借助外力才能胜任男子汉的行当。他的脸因羞愧而烧红了。

“你搬石头做什么?”

“……那、那是因为……”

他们脸上的红晕开始交相辉映。

“……好吧。一定要说的话……我曾有段时间跟别人合伙做生意,在集市一起摆摊……结束之后我去处理一些私人事宜,叫他原地等我一会,看好我们的东西,然后我们分道扬镳……然后……”

“然后?”

“……然后……我回到家,打开钱袋……”

“发现里面没有卢比,而是小岩石?”

“嗯……”

“被你的同事调包了?”

“小岩石和我的钱袋差不多个头,而我那时……还很年轻。”

林克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一直笑到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的程度,最后只得意犹未尽地拍拍商人的肩,“我很抱歉,拉维奥。”

“所以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人碰我的钱袋!”

“完全明白了。”林克轻巧地拎起剑盾,把它们一并挂在肩上,“但你大可以对我多点信任,因为我是好人。”

“这我同意,你是我见过最好的铁匠。”拉维奥转过头,“我见过的所有铁匠都长着一双威武的膀子,而且他们全都对此十分自豪,无论什么季节都穿无袖背心——”

“那是因为炉子很热。”林克紧了紧靴子上的搭扣,推门奔向院子。

“记得考虑我说的!”拉维奥跟着摇晃到门口,“去一趟盗贼村的牛奶吧,里面有位女士……我怀疑是托……总之你可以跟她了解一下大名鼎鼎的死亡山脉健身房!”

勇者已经跑下家门口的坡道了。他回过头倒着走,“那里也有你的记录吗,健身房?”

“怎么可能,那可是死亡山脉!”

“而拉维奥是胆小鬼?”

“没错!”拉维奥咧嘴而笑。他很高兴自己又成了胆小鬼,而不再是骗子了。他深吸一口气,将上半身探出门框,“但是你!要记得做好万全准备,这才是勇者该做的!”

林克挥挥手表示听进去了,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弯曲的麦田后面。



海拉尔是一片广袤的天然游乐场。如果对它尚不熟悉,你也许只能看见一片绵延的绿海,北方的山脉、东方的河流,以及坐落于国境中央的白色城堡;而一旦走得慢一些、待得再久些,便不难留意到随处可至的野生丛林,迷宫般的沙漠,教堂一侧的破败墓群,散落荒郊的无名遗迹,还有数不清的宝藏洞窟。在这片大陆,只要稍作流连,就会乐不思蜀。

拉维奥提到的健身计划本没这么快就提上日程,直到林克在恶魔沼泽的水域中央发现了足足两道崭新裂缝,未及掏出地图,小腿就遭了斑虫的狠命一咬。

他趁着手指还没麻痹立即灌下药水,然后连蹚带爬地登上浅滩,看着手里仅剩的一只空瓶,顿感一阵挫败。所谓冒险,在更多情况下指的是规避风险。倘若没有亲身经历,你或许很难理解一个人要做到何等的谨小慎微,才能真正取得在魔王城前掷下一注的气魄。换句话说,一个勇者,首先要活着。

此时,林克付出的正是不谨慎的代价,他必须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仔细偿还。他首先想到,最好回海拉尔去,去东方神殿的药剂铺搞点补给,或是绕绕路(这很危险),找一座距离风见鸡最近的小精灵洞窟。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那拮据的生命和卢比,可为此又不得不赌上更多卢比和生命,简直就像一个死循环……就因为他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蛋,整个世界都开始觊觎他和他的钱袋。林克拾掇着这团稍稍超出脑负荷的杂思,并没特别留意脚步,他只是朝着印象中的某个裂缝走去,每走几百步,尖细的哭声就钻进耳朵,是小海螺,任性的离家出走小海螺,一味诱使他中断思考、偏离路线、砍断青草、爬上山腰、嵌进岩壁、铆足力气撞树,或者像海盗一样挥舞风杖掀开地砖、砸碎小岩石和废罐子——不得不承认,那很有趣,尤其是——抓着咕咕鸡的两脚从山崖边飞到屋顶,再跳下深坑,偶遇一两个宝物猎人,稍作攀谈之后(靠着熟能生巧的小伎俩)转手捞走他们的猎物。

“谢谢惠顾,勇者君!”——下次路过自家时他甚至有了余钱让拉维奥拔掉沙杖上的兔头——“你看,卢比挺好赚的是吧?”

林克转身藏起表情。他为半日前的消沉而惭愧,于是将剑握得更紧,再次扎进了沙漠的熏风迷雾;至于这次短暂撤退带来的快意,则被他悄无声息地记住了。

渐渐地他开始制定更详细的日程,除了基于健身目的的自由远征,也加了些无伤大雅的娱乐。他怀着勇者式的贪婪要求自己兼顾所有。每当找到一条新裂缝、在洛拉尔大陆征服一小块新领土,或在不被打倒的前提下干掉一定数量的敌人,他就转身投入一场旅行以整顿精神,所获之物包括但不限于新的小海螺、新瓶子以及许许多多的卢比。在此之前,林克从未想过他能如此迅速地集齐足量的怪物尾巴。药剂店婆婆乐不可支地接受了那包黏糊糊的器官,给林克的两个空瓶都灌满了蓝药水。

“这是大人的药水,美味,迷人,但是有一定概率会让你喝醉!”

林克稍稍掀开瓶盖,郑重其事地嗅了一口:有股奇妙的蓝莓味。

幸运的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林克都没机会亲自品尝那两瓶魔药。一面追赶,一面漫游,他用一种不同以往的参差节奏朝着指定方向前进。在这期间,他顺利打开了沙漠神殿的大门,并正式跻身洛拉尔章鱼棒球场的会员行列:30棒20卢比,他不懈努力打了成千上万棒才攒出足以交换会员证的新记录。在更衣室拿回武器时,(为了增加回家后的谈资)林克问起了拉维奥的轶事。

“之前的记录创造者?和你一样的小男孩?”矮个子的球场管理员从头到脚将他审视一遍,“我不记得……”

“别说你忘了!”章鱼投手厉声尖叫,踮直了所有的脚:“我们的球场就是因为那孩子才增加‘不可自带球棒’规定的,因为他的球棒差点把我变成烤鱿鱼。”

“啊,是的,小八!我不记得是因为那个小朋友在把你烤得半熟之后就进了黑名单,而且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才没有半熟!小八跑得很快,小八有八只脚——”

“你们俩,恰好是最让人头疼的两种玩家,捣乱的,还有专业的,”球场管理员推着林克的后背把他赶走,“劝你以后找点别的事做,照顾一下我和小八的生意——”

“呃……他真的只来过一次?”林克再三回头,“你们确定那是一个和我很像的人?”

“简直就是一个黑发版的你,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小怪物!”章鱼投手大喊。

“但他貌似比你矮一截,谁知道呢,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会替你们报仇的。”林克离开球场,隐隐地生着气。出于某些历史遗留问题,他很介意被拉维奥欺骗(不管善意还是恶意),因为那就仿佛自己没有资格获得信任一样,可他明明一直都很相信对方。这不公平。

林克沿着宽又深的洛拉尔地峡信步巡游,再次经过盗贼村时,他带着点微妙的犯罪意图进了宝箱屋(由于涉及赌博,卡卡利科村的那家明面上禁止未成年人踏足)。

宝箱屋的老板不仅长相刻薄,而且擅用两副面孔。林克入场时恰好撞见另外两人被一群打手连搡带踢扔出来。“不玩就别浪费时间,滚出去!”老板本人隔着大厅里的数排宝箱痛骂,见林克呆在门槛外,马上搓起两手,“欢迎光临,客人里边请,要玩一局吗?”

……话虽如此,在这儿竟真能赢回本钱,甚至不出十分钟就让他的瘪钱袋肥成一大坨。看样子洛拉尔商人的良心和好脾气是无法中和的两种品质。林克忽然很庆幸他家的那一位拥有的是后者。

他把成堆的金卢比挂上扫帚,指派它去空屋待机。扫帚磕磕绊绊地滑行远去,让林克又一次想起了室友——比现在年轻几岁的版本——拖着他的小岩石,费劲巴拉地往家挪动……

他的胳膊多半是常年拎着钱袋造成的……勇者一边赶路一边暗忖。至此,他的气彻底消了。

至于在球场创下记录……当然也可以指别的记录!

“那个笨蛋兔子!!”



不论如何,拉维奥的建议确实奏效了。历经一个礼拜,勇者的体能小幅上升,总归不至于挨一下打就心惊肉跳了;在洛拉尔闲逛也不乏收获:他从爆炸头科学家的花园里领出一个毛手毛脚的跟班,无意轰开了另一座神殿的大门。



沼泽神殿。水。除了水,还是水。在那偌大而又空旷无比的正厅,你甚至能听见气泡落在墙壁的碎裂回声。连续数日,林克置身在纵横交错的下水道迷宫,拽着钩锁拧动阀门,随着水位的上浮下沉来打探千变万化的道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必须穿着衣服游泳,于是衬衣和裤子黏在身上,靴子也灌满了水,他的身体沉得像铁,本该握剑持盾的两手长久拨弄冰冷的水流变得僵硬难用。这里令人联想到勇者歌谣里的某些章节,却不像歌谣描述得那样凶险。沼泽神殿并不凶险,只是令人困惑,尤其对于一个习惯把双脚放在地面的海利亚人来说。有史以来第一次,凌晨时分,林克从溺水的噩梦中惊醒,胸口鼓动之际,他还未及分清周身的稠热来自他出的汗还是神殿里永远晾不通透的水……水。喉咙像撕裂一般燥痛。他需要水。

林克掀开被子,晾着湿漉漉的颈弯,等待神智一寸寸恢复。他滑下床去找水喝,途中注意到地毯上的帐篷大敞开着门帘,里头则空空如也;厨房里传出了窸窣的谈话声。

“我不会把你们炖成海螺汤啦……”

他往厨房探进半身,刚好能听清楚拉维奥嘀咕的内容。商人蹲在盛放小海螺的罐子跟前,穿着睡衣,袖口卷到手肘。

“……我的确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伤心。勇者君说你们在外面也很爱哭,为什么?你们真的是被妈妈弄丢的吗?不管怎样,勇者君很快就会把你们送回家了。

“……或者你们其实是自愿离家出走?我明白,就像拉维奥一样,小海螺也有亟待解决的事,但出门在外总会遇上麻烦。如果冒险生活适应不来,不妨先回家再待一阵子,反正既然能逃走一次,那肯定还能办到第二次……

“乖啦——

“……在我看来,寄人篱下的道理就是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你们会像拉维奥一样喜欢上这里!但你们却只顾着哭鼻子,要知道,你们已经哭了足足三个晚上了……”

没有一只小海螺给予任何一句答复,它们只是按部就班地、不间断地哭泣。

拉维奥逐渐败下阵来。他像刺猬那样把脸埋进膝间,慢慢挼过一头乱发又疲惫地抬起眼睛,任由小海螺们沉浸在喧哗的悲伤中。如此过了许久,他突然朝罐子口猛力一拍,“不许哭了!”

小海螺们戛然止住哭声,复又齐刷刷地卷土重来,场面一度更热闹了。林克被这一幕弄得愣住,好半天才想起伸手摸根火柴。碗架上的灯被点亮,拉维奥吓得摔了个跟头。

“勇者君!吵醒你了吗?”

林克摇摇头。“我做了讨厌的梦。”

他提灯走进厨房深处的仓库,扎进去翻找半天,拎出一张废旧渔网铺在地上充当小海螺的新家,又把罐子倒扣过来甩了两甩,确定一只不落,便找了条绳子将网口缠上几圈,系紧。他这番活做得麻利而投入,但仍能在视线角落里瞥见拉维奥那双困巴巴的眯缝眼。这时节,夏日正曳着灼热的尾巴缓慢地远去,此刻窗外天色昏暗,只有咕咕鸡间或的鸣声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黎明。

“勇者君?”拉维奥看了看搁在门口的渔网,又看了看室友——已经梳洗停当,套上衣帽,开始起灶煮一锅燕麦——“这么早?”

林克咕咚咕咚捧着水罐狂饮,足足一分钟后才搭腔。

“会被吵到,怎么不早点说?”

“我、我想看看多少只小海螺能组成一个勇者君闹钟。”

“……不好意思叫你计划泡汤了。”



按素来的习惯,林克本打算将这些黏人的小东西攒到半数再一口气运回去,但现在看来,他不得不考虑室友的睡眠障碍。这天早上,30多只小海螺被打包送回洞窟,它们的妈妈喜悦地摆动着长长的脚,将孩子们挨个拥抱,再一只只丢进身后的大水池。最后她高兴地提出要支付报酬——也就是道具强化——使林克大吃一惊。

他将信将疑地递去沙杖和链枪,接着是炸弹(带着少许恶作剧心理);海螺妈妈把所有东西一视同仁地吞进又吐出。改良后的装备把他的随身行李撑得奇形怪状。

这是一个晴好的日子。初生的日光鲜艳透彻,从平原尽头的地平线一路漫过草地,照向海螺洞窟的入口,混着水光,将岩壁涂成蓝莹莹的一抹。林克踩着比平常稍显缓慢的步子,在清晨湿润的草丛中穿行;或许是对噩梦心存挂怀,又或是睡眠不足让人容易偷懒,经过一个又一个通向洛拉尔的缝隙,他一次又一次地视而不见。太阳将他的后背晒得越来越暖,托着他一路信步直达卡卡利科村。

早前在卓拉女王膨胀事件中结识的盗贼,如今仍在村落外围闲逛,每次见到他,林克都喜欢从背后接近,站在左边拍他右肩胛,压低嗓子打个招呼,以此致敬他们初识的剧情。

“早上好,盗贼先生,还在想着香皂吗?”

“不是香皂,是卓拉石!你这不懂事的小鬼。天马靴穿着还称脚吗?”

“不能更合适了。”

“哈……可我总觉得它好像大你两码,刹车肯定很费劲吧?让我看看你的头——”

林克躲开了那只企图碰他刘海的手,径直穿过村庄入口的拱门。

有多久没来过这了?他踩着屋舍间的砂卵石小路,认真回想,上次光顾是在第一场地震之前,还是第二场地震之后?已经记不清了。从灾殃降临的仲夏至今发生了太多事情,然而就在这一年的春天,他还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日子,在这儿,和古里,以及一大帮个头参差不齐的死党们。

他们曾热衷闯入养蜂人的房子胡作非为,拿捕虫网在南方森林的灌木丛上围捕蜜蜂,再把换得的酬劳交给大一些的孩子,以期尾随他们去宝箱屋见见世面;他们也常好奇地把眼睛贴在某个足不出户的人家的窗子上,却永远只看得到一片蔚蓝的窗帘;他们在躲避鸡的栅栏里挤成一团,然后因为不知是谁踢了鸡一脚而蒙受过巨大灾难……七月,炎炎夏日,在郊外,他们用手掌托着彼此的鞋底合力偷取乌鸦蛋,并为此遭到报复,或陷入斗争,在黄昏笼罩的绿野上互相扭打直至纷纷脱力在草原的缓坡上躺成横七竖八的一片,伸展负伤的胳膊和小腿,对骄阳毫不避讳,让皮肤一夜之间变得比焦糖还黑。

今天,天气如此和煦,牛奶吧也难却这盛情,它慷慨地敞着大门,将鲁特琴和长笛的旋律洒在林克经过的步道上。

他听见的恰是一段悠扬的煞尾,每一颗音符都落得严丝合缝,落在他的心坎,在他兴致勃勃地摊开的手指尖,落下,弹开,再落下,就像一段良辰美景,像时间一样,叫不出名字,也无法重复,在一生里或许只有这一刻,但真是动听极了。他低下头,步伐合上那美妙的节奏,为这一刻全然迷住了。

乐曲结束,他试着往下回忆,而所有的故事就在同样的时刻中止。如今,那群玩伴大多跟随家人远渡重洋,逃难去了,大家分散天涯海角,殊不知整个海拉尔都再无一片净土。便道上,穿制服的士兵踏着方步巡逻;走到村落北部边缘,一个孩子在奔跑间撞了他满怀。

“当心,朵拉。”

“……林克?!”

女孩抬起头,那惊喜的笑脸在她的目光滑向他肩头,望见大师剑翅膀形的护手那一刻慢慢凝固。

“林克……我好久没有见到古里了。你知道他在哪吗?”

好一会儿,他像个笨蛋似的双脚被钉住。

林克不知道如何答复。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到自己不擅言辞的毛病。

“他没事,他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答非所问也许能让天真的朵拉重展欢笑,但他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吗?

当他被萨哈斯莱拉叫去帮忙时,那一两句言语的重量仍然压在头上。

萨哈斯莱拉年事已高,他原先与奥斯法鲁同住,自从后者担上贤者大任,伴着他的便只剩体弱多病的女管家。林克应下老人的请求,到紧邻屋舍的地下贮藏室搬出两摞古卷,外加一个精致的、小小的红色宝箱。

“这个是给你的,林克。”临离去时,老人叫住他,将宝箱往前推了推;见他犹豫,索性亲自打开,用卢比银灿灿的闪光来诱惑他。“哎呀,是哪一年忘了发出去的压岁钱呢……”

“我……不需要。”

“但你帮了我这身老骨头。”萨哈斯莱拉说,“据我所知,这一向是你最喜欢的工作内容,帮助村民,获得报酬……”

“嗯,”林克垂下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道歉,可又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知道呢,他的心里话的确不少,比如,我不想收你的卢比,因为是你在帮我,我是指,从一开始……可现在呢?我从沼泽神殿逃掉了,在浪费时间,到处闲逛,将剑技不精和体力之类的问题当成借口……要承认自己的过错需要莫大的勇气,更别说是突然间一股脑地承认了,这只是令他更加如鲠在喉。

“但我……也许,不应该……”林克重重叹了口气,“我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老智者长久地凝视着他。

“记得我说过什么吗?”萨哈斯莱拉伸出枯槁两手,拉着男孩坐下,“每当遇到疑问,就回顾一下古老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在想,为什么女神青睐的人,都是年轻的孩子呢?”

萨哈斯莱拉放缓了语调,像在唱着一首歌谣。

“我花了半生时间研究这些古卷,想要参透萦绕在这片大地的亘古命运,关于注定的灾殃,关于神,神圣三角、神圣公主……当然,还有你,勇者。”他捏了捏林克的手,“到头来,我只是熟记了所有的故事,但这也没法改变什么,直到我亲自活到了预言成真的时代,见到了拿着大师剑的人……我很久以前就见过你,但从没想过我见到的是一位勇者。”

“因为以前我的确不是……勇者。”

林克心虚地垂下头。

“是啊,谁能想到呢?看着你,我才意识到记述传说的只字片语并不足以概括一个英雄的生活。”

见他面带窘迫,萨哈斯莱拉继续说下去:

“谁会知道呢?那些孩子在踏遍海拉尔的旅程中想着什么,又做了什么;一半的英雄、一半的顽童……哎,我毫不吃惊,他们会把卢比浪掷在钓鱼和演武场的胜负上面,帮助村民的时候又不忘作恶,尤其对挑战咕咕鸡的底线特别执着。”萨哈斯莱拉意有所指地眨眨眼睛,迫使林克笑了一下。

“他们会带着一个装满道具的大网袋吗?”

“这我可不知道。但我猜,以后人们为你写歌的时候,也不会将这个大网袋写进去,更不会提到我们这只小宝箱……”智者缓缓说道,“这个写歌的人,没准正是我们的朋友奥斯法鲁呢,可怜的奥斯法鲁,还记得吗?他一直坚信自己才是勇者。”

“说不定他更有资格……如果他再小几岁?”

“哈,你已经领悟精髓了不是吗?”萨哈斯莱拉忍俊不禁。“不过依我看,奥斯法鲁还缺少一项重要的品质。”他收回了玩笑的腔调,“林克,你做得不错。着手战斗之前,你没忘了来商店买张盾牌。”

“那是因为——”

“因为你害怕,对吗?害怕受伤。”

“……巡逻兵,”林克想了想,“我是说,王城派来的士兵,他们总出现在村子附近,每个人都拿着剑和盾。”

他们那一帮男孩,都曾钦佩过士兵的红色制服和闪亮的王族武器,他们每年都在塞尔达公主的生日当天成群结队跑到教堂附近,绕过眼神不好的老丹培,扒在坟场的围栏顶上,伸直脖子瞭望护城河畔的阅兵式……一个战士需要配剑和盾,他早就知道。可是,当老丹培真的叫我拔出士兵长的剑,我却有点害怕。现在,我也……

“那你想没想过,盾和剑为什么要一起握在手中?”

“为了更方便冲锋,还有回避。如果用得好……”他的声音慢慢变小,“如果用得好,甚至可以把敌人的招数弹回去……我在书里看到过。”

“啊,没错,你早就了解所有的道理,不需要老萨哈斯多说什么了。”萨哈斯莱拉沉吟道,“战士需要盾牌和防具,是因为战斗并非一味地进攻,而你在旅行,你了解许多知识,何时该出击,何时该撤退,这些都会成为勇者的直觉。或许不久之后,你还能将更多东西运用自如,包括,”萨哈斯莱拉点了点林克的胸口,“你的疑虑,或者说,恐惧。”

智者的蓝眼嵌在密布的皱纹间,让勇者无端想起了令他生畏的水之迷宫;他的言语深奥难解,但他的微笑似乎揭开了答案的一角。



挥别萨哈斯莱拉之后,林克沿着便道向东,消失在一面无人留意的旧屋的墙壁里。他回到那条既定的道路,回到陌生的亲切的异国,回到水中,在林立的阀管之间上浮下潜。说来奇怪,这回他觉得谜题比印象中简单,或许他只是在梦里把沼泽神殿描绘得过于夸张了?无论如何,他决心不再评价神殿的难度,也放过了自己。尽管身体依然沉得像铁、冷得像冰,但他已经记住了每一个阀门的位置和楼层,也熟稔了下水道的每一条岔路所通的地点。第一天结束,第二天开始,步调在推进。一个偶然的动作让他用盾牌弹飞了前来进犯的海蜗牛,一次偶然的运气引着他找到一身蓝色防水衣(待他遭遇一只浑身覆满小眼珠的大眼珠,他惊奇地发现防水衣能防的不单单是水)。前路逐渐开阔,胜券在握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第三天的水分晒干,第四天的太阳升起,攻略沼泽期间他没丢掉其他事,偶尔他仍会去铁匠铺帮师父做点跑腿的活,每次拜访,夫人都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门前,她已经知道了古里的去向,便不再冲着南方森林呼喊,但灵魂还是迟迟没有回到体内;有时候,林克会去一趟迷途森林环带,替罗素打理那间总是不知不觉堆满岩石的陋室,长跑赛道的志愿者之一就在那附近摇旗,一照面就钦佩地喊他“闪电”的诨名,林克永远也不会承认当初是靠着一枚手镯、一把扫帚外加一双不那么好刹车的靴子才得以用6分半跑完了马拉松全程。第四天,第五天,一切照旧。灾难当前,有人在彷徨,在等待;有人弹奏音乐,苦中作乐;有人戴上面具,或拿起武器,在怪物横生的大陆上铤而走险。第六天,大师之剑贯穿了沼泽之主的要害。

林克等不及晾干自己,乘扫帚滑翔时他还不住地滴着水,活像一片喜极而泣的蓝云。他的包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和恶臭的战利品,萨哈斯莱拉给他的银卢比被挤得冒出半头,这一整包怕是很难运回家了,他盘算着,那为什么不去犒劳自己杯喝的顺便来首歌?

勇者从两瓶蓝药水的旁边拔出第三个空瓶,放上吧台,还没看完菜单就被呈上一杯特级牛奶。

“大事不好了!”奶吧老板压低声音凑近他,“你是勇者吧?那这趟委托你非接不可!”

在那首为他而奏的音乐中,所有人议论纷纷,不时有“登山家”之类的字眼飘进耳朵,紧接是一系列的惊叫及叹气声;对此,奶吧老板做出了详细说明:“我最喜欢的顾客好久没光顾了”——有传言称那位登山家把自己卡在了死亡火山的断崖上,体力不支,下不来了——“我了解那个人,没有什么东西能难倒他——只要能喝上一杯特级牛奶!”老板再三恳求,几近强迫,林克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他的歌已经放完了,而手里的牛奶也没法进肚。

“好,我明天就去。”他答得爽快,同时把第四个瓶子推上吧台。“我要一杯,”他在菜单上挑了一个顺眼的名字,“怪物拿铁。”

“冰的热的?”

“冰的。”

“好嘞。”老板转过身去准备饮料,“话说勇者先生,你要不要加入牛奶吧的早餐公会?”

“那是?”

“这边的乡亲们很多都是早餐公会的会员,包括我们的登山家。”老板往瓶子里扔了半坨冰块,朝着外侧大厅扬起蓄满胡子的下巴,“反正就是一些好朋友,大家一起吃早饭,你办张会员卡,早上的套餐可以打八折。”

“不用了,我不住卡卡利科……而且我工作不固定,在家吃早饭更方便。”

“哦呦,是个幸福的孩子呢。”

林克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低头吸了一口他的怪物拿铁,眼睛亮了。

拉维奥说过,如有余裕,平时最好留一个空瓶子以备不时之需。他认为现在就是那个不时之需。他掏出了第五个——最后一个——瓶子。

“你瓶子真多!……再来一杯?”

“嗯,打包。”

“女朋友?”

“什么?”

奶吧老板晃了晃瓶子。

“……不是!”林克狂吞一口,“是我的室友,”他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非得向一个陌生人解释这件事,“……室友,男的——”

“哈哈,好啦。那么室友君要冰的还是热的?”



当晚,拉维奥从他的招财猫那儿得到了另一个“可以尝尝看”的外带礼物,依然是用丢的——那相当危险,因为瓶子有点烫手——尽管林克不太情愿,拉维奥还是坚持分给他一半,为了和他干杯。“恭喜沼泽神殿毕业!勇者君!(作为一只猫)你再也不用湿漉漉黏糊糊了!”

隔天,林克带着在厨房冷藏过一夜的特级牛奶钻进死亡山麓的洞窟密道。一路上他思绪平静,早在冒险初期他就攀过几次死亡火山:那时的拉维奥还是一只兔子呢,林克想,既然他可以习惯后者,那么前者更不在话下——这份乐观止于第一枚落石擦着鼻尖在眼前炸裂的瞬间。

事实是,他根本不了解死亡火山。赫拉之塔以东还有一大片不曾踏足的区域。钩锁带着他一跃飞过两座断崖之间的深渊,全世界最凶残的恶兽莱尼尔喷着火焰朝他报以狂袭,一路把他赶进国境的东北边缘——一座极深的洞窟——也就是这座地狱的核心。

灼烧的空气自脚下蒸腾。矿工们代代相传、如今却尽数废弃的矿坑坐落于岩浆之海,如果没有专门的攀岩设备,这里就是通往目标地点的必经之路,而穿越它的唯一方法,则是依次攀登曾用于搬运巨岩的升降梯,它们之中的大部分早已报废,剩下来的也都断了半截,破败,狭窄,颤颤巍巍,没有扶手可供依赖;最难的是换乘,你要仔细观察下一架升降梯的平移轨迹,在数百尺高空冲着嘶嘶咆哮的岩浆表面预判一个落脚点,然后纵身一跃……

天知道他绕了几次弯路才找到正确的位置,带着罪魁祸首叫他不许乱丢的可回收垃圾(装过特级牛奶的空瓶子),站在洞口——重点是——竟然还活着。

矿坑之外,狮头马身兽依然不知疲倦地到处喷火,熔岩和落石轮番炸裂,小岩精来回奔突,现在看着它们林克甚至感到了几分亲切,他几乎百分百凭借直觉穿梭在那刀山火海,没让一块碎石嘣进皮肤。到了山脚,他重新踩在海拉尔平原的绿茵,微风拂面,从他头上吹落了无数滚烫的汗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因后怕而深深喘息着。

“那可是死亡山脉!”

回忆追溯到不久前的早晨,拉维奥的喊声令他心悸。旅途迄今第一次——传送也好、打的也好——他恨不得立刻回家,他现在就想向拉维奥喊回去:“那的确相当可怕!”

他想要一次谈话,不同以往的,带着共识,隐去炫耀,也没有任何攀比和坏主意或者其他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想和拉维奥聊聊天,就好比从死亡火山下来之后双腿仍在颤抖,可胸中分明涌着鼓噪的狂喜,他想将这异乎寻常的感想和盘托出,他知道拉维奥会明白,“在地图的这一面,死亡火山,就像你们的死亡山脉……”他知道刚好有一个人可以同他分享这些。一想到这,他简直迫不及待。

而拉维奥,正如料想的那样——和平时一样——在地毯上随性而坐,手肘撑在膝头,手掌托着脸,脸颊被壁炉的火焰映得明晃晃。他安静得出奇,没作任何语言或肢体上的打岔,连视线也没移开分毫;不如说,作为听众他这次认真过头了,反倒让林克孤零零的叙述愈发蹩脚而缺乏逻辑,勇者一味垂着目光,从头至尾没往商人身上看过一次,他不擅长讲感受,他讲得磕磕绊绊、不清不楚,和原本的打算南辕北辙,只有心跳依旧自顾自撞着胸口,仿佛在担保他的叙述尽管不太恰切,但绝非杜撰。

“……就是这样。”他渐渐失去兴头,给故事安了草率的结尾,不再发话了。

那天晚上,对林克的突发自白,拉维奥并没报以特别的回应。那是理所当然。林克也很后悔自己竟会为了这点小事而主动示弱(也许在对面看来,他就是在示弱)。深夜,两人各自进了被窝,他仍然神思不属,直到——突然间——拉维奥又从帐篷里爬了出来,“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商人大叫着冲进厨房,一通巨响过后,他抬了一张小圆凳走出来。

“拉维奥今天也非常努力地,从库房里挖出这个——”

“……你每天乱扒我家的仓库——”

“听我说!”拉维奥抬高嗓门。他们总是互相打断,事实上,这才是他们通常的对话方式。“原本我只是例行盘点库房,看看还有什么——”

“是仓库——”

“当我看到这个小凳子我就想起了你……”拉维奥等着被打断,但没等到,便继续说下去,“还记得吗?你以前投诉过,说自从开店就连坐下的地方都没有——”

“早干什么了你!”林克恍然大悟,也跟着拔高了音调,“我都习惯坐地毯——”

“嘿!这可是礼物,”拉维奥强调,“甚至都不收你卢比!”

“还不是我家的——”

“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把它扔进库房,但现在你大概挺需要它,所以我把它搬到院子里,亲自擦掉了上面的霉斑,稻草人旁边还冒出了怪物,幸亏拉维奥把火杖带在身上……怪物和杂草和稻草人都被烤焦了,但我捡到几卢比——”

“说起火杖——”林克想起了章鱼棒球场和半熟烤鱿鱼。

“反正明天开始你在拉维奥的商店就有专属席位了!”商人大力鼓掌,“这个回馈能让我的客人满意吗?”

林克一头倒回床上,完全认栽了。“好吧。多谢,拉维奥。”

“好极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拉维奥自满地昂起胸脯。他将板凳摆回门口,钻进睡袋,吹灭了帐篷里的灯。“做个好梦,勇者君。”

自从沼泽神殿的噩梦之后,拉维奥就开始在临睡前说上这么一句。林克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变化,就像拉维奥也记得很久以前的某声抱怨。这两件事同样令人吃惊,也同样令人高兴。

林克闭上眼睛,昏沉之间,他想起那个被噩梦惊醒的清晨,想起商人蹲在小海螺的罐子旁边说:“你们也会像拉维奥一样喜欢上这里”……至此,持续一整晚的心神不宁终于平息了。林克茅塞顿开:也许他想说的从来就不是死亡火山有多吓人,而只是一句多谢?或者,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想回家罢了。

因为——说来不可思议——他也一样喜欢上了有拉维奥在的这里



再次光顾沙漠战场时,林克已今非昔比。他清点过盘踞于两面大陆的多数魔物,披着沼泽神殿的蓝色战袍荡平了死亡山脉竞技场,借此逐步锻炼出一名勇者理应拥有的基本才能。诚然,沙漠神殿依旧不容小觑,是目前唯一的瓶颈关卡,但屡次将他逼至绝境的东西已从随处可见的沼泽爬虫变成旋转激光魔像了。

扶摇直上的征途也给商人带来了实惠。拉维奥的东西卖出去一大半,高脚柜上的钱袋和林克的背包一并鼓囊起来(后者要更夸张一点)。

某天早上,林克试图将所有道具带在身上——他准备做一次长途旅行,为了帮助洛拉尔巨岩神殿外的乌龟,它和居住在海拉尔对应位置的远亲同样粗心,弄丢了所有的孩子(林克当时以为也有足足一百个)——可他的口袋绳子怎么也拉不紧,风杖的杈头永远要以最执拗的形态支出半截、轻易地勾住大师剑的护手,让背着它们的人只要稍一弯身就把整个口袋撬翻在地。

林克挨个拾起所有武器,丢上长桌,一筹莫展。拉维奥凑过来,下巴随即掉在地上:这些曾属于他的东西一个个都脱胎换骨了,简直让一旁还挂着兔头商标的老友们望尘莫及。

“好厉害!”拉维奥捧起那支重新改装并换了涂料的链枪,慢慢摸了两个来回,“可是,怎么会——”

“用小海螺换的。”林克说,“每找到10只,它们的妈妈就会帮忙升级一次道具。”

“原来如此,小海螺是货币。”

“……不是一回事!”

“差不多啦。”拉维奥拨过林克的肩膀,让他把背包冲着自己,尽数捧出里面的东西,“不愧是海拉尔的勇者,用的东西都比我拉风!”

“嗯,就是撞树很痛。”

“要给你揉揉吗?”

“不要,现在又没——”

“你最喜欢哪个?”

“什么?”

“我来教你用快捷栏,”拉维奥扒拉着桌上的杂物,“一般来说,我们推荐把最爱用的放在最上面。”

“最爱用的,现在是……”

“沙杖,风杖,还有?”

“……炸弹。”

林克感觉着背后的一阵捯腾。他发现拉维奥好像很擅长应付这类麻烦事,改造客厅,翻弄仓库,收拾快捷栏……

“呼……还可以再放一个。”拉维奥没有停手,开始自作主张,“放个瓶子吧,装药水的那个。小精灵的放在最底层了,反正不管多挤它们都能想办法飞出来……”

“拉维奥?”

“怎么啦?”

“你也用过它们吗?”

“用过什么,道具?”

“嗯。”

“当然啦。”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猜猜拉维奥最喜欢哪个。”

“链枪。”

“呃。”

“猜对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

“种种迹象表明。”林克伸手扶住桌子,他背后的大工程好像到了收尾阶段,商人下手的力道越来越强,“而且你最早推荐我买的就是链枪,你说它在很多地方都非常必要。”

“我没骗你对吧?在沼泽神殿就用得到,攀岩也用得到。没事的时候可以捞点卢比,有事也能马上逃命……”

“所以,你也去过那些神殿?”

“就是在神殿里找到它们的,一个个打开大宝箱……我以前说过我会把自己卡在神殿的墙壁上下不来,那可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假设。”

“那你为什么还要冒险进去?”

“我……我以前是勇者嘛,可又不太会用剑,那至少要找点别的来保护希尔达殿下,但从结果来看……”拉维奥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冷硬,那是比他的沉默寡言还更罕见的态度,“……我根本帮不到她,只要有那家伙在。”

“啊,尤加。”林克的怒气被一并点燃了,“他只是个打不过就逃跑的蠢货,躲在加农的后面狐假虎威!”洛拉尔的魔王害他不浅,林克发自心底地痛恨尤加,以至不管不顾骂了一通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商人现在正好待在他后面——女神作证,他真的没打算讽刺这个替自己整理背包的家伙。

这一念差点害他栽倒,背包绳带突然被猛力一扯,打上了结。“好啦,搞定!”

林克往后瞟了一眼。拉维奥又恢复了往日慢悠悠的调子,好像从没提到过尤加,好像既没受过排挤也没感觉冒犯,甚至由于刚刚解决了一个难题而显得志得意满。

对拉维奥,林克时常抱有一种奇妙的印象。他们之间的差距是如此巨大,林克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具备拉维奥的那种“好脾气”,他才不会在尤加的威胁下忍气吞声,更不会以胆小鬼自居,悠闲地躲进别人家里转卖道具,好像在搞什么勇者接力;可有时候,一些回闪的片影又的的确确非常熟悉。林克早就有所察觉,在共同生活的某些瞬间,他们似乎具有完全一致的想法,以至会露出一模一样的表情,简直像照镜子。

身边冒出一个自己的翻版,毕竟不是常有的事,要说一点都没在意,显然也有失诚恳。既视感一次又一次地出现,疑问不断堆叠,终于有一天促使他俩并排站到了储物柜的穿衣镜前。



“……并不一样。”林克率先总结,“很明显,我是我,你是你。”

“抛开颜色,还是有点像的。”拉维奥尽力保持客观,他正学着林克的样子昂首挺胸,试图让眼神变得锐利,这做作的演出反而把林克逗笑了,“比……如?”

“我们都有很酷的长鬓角和偏分发型!”

林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立刻感到了难堪——乌龟巨岩的殊死决战让他丢了半截鬓发,任何魔法、药剂和小精灵都无法弥补这一损失。连续很多天,勇者总是有意无意地捂着半张脸,神态痛不欲生,宛如患了蛀牙。

“我觉得短鬓角更有气概,时之勇者就是短鬓角。”他扬起脑袋,给镜中的自己灌注信心。

“你嘛,对我的口味来说还是太亮堂了点——”

“拉维奥,你好逊。”

“别生气嘛,我是说——”

“我是说,你跟尤加说了一模一样的台词。”

“什么?”

“你跟尤加,说了一样的——”

“我,我听清了……抱歉。”拉维奥在为他的失态而道歉,因为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了(类似吃苹果时发现果肉里蠕动着半条虫子那种)绝望的干呕声。从镜子里的对比图来看,商人那张脸涨红得异常显著,林克不知道这意味着恼火还是缺氧,可能两者都有。

“那是我看到你日记不久前发生的事,在城堡,”林克顺着拉维奥的后背,“尤加掳走了塞尔达公主,并且那样评价她……那个粗鲁的家伙。”

“从今天开始,”商人痛定思痛,抬头瞪视着镜中的自己,“勇者君就是我心目中的帅哥的理想模板。”

“这、倒也不用——”

“和敌人划清界限的第一步,就是跟敌人的敌人做朋友!”拉维奥进一步强调,“从今天开始,我会努力欣赏并热爱勇者君的……的那些亮堂部分!”说着,他自己也忍俊不禁。拉维奥一把揽过林克的脖子,他们的脑袋立刻撞到一块。林克紧急把脸一偏,“那可真是灾难。”

他能感到商人的眼神还在隔着镜子打量他,这倒让他有点待不住了。林克垂着头,注意力不知不觉落在了拉维奥的围巾上面。

“你为什么一直戴围脖?”他扯了扯那条下摆。

“……因为我……我有点怪,脖子上好像有什么开关,风一吹就会让我不停地流鼻涕。”

“那是感冒。”

“也许吧。”

林克哼了一声。“你需要锻炼身体。”他总算找到机会把这句话奉还了。

“我身体不能更好了!”显然,拉维奥也想到了同样的往事,“你可是见过的!”

“你才没有。如果你能踏踏实实在棒球场打出100卢比,而不是欺负八爪鱼——”

“他们告诉你了……”

“撒谎精。”

林克照着对方的脑门一推,借机离开了镜子。



诚然,商人的语言总是真假掺半:从全部真相中截取一小段、用不对等的真实信息来营造假象,这一点林克早就领会过不下一次。老实说,他也没想过该对拉维奥持有几分信任,他只是自动接受了所听到的一切——包括拉维奥在镜子前胡诌的那两句,尽管他称赞自己并不是出于喜欢,而是所谓的“同敌人划清界限”——仅仅因为这样更简单,仅仅因为一个终日被神殿里的狂沙和炸弹包围的人,绝不会再给自己增添更多精神上的麻烦。好巧不巧,当天夜晚——简直就像打定主意为自己的诚信辩护似的——拉维奥竟真的感冒了。

当黑暗中响起第七次喷嚏,林克下床点亮了帐篷口的防风灯,拨开了地铺的门帘。拉维奥用围巾缠住了整个脑袋,像一个装扮得极其失败的狂欢节木乃伊。

林克叫他一声,又拍了拍,均不见反应,便直接上手去拆围巾。拉维奥仍旧不为所动,直到半张脸暴露在空气中,才缓缓往被窝里缩去一截。

“别跑,让我看看。”林克按住拉维奥的脑门,他的手心可比商人的皮肤热乎不少,也许出于这个理由,拉维奥总算配合地躺平了。

“我的头晕得不像话。”他拖着萎靡的长音。

可惜林克不专业的诊断方法并不能看出什么,他的室友大概还没发烧,脸上也不见明显的病相,只有那副表情……当真是有点可怜。

拉维奥打了第八个喷嚏,跟着吸了一下鼻涕。

“我可能长出了新的开关……”

林克探出一截手臂,在帐篷门口试探气候,他能感觉到冷风正悄无声息地弥漫进来。这个季节的夜间,拉维奥的帐篷的确有点冷。意识到这件事,他作为寝室长的心情不太好受。

拉维奥躺在那,头发软趴趴地散下来,露出了包括额头在内的一整张脸。林克从没见过这个版本的拉维奥,他那难受地翕动的鼻子恍然令他想起了另一只兔子——他生命中的第一只兔子——来自卡卡利科村的一户熟人。那只兔子被养在铁匠铺门外的笼中,林克曾经很沉迷蹲在那儿看它啃萝卜,啃梨干,啃生菜,啃它那三片圆鼓鼓的小嘴唇所贪求的一切。他喜欢把手掌摊在地上,托着食物来吸引兔子嘴巴的青睐,一边享受它热乎乎的舔咬,一边摸它背后那两条细长的耳朵。那时他年纪很小,比现在的古里还小得多,他只知道兔子讨人喜欢,从没在意过其余的一切。

秋日的某个早晨,他照常推开铁匠铺的大门,发现兔子卧在笼中,一动不动,风吹着它那雪白的皮毛,它已经死了。林克没有哭,甚至没有伤心过的印象,那时,他年幼得根本不理解什么是死亡。直到多年以后,不久之前,在南方森林,他和古里聊起过那只兔子,古里告诉他,兔子是因寂寞而死的。

对待小动物,古里总是非常多愁善感。但林克还是觉得,兔子是冻死的。

现在他已经不小了,他再也不会任由兔子在秋天的笼子里挨冻。

“拉维奥,去那边睡。”他拍拍商人的睡脸,用下巴指指自己的床。

拉维奥没有推辞。林克帮他拎起门帘,目送对方笨手笨脚地爬出帐篷,把自己塞进另一个被窝。过后,他提着灯去翻药柜,令他着急的是,那里边没有任何可治头疼脑热的药。林克很少感冒,即使偶尔不幸中招,挺过两天也就无碍了;比起这些,他倒是备了不少外伤药粉和药水,最近添置的药水……林克关上柜子,走进厨房,从他的背包里拿出蓝药水,就着灯光确认一遍标签上的小字:“急救,止痛,愈合损伤,回复全部体力”。

这东西贵得很,还得亲自狩猎原材料,可说是来之不易,他自己还没尝过一次,就要灌进商人的胃袋了。

病患迟疑着抿了一小口。

“蓝莓味,”他嗫嚅着,“好喝……用什么做的?”

“喝就是了,别问那么多。”

林克站在床边,等着拉维奥像品尝热酒那样把药水呷到见底——换作是我,他想,战斗的时候,不到两秒就灌完了——末了,他取走空瓶,熄灭灯火,爬上窄了一半的单人床。他规规矩矩地侧躺着,拘谨地敛着四肢;身后的家伙倒是舒舒服服地长出一口气。

“勇者君,其实,我早就想睡在这了。”

“那你可以一直睡在这,只要别往枕头上流口水。”

“我还想,小海螺……”

“什么?”

“它们长得挺可爱,你不觉得吗?又黏,又软……”

“哈……所以呢?”

“我喜欢……我想养着它们!”拉维奥拿出了一种前所未闻的腔调,“但是勇者君全都花出去了,为了道具——”

“是为了你!为了……为了某个笨蛋不被吵醒!”

“那才不要紧!”

林克脸上冒着腾腾的热气。现在,要么是拉维奥疯了,要么疯的就是他自己。他的大脑超负荷运转了长达五分钟才醍醐灌顶般想起魔药婆婆提过的醒:

“这是大人的药水……有一定概率会让你喝醉!”

可她忘了把这句话写在标签上!

长夜漫漫,林克一直睁着眼睛,把自己的胳膊枕得酸痛不堪,这样捱过不知多少钟头,他鼓起勇气翻了个身。

拉维奥已经睡着了,眼睫安静地阖着,被子盖到下巴,林克很羡慕他能睡得这样香。他的眼睛一会闭上,一会睁开,又过了几十分钟,他在拉维奥平稳又悠长的呼吸声中打了第一个哈欠,好像总算习惯和室友长时间挨得如此之近了。他的脑袋变得昏沉,开始索求枕头,于是把头挤进拉维奥的颈弯;为了平衡,又把胳膊放到拉维奥的肚子上。这是一个足够舒适的姿势,终于使他安然入梦。

那天晚上,林克梦到了小海螺——一个有点吵闹,但十分温馨的梦——他不知道拉维奥有没有可能梦见同样的东西;看来即使是奸商,在特定条件下也能吐露一点真心话:平日里端着架子绝口不提、用谎话糊弄过去的真相,或是用真相搪塞的谎言……无论那是什么——正如前面所说——林克都照单全收了,因为它是无害的,甚至有点美味,就像蓝药水,唯一的不良反应,也无外乎激发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心情。

那也许是好奇。他忽然很想看看拉维奥的脑袋,看看那里面除了希尔达公主和卢比和小海螺还有没有点别的东西。



第二天睁眼,林克迎来了一间比往常干净百倍的商店,一顿异常丰盛的早餐,外加一个阔别已久的洛拉尔式屈膝礼:“多亏勇者君的物理疗法,拉维奥完全活过来了,鼻子很畅通,头脑也很清醒,今天肯定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物理疗法?”“就是,你那暖和的……被窝。”“你没有别的想说吗?”“我……咦……?”“比如某些……又软又黏很可爱的东西。”“……那是……什么?”“算啦,”林克憋住一阵笑,“没事了就行。”

他端着空盘子走进厨房,又带着全副装备走出来,像平常那样打声招呼就离开了。他很可能在假装“像平常一样”,因为——拉维奥一眼就看出来——有什么东西的确不太一样,勇者君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他绞尽脑汁一整天,考虑着可能说过的梦话或是可能发生的梦游,甚至趴在林克倒扣在墙角的床沿闭着眼睛亲临其境地回忆了几分钟,最后一无所获而放弃了思考。“我可能只是太久没睡过真正的床了,”他镇静地想,“好在不用天天睡……”

同一天,林克过得相当普通。他在暗之神殿度了大半日,回家之前再赶往头骨森林清理一两个房间,全当劳逸结合。最近的日程大抵如此。直到深夜,熄灯时分,他才产生了第一遭真正的疑惑:拉维奥正若无其事地爬进帐篷。

“你在干什么,拉维奥,过来睡。”林克拍着自己的枕头,商人如同被提溜起耳朵那样弹出了头,“啊、?!”

“你自己提出来的!你说你想睡床,我就答应了……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说的……我说的就是这个?”

林克瞧了他一会。

“算了。”他把身子往软乎乎的被子上一丢,“既然你改主意——”

拉维奥以瞬移之势出现在被窝的另一侧。

“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指,你好像还提到了……又黏……?”

“你想知道?”

“想!”

“不告诉你。”



暮秋时节,共享被窝的温度的确令人受用,尤其为晨起增添了不少勇气。睡惯了狭窄睡袋的商人十分守规矩,总是很有风度地贴着墙,不让自己占去太多地方,他既不会在枕头上流口水,也不会像林克那样一睡着就把胳膊和脑袋到处乱放,而对于勇者的这点习惯,拉维奥也没有一句怨言。如他所说,“在我睡过的所有地方,你的床是最棒的!”

“比洛拉尔城堡的羽绒床还棒?”
“你把我当成希尔达公主了吗?很遗憾,我睡的是行军床,那也是上成的环境,跟以前的牲口棚和打呼噜的强盗室友比起来……”

他们谈到这个话题是在共享被窝的第三个夜晚——尽管谁都不必再屈尊去睡地板,有人却突然对帐篷产生了兴趣——林克成功取得了地毯中间那座秘密基地的看房证,掀起布帘,爬进去四下打探:在微弱灯光的点缀下,灰色的油布里衬笼罩着一个不算宽敞,但很有情调的空间,睡袋周围摆着日用的水壶盖子、几本书、日记本、墨水瓶和鹅毛笔。

“这一定很舒服。”林克咕哝道,“我一直都很想试试住帐篷,还有吊床,让人想起露营……”

拉维奥难以置信。“第一次听说有人想过风餐露宿的日子!”

“不是风餐露宿,是露营!点篝火,煮番茄肉汤,还有看星星!”

“有什么区别?”

“唉,你这没情调的家伙。”

“如果你喜欢,勇者君,我不介意跟你换。”待林克重新爬出来,坐在床上的拉维奥摆出东道主姿态,朝帐篷伸出右手,“请便——”

“这里又没星星,我才不会叫你占便宜!”

“只是给你个机会体验一把真正的生活。那好吧,”拉维奥跳下床,“我陪你一起睡帐篷,这样就没便宜可占了。”

林克呆呆看着拉维奥挽起帐篷门帘,趴在地上,轻车熟路地解开睡袋里侧的每一个隐藏扣子,“真没办法,有的人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既然你坚持——”

“不,还是算了……”

反悔已经太迟。林克霍地被撂倒在帐篷门口,对拉维奥的强推硬挤毫无反抗之力,就这么被团进了睡袋,商人紧随一步拱了进来,他们顷刻之间把这可怜的便携被窝弄得水泄不通,林克扑腾着要逃出去,拉维奥意在阻拦却不慎往他鼻梁上捅了一肘,随后是一连串混着惨叫和咒骂的持续不休的大笑声。

“比想象的挤……但是我们成功卡在里面出不来了!”
“你个笨蛋!!”
“你自己提出想试试帐篷的,我只是答应你而已!……要舒服一点也不是不行,”拉维奥举起林克的手腕,托着他的手镯,“我不介意睡一个勇者君图案的床单,那肯定非常刺激——”
“拉维奥!!!”

施展不开的扭打转瞬耗尽了深夜里为数不多的精力,油灯熄灭后,他们的皮肤仍然冒着热气,抵过秋夜的阑风伏雨。林克像夏天时对待被子那样对待拉维奥,可以说毫不客气。躺在地上,隔着门下的细缝,风吹树冠的响声比以往更加明显,对林克而言这是种新鲜体验,尤其配上拉维奥叙述得十分生动的旅行见闻,偶尔竟真让人误以为帐篷外是湿润的草场和大片星空,而非地毯和天花板。

“……理论上,大家都有自己的被窝,但是上铺的家伙还是非要挤到下铺来,有次我被活活挤到地上,就着床底下的稻草堆睡了一晚。”

“那时你几岁?”

“可能五岁?或者四岁,我不记得了……”

“那上铺的人肯定很胖,才会——”

“不,商队里的小鬼都骨瘦如柴,但下铺已经被库存箱占去了一大半,至少我印象里是那样。”

“做生意真不容易……所以你们后来改行干强盗?”

“是的。竞争越来越残酷,商队已经穷途末路了。其实我们后来也在做买卖,但货品的来源就五花八门了……”

“那有提高你的睡眠质量吗?”

“完全没有,而且更糟了!那会儿我们开始真正的风餐露宿,每天都在马车上过夜。”

“敞篷马车……”

“……不是所有不能挡雨的马车都叫敞篷马车啦。”

“但是可以——”

“可以看星星,没错,晚上星星确实很多,像车上的强盗一样多,所有人都挤在一起,横七竖八,臭气熏天,听着彼此的呼噜还有木板车吱吱悠悠的声音睡觉。”

“那些就是你的强盗室友?”

“唔……通常我提到强盗室友,指的是特定的某人,我在那个团伙里唯一的朋友。”拉维奥微微呼出一口气,“他教会了我在这个国家……在洛拉尔生存的基本知识。”

“和怪物搏斗?”

“不,是理财。”

“原来你不是天生就会……”

“那当然啦,谁都有傻瓜的时候。那时的拉维奥连红色和蓝色有什么区别都不知道。”

“是指……卢比?”

“对,我们小孩子负责给卢比分类。我记得有次干活时问过强盗室友,红色和蓝色哪个更好;紫色不用说,肯定是最值钱的,因为那是洛拉尔的代表色。可他告诉我不是那样,在紫色之上还有银色,甚至金色……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每天的报酬只有1卢比——”

“嚯,真够黑心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贫穷的概念,绿卢比对洛拉尔的小孩来说已经很稀罕了,所以当他告诉我世界上还存在更多面额——1银卢比等于100个绿卢比,1金卢比就是300个——我简直无法想象!那天晚上我做梦都梦到金卢比!我把它梦成三——百——个绿卢比那么大,完全是一座城堡!……于是我一觉醒来问了有生以来最蠢的问题……

“我问,‘如果有了金卢比,我能住进洛拉尔城堡吗?’”

林克笑了起来。

“强盗室友在打击人这方面从来都坦言不讳,他说,‘不能,拉维奥’——队伍里只有他会叫我的名字,其余人都叫我小鬼——‘我们这种人一辈子都进不去那座城堡!趁早打消念想吧。’他这么说完,所有人都开始笑,就像你现在一样。”

“我在笑是因为你真的去了城堡!”

“是啊,谁能想到呢。”

“希尔达公主是怎么发现你的?”

“因为她被我们绑架了。”

“什么?”

“嗯……那是一段惨痛的经历,抱歉,这一段最好略过。总之在那之后我不得不和那帮人分开,跟着希尔达殿下走了。那时我别无选择,实现梦想的过程并不像梦想本身那么美妙。但是……”拉维奥凝视着半空,穿透眼下的黑暗,仿佛看见了几粒并不存在的尘埃,“我很快明白,希尔达殿下是好人,也许是所有好人中最好的……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空气安静了一小会儿。

“如果尤加没出现,你打算怎么拯救洛拉尔?”林克问,“她认定你是勇者?就像塞尔达公主对我那样……”

“我没打算拯救洛拉尔。”拉维奥斩钉截铁地说,“我想救的一直以来都只是希尔达公主,即使要做勇者,也是她的勇者。”他停下来,缓缓笑出了声,“这哪是勇者,是保镖还差不多。

“……但不管勇者还是保镖,都不是拉维奥能干的活,这才是做梦啦。比洛拉尔会恢复秩序还要异想天开。”

这些话微微刺伤了林克,但他没说什么,也没有反驳,因为他不知道这股隐痛缘于何处。也许,也许是他对拯救洛拉尔还抱着幻想,却发现叫他“勇者”最多的那个人根本没有那种指望——可是不对。他试着这么去想,只是感到有些遗憾,却并不难过,他仍然没有触及那份难过,而它已经悄悄溜走了。

一时间,林克忽然有些气恼,他有点冲动,很想将商人对希尔达公主的评价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可是要怎么说呢?他搜索枯肠也找不到哪怕一个恰当的词。“也许再试几次你就能做到了,只是你还不知道”……这么干巴巴地说出去,连自己都不会信服,他甚至都能看到拉维奥无动于衷的表情了。

很长时间过去了,仍然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

……或许——林克继续思索——或许他想说点漂亮话,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灰心丧气的氛围,他想让拉维奥想点开心的。这明明是个很快活的晚上。

如果只是这样……

他下了决心,打开了嘴巴,甚至诚恳地睁开了困得迷迷糊糊的眼睛,但是当它们碰巧撞上拉维奥的视线,又再次变得茫然无措了。

“睡吧,勇者君,做个好梦。”
“……晚安,拉维奥。”



12月3日 - 晴
总结余20377

勇者君把我的帐篷正式租下来了,当成他的保健室,也就是受伤之后回来休养的地方。他真的非常喜欢帐篷,我觉得他最近不怎么服用药水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因为我很强”,而只是想好好体验保健室的气氛……这不是好习惯,但……随他开心好了,反正最后租金都进了我的口袋。

秋收季节已经结束很久了,原本是麦田的那块土地变得灰突突的,做农活的人也都不见了,所以最近很少有人来关照我的二手出租生意,9月下旬店里的热闹景象真是让人怀念,库房里的旧东西被我擦洗一新,变废为宝,不仅让我大赚了一笔,还帮助了很多海拉尔的村民,从他们手里拿到卢比的时候,我也能小尝一下当勇者的感觉。

这样做好像很对不起那位真正的勇者,但是他……他自己都很享受那个来自库房的小板凳(它现在就摆在帐篷门口),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经过多次试探,我真的能百分百确定勇者君根本不记得库房里有什么,“一些懒得扔的陈年废品吧,大概”,这是他的原话。既然他如此粗心,那么把库房划归拉维奥的名下也不算过分!

跟这个比起来,做宝物猎人的生意风险更大,因为那真的需要给已经卖给勇者君(甚至被海螺妈妈升级过)的东西重新安上兔头……如果被他发现,我难保不会被赶出去,可勇者君的背包根本装不下所有道具,他最近很少旅行,就我所知,洛拉尔神殿的专项训练也不需要带太多东西,所以大量道具长期遭到闲置,而这个时候又恰好有生意上门……换作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商人都不可能放过这种机会的!

我想起要写点日记,正是因为今天遇到了一位有点奇怪的客人,一位宝物猎人。早上,就在勇者君出门不久后,他来到商店,租走了风杖,到了傍晚,风杖回来了——不是白雀带回来的,是客人自己送回来的——客人看上去非常伤心,我把风杖上的兔头拔掉之后,他就开始哭了。

……经过询问我才知道,原来客人是在去年横穿沙漠的旅行中偶遇了一座宝物洞窟,但里边的地形过于险恶,他花了半年在长跑赛道上训练体能,又靠着换来的一身腱子肉在洞窟里辗转了另一个半年,还是无法够到宝箱。今天他总算开窍,动了使用道具的念头。借助一把风杖,客人在今天下午终于抵达了宝箱,可是箱子已经被其他人打开了,里面是空的。

这种事,客人说,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沙漠的洞窟让他付出最多,也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就连看着手中的道具也会让他心痛,所以他才会提前把风杖还回来。客人哭够之后情绪稳定了下来,临走前,他说他打算正式放弃宝物猎人这行当,因为“我怀疑这片大陆涌入了一批专业怪盗,空宝箱每天都在成倍增加。”

宝物猎人行业要是没落,道具商人也会跟着亏本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这次交谈提起了我对海拉尔大陆的兴趣……




有关海拉尔的大部分情况,拉维奥是从林克那里听来的。近两个月来,他们陆续聊遍了两幅地图的每块区域:从死亡火山的巉岩到洛拉尔纵横凶险的地峡,从卓拉河畔的海螺洞窟到卡卡利科牛奶吧的新品菜单……就在商人写下日记的前一天,勇者拿全了海拉尔及洛拉尔所有体育项目和娱乐场所的毕业证,此前还一一打卡了道听途说的全部跑酷胜地,搜刮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宝箱——最后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跟拉维奥讲——为期两个月的自由时光业已告结。

如今,夏日的沉闷妩媚彻底成了记忆中的远景。风越吹越冷,终至让苹果树的叶子纷纷泛黄,一片接一片地离开枝丫;太阳的升起一天迟似一天,早晨,光与影的分割线向着地毯的边缘寸寸行近,就像乘着时间悄然改变的生活本身:如今,修行归来的菜鸟勇者换上独当一面的身姿,投入到战争的最前线。他的夜谈话题从环游大陆的奇遇见闻收拢到神殿里一个又一个阴险的房间,讲述时,他眼中的光芒却逐日消退,全然失掉了盗贼基地时期的新鲜劲头。他回家的时间不定,但绝不会太早。他几乎不再落败,代价则是遍布浑身、连精灵和药水都难以妥帖缝合的裂痕。

“我到了一个有很多很高的柱子,有水晶开关,还有一大群爬行炸弹的房间。”林克坐在他的板凳上,抬起手臂示意柱子的高度,这动作像是撕开了哪里的伤口,使他眉头一皱。“那些炸弹……真讨厌。”

沙漠神殿的难度远超所有人的意料。接连两日无果的推进之后,在深夜,林克发出长长的叹息;隔天,他好整以暇,决定先把另一片战场的残余收拾干净。

“……当初走了两次冤枉路才在南边找到正确的入口,林地里太容易迷路了,而且草丛里到处都是陷阱,没摔死真是万幸。”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还算柔和。头骨森林的难度在林克看来非常友好,若是去掉多座神殿同时并举的叠加消耗,攻略此处的时间仅仅约等于四分之一个沼泽神殿,故此,林克振奋到完全忽略了他肿起的颧骨和衣领下时遮时现的大块瘀伤——凯旋之前,他被一只通体银亮的钢铁手掌全方位锤了个半死——这两天拉维奥差点逃回他的帐篷去过夜,因为哪怕只是不小心碰到林克一小下,他都会听到一声可怜的惨叫。

接下来,勇者重新向沙漠发起挑战。据说他已经把那个地方解决得七七八八,只差压轴的神殿主人了。

这天他出门不到两个钟头就折回了家,拉维奥目瞪口呆,半惊半喜地迎了上去:

“欢迎光临,勇者君,真是久违了,这不免让人想起……”

林克垂头丧气地走向板凳,给拉维奥丢去一个哭啼啼的小东西。

“还是不行,完全不知道怎么打。”他一面嘀咕一边草草卸了防具,转头栽进保健室,“一会再去一次……”

商人捧着小海螺,看看它,又看看林克,“那个,这个……”他花了几秒来收敛自己不合时宜的迷恋表情。

“啊……遇到一只,也不是毫无收获。”

“待会要送走吗?……我帮你放在罐子里?”

“是给你的。”

“给我?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呀。”

“我——”拉维奥慌张地在两脚之间切换着重心,对方堪比读心术的精准投送让他的商人大脑响起了一级警报,随后,那又黏又软的绝妙手感终于令他搞懂了前阵子为之迷惑的一切。

“但是你只能暂时养着,最后它还是得回家……”

“当……当然!我说我怎么会一点都不记得,这种事我肯定只是随便说说!”商人急忙奔向厨房,进门前刹了一个大转身,“勇者君总是什么都当真!”

拉维奥不想被当成幼稚鬼,尤其不想被幼稚鬼林克这么看待,但他的辩白并没起到实质作用,因为林克来不及听见就迷迷瞪瞪地昏过去了。



不管怎么样,拉维奥又有了小海螺。

他找了一个瓷盆供小海螺在其中畅游,像照顾苹果花那样每天换水一次。小海螺——还是那么令人怜爱地——对生活中的一切际遇报以啼哭,这次它孤身一只,拉维奥不希望它感到孤独或害怕,因此花了很多功夫劝说白雀善待新朋友,不要成天凶巴巴的。

“我明白你这种危机感,”拉维奥踩着椅子,扒在库房货架上挑挑拣拣,“勇者君第一次发现他的地毯变成紫色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白雀上下激窜,用她那只能被一人听懂的语言抗议:「危机感是有道理的!因为勇者君的房子确实被占领了。我猜再过一阵你就要训练小海螺出门回收客人的道具——」

“已经训练过了,但是不可行,小海螺——如你所见——爬得非常慢。至于房子,你也看到了,那家伙最近有多难露面,有我帮忙看家他会感激的。”

「我就知道!拉维奥最差劲了!」

商人捧着一摞记事手札颤巍巍地蹭下椅子。放钱袋的高脚柜旁,两名动物朋友照旧不知消停,一个挓挲着翅膀鸣叫示威,另一个趴在盆边啜泣不止。望着这眼熟一幕,拉维奥彻底放弃了调解。

在林克沐浴腥风血雨,同沙漠狂花持续酣战的这一星期,商人的转租业务也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旺季,他精心策划的促销活动成功鼓振了宝物猎人的士气,商店再次有人光顾了。谨慎起见,他必须重新拟定出租合同,借此保证所有商品在太阳落山前无恙归来。他挑了一本手札摊开在地,原本只为寻张可供起草的空纸页,却被一段音标写就的小字拦截了视线。

那是一本日记——这个发现极大满足了他的报复心——只可惜日记的作者显然过于年幼,除了每日必达的“我要睡觉了”落款、占据半数的“今天迟到了”开头,实在找不出什么足以成为把柄的内容,反倒让人平白诞生一股戏弄小孩的罪恶感。拉维奥合上这一本,打开另一本,照样没法从中扯下半张纸:他没看出这是一本书,大概是由于书皮饱受磨损,标题和著者皆已荡然无存。

海拉尔人口耳相传的典故,在洛拉尔的商人眼里倒十分新奇。沉寂经年,这些书本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机会离开寒冷的仓库架子,在铺满阳光的地毯上再次摊开枯叶般的身体,叙述它们为之而生的故事。历代勇者的冒险均已作成韵脚整齐的史诗,提到公主的情节却常常模糊其词——拉维奥猜测那可能是海利亚人特有的忌讳——反观异族公主的故事就生动得多,甚至经过了明显的添油加醋,写得天马行空。拉维奥逐字逐句地阅读下去。待他读到卓拉公主在水之神殿的最深处向着海利亚人掠过的船影探出雪白双手,商店大厅已落入一片全然的阴黑。

今天,他没有生意,而且长久溜号,忘了最初的目的。拉维奥抬起僵硬的身板,把所有书籍手札放回原处,打开屋门,将营业牌匾翻到另一面。点燃壁炉之前,他搬出林克的板凳在门外坐了一会。这一刻的天空非常漂亮,几乎包含了所有卢比的色彩:火红的残阳悬在地平线,一缕接一缕地抖擞着霞光。

对于眼前这片置身已久,却从未真正体验过的世界,拉维奥从书中窥出些许雄伟的情怀、了解到海利亚人对它的坚定拥戴,也从林克口中习得它的丰富与危险。事实上,商人并不了解林克究竟如何看待这个由他捍卫的国度,他们的谈话从未触及这一层面。就拉维奥而言——坦白讲——海拉尔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光,大量的光,就像他第一次摘下头套时感到的那种,避之不及、让他的眼睛难受地眯了好几天的光。如今季节,遮天蔽日的绿荫悄然隐去,于是光线愈发浓烈。勇者的家里没有窗帘,每天清晨,拉维奥仍会被这难以招架的光芒率先唤醒,他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像林克那样在沉睡状态下自动把头扭到背阴方向。早晨的贪睡时光充满离情别绪,堪称一天中的难以忍受之最。不消片刻,勇者也会睁开眼睛,魂不守舍,像个幽灵,急匆匆地奔着还未开始的一天飞去。

沙漠、灰产、恶斗、合同。他们一心专注各自的手头事。

整个一星期,每天都如此。

一星期的最后一天,罕见情况再次发生:林克出门不到半日就跑了回来。

拉维奥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今天还什么都没租。

林克拍门而入,眼里闪现出异乎寻常的神采,拉维奥未及看清,突然的强光令他第一时间抬起袖子遮住眼睛,而下一秒他就双脚离地,在空中转了两圈半接着砰然撞上门板。

“呃啊、勇者君?!”

林克模糊的笑声从下方传来,喷在他的围巾下面。

“你还没有一块大岩石沉。”

“那不然呢!”拉维奥睁了睁震惊的眸子,他僵着上身,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把手放哪。“我又不是西诺克斯?”其实他最搞不懂的是林克为什么要把他举起来,但林克似乎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透过这出乎意外的紧密接触,拉维奥察觉到一种深沉的疲惫,来自对方的精神深处,来自他呼吸的频率,和他的双手(即使戴着怪力手套也)没能蓄住的力道。

他顺着门一点一点滑了下来,而林克的胳膊仍没解开。皱巴巴的袍子摩出了静电。当拉维奥的鞋底稍稍碰到地板,他总算捋顺了些许思路。

“勇者君?”他试探着问,“沙漠神殿……成功了?”

隔了很久,才从肩窝里闷闷传来一句:

“成功了……”

“……祝贺你?”

“拉维奥,你真好。”

“……虽然是事实……为什么这么说?”

“跟艾琳那个家伙比起来……”就像商人没有掩饰惊讶,林克也毫无保留地倾诉着他的委屈,“我好不容易救她出来,结果她……把我臭骂一顿。”

“……呃,为什么?”

“当着所有,贤者的面——”

拉维奥噗嗤一笑,某种熟悉的怪味飞进鼻腔。他捏起林克肩上的一小块勇者服布料,闻了一口。

“勇者君,你喝了什么?”

“蓝药水。”

“你确定?”

“为什么不确定?”

“因为你闻起来就像醉汉——”

“你才是醉汉。”

商人决心不跟嗑昏了头的家伙争辩。

“……那么,艾琳为什么骂你?”

“她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我半年前就听到你来了!半年前!!!——当然能听见,听得一清二楚!——然后你来了又走,来了又走,你根本不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

永生难忘的尴尬场面促使林克又把头往拉维奥的怀里陷去更深,而后者正陷于深深震撼,他第一次听到林克学女孩子大喊大叫,他突然怀疑自己当初捏嗓子扮出的声音是否也有这么不像话。商人拍拍林克的后脑勺,顺势挼掉了他的帽子。

“这不能怪艾琳,你确实在那边折腾了……有多久,自己数数看?”

“我知道……但也不能全怪我!因为——”

“因为那朵花简直是你的克星?”

“……再也不是了。”

林克抬起头,给了商人一个前所未有的,堪称甜美的笑脸。

“拉维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拉长声音,“我——回来——了——”

海拉尔的日光洒进,把他的脸跟头发晒成同样的金色,蔚蓝的眼睛下有两片扇形的小影子。好像晴天下的另一个晴天。

拉维奥突然想到,他有多久没见过白天的林克了?

“欢——迎——光——临——!勇——者——君——”

他答得无比配合,同时拿定了主意——为这场延烧了七天的决战,为了这难得的星期日。尽管勇者的衣料残结着血污,混杂了铁锈和怪物内脏的腥臭,他的耳朵挂着粗糙的烧疤,他的头发沾满汗渍和砂土——但拉维奥搂着他,一点都不介意。



在蓝药水的作用下,林克随即陷入昏睡,躺在帐篷里,一动未动,从日上三竿直到黄昏。

他最终的醒转似乎伴着噩梦,拉维奥被一声巨响打断了发呆,只见林克半撑起腰身,另一手在地上拼命摸找着不存在的武器。商人甚至拿出了安抚小海螺的架势才堪堪使他恢复清明。

药水弥合了勇者的伤口,给予他片刻振奋,而随着药效消退,他的神情却再次凝重,苦战后真正的精神状态无所遁形。

林克坐在板凳上,喃喃回顾着白日的历险——头顶一块毛巾,发丝还在滴水——“离开沙漠之后去了暗之神殿,对,就是门口有许多守卫的那个地方,你的小海螺就是在那捡的。但看来今天的运气用光了,总之不在状态,一直失手,小精灵也没有了……我梦到了离开神殿之前发生的事,但……

“……梦里可没有逃脱果实。”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把刘海朝后抹去,想让自己再清醒些,“接着我去了药剂店,把艾琳的事告诉婆婆,她非常高兴,然后……”

他的叙述断在这,断了许久,直到耳尖开始泛红。拉维奥坐在壁炉附近,手里拿着一根拨火棍,屏息凝神地等着后续。

“我……我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林克求助地看着他。

拉维奥非常失望,看来这种万能魔药有着与它相称的致命副作用:让人只能记起悲哀的经历,却尽数忘掉最好的那些。

“那倒没有,”他神秘兮兮地说,“你只是做了奇怪的事。”

“……有多奇怪?”

“你想知道?”

“不……还是算了。”

“英明的决定!不过至少我没有和你绝交。大概……也不算特别怪?”

林克扶着毛巾,显然有点慌了神。

“……那我,我该道歉吗?”

拉维奥捧腹大笑,他再也不忍心继续行骗了,“不,不,勇者君,对不起——”为了那些灰色产业,为以往所有未被察觉的市侩行径,也为了刚刚在心里闪现过的失望和差点实施的报复——不,我才不会那么做——拉维奥忽然下定了相反的决心,决心停止他习以为常的所有贪婪索取,他离开壁炉,爬到林克身边坐下;尽管林克仍旧满脸不解,拉维奥却已经把话题翻到下一页了,他有种飘飘然的预感:快乐的时光才刚刚开始。

“只剩下两个了……”林克的双手捏在一起,“只剩下两个,暗之神殿,冰之遗迹。古里就在其中一座,另一个是罗素先生。”

他没有说下去,但拉维奥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在曾经的谈话中,林克提到过他与铁匠一家的特殊关系——一种没有血缘的亲情——这天入夜以后,故事得以继续讲述。由于补够了睡眠,林克难得又有了开卧谈会的雅兴。

这次他从眼下的季节切入,讲到了冬天,讲到了海拉尔新年和夜市一类的话题。

“……每年都是我领着古里去逛集市。海拉尔新年最重要的活动就是除夕一周前的邻里友好节,还有除夕当天的夜市,可能是因为它们都跟吃的有关——”

“邻里友好节?”

“就是大家互相赠点年货的日子,这个跟我没什么关系,还是集市——”

“为什么没关系,是因为你没有邻居吗?”

“不是,因为我是铁匠家的孩子,所以东西都会送到铁匠铺去,就是大人间的礼尚往来嘛!”

“那你还不是能蹭吃蹭喝,铁匠铺的小孩——”

“蹭吃蹭喝的从来都不是我。”林克叹了一声,“那个集市有很多烧烤摊,烤丸子,烤肉串,烤鱼,烤鸡,烤面条——”

“你确定要在晚上说这个?”

“嗯……如果你想听别的,集市附近倒是也有一种卢比游戏,位置有点偏,平时也营业,但只在除夕夜很受欢迎,大家喜欢去冲点卢比占卜一下新年运势。游戏挺简单的,只要跑得快,很容易赚——”

“你还是说烤串吧!提这个更容易失眠!”

“你总是打岔我。”

“你刚刚说到烤面条。”

“……其实我很想尝尝除夕夜的烤鱼,哪怕就一次。”

“有那么难排队吗,生意真好——”

“不,我的敌人是古里。古里他特别喜欢一种涂好多辣椒粉的煎肉饼,我不明白他为什么——”

“勇者君果然怕辣——”

“拉维奥。”

“抱歉,你继续。”

“……古里总是嚷着要最大份,可他根本就吃不下那么多!他很擅长磨人,会抱着我的腰不撒手,我总以为他是在……你知道,他是小孩子嘛,我以为他在撒娇,但其实他在偷我的钱袋。我为什么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家伙抢卢比呢……”

“因为抢你的卢比很容易……不对,还有谁抢过你的卢比?”

林克没理他。

“……所以我不得不把买烤鱼的卢比拿去凑齐一个最大号的煎肉饼,接下来就会直奔牛奶吧,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如果运气好,你就能坐在凳子上。我们的运气通常很差,但坐在地上也不错,可以离舞台近一些,吟游诗人会在奶吧里弹琴唱歌,一首10卢比,但是不能选歌,能听到什么全看诗人的心情。他们一直唱到午夜,然后外面开始放烟花……”

“你会唱歌吗?”

“会呀。”

林克没有闪烁其词,更无意隐瞒自己的天赋。他的音乐才能好比铁匠锤敲打铁砧的节奏那样坚实沉稳,而他的歌声如蜜,跟平日讲话的口气截然不同。拉维奥没料到他这随口撩拨真能换来这个。

梦啊 求你不要醒来 / 尽管如此祈祷 / 梦终有醒来的一刻 / 那是时间的命运

风鱼之歌。拉维奥在书里读到过,这是海拉尔王国流传已久的抒情歌谣。现在文字变成了旋律,让库房里饱受斫蚀的故事重焕新生,好像数百年前的梦中海岛从未消失。

即使像风一样消散无踪 / 你也能遨游于回忆的天空 / 梦即便是醒了 / 也永远留在你的心中

这首歌越来越让拉维奥惊讶,令他想起一段过去的时光。

那时,希尔达公主正按照古老的传统引导她的勇者,给他木剑和圆盾,给他以严酷训练,让他独自穿越漆黑的头骨森林,以获得应有的勇气。拉维奥接受了试练,也接受了失败;公主不再对他苛求——不速而至的红发异乡人令她不再指望软弱男孩的力量——她渐行渐远,拉维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蒙上眼睛,自愿走向深渊。没有哪种试练曾让他陷入这等恐惧。就是从这时开始,他在清醒的长夜里看见了另一个身影。

那是他所想象的海拉尔的勇者。每夜每夜,他躺在床上把那形象涂涂抹抹,给它注入想象能及的最亮和最温暖的光,然后逃向它。他模拟一个拥有勇气的自己,想象他会说的话、想象他站在同自己一样的立场会怎么做……

时至今日,他很久都没想起过那个幻象了。

歌唱完了。拉维奥心满意足地闭着眼睛,在被窝里慢慢拍了很多下手。他喜欢这首歌。它让他意识到眼下的境况是多么奇妙,原来梦过的事物成真,竟不会带出一点动静。

“如果明天你买东西,勇者君,我会给你抹掉10卢比。”他真诚地说。

林克只是枕着他自己的手腕,安静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他突兀地说了句,“我好久没去过卡卡利科村了。”

“那就去一趟吧,为了沙漠神殿的胜利,去牛奶吧买杯喝的?”

“没时间可以浪费啦。为了这个胜利,我睡了,一下午……”林克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把肩膀抻得嘎嘣作响。

“顺便体验了鬼压床?”

“只是噩梦。”他再度蜷起身体,脸颊深陷被单,“我有没有提过,古里是个怕黑的家伙……”

拉维奥没答话。

“……也许我并不害怕暗之神殿,只是害怕古里会害怕,如果他在那里……而且……”

又一次,林克的思绪沉没了,像掉进水里的沉沉丝线。他在自己的心中徜徉许久,最终也未打捞上只字片语。

“勇者君?”

“什么事,拉维奥。”

“有人说过你很会唱歌吗?”

“有很多。”

拉维奥抿起嘴,卧谈会就此冷场了。

“怎么啦?”

“我本来想夸夸你,但勇者君看起来……嗯,已经被惯坏了?”

“哈……但我第一次自愿唱给别人听。”

“真的吗?”

“我洗干净了你的耳朵,该你了。”林克的脑袋往枕头上蹭了几寸,他就快睡着了,每句话都未经过滤,像梦呓一样轻飘。“夸夸我。”

“那……好吧,你歌唱得很好。”这话说出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尴尬。拉维奥想了一下,决定再多说点,反正他今天心情够好。“还有……而且你很大方,给了我住的地方,还分享了你宝贵的床。我……嗯,我没见过你平时怎么工作,我是说,跟怪物较量,所以这方面不好说……”他停下来,在黑暗中摸索着一些从未存在过的词汇,但另一面,他又觉得那些词汇每一个都存在已久,“……你失败过很多次,但最后总是赢回来。其实我从没想过你会真的失败,我从来都没怀疑过这场战争的结局,就像我相信同样的事情我自己永远都做不到……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因为你是真正的勇者。”

枕边传来了缓慢又平静的呼吸声。

拉维奥翻过身,他们的脸就像镜中的对照那样凑在一处,一个端详着另一个。

“我也想像你一样……”

拉维奥不确定对方听到了哪一句,也许一句都没有,林克永远是这样,倏忽之间就被困意征服。渐渐地,拉维奥也被这气氛感染,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他并不知道,比起“做个好梦”,另一种更强力的魔咒已经发挥了效用。



林克醒来时,天色将亮未亮。他难得醒得这么早,好像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饱的觉。现在,他头脑明朗,四肢也轻盈,但出于习惯仍是坚定地往被窝深处缩去,直到迎上一个障碍物。

看来时间真的很早,连拉维奥都还在床上,这可不是常见的现象(事实上,这是第一次)。被窝里的商人非常暖和,贴过去睡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可现实是,对面的呼吸一缕接一缕地扑向脑门,反倒把他彻底弄精神了。

林克跳下床,以尽可能最轻的动作和最简便的方式打点好自己,关上门,离开家,置身开阔的晨空之下。远方,第一抹红霞刚好透破白雾。

在洛拉尔,还剩两座神殿没有打穿,先去哪个呢?继续攻略暗之神殿,还是去冰之遗迹踩踩点?

他含糊地想着,由直觉推着,挑了一个方向迈步走去——可是要打开一座尚未踏足的神殿,东西带全了没?早上他为了不弄出声响确实准备得仓促了。话说回来,天色这么早,先绕路去用个早餐如何?空腹干活是不明智的,这一点,无论对铁匠学徒还是对勇者来说都同样适用。

往卡卡利科村折去的途中,他心猿意马,一并考虑着许多不相干的问题,好比这一路踏过的足迹:迂回,坎坷,没有章法。他很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到了今天。

还剩两座神殿,在这之前,三座、四座……自从遭遇了沙漠的第一场败北,他就养成了跳跃式推进的习惯,这儿一下,那儿一下,随心所欲,避重就轻,或是带着些难以启齿的目的……这就是他作为勇者的生活。勇者的一天又开始了。可究竟什么是勇者?

天色这么早,动身这么迅速,以至他踏上莽荡的平原绿坡,晨风贯衣,前一夜被窝里的絮语还宛在耳边——他走向寂静的村间通衢,大师剑没在背上,而是握在手里,稀稀落落的傀儡士兵奔突直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化成了飞烟。朝霞,从洋红变为淡粉,伸向远方的天空,渐次开启了白昼,使他越来越清醒。当他足够清醒,便立刻了然——那几句哄他好眠的称赞并不是事实,至少,不完全是。

他有些惭愧地往前赶路。有些事他不知道怎样表达,但近来愈发沉重的心思,应该不会骗人。

这一个结束了,下一个是哪里,古里会在哪里?为什么时至今日还是没有轮到他?以近似兄长的身份,林克告诉自己,对七贤者之一的某人抱有偏倚之心也无可厚非,可是每当途径铁匠铺——就像现在这样——看着夫人呆站在门前,翘首以盼,眼神宛如两潭凝固的湖水,他的心又像失火一般焦灼。最近,一向神经大条的师父都渐渐慌了神,恳求过他,双手重重压在他的肩上;每一天,帮工敲打铁砧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叮叮咣咣,敲打着他曾经习惯的庸庸碌碌的日常……曾经,他连区区学徒的工作都做不稳当,“冒失鬼”“懒骨头”,铁匠风箱日复一日“嘶嘶”作响……这是他心里最深、最暗的秘密,只有他自己无比清楚,他有多么渴望成为这一家人的“英雄”。即使不为海拉尔的未来、不为那与他格格不入的城堡大殿突然降下的使命,即使仅只为了自己,为了一介匹夫最渺小的人情,他也会奔赴这险途吧。为此,被沙漠神殿那金黄的地狱活埋是否值得?被烧死、咬死、毒死、淹死……不,那不是真正的死。勇者是不朽之躯——就像歌谣的华美措辞——“救世主”“海拉尔的利剑”。濒死并不是真正的死,那一线总是难以跨越,如此便只好前进,振作,积极地战斗下去,可他的心里到底还剩几分光明?贤者之间,一个又一个熟识的身影步出画框,“做得好,勇者,抓紧时间吧”,他点头答应,像典型的勇者那样答应,带着被女神之心填平的伤疤沟壑——被剥夺的哀痛的借口。可究竟什么是勇者——

“欢迎光临,勇者!”

推开牛奶吧的大门,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嗓,整间就餐大厅霎时寂静。奶吧老板瞧见他,大惊失色;一个穿登山马甲的男人翻身跃进吧台,和老板一并扎进柜底狂掏乱翻。“欢迎光临,勇者!”里侧的客人捶桌一拳,惊得他一扭头,就此挨了吧台那边铺天盖地的漫扫射。一丛丛绦带和花瓣纷扬炸开,飞溅满室;吟游诗人拨出一串激越的琶音;五颜六色的纸花瓣掉在各处,甚至掉进了几个顾客的餐盘,但没人在乎,大家都看着林克,而他身上的绦带最多,奶吧老板的喷枪很有准头。

林克笨拙地抬着胳膊,把这堆东西从剑鞘、从帽缝里一一摘掉,穿登山服的男人两步跨到他跟前,夺过他的双手用力握下去:“勇者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他这才认出那正是不久前从死亡火山救下的倒霉蛋。

“你帮助了我的朋友。”奶吧老板和善地补充,“当然,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牛奶吧早餐公会重要的家人——”“大家这些天停不下来地讨论你!”一位胖胖的妇人喊道,“因为,你看,街上乱窜的杀人士兵,或者说怪物,管它什么,总之那些玩意越来越少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好,登山家也回来了——”“这都是勇者的功劳!”“都是勇者的功劳!”“终于——”牛奶吧老板用洪钟般的长音盖过所有人,“我们彩排了一个多月,还以为你忙得把我们都忘了!那么,这次打算来点什么,小勇者?”他张开壮硕两臂,“而且,我要代表所有人再问一次!你愿意加入我们卡卡利科村早餐公会吗?”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发话。

林克立在门口,比领受女裁缝的飞吻时还更脸红。

“我,我只是……”他偏过下巴,从衣领里扯掉下一根彩带,“买杯牛奶……”

室内响起一阵热烈的倒彩声。

“哈哈,买杯牛奶!好极了,那你以后只要付一半的价!”老板豪爽地撸起袖子,“现在你是我最爱的顾客啦!”

隆重狂欢就此告终,人们不再打趣这个显然有点腼腆的男孩,转回到各自的闲聊和食物中去了。他们是卡卡利科村一带的工匠、商人、学徒和农人,每天总是聚在一处享受一日之初最宝贵的早餐时间,一个月前,就在林克走进来买了好几杯喝的顺便接下营救任务那天,奶吧老板第一次邀请他加入早餐公会,他还记得那天的心情——沼泽神殿大捷,来得那样艰难又让人喜悦——如今,沼泽的流水与怪物拿铁的气泡皆已吞入腹中,他的空瓶却悄然盛下更多,更多的生活,生活里的谜题、战斗、委托,好像浓稠的牛奶,“哗啦啦”地满溢,溅出。

人们陆续吃饱喝足,拖拉着椅子起身离去,木门不时打开再关上,阳光和晨风阵阵明灭着扑进屋来。林克带着他的牛奶走到吟游诗人跟前。

“仍然愿意赏脸听一首吗,小勇者?”琴师向他点头致意。

“连您也取笑我。”

“是在提醒你哦,我们可不能像老板那样破例。”

他知道,那是吟游诗人历来遵循的传统:10卢比、不点歌。

“嗯,当然。”

音乐奏响,奶吧老板将灯光调暗。在曼陀林活泼的旋律中,林克踱到长桌前,找了个空位落座,与他拼桌的是两个穿红色制服的王国卫兵。

“早上好呀,”其中一位朝他敬了个随性的军礼;“勇者的活也很难做吧?真不敢相信,你还是个孩子呢。”

“塞尔达公主也是个孩子,跟勇者差不多年纪,”另一人搭腔,“但公主在更小的时候,就独自一人游历了海拉尔全境,你能相信吗——”

然后两人把他抛下,开始大谈塞尔达公主。

塞尔达公主,海拉尔的神圣象征和永恒的骄傲,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不会流露出敬爱之情;而且,她美丽得无以复加,是连初来乍到的拉维奥都有所耳闻并感到好奇的程度……被兔头商人缠着问东问西,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光景了——

“……为了海拉尔,为了公主殿下,我们也绝不会拖后腿的!”谈话声突然高亢,将他的思绪拨开。这两人也准备走了。一旁的士兵拿过桌上的剑,起身时拍了拍林克的肩,“祝你今天也克敌制胜,勇者。”

——连这动作也仿佛他们已经当了一辈子托付后背的战友,打从他第一次怀着急切心情跑向城堡那天……

牛奶吧越来越安静,音乐不知不觉奏完了尾声,灯光再次转亮。每当他置身此地,不知怎的,时间就仿佛流逝得飞快,他不知道自己的牛奶是如何被喝到只剩一小半,也不记得从何时起空气越来越闷热,以至右手的衣袖也高高地挽了起来。无数的回忆交织着,好的,不好的,他或许仍有些迷惘,但也没时间再计较了。林克离开桌子,仰头将剩下的牛奶饮尽,随着推门而出的“吱呀”一声——在这多雨的初冬难得一见的湛蓝天空铺于头顶,毫无一丝褶皱——阳光摇晃着掠过眼睛。

今天比过去的一连串日子都来得温暖,简直一晃又回到了夏天。阵阵凉风拂过光裸的手臂,一股透彻的力量涌向心头。

在这样的天气,赶赴暗之神殿,实在有点可惜。但他依然要去。



那非常安静,也是彻底的黑暗,但——行进方向的提示、隐藏通道的标识、围墙的轨迹、敌人的位置——被光亮掩盖的真相,必须到暗处去寻找。这就是暗之神殿。

这是一场与常识相反的的试练。勇者须在混沌中行走,脱离狄荧女神的庇佑,直至读懂那曾经陌生的黑暗。

林克从昨日败退的地点重新开始:一间迷宫暗室,由无数矗立深渊的独木桥搭成。若点燃火把,路障就会降下;熄掉灯火,前路则畅通无阻。行进时尽可闭上眼睛,以手计数木桩来判断地形。置身如此黑暗,别说看到沟壑或道路,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无从感知。他唯一的办法只是在亮处熟记方向跟线路,再在暗中凭印象摸寻。

点燃、熄灭。睁眼,闭眼。

饱吸光芒,在夜里放出,就像夜光石。待伸手摸到房间尽头整片的墙壁和铁门,他不无快慰地想。

最后他将这新习得的驾驭火光的本事用在了神殿主人身上。

敌人开始横冲直撞,他必须立刻点燃位于房间对角线两端的火把,以此震慑它脱落的面甲之下那双畏光的眼睛,换取一分钟的攻击间隙。这事做来并不容易,坐镇暗殿的巨兽拥有无与伦比的速度和杀伤力,堪比一头壮年野猪,更棘手的是驱魔之剑也对它那矿石构成的皮肤无计可施,为此他不得不化身西诺克斯,在明灭灯柱的两头来回疾跑,手拿可无限消耗的炸弹朝着对手一颗接一颗狂投。灯火熄灭,怪物暴走,他一头扎进墙壁,穿梭,闪避,魔力耗尽,点灯,投掷,不断地投掷,不断地掷空,炸弹落下,爆炸,接连地爆炸,炸弹被弹起,落在脚边,不分敌我地四处开火。很快,他学会了一点预判,继续投掷,扑向墙壁,点燃火把,找准时机,投掷,击中,投掷,受伤,继续投掷,怪物的行动减慢,硝烟弥漫时明时暗的大厅中逐渐漾起血腥的燥热,再一次投掷,投空,投中,怪物倒下了。

赢了!

若不算上小精灵的搭救,差不多是以命偿命。手指尖上一股剧痛直冲心脏。不要紧。他知道片刻之后身体就会重置,任何伤势都会消失。

暗之神殿搞定了。

方厅的高墙上,石龛碎开,亮出画像。是那个戴绿色便帽的男孩。

“啊——”在下一个依旧昏暗但决然安全的房间,响亮的叫喊伴着那张熟悉的哭脸传来,“好黑……好黑!我害怕!爸爸,妈妈!你们在哪——”

“古里!”林克使尽全力才得以盖过对面的聒噪,他跑太多了,现在还上气不接下气,“是我,已经没事了,别怕——”

然后他听见一阵戏弄笑声,至少发自一大群人。

“嗨,林克,我当然知道是你!”林克抬起头,他的弟弟弯起未被刘海遮住的一只眼睛,“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好骗?”

林克望着他,既气恼又开心。古里看上去丝毫都没变。

“真的?一丁点都没怕过?”

“会怕才有鬼,我可是七贤者之一!”

“你听说过一幅画会怕黑吗,林克?”这是艾琳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在贤者之间激起奇异的多重回声。他们全员都在这了——几乎全员——人越来越多,每次见面都愈发阵仗浩大。林克略带局促地瞄了一圈,抓着帽子底下的脑袋,“好吧,我猜你们……”

“没错!不许磨蹭啦,速战速决!”

“只剩下可怜的最后一人了——”

“林克,罗素叔叔就拜托你了。”古里说,“啊,还有!爸爸妈妈还好吗?”

“他们……”林克点点头,“他们很担心,但一切都好。”他又转向艾琳,“嘿,你奶奶也是。她已经知道你的下落了。”

“我的英雄!!”

“也替我报个平安!”

“那当然。”

“真能干!”

“快行动吧,林克,塞尔达公主还在等着。”

这群人向来不吝在夸张的恭维声中催他干活。林克冲进传送阵,洛拉尔已一片漆黑;爬过裂隙,海拉尔的夜风不见了早前的温煦。又一天如幻觉般逝去。他跨过杳无人踪的原野往铁匠铺飞奔,一路顶着强风而毫无倦意,背后那装满战利品的袋子颠簸欲坠,他以一手稳着包袱跑下去,溢出袋口的众多矿石在乌云间的月下闪烁,他像一颗拖着光尾的彗星沿着小丘的下坡加速滚落。无论如何,大师矿石可不能弄丢。他想。这是第二块。他知道师父会很乐意为他打造一把更完美的剑,他知道,因为他要给师父和夫人带去最好的消息,他如愿以偿救出了最挂念的人,这次他做得不坏,既没遭遇重创也没中途败北,平心而论也找不出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几乎像个真正的勇者了!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已经成功了六次不是吗,与真正的胜利只差一步……他撞开铁匠铺的大门,带着一腔兴奋也带进瞬息狂风,屋内寂静,他这才察觉到失礼。

前厅一片昏暗,夫人手里提着灯,穿着睡袍正往卧室走去,或许这盏灯也正打算熄灭的。听见嘈杂,师父也从里屋出来。

“林克?”

三人面面相觑。

“……古里,我找到他了。我是说……”林克吞下杂乱的气息,“他已经离开神殿,离开了画,他安全了……和其他贤者在一起。”他依次望着师父和夫人,不由往背后的木门寸寸贴去,恨不得与它融为一体赶快逃掉。

“……我只是想早点告诉你们,对不起。”

提灯咣当落地。

“啊、对不起!”铁匠夫人吓了一跳。

铁匠也一点点地打开了嘴。

表情在他们的脸上松动。

林克悄悄摸索着门把手。

“那,那我……”

自从发生地震以来,他向人报平安已经颇有经验了。他见过萨哈斯莱拉如释重负的笑容,也见过药剂店婆婆兴奋到返老还童的样子,甚至听过了卓拉大臣的第二次感恩四重唱……却从没有人交代过他要如何面亲人的眼泪。铁匠夫人紧紧拥住他,越过她那不断颤抖的肩头,他看见师父刻意偏过脸去,一手捂住鼻子,复又带着大笑转过来,张开巨大的怀抱把两人一并抱拢。

“傻孩子,你道什么歉。”夫人责备地说,“是我,是我该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天!你们准备对不起到什么时候!”铁匠恢复了往日脾气,给了他俩一人一记暴栗,“我就知道这小子能办到,我早说过,海伦娜!年轻人不消费心的!干得好,小贪心鬼,”他那铁手掌再次砸向林克的头顶,“我了解你那个眼神,说吧,想要什么?只要师父我办得到,这次全答应你!”

深夜,铁匠铺燃起了不眠的灯火,锻造炉抛洒着刺眼的火花,将空气烧得滚烫。

当铁匠把大师矿石熔进剑刃并开怀高歌时,夫人的双眼仍然潮湿。她坚持要帮林克洗尽手上的血痂和弹屑,把他的手放在凉水下悉心冲涮了很久、很久,才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林克也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伤势:手背炸花了半边,食指尖的皮肤缺失一块、指甲不知所踪,留了一个皱巴巴的凹坑。这是投掷炸弹失手的代价,他已经尝过了,而现在,伤口正在女神的祝福下勉力愈合,但夫人对此一无所知,依旧为林克涂抹药粉。她为他止血,却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林克安慰她。这绝非骗人,但没起到作用,于是他也只好闭上嘴乖乖坐着,任由夫人给右手缠起纱布。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样朴素的治疗了,从前,在他偷偷摆弄师父的锤子而不慎砸了脚趾、在他与古里用一把铁锨当跷跷板让其中一人破了相的时候……久违的相处似乎也让夫人思绪万千。她没说什么,只拿出了全副的慈蔼,将一度为古里牵挂的情意,也平分在另一个孩子的手上。

夜色向着更深处滑去。

最后一程路途,风吹得更加狂妄,头顶上,黑色云海翻着巨涛,朝树枝与草丛倒伏的方向疾驰,带来不妙的朕兆。尽管两腿已经酸软,林克仍然催促了脚步。

隔着窗子,他看见家里点着比以往稍暗的灯,估计是商店休息后挂在玄关专给他留的那一盏。林克慢慢推门,正开出一个能进人的小缝,里面的家伙就为他敞开了整间屋子。“欢迎——”商人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

“怎么没睡觉呀?”

“显而易见,在等你!”

“干嘛等我,你害怕一个人睡?”

“不!只是因为一整天都没跟我的顾客打过招呼……我是说,这样度过一天据说不吉利……”拉维奥摸着自己的后颈,声音越来越含糊,直到变成一声哈欠。林克走进厨房隔间,照例先将武器寄存到仓库旁边,帽子挂墙上;出来前,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虽然不太忍心,却还是将纱布偷偷取掉了。手背上的疤痕仍在,跟他以往所负的伤并无太多分别;指甲也许要过很久才能长出,所幸已不再流血。他没有一直缠着绷带的必要,况且,他也不希望拉维奥跟着大惊小怪。肾上腺素冷却之后,这一天的疲惫全都一口气找上门了,今晚,他只想像往常那样度过,随便说点什么,然后睡觉……

“我找到古里了,拉维奥。”林克端着一杯水回到前厅,揩揩嘴巴坐上小矮凳,俯身清点包里的战利品,“总算把那家伙送进了贤者之间……”

“那太好啦。所以现在就只剩下怪力手套先生?在冰之遗迹。”

“没错,怪力手套先生。所以明天火杖借我一用,以防万一,手套也会戴上。”

拉维奥跟着蹲到一边,“‘明天给我来根火杖,我还要戴着心爱的怪力手套!’”他学着林克瓮声瓮气的声音,“明明之前还是‘我们勇者只要大师剑和海利亚盾就够用’——”

“吵死了。”林克嗤笑,从矿石堆里拣了一块大的给商人丢去,“给你!今天的boss你会喜欢的,它身上全是宝石,看着还挺值钱的,能租东西吗?”

“这……何止是值钱。”拉维奥验看着手里的矿石,又举近灯光长久确认,他的瞳仁开始颤抖,“没有错,这就是卢比的原材料……啊,拉维奥还从来没见过生的!”他把宝石拢进衣兜,转头凑向林克的背包,伸手擩进那璨光四溢的矿石堆,没过了两只手腕,“我的天啊!勇者君!”他按捺不住地大叫,“如果你用这一整包跟我换,甚至可以把火杖买下来!”

林克哈哈大笑。“行啊,就这么办。”

“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这可不是好习惯。”

“可我留着这些矿石也没用,在我这浪费了,不如给喜欢的人……喜欢它们的人!!”

“这是你的财产。”拉维奥陡然压低了语气,每当他开始讲解经济学常识就会变成这样,“也就是说,它们是天经地义属于你的东西,你得好好考虑它们可以换取的最大价值,好让你的血汗不被白费!作为你的前任合伙人,我可是很实在地提醒你,免得你被外面的奸商骗得团团转。”

“最大价值……我觉得现在最大的价值就是……”

“要不要给你打个九五折?留一块石头去换你的烤鱼吧!买它一百串,让那个小不点看看大人的魄力——”

“我手里的卢比早就够买一百串了,只要能好好攒到来年……等下,”林克扭过头,商人已经绕到另一侧的陈列台去了。“……前任?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拉维奥拔掉火杖上的兔子商标,“祝我退休大吉!”他把商标塞进衣袋、售罄牌子撂上木桌,一套动作浑然天成。说实话,林克还挺想继续欣赏他做生意的。

“我……我买光了?”他接过火杖,难以置信地端详着。

“挺有成就感吧?这就是富有的好处。”拉维奥回到林克身后,越过他的肩,看着自己的最后一件商品,“当年为了这些我可没少受折腾,它们花光了洛拉尔勇者的所有勇气,但很值得……

“……我用它们换来了最喜欢的东西!”

“哼,那你于情于理该给我点像样的回报——”

“正是这么打算的!”

林克抬起头,商人——拉维奥以极少见的侍从风度朝他俯身,“总之先为我庆祝一下怎么样?可敬的先生,把你的左手给我。”

林克还没弄清楚这是要来哪出,外面忽而电闪雷鸣,他就在那走神的一瞬被拖将起来,跟着拉维奥绕起了狂乱的圈子,沿着地毯的边缘、围着睡袋和帐篷,他们连踩带绊地跳起旋转华尔兹,脚下是怪物般粗笨的小踏步,毫无节奏的“咚咚”声被另一阵惊雷、瓢泼的雨声和近在咫尺的笑声盖过。

在狂旋的视野中他们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彼此的脸。再看拉维奥,好像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就好像他忽然褪去了曾经那副商人外皮、好像他这才终于摆脱了兔子头的诅咒,恢复了本来的面容:他有一双橄榄色的眼睛,长在乌黑、清晰的眉棱之下,在年轻的勇者看来,既熟悉,又新奇——拉维奥和他以往认识的男孩和女孩都不一样,不热衷逞英雄,也不体贴入微,恍然之中,林克意识到拉维奥好像总是挂着这么一副表情,一副长在胆小鬼的脸上不免“过于亮堂了点儿”的表情——他每次都用开朗的声音欢迎自己回家,不论活着还是传送、不论受没受伤,谁知道呢?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一个永远平静的避风港。洛拉尔的勇者声称自己花光了所有的勇气,可什么是勇者?在这一天里不断翻搅着脑汁的问题,在这一刻似乎不再是问题。这一天,每一天,他历经各色事件,思绪一再被打断,被牛奶吧的音乐、彩带与欢呼打断,被暗之神殿交叠的光影割断;炸弹齐声爆裂,贤者们的戏言,师父的歌声,夫人的眼泪,日与夜、晴和雨;他的思绪汇入洛拉尔永无止境的战争和海拉尔晚风吹拂的平原,最后随着拉维奥一时兴起的举动盘旋消失,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瓦解,一个念头,笃定的念头:毫无疑问——无论是不是勇者——洛拉尔的男孩具有坚韧的性格。林克坦率地迎接着拉维奥的目光,他瞧见了秘密基地,一座不大的房子,有着厚实四壁,哪怕码上一整排炸弹也炸不毁;他没有在两个国度的任何一片风景下见过拉维奥,却在他的身边嗅到了旅行的味道,嗅到了篝火、星星、帐篷,还有番茄肉汤,所有一切即便经历了困苦也没有丢失的梦的味道。

在这摇摇欲坠的狂欢中,他多想把自己的心之容器底朝天翻过来,把所有的念头都说出来,可是一如既往,没有一个恰切的词汇能被找到。




12月9日 - 阴
总结余:待结算

关于海拉尔和它的勇者,我一直有意留点记录,现在总算正式决定要把整个来龙去脉都写下来。这个想法起源于昨晚的小小遗憾:我们的舞会竟然没有音乐!

和我的家乡不同,海拉尔人从不赞美魔神。在库房的书橱,我找到了大量的故事和数不清的歌谣,那不是盗贼们喜欢哼的小曲,而是关于古代勇者、公主和贤者的史诗和罗曼司。我偶尔会想,在我跟前的这一位将来也必定值得一曲,他的作者会是谁呢?直到今天我躺在地上,一个声音忽然砸了下来(正是我自己的声音):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不就是我吗!

拉维奥能唱点歌,也会写日记和记账,但不会作曲也不会写诗,总之要成为吟游诗人实在无望(10元店的生意不适合我),好在我自有宝贵得多的东西,即便是最有名的诗人都不会对它无动于衷:那就是故事本身,或者说素材……如假包换的第一手资料!我已经退休了,所以每天多出了大把时间,我可以凭借记忆给前面的日记做点增补。这些天经地义属于我的东西,有朝一日会让我再次赚上一大笔……我是说,为我的朋友做出一点贡献。

对勇者君,我万分抱歉,他为我付出了这么多卢比(有些甚至是不必要的,跟很多人一样,他一旦尝到购物的甜头就管不住自己的腰包,尤其是不怎么顺心的时候),我却没将亲切的九句笨蛋付诸实践。要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可比在心里想想困难多了。不管如何,昨天是我的人生巅峰,我可能会找机会另起一页专门为它写一篇……但现在我不想动。躺着(趴着也行)实在是太舒服了,建议每个退休的人都务必试试。在地毯上躺着。

现在,拉维奥的任务暂时结束了。我和白雀以及小海螺会继续支持勇者君,直到把他那份也打穿。



补记:洛拉尔有一句关于“胆小鬼的好运”的俗语,也就是说,没用的家伙反而更容易利用各种际遇实现他的诉求。这种说法到底是哪来的?是过去的哪个胆小鬼勇者发明出来的格言警句吗?……我发现,躺在地毯上,很容易思考哲学。




当林克二度攀登洛拉尔的北方制高点,全力攻克死亡山脉的冰雪严寒期间,拉维奥有足够的余裕来体验有生以来的首次退休。他的写作计划并非一时上头,但也不急着立刻动笔。生活节奏的改变让他发呆成性,他发现自己真的需要在地毯上长久地躺平,才能慢慢消化那个雨夜里应接不暇的喜悦。究竟是因为想写东西才开始回忆,还是恰恰相反?他一面思索深奥的哲学一面掂量着未来作品的篇幅与走向,哪些要多写点,哪些可以一笔带过;选择性地客观摘录,还是事无巨细……后者实施起来应该会很困难,但也能赚来更多稿酬,可如果写得太多,又难保有点拿不出手……

提笔之前,拉维奥拆掉了日记里束住过往页码的别针,久违地审视过一路走来的始末。数月前,临行前的三天,成了连接两段人生的分割线。

之所以将前半封印,倒不是在害怕什么,也与逃避无关——逐行阅读那些笔记时他所感到的平静就是证据——那是他早晚要回去的地方,但不是现在。既来之则安之,就像他对小海螺说的,一个称职的商人要有随遇而安的本领。在这座房子里,他只想当个普通的寄宿商人,普通地经营商店,普通地讲他的笑话出他的洋相好让一天天饱受锤打的铁匠学徒不至于真的变成面无表情的铁锭。

至于洛拉尔的皇宫侍从,就让他暂时躺在别针里面、躺在地上退休好了,反正总有一天要回去……不是现在,却也快了。当海拉尔的商人也躺在了地上,从他沉甸甸的卢比般的美好回忆中探出头来,日记的每一页也不知不觉地松散,随时可被摊开查阅。人生的两面重新相接。

拉维奥的脑海陷入一种奇妙的空白。他体会着整个白日的沉寂,但并不沮丧。内心深处,他永远是个耐得住性子的商人,并不会一没事干就浑身不自在。大部分时候,他仍然躺着,从地毯下听闻雪花将至的讯息;有时他靠在门的内侧,凝视着整个午后的明媚阳光;阴天一般都会下雨,这个季节的海拉尔阵雨频仍,空气被冲刷得清新透亮;起伏的原野之间,弯弯曲曲的小径纷纷延伸至天与地的交汇点,从这里望去,整个世界一览无遗。如果再往前走,越过门槛,走出院子……

拉维奥开着门,让斜风细雨将自己稍稍打湿。这时,他心中的空白有了颜色。

究竟是因为想写东西才开始回忆,还是恰恰相反?也许都不是。他只是需要留下点东西,向这方庇护过他的土地、屋檐、被窝,和他的朋友,致以真诚的告别。



“……谣传中的三样媒介,如今已经齐备了。”来自遥远城堡的回忆之声,希尔达公主如是说道,“一根法杖、一枚手镯,一只白鸟样貌的精灵。洛拉尔的圣三角破碎以后,它故有的力量、智慧、勇气,似乎就贮存在这些媒介里面,化作穿梭世界的神力,至于入口——尤加已经查到了——正是圣地的石碑。

“所有媒介承载的魔力不一,尤加的法杖最强,他随时都能往返海拉尔,是我们最有力的帮手;白雀……这是你为她取的名字吗?很可爱,但也很可惜。白雀的魔力极弱,只能勉强支撑一人次的单向旅行;而手镯,略好一点,它有两次传送机会。”

希尔达公主将手镯戴在侍从的手腕上,首饰微微泛出紫光,在她的脸上闪过一阵狡黠。她突然把男孩掼向墙壁,摇动权杖射出咒语。侍从的惊叫声被嵌入墙壁的瞬间阻断,他绕着公主起居室的石墙仓皇奔逃,绕了半周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魔力耗尽,墙壁不留情面地将他吐向地板,他望着腕上的饰物一脸讶然。公主持续着咯咯轻笑,提着窸窣的裙裾走了过来。

“除了往返于两个世界,它还有这等能为,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尤其是,很适合一位勇者。”希尔达公主拉起她的近侍,“所以我和尤加决定将这份大礼送给海拉尔的英雄,直到他亲手为我们捧上勇气三角。到时候,拉维奥,你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啊,顺带一提,”她泰然续道,“刚刚那个咒语的效果是让你的脚底奇麻无比。”

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公主。洛拉尔的侍从不曾怀疑,即使让她睡在二十层床垫和二十床鸭绒被上,她也能察觉到压在其下的一粒豌豆。可惜那无价的天真尽数付给了洛拉尔支离破碎的国土,换回她手中的只是一团虚幻的迷雾。

没有什么比不划算的交易更让人无法忍受。

过去,他从旅行商人沦为小偷,又目睹盗贼们的车马财物付之一炬——早在他搭救那位落难公主的暴风雨之夜,他就尝过了死别,也亲眼得见了美梦如何破碎——当一切销声匿迹,纷争和痛苦也会随之不见,也许他从那时起就明白了先祖毁坏三角力量的理由。那场献祭早已取得了应有的收效,不该再攫取更多。

他贪婪地捏紧了那颗豌豆。

是该轮到你出场了,比我更有资格的人,海拉尔的英雄,麻烦你在那条光明的路上,也救救我的公主吧。

他来到海拉尔,重操商人旧业,回归最钟爱的行当:架起天平,以卢比作砝码,交换手中所有。交换,那是唯一靠得住的手段。



拉维奥轻轻摸过白雀的羽毛,盛着魔力药剂的瓶子在她的啜饮下慢慢空去。

他摊开日记,点亮防风灯,趴在地毯上开始动笔。



门外再次传来滂沱雨声,这一次持续了两个钟头也没有止歇的意思,淅淅沥沥伴着他写了数十页纸,直到中指骨节和饱受压迫的肚子全都酸痛不堪。拉维奥抬起身体,把纸笔扔进帐篷,与此同时,林克推门回来了,衣帽淋得半湿。

“欢迎回家!”

“唉,好大的雨。”勇者扯下帽子当成毛巾抹了把头发,大步流星走向厨房。

“但你看着气色不错,淋雨能让人变精神?”

“我……我喝过药了,还睡了一觉,在你家。”

“我家?”拉维奥差点没想起来那是哪,“……为什么?”

厨房里一时只有寄存武器的咣当声。

“为了……嗯,就当为了防止我变奇怪吧。”

拉维奥发现写作是件费脑筋的活——他又反应了两分钟才开始奚落。

“你还没习惯蓝药水!我还以为会越喝越海量呢。”

“也没喝过多少啊,因为——”

“因为你很强!嗯,那你有没有在扫帚上跟艾琳说过奇怪的东西?还记得吗?”

“……应该没有。在扫帚上,一般都是她在说。”

半小时后,他们拆了壁炉前的那条陈列桌,冲过澡并换了衣服的林克借用了那块角落,正在搭建一个小型晾衣架以烤干他的勇者服。拉维奥也把帐篷推到了同样的位置,顺便将它调了个个儿让门口朝着火炉(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他觉得这布景很像某种模拟露营。

“最近经常下雨,建议你回海拉尔之前带一把伞,我的房子里就有,如果你翻过的话……”

“我才没翻过你的东西,除了那个很扎眼的宝箱。”

“你可以翻,那里没留下什么要紧的东西……你连日记都翻过了!”

“我只看了最新的那几页,打开之前我不知道那是日记。”

“没关系啦。”拉维奥爬进帐篷,“保健室借我用用,我来试试舒适度……”他躺进睡袋,少顷又蠕动出一颗脑袋,探出帐篷口。

林克瞧他一眼,被逗笑了。

“怎么样,舒服吗?”

“呃,有点热……不过真是久违了,让人想起夏天那个时候。”

“我不介意你在这里怀旧一晚上……好啦!”林克完成了他的家具组装,衣服挂起来的效果令他十分满意。“拉维奥,你有没有备用钥匙?”

“备用什么钥匙?”

“你家的钥匙,就是洛拉尔的空屋。”

拉维奥疑惑地闭着嘴。

“一般人们出远门都会在屋子附近留一个备用钥匙,放在陶罐底下,或者随便什么位置。”

“我只有一把钥匙。”拉维奥说,“没带在身上,挖个洞埋起来了。”

“埋在哪里?”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我不觉得自己还能回去,也不想让别人进去。当时是那样以为的啦。”

林克想了想。

“可你还是觉得有人会进去。”他确定地说,“你在屋子里设置了路障。”

“万事都有多重保险嘛。”

“就为了保护那个宝箱?……一个瓶子?”

“那是障眼法,我要保护的是日记!你想想看,当你闯进我家,是不是第一眼就被那个箱子吸引了?”

“……啊,受不了你了!”林克大声叹气,“做了这么多,日记和瓶子都被我拿到了,偏偏能从正门进去的钥匙找不着——”

“那是因为你在我家背面炸了个窟窿,这谁想得到?”

拉维奥拔高了声音。他并非意在指责,但林克好像认真起来了,他坐在矮凳上定定地凝视着空气,陷入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沉思。

“不要紧啦!”拉维奥急忙补充,“因为——”因为那只是个空房子。

“我最近在想办法……”林克闷闷地打断了他,“想把那个洞砌好……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可以走大门的钥匙。”

“……嗯,很遗憾。你还是只能走那个窟窿。”

“不。”林克转过脸,“还有别的办法,比如大岩石。”

“大岩石……堵、堵住?”

“只是暂时堵一堵,但很可靠不是吗?大岩石也可以遮风挡雨,留一道很细的缝我就能进去——而且,大岩石比真正的门还安全。”林克越说越激动,抬起胳膊做了一个滑稽的托举动作,“相信我,整个洛拉尔也没几个人动得了大岩石。”

拉维奥笑了起来。“很高兴你对我的陋居如此费心。”

“彼此彼此!”



此次谈话在拉维奥的脑内议事厅引出一个新论题。白天,他独自在家,站在地毯中央环顾四壁,仔细考虑着是否要跟林克一起“把对方的房子恢复原样”。他作此打算多半是为了有趣,试想,到了晚上,勇者回到家,看见三张长条桌不翼而飞,红色地毯的周围本本分分地摆着餐桌和床,原本放帐篷的地方则站着一只兔头人,此情此景,一定免不了让他露出有趣的表情……这计划相当令人振奋,只差一点点,拉维奥就要把它变现了。

那“一点点”源于某种不舍的情绪。这间商店是拉维奥的骄傲:林克的旧家具们堆在一块正好可以绕墙一周,他喜欢这种兼顾了美感和实用性的布局(所有东西都放在大厅,随手取用岂不是非常方便);房间内环由三张陈列桌构成,上面整齐码放着九个售罄牌匾;在地毯上搭帐篷的想法无疑也很天才。每天待在这里,拉维奥会由衷诞生一股生活尽在掌控、事业蒸蒸日上的安定感。他忽然有点想念不久前招徕顾客做买卖的日子——他得承认自己的懈怠,自从退休他就再没碰过家务,原本纤尘不染的商店现在随便往哪一摸就摸得一手脏灰,连勇者君的床头都不例外;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方只有地毯,很可能是由于他每天都躺着——回过神来,拉维奥已不知不觉卷起地毯、收起帐篷、给所有桌面覆上塑料布、堆起更多旧箱子搭成一座临时台阶并站在顶端,手执长柄刷,扫起了天花板。

当晚归家的勇者陷入了迷惑。他发现客厅里冒出了更多垃圾,而拉维奥声称:“这是我大扫除的成果。”

大扫除。林克从没对这个词产生过如此巨大的理解障碍。

“你从哪找了这么多……”水桶、罐子、旧相框、缺胳膊少腿的自制书柜……林克像以往选购道具那样慢吞吞地兜着圈,把那些多出来杂物一一查看,最后停在一大堆挡住通路的板条箱跟前。拉维奥踏着令人怀念的商人小步跟在后头:“这个和这个是找梯子的时候,为了方便暂时把它们搬出来的……这个我以为是毛掸子,但我看错了……这个是……嗯?你问从哪找的,那自然是——”

“仓库。我就知道……”林克坐在了距他最近的箱子上,“我家的仓库是无底洞吗……”

“你终于发现了!”

“……你家也有一堆箱子……你是兔子还是咕咕鸡?”

“那是我的收纳箱!装库存用的,是职业需要。”

“如果你需要,可以把这些也拿去。”林克看了看身后令人绝望的小山,“……我现在就能给你送过去,多跑几趟,这个形状大概也能一起变成壁画。”他边说边疑惑,这话讲得好像他们是邻居似的。而拉维奥看上去完全没在思考,“好!”他那高涨的兴致让林克莫名地、久违地,气不打一处来。

“好个锤子,”他扬腿踢了拉维奥一脚,“我才不要又耗体力又耗魔力只为送给你一堆破空壳。”

“你意思是……想装点东西再送过去?……比如卢比?”

“拉维奥,你没点精神追求吗?”林克抬起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很好奇希尔达公主到底有没有亏待你,她给你发薪水吗?……她派你做过大扫除吗?”

“俸禄倒是可以,按年结算。大扫除……没有。”拉维奥坐到林克面前的一小片空地上,“有点可惜,希尔达公主很少派我做真正擅长的事。”

林克托起脸,“她叫你去跟西诺克斯摔跤?”

“呃,没那么夸张,但难度差不多少。我们管那叫作勇者试练,试练的结果,”拉维奥摊开两手,“你也知道了。”

林克看着他,未置可否。

“后来我们都放弃了试练,但公主没有放弃我,我也没有放弃为她效劳。希尔达公主和我合作很顺利,就像你和我一样。”

合作顺利——直到那个人出现。拉维奥撇开了那段人尽皆知的消极后续。

“我一直很在意……”林克若有所思地说下去,“希尔达公主——如果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好——怎么会被尤加轻易迷惑?”

“很简单呀,要利用一个单纯的人非常容易。”

“单纯?”

“脑子里只有一个目的,希尔达殿下就是那样的人。”

“她希望洛拉尔恢复秩序……”

“真不公平,洛拉尔的众神在抛弃王国的时候,怎么不把她们继承者的那些念头也一起收走呢?你知道,就是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指望。”

“尤加的邪恶也没被收走。”林克说,“他跟加农多夫一样图谋不轨。”

“看来只有我被搜刮得很彻底。”拉维奥不好意思地抓着脑袋,“要不是我跟你长得这么像,我都要怀疑公主殿下认错勇者了。”

林克笑了。“你和我才不像。”

“说起来!”拉维奥一拍大腿,“拜那混蛋所赐,我从公主那里接到了很多不合理的任务,其中还包括——你!”

“包括我?”

“当时,尤加计划为你布下一个陷阱,趁机把手镯交给你,然后绑架贤者,勾引你到洛拉尔去。”拉维奥讲得逸兴遄飞,“按照这个剧本,我就会在那边给勇者君接风洗尘,一边借你道具用,一边进一步对你洗脑,直到把你困在画里,然后,拉维奥只要像这样……”他抬起手,触摸一旁的墙壁挂画,“勇气三角就是我的啦——”

“想得美。”林克呛道,“我才不会被骗——”

“那可没准,在我看来你就和希尔达公主一样,有时候一根筋得让人头痛!”

“不管怎么样,你又没接受那个剧本。”

“看上去,我至少让尤加慌了神,他竟然提前追过来了。”拉维奥冷酷地牵起嘴角,“临走前我偷走了公主的手镯,那原本该由尤加交给你的。我了解尤加,他对我的厌恶绝不比我对他的少,他一定不会承认是我捉弄了他;他肯定已经告诉公主,说我因为怯懦而逃跑了,至于手镯……不管怎样,它已经戴在你手上了,尤加不会放过这项功劳的。”

“……不过,那家伙竟然没来找过你的麻烦?他当时把海拉尔弄得天翻地覆,连我都……”

“尤加很傲慢。他讨厌海拉尔,多待一秒都不愿意,我这种小虫子可不值得他千里迢迢赶来摁死。”

“这就是你到现在还没露馅的原因?……尤加不在乎你,而希尔达公主以为你逃跑了。”

“我的确是逃跑了,那时我已经不敢面对她。尤加的力量太强大了。那对她而言是很有说服力的东西,力量。”

林克的表情愈发凝重,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却透出一股凌厉来,这稍微吓到了拉维奥。

“……但希尔达公主,无论在哪个剧本里都不是反派啦。”他诚恳地说。

“我知道,她只是一个好骗的人。”

“而且碰巧处在那个不幸的位置。

“……作为公主,她自愿为洛拉尔放弃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名声、利益……那不代表她真的不在意。”

“我们不会让它发生的。”林克说。

拉维奥愣了一会儿,他不清楚林克指的是什么,但,很奇妙,他懂得那份心情。

“我们不会的。”他重复。

-

我们不会的。

在冰之遗迹最后的关卡中,林克不断想起这句话。他举盾抵挡魔物吐出的冰霜,在悬崖断桥上同西诺克斯周旋,大师剑难以破开巨人的甲胄,但仍在其主人高明的手腕下占据了舞步的主导,劈落的剑锋将敌人逼落深渊。此后的战斗也相差无几:悬空的溜冰场,攻击、躲避,回合交锋,冰冷的呼吸,热的血,一如既往,负伤,胜利。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能赢得多漂亮,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久等了,罗素先生。”

最后的贤者现身了。

“好久不见,林克……等等,你真是我认识的那个铁匠铺小家伙吗?”

“我只是换了身衣服,罗素先生。”

“当然,你换了衣服……”矿工目送着男孩步上阶梯的背影,语气感慨,“光阴似箭啊。”

随着全员到齐,贤者之间擎起螺旋高塔,将七位贤者托举在阶梯的各个转角;将熠熠生辉的勇气三角呈于顶端。

“我呢,罗素叔叔?”古里隔着两节梯段朝上喊,“我是不是也长高了?”

“哎,古里——想不到会在这见到你们两个!”

“看到你们,我也想家了,脱水这么久,真想回池子里泡个痛快——”

“看在林克的份上,女王陛下,”艾琳说,“可不可以命令你的子民不要在河里喷火啦,他们对海利亚旅行者真的很不友好!”

“哈,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了。”英帕摇头,“就连公主殿下都挨过他们的石子。”

“公主?您说的是哪个公主?”
“塞尔达公主?”
“我们的塞尔达公主?”
“不会吧……”

惊呼声霎时四起。

“……他们会不会只是在向人致意?类似于……特殊的表达方式?”

“不,不是那样,亲爱的瑟尔丝……”欧兰苦闷地托着前额,“你住在内陆,可能没见过那种场面。”

“那条河是激进派卓拉人的领地。萨哈斯莱拉说,他们是一百年前那场残酷内战的幸存者,对当年的海利亚统治者恨之入骨,即便现在早就改朝换代了……可怜的塞尔达公主……”

“一百年啊……不愧是卓拉族。”

“对卓拉人来说,喜欢念旧可不是好事。‘天生健忘乃至幸’,我们一族有这样的格言。”

“所以鱼的记忆只有7秒的谣言就是从这——”

“古里!!”

“啊?对、对不起——”

“不,该道歉的是我。”欧兰郑重地欠身,“我发誓,作为卓拉女王,我会尽力为大家矫正那条河的治安。”

“不用勉强,女王陛下,我……我只是随口一说,反正我平时都用飞的!……虽然我的扫帚着过一次火,那只是意外——”

“但我真的很期待去卓拉河游次泳嘛!林克,听说你学会游泳了……林克!!”

“勇者被他的三角力量迷住了。”

“喂,给我们看看你的手,英雄!——举高点儿!”

看来这枚闪光的三角形真的属于他了。林克惊奇地抬起手背,又迫于下方的围哄而举了起来,贤者之间在一颗星星的照耀下爆发出绵长的喝彩。这场面不免让人想起不久前的牛奶吧,林克从不擅长应付这类场合,他低着头一路溜下台阶,让刘海挡住侧脸。他真的受够这群促狭鬼的嘲笑了,可是罗素拦腰捉住他,不由分说给了他一个拥抱,用那只常年搬重石的手掌连拍他的脑袋。

“孩子,我为你骄傲。打从你移开我院里所有石头那天,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始有终的男子汉!”

这一举动得到了后面所有人的效仿,就连一向拘谨的瑟尔丝小姐也主动拉起他的手,替她父亲和她自己道谢。

“林克。”古里就像在集市上抢钱一样搂住他的腰,“你要加油,我已经等不及回家了,回我们的铁匠铺!我打赌,老爸以后再也不会说你是懒骨头了。”

平时神经大条的艾琳这时忽然有点拘束。“好吧,林克……要平安回来,好吗?”

他只是点头再点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他猜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傻透了,好在这漫长的颁奖典礼终于走到了尽头。传送阵近在眼前,贤者之间再次安静下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在他如此感慨时,一把不太耳熟的嗓音从背后出现。

“这把剑从没如此与你相称。”

林克转身,目光与奥斯法鲁相碰。青年学者莞尔一笑。

“从前我总觉得它对你来说太大了,伟大的驱魔之剑被一个不起眼的小孩挂在肩上……现在,这感觉不见了。”

“……谢谢,奥斯法鲁。”林克说,同时环顾所有七人,“谢谢你们……大家。”

“别多愁善感啦,快去,胜利在望了!”
“麻利点,小英雄,给那个尤加什么的尝尝海拉尔的愤怒,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海拉尔万岁——!”
“回家——回家——!”

离开冰之遗迹,他一路飞奔,跳着抓住了前来接应的魔法扫帚。狂风拍打着勇者服,在他头发上抹了一层雪白的冰霜。从洛拉尔最北端的尖峰一路滑行,眼下可一一扫过洛拉尔的每寸国土,那些他曾战斗的神殿、为了强身健体而攀爬过的山丘与屋顶,他以各色道具挑战过的宝物洞窟,还有终日回荡着歌声的盗贼们的村落……很久以前,初入盗贼基地的他也曾搭乘扫帚一路赶回空屋,那时他思念着海拉尔昔日的祥和,未曾留意过洛拉尔的一草一木。如今,地图的两面一并风景满溢,共同组成了他的生活。他飞行了很久,早将死亡山脉远远抛诸身后,可雪片仍在飞舞,越飞越多,过了一阵他才明白:这是一场真正的大雪,覆盖全境,带来了真正的冬天。林克捏紧冰凉的手心,长久地凝望着苍白、斑驳的半空,那就像冰之遗迹的战斗还在持续,看上去,它将永远持续……

-

第一场雪,同样下在了海拉尔大地。长青的草原缀满白色花朵,在阵阵冬风下掀起优美的波浪。拉维奥坐在敞开的门旁,一并享用着炉火和雪景。他现在看上去不太精神,因为刚花了整个下午趴在火堆附近,投入地写下了很长的记录。


第一天,正式来到光明之国,海拉尔。
我记得那是在八月初,天气非常炎热。

白雀带着我穿越了圣地石碑的裂缝,那感觉很诡异,就好像睡了很久。醒来时,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足够吓人:是光,但是比我所知道的光要强烈一千倍,你甚至没法直视它,那会让你眼睛很痒。我眯着眼睛探索了很久,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被传送到一座神殿附近,这里有数不清的……八爪鱼……

我超害怕腿多的东西……面对这种暴躁的小怪物,我的第一个念头永远都是拔出火杖。

我带着大小包袱,走得很慢,还要时不时停下来过八爪鱼马路。光一直很强,即使到了傍晚,太阳落下一半,它的威力仍然不减,还把我的影子拉成了可怕的细长条。在我看来,海拉尔是个怪异的地方,但希尔达殿下说过,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貌……

天终于黑下来了。我不确定自己走出了多远,这个地方到处是八爪鱼;石柱林立,像迷宫一样。我选中一块背阴的空地搭起帐篷,睡了几个钟头。在这之前,我吃了点从洛拉尔带来的特产干粮,然后速写了一幅章鱼被烤熟的画,挂在门口,希望能起到点作用。

……我成功活到了第二天!旅行商人宝刀未老!八爪鱼吐的小石块没有毁掉帐篷……但我的枕头上趴着一条千足虫……

原本计划就地摆摊等勇者上钩的我,毫不犹豫地卷铺盖走人了。



第二天,找到了神殿地区的出口。

一个白头发、学者打扮的人在那里东张西望,我的商人雷达响了……振奋人心的感觉!好久都没有过了。

这个人自称勇者,让我非常吃惊:即便再受好运眷顾,我也万万没想到在海拉尔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我对他的说法存疑,因为他和我想象的勇者完全不一样。我直接这么对他讲了。

学者说,他现在还不是勇者,但以后一定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必须马上征服这座东方神殿,因为占卜提到的灾难已经近在眼前了,为了他口中“至高无上且太阳般美丽的塞尔达公主”,他不能松懈。

勇者才不需要证明自己,他们总是直接被选中——无论他本人愿不愿意或有没有天分——就像希尔达殿下选中我一样。这下我百分百确定了他不是我要的人,也知道了这里的地标名称,以及,塞尔达公主,她目前应该还安然无恙,而且漂亮到吓人的程度。

为了答谢他的宝贵情报,我把商店的第一笔订单名额给了他。



第三天,发生了地震。

只持续了一秒,但震感极其强烈,全世界的人都在尖叫,我凭着那一秒的响动,往声音最强的方位赶路,跑了半日,抵达一座很像城堡的建筑——我当时以为那就是海拉尔城堡,所以停了下来。我有预感,这不寻常的地震和尤加有关,我担心他本人此时正在这一带,正按照殿下的指示前来劫持塞尔达公主……可这一切远远早于原计划,我想,这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出逃?我的心思一团混乱,当我绕着城堡寻找偷听和藏匿的死角的时候,我看到门口有位老人向我挥手。他看起来很瘦弱、很可怜,浑身上下都没有卢比的气息,可我的商人雷达(我发誓,这辈子都没响得这么厉害过)……我走了过去。

“孩子,我没见过你,你从哪里来?”他问了我这么一句话。

明明戴着兔子头,他却还管我叫孩子……更何况我从没被这么叫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随便说说:“从很远的地方。”那位老人非常亲切,他那和蔼的表情几乎让我忘掉了尤加也忘掉了危险,同时想起了希尔达殿下。我不小心多嘴了。我说,“从很远的地方,很远。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听了,摇着头,看起来真的在为我难过。我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因为他刚刚在向我挥手。

“把这事拜托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有点难以启齿,但我的腿被地震弄伤了……”他一面解释,一面错开身位,示意我进入城堡——我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城堡,而是……圣所?只会出现在历史书里的那种建筑,现在竟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那位老人说这里是“教堂”,而他是“神父”。他说,这里有个少年需要我的帮助;他说,我也可以得到“女神”的帮助。如果我向女神“祈祷”,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办法,因为海拉尔的“三角力量”永远眷顾神的信众,即使灾难当前,神的“慈悲”也不会泯灭。

这些词听得我晕头转向,就好像我不是穿过石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而是乘时间机器回到了远古诸神时代。海拉尔就是这样的国家,我终于,彻底地弄明白了。这是一个还有神明存在的世界。

我走进海拉尔教堂,踩在红色的长地毯上,隔很远就认出了他:和我想的很像,和我很像。

他躺在宣讲台的角落,我往那边走去,心脏跳得很凶——不是因为他受着伤、很虚弱地躺在那,而是因为——我以为他是个女孩!我真的以为他是女孩!!这很合理,另一个世界的勇者可能跟我相像,也可能在另一些部分(包括性别)完全相反……可是下一秒,我又走近一些,就发现那只是个令人遗憾的错觉,谢天谢地。海拉尔的勇者和我一样是男生,只不过长着金色的头发,穿着浅绿色的衣服,看上去有点……亮堂。

他那时的样子很狼狈,头发遮去了一半的脸,昏迷得十分彻底,但手里仍然抓着剑。神父告诉我,这个孩子只是替铁匠跑腿来给一个军官送武器,却不幸被卷进了灾难……他第一次拿起剑,就和尤加正面交锋了。这很像是勇者容易遭遇的事,很遗憾,但,没时间睡觉了。尤加已经开始行动,我们要与时间赛跑。毫无疑问,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见到了实实在在的勇者。

我把他扶起来,必须找个地方让他恢复,比如小精灵洞窟之类的,海拉尔应该也有吧。

我提着全副家当,身上扛着睡美人,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让他睡得很不安稳,都开始讲梦话了,他迷迷糊糊地念了一句“不准伤害她”……那是对梦里的尤加在喊话吗?真是个有胆识的家伙。多希望我也能向那混蛋喊出同一句话。

现在,不论后悔也好,遗憾也好,都没有用了。我能指望的只有这个在我身上做梦的人。看着这张跟我相像的脸,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勇者的残次品。

但是残次品有残次品的用途。

拉维奥就像库房里的旧东西,稍微收拾一下,也能进笔好账。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拉维奥后来很受勇者君的欢迎!尽管当时我完全没做这种期待——当时我忙着替今后的生计做打算,顺便试着跟做梦的家伙聊天,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还真的回答了!

得知他名字的时候,我碰巧也想好了未来的规划。

于是我说:“好吧,林克,稍安勿躁。我先送你回家。”

然后再从长计议吧。



-

洛拉尔的空屋。

林克坐在构成路障的一只板条箱上,望着黑洞洞的墙壁裂口——数分钟前,他履行了昨晚的诺言,搬来一块足够大的岩石将它堵住了——突如而至的昏暗和死寂使他吃了一惊,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多么熟悉这座墙壁大开口的房子。

攻入冰之遗迹的这9天,空屋就是他在洛拉尔的临时阵地。在学会用漂亮的剑术把西诺克斯推下悬崖之前,他曾连饮那密集的冰雪狂弹终至倒下。最后一座神殿不亚于曾经遭遇的所有恶战,极寒气候和一不留神就踩空的冰桥迅速挥霍着他的体力,在海拉尔的和风煦雨无法触及的世界,他屡次力竭而回,回到这里,灌下一瓶又一瓶药水,靠着一面墙、有时是一只箱子,或者像个不拘小节的流浪汉那样随地蜷缩,用昏睡来捱过伤势痊愈的漫长时间。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自己家的保健室睡来更舒服,旺烧的炉火会让身体恢复得更迅速,拉维奥还可以用他那粗暴但极为有效的方法准时叫他起床,这样,他就能放心大胆地睡下,而不必在每次小憩之间强迫自己睁一次眼睛。

那早已被他习惯的家,有时想来竟像个触手可及的天堂——在洛拉尔的空屋,如果像退休的拉维奥一样躺下来,将耳朵贴向地板,林克也会不由自主地搜寻地底下的声音,这两座房子离得如此之近,只隔着一道短短的裂缝。那个家永远等着他——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林克想,他才不急于把自己这副不搭调的样子带进那扇门。那个家已经不是庇护所,倒更像是种勉力跋涉的奖赏了。

现在,林克打量着另一个家的布景:用岩石挡住的大裂口上钉着一块置物台——就是当初让他磕了脑袋的置物台——它被钉得那么矮,应该是拉维奥的身高所致;屋里随处堆放着板条箱和旧家具,壁炉里放着未用尽的木柴,在这样的冬天,早已覆上了好几层漆黑的霉斑;由杂物搭建的路障横在地板中央,捍卫着一个曾装有瓶子的宝箱——初次造访时令他一头雾水的场面,现在全部有了缘由和答案——拉维奥为他的日记设下重重防护,可谓周折辗转,与他为希尔达所做的努力如出一辙。他把一枚豌豆藏在四十层床垫之下,把价值1卢比的用以盛放一位公主的笑容的打火匣藏在他那守财奴的性格深处。

林克从未特意评价过他的室友,但拉维奥带给他的影响非常切实。

好比他为战场上的愚钝表现、为自己那颗仍会恐惧的勇者之心、为头脑中的千思万绪而消沉疲累的回家路,不论多么迢远,总会中断在打开家门的一刻。商人一以贯之的轻松作风是一个信号,一种提示:冒险从来都不只有一条路可走,所以尽管走下去,不必留心歪歪扭扭的脚印——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时光飞逝,他那年轻气盛的孤僻态度已荡然无存,不知不觉中,它被整段旅途的际遇化解,其中自然也包括家里的那些。

“洛拉尔城堡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拉维奥。”林克跳下箱子,展了展肩膀。

“我猜,你也能回家了。”

-

“欢迎回家!”

声音从厨房传出,前厅则不见人影。林克从背后关上门,警惕地盯着自己的家——它又遭了一番全新的折腾——昨晚到处堆散的仓库杂物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些更让人诧异的东西:拉维奥的钱袋附近出现一棵节庆装饰树,林克很快搞懂了它何以拥有如此特权,它那塑料枝丫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卢比;帐篷旁边铺了一张皱巴巴的野餐垫,上面放着一只酒桶。

拉维奥在林克弯腰嗅那桶酒的时候从厨房探出半身——没穿长袍,只着衬衣,血淋淋的左手握着刀——“不好意思,我忙着处理禽肉。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会回来!”

“禽肉?”

“买来的,一整只——鸡!”

“买的?在哪……”林克还停在目睹浴血兔手的冲击中没回过神。

“卡卡利科村!”

“……你去了卡卡利科村?”

他犹疑着进了厨房,看见拉维奥在水池前大刀阔斧地倒腾着怪物……鸡的内脏。他突然不太想把武器摘下来了。

“早上我把东西收回库房的时候,找到了一个跟你的铃铛很像的另一个铃铛。”拉维奥说,“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你召唤了艾琳的扫帚?”

“正是这样!艾琳有说过吗?她的直升机可以一锁多开。”

“没……”

“然后我说了一个熟悉的地名,我们就飞起来了!可怜的艾琳,她一直在和我说话,但是全程都没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也就是说,她以为我是你——”

“你没有摔下来?”

“为什么会摔下来?”拉维奥神往地仰起头,“啊……要知道,我好久、好久以来,都很想像勇者君一样在海拉尔到处转转,卡卡利科村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那桶酒也是你买的?”

“不是酒,是奶啤,牛奶吧的新年限定口味……”拉维奥放下刀,一转头就撞见了林克的审视,那是十足的猫科动物的目光。他身后那两条暂不存在的兔耳朵吓直了。

“你确定——”
“是大家送来的!”

拉维奥飞快地洗了手,绕过林克时往他脸上甩了几滴水,“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今天可是你说过的那个邻里友好节。”

“啊……原来如此,所以你还搬出了那棵树!”

“没错,我还花重金给它装扮了一下,放在那很好看是不是?”他们一起回到明亮的前厅,林克懒得评价那堆卢比挂坠,拉维奥倒不介怀,“禽肉来自铁匠先生,还有那位帮工,早上他们一起送过来,说是昨天傍晚猎到的。”

“我猜也是。那个人总是乱来,怪物……兽肉处理起来麻烦得要命,而且从来都吃不完。”

“别担心,因为今年有我在!”

“这酒桶是奶吧老板送的吗?”林克又蹲过去不由自主地闻起来了,不仅因为以前从没尝过酒味牛奶,更由于这是他有生以来首次收到(除了师父图省事而强塞给他的各种猎物)的邻里友好节赠礼。他闻见了某种大人的气息。

“是的……不过那个人为什么叫我室友君?”

“谁知道。”

“啊,他还转交了一封信。”拉维奥爬进帐篷,拿了一张包装精美的贺卡递给林克,信封上的笔迹很孩子气,写着“给拉维奥”。

“呃,这是给你的。”林克把信还了回去。

“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想要读读看的意思,拿去吧!”

“好吧……亲爱的拉维奥,”林克大声读起来:“好久不见,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因为到了真正的新年,就没有人去村子外面送礼物了,所以我提前写了这张贺卡,拜托牛奶吧的叔叔送给你。我想说的是,谢谢你之前帮了妈妈,还用10卢比的价格把沙杖租给我用,让我能在妈妈做农活的时候保护她。不过很幸运!妈妈只遇到了那一次危险,大家后来尽管很怕,但再也没有遇着怪物,这一定是林克的功劳。我从铁匠叔叔那里听说了古里的事,请替我谢谢林克!你们可以一起读这封信!等到明年做农活的季节,我会再去玩的,但愿到时候古里也在。你忠实的朵拉。又及:我画了白雀,能看出来吗?”

林克看着贺卡另一侧的小鸟画像,又把目光移回到落款人的签名上。半晌后,他酸溜溜地抬起头:“我只值一行字,连单独的贺卡都没有——”拉维奥面色如土,他显然没想到林克会直接念出来。

“看上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不少事——”

林克一字一顿地说,朝拉维奥步步逼近。拉维奥下意识地往后蹭了几寸,直到脚后跟贴上一只箱子。他突然发现林克还没缴械。

“你最好解释一下,拉维奥——”林克凑得更近了,“‘用10卢比的价格把沙杖租给我用’是什么意思?”

“……好吧,我承认。”拉维奥深吸一口气,开始自首。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如此天大的胆子、能面不改色把那些灰产勾当悉数招供——甚至在他交出朵拉的信之前就做好准备了——现在,拉维奥只有一点点害怕,或者说,他在紧张地等待着,他很好奇接下去会遭遇什么。“……但我早在退休之前就不干了,你知道,退休就是退休,即使是我,也不是没有原则的……”这处境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日记风波,他清楚地记得那正好是八月的最后一天,那是林克第一次无视他的店规,不,不止如此,那简直是一场生死胁迫,以至他不得不扯掉头套才换到了几分钟辩白回合:林克看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然后说——也是类似的说法,连语气都差不多——“你最好解释一下,拉维奥”……现在,林克第二次破坏了规矩。

你忘了把武器放在厨房。拉维奥很想打个岔提醒一下,商店大堂,禁止携带武器。这可是合同的第一条,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们丢到哪去的合同……退休商人打开嘴巴,声音涌上来,又掉回肚里。他吃惊地发现勇者正在微笑。

“我就知道。”林克后退几步离开了他,“果然是这样!”

“你、你知道了!……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时候?当然是从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寄存武器的晚上。

林克始终把他买下的东西堆在仓库附近的同一个位置,拉维奥当他是个粗心大意的笨蛋,但对待重金购置的装备他可仔细得很。鉴于凭空消失的都是他当前用不到的,而且不出一两天总能回来,林克便没吭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忘了要和拉维奥锱铢必较?或许是一路的艰难险阻磨没了他的脾气,又或许是习惯的力量——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不止是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生活和他们本身,都不再是一开始的样子了?

林克走进厨房,经过收拾到一半的禽肉、经过迷惑地哭泣着的小海螺,在仓库旁的角落找到了那个装满道具的大网袋。他把大师剑立在一侧,将全部九把特殊武器拢到一块;和往常一样,拉维奥也跟了过来,蹲在旁边。他被林克的左手吸住了视线。

“今天的确值得开荤庆祝。”林克察觉到对方游走的眼神,主动亮了亮那块发光的三角,“冰之遗迹也搞定了,明天我就出发去洛拉尔城堡。”

拉维奥将下巴放在臂弯,表情安静。

“祝你好运,”他轻声说,“林克。”

林克停下动作。

一个突然的念头自万丈高空劈入脑海——一个简单的念头——让以往所有的欲言又止都找到了恰切的词汇,并发出声音:

“拉维奥,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他把道具袋往对方怀里一扔,就和从前给他红色矿石、给他小海螺、怪物拿铁、魔力药剂等等旅行纪念品的时候一般无二。林克正过身来,在勇气三角晨星般的微光下铺开了刚刚显形的蓝图。

“你很熟悉那,而我需要一点帮助。”他说,“希尔达公主提醒我,进入城堡最好多带点实用装备,我猜她指的是你。毕竟,你看,这么多的东西,我一个人肯定会手忙脚乱。我们可以在地图上规划一条路线,我想……我们先去海螺洞窟——离这很近——把你的小海螺送回家,然后是你,拉维奥。依照经验,我们有很多陷阱要突破,你的大网袋会派上用场的!我不知道这次会花几天,通常来说肯定会有棘手的战斗,而且这次一定能跟尤加交上手!到时候你就去公主那边,保护好她们,用上你所有的道具;这样一来我也可以专心解决尤加——用剑——这次一定可以,不会再失败了!如果有你支援,或者你只要看着我,我就一定……”林克忽然止住话头,他急着把长久的积郁一次性倒出,差点忘了还在等个回应。他看着拉维奥,想在那平稳的表情里看出点波澜。他忽然坐立不安,担心自己并没准备好足量的勇气来担负被拒绝的风险。

什么是勇者呢?在海拉尔和洛拉尔的遗迹、山隘和乡野,他是勇者,与一路上企图置他死地的麻烦对抗,为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拔剑。在卡卡利科村及其外围的平原绿地,他是那个玩乐时好动、工作时偷懒的铁匠学徒。而在这里,在拉维奥的身边,他好像变小了,变得不知保留,尽可吹嘘或出丑、跋扈或软弱;又在同一个时刻长大,忽然参懂了一种从未领受的温馨、一些不曾理解的举动。走进这扇门,他放下武器,连同一部分身份,转而披上种种情绪。有那么几个时刻,包括现在,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勇者。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不知道人在哪里了,”他诚实地说,“可能永远卡在东方神殿的墙壁下不来了。

“……和我一起去吧,拉维奥。”

拉维奥故意把这一刻拉得老长,就好像这是天经地义属于他的权利。作为甲方,挑选、犹豫、得天独厚的美妙的叫人等待的权利。他当然早就有了答案,再清楚不过,人尽皆知,除了那个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的笨蛋。

“……可是我要怎么去?”

“你可以试试那个药水,我给你的那瓶,看看能不能变成像我一样的壁画。”

“那么……之后怎么回来?”

“这……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再捡到一瓶?”

“如果运气没那么好呢?”

“那就住在你家!”林克沉不住气了,“我已经把那个该死的窟窿堵上了!”

“嘿,注意用词!”拉维奥指责道,“还有一个问题,变成壁画除了需要魔力以外还得有个媒介,可是手镯只能一个人戴——”

“我可以拉着你。我试过……防风灯和提示眼镜都可以一起变成壁画,还有各种装备……只要被我拿着。”

“嗯……嗯……”

“……时间紧迫,拉维奥,快点决定!”

拉维奥俏皮地抬起头,“这是约会吗?”

“是组队。”林克坚定地说,“约会是指……我需要从另一个地方过来接你,但我们要一起出发,所以是组队。”

“那今晚我在厨房睡,明天你来刷牙的时候别忘了敲敲门,最好捧着一束,嗯……一箱卢比——”

“你个蠢蛋,到底去还是不去!”

“我当然去!”拉维奥大喊,接着难以自制地笑起来,“当然去——”

当然,除了魔力的问题、媒介的问题、收拾行李的问题,还有数不清的其他问题,对这一突发决定而言过于复杂、危险、易出岔子、甚至在真正遇到之前根本不可能想到的致命问题——所谓冒险,在更多情况下指的是规避风险。倘若没有亲身经历,你或许很难理解一个人要做到何等的谨小慎微,才能真正取得在魔王城前掷下一注的气魄——但拉维奥凝视着百尺深渊下的咆哮岩浆,这次未做任何保险措施,没有搭建哪怕一道路障或掩体,仅凭一个念头,一个简单的预判,就往下一跃。

他看到一道闪光,在他脚下的黑暗中。他不知道那闪光会将他引向何处,只确定它不会停留,要抓住并拥有它直到永远,只能趁现在。





我们的故事最好在这里结束。事实上,它可以在以往任何一个段落的末尾结束,正如它没有唯一的开端,你可以从任何一行读起,毕竟,它的情节全都来自一本内容纷杂的私人日记,并无特定的主题;毕竟,这个故事的结局老少皆知,距今已有百年。

在这百年间,海拉尔大地上流传着数不清的歌谣,那要归功于和平年间的经济繁荣,我们这些游荡在大小街市的吟游诗人用10卢比的生意就能喂饱自己的胃袋和心灵。吟游诗人,向来是世上最知恩图报的职业之一,我的同行和祖辈们多年来笔耕不辍,将那些带来和平的英雄的事迹薪火相传,新的歌谣不断问世,旧的歌谣不断改编;而我另辟蹊径,凭着些许门路,有幸听闻了来自真正的黄金时代的少年的絮语——洛拉尔的商人在记录中提到了所谓“胆小鬼的好运”,我认为这本日记有着类似的魔力,当它被勇者打开,故事被创造出来;被笔者打开,故事又发生了一遍——我历尽周折取得这部宝贵的记录,并从中汲取了不知餍足的品质,将每个字、每句话悉心晾晒,提取编汇,终以决心用叙事的方法呈现,作为一首即将问世的抒情歌谣的原声版。

我们的故事最好在这里结束,但它并非真已结束——要写下去也未尝不可,日记内容之具体与它的售价十分相符:商人文笔极佳,且天性诚实,尽管有的部分几近夸张,有的地方略过未提,读者仍能透过众多枝节探知到那间房舍与它所坐落的土地曾诞生的事件和思绪;在故事未涉及的角落,还记载着两位年轻人在洛拉尔城堡历时六天的冒险,囊括了被宫廷画家永远定格在海拉尔城堡正厅壁画中的传奇结局。除此之外尚有一段漫长的后日谈,然后记录就此中断,又在数月后的某日重启。“我回家了”,商人如是写道:

换我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是我回家了!
现在是四月底,正好赶上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度过的春天……的末班车!


日记的第三个章节自此开始,仍是从教堂开始,从贤者瑟尔丝和当初造就了勇者的命运的士兵长的婚礼开始,陆陆续续写到了最末一页,直到那时也没有封笔的趋势。

没人能够预测未来。大概洛拉尔的商人也没想到他最初的小小动机——想让舞会有一首好曲子——最后竟延展得如此绵长,以至再也无需写成歌曲。

故事是永远也说不完的,所以就在这里结束最好。诗人也好,听众也好,谁人都无力还原事实的全貌,我们仅为摘取一棵老树的甜叶一片,酸果一颗,伴着一杯牛奶来博你一笑。

回望那段英雄时代,最杰出的诗人正是以痴情著称的贤者奥斯法鲁。他为塞尔达公主创作的百余商赖,曾一度乘着晚风夏月飘向平原村庄的家家户户、飘向城堡里公主殿下伏案的书桌,使得贤者摇身一变,成了宫廷诗人。他的爱情未有回音,但他的歌声永远洪亮,随着海拉尔的四季之风飞奔了百年岁月,直到今天。以下据说是他离开贤者之间后写下的第一曲:

七幅七尺画像,同呈一片金光
遍落山郊与翠野,和它们的倒影上
你那款款祝祷,吹起循循流波
召引众神的舟楫,一颗坚定的心脏
我们摘撷苦果,也把蜜酒遍尝
就连圣地的门房,也渴念它的力量!


纵然谁人都无力还原事实的全貌,但从古至今任何人生都无异于一杯口感丰富的饮料,譬如苦果和蜜酒。无论你相信与否,即使在魔怪横行、灾殃四起的年代,世上也不乏——一幕又一幕——欢悦的瞬间。

王国陷入危机之时,海拉尔的孩子仍然听着古老的歌谣入睡,夜晚的故事在他们心中埋下种子,以在白昼长成绿荫,遮挡烈日和风雨。那绿荫常被称作勇气,来自众神中最温柔而富于耐心者的浇灌。那绿荫遵循世间法则,繁衍生息,将这片土地永恒覆盖,而歌谣中的男孩也曾栖身在这片绿荫之下,在无数个夜晚的笼罩下,在一片小小的屋檐下入眠。





在那雷雨伴衬的退休舞会结束后的夜晚,林克的手心曾微微摊开,让拉维奥的手躺在上面。对此他没有任何异样的感想,因为那就好像是自己的右手。没错,跟牵着古里的小手穿过熙攘街市时的感觉不同,跟铁匠夫人给他包扎伤口的触感更不一样,甚至就连与同龄玩伴角力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熟稔的感觉。

他让自己的手指慢慢爬上去,顺着手背穿过指缝——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除了食指尖的指甲完好健在,除了手心里隐隐的、特别的气味传来。只有这些微小的东西在提醒他:那的确是另一个人的手,是拉维奥的手,它的主人跟自己一样在黑暗中默不作声,说不定脑袋里也想着差不多的事情呢。

海拉尔的每个孩子都听着传说故事长大,如今故事落在他的头上,像星光一样明晦不定。

他不是歌谣里的孤胆英雄。作为勇者,命运实在待他太厚。依稀之间,他也明白了另一些歌谣中的公主何以去吻一头怪物、一只青蛙;正如他知道,如果得到允许,他也会吻一只兔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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