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安。博士。你醒了?”
一个非常普通的上午。
兴许是最近忙于研究，劳累过度，刃难得睡了一个长觉。
他刚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熟悉的脸便充满了整个视野——丹恒眨着青眸，双手托腮，就趴在他的枕边。见刃醒来了，主动打招呼。
“心率72。面色红润。身体并无异常。看来，你睡了一个好觉。”
刃半睁着眼，头脑还不太清醒。他看着熟悉的脸，耳边隐隐约约听见他清冷熟悉的音调，勾唇轻笑了一下，习惯性抬手摸了摸丹恒的头。
丹恒没有躲开，也没有什么反应。他仍旧维持这个姿势不动，面色如常继续道：
“现在是太阳日时间上午9：08，博士。你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早晨用餐时间。研究室内的最新一批实验数据我已整理好，搁置在你的办公桌上。为你准备的早餐还搁置在保温箱里。包括温度52℃的不加糖咖啡……”
耳边依旧是熟悉的那套报道式说辞，刃没了困意。丹恒还要继续说下去，刃抬手，轻轻堵住了他的嘴，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丹恒眨了眨眼，青色的眸底闪过几丝不知名金属的光亮，立刻停下了说话的动作。
他知道这是禁止的意思。
迎接刃起床的，只有丹恒，并没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这里的窗户，不，严格来说，他们目前所生活的空间，这里没有连接外界的窗户。即便是有，外面透进来的景色，也只有漆黑一片。
不知道头顶的灯何时被丹恒打开的，也许只是方便他睁眼醒来时，不至于陷入一片昏暗。
若不是还有时钟存在，实际上，他们的生活中，不分白天黑夜。或者换句话说，不看时间，他们分不清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刃起了床。和往常一样，洗漱过后，就要离开卧室，到研究室去，一边用餐一边继续忙碌工作。
丹恒全程乖乖的跟在他身后。他帮他整理凌乱的被褥，帮他打理外套，刃在办公桌前落座时，又将保温箱里的早餐取出来，小心翼翼的避开实验数据单，将它端到刃的面前。
做好这一切后，丹恒站在他的旁边，一言不发，埋头继续整理文件和数据。
吃着手中的人工合成营养食品，喝着还新鲜热乎的咖啡，不知不觉的，刃将余光扫到了桌角处搁置的相框上。
那是他和丹恒十七年前的合照。
那时，战争还未爆发，灾难尚未来临，他们还生活在地面上的时候拍的。照片里，刃穿着黑色西，丹恒穿着白西服。刃目光里难得柔和，丹恒也难得这样勾唇轻笑。他们二人欲要相拥，眼中只有彼此。
刃盯着照片良久，思绪瞬间飘到了十七年前，嚼饼的动作戛然而止。喉咙忽然一阵哽咽难受，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卡在喉间的食物碎块未能立刻吞咽下去。
他垂下眼帘，伸手轻轻的探去。指尖小心翼翼的勾勒着照片里那个人的样貌。
丹恒还是一个情寇初开的青年，面对他们之间的事情，面对男生之间的爱情，面对刃，都显得那么青涩懵懂。照片里自己的眉眼，也不曾像现在这样老练阴沉，锋利得像是刚刚磨好的刀刃。
时间过的真快啊。眨眼间，十七年就过去了。这张照片到现在，都还被刃好好保存着，没有褪色，没有破损，也没有落灰。
丹恒仍旧在他身边整理着单子，没有去关注刃的异样举动。
大口的灌着咖啡，艰难咽下口中最后一点食物。毫无味道的营养饼在咖啡的融合下，竟也生出了些许苦涩来。刃擦了擦嘴角，转过头，抬眸看着忙于整理的丹恒，一时沉默无言。
良久，他才淡声叫道：
“丹恒。”
“我在。博士。”
丹恒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同样转过身，看向了刃。
他看着他向他招手，便知趣的凑了过来，一条腿半跪在椅子上，整个身体都轻轻倒在了他的怀里，随即，他用双手还住了刃的腰。
丹恒就乖乖的枕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一双青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刃。
刃叹息一声，像是往常一样，伸手回抱了他。
“……你爱我么?”
他闭上眼睛，垂头凑近丹恒的柔软耳根——即便他知道那是假的，并不是真的，但和那人完全一致的轮廓和柔软，却还是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吻了上去。
“是的。我爱你。”
怀里响起坚定的、清冷的腔调。面对刃对他现在做的事，丹恒没有躲闪，没有害羞，只是默默承受着，无动于衷。
“我爱你。”
他靠在刃的怀里，又坚定的重复了一遍。
“这是你第1314509次向我询问这个问题。但我始终如一的回复你，我爱你。”
刃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抱紧了他，安静的侧耳聆听着。他望向丹恒身后的桌子，望向他们的合照，目光深邃而又哀愁。
“我想。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欢你。我会让你承认，我不仅喜欢你，而且爱你——真挚、热情、始终如一。”（摘自《简爱》）
“如果你需要。我会再为你朗诵一首表达爱的情诗。”
丹恒能够察觉到，腰间的传感系统显示，刃抱着他的力度正在逐渐加大。
“……不必了。”
刃拒绝了他，并松开了他。
丹恒则是顺从的从他身上下来，转过身，继续去收拾数据去了。
这就是，他们之间相处的常态。而每天早上，刃都要向他询问这个问题的行为，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必须的仪式。
刃的问题从来没有变过，当然，得到的答复也是千篇一律。丹恒态度如此的坚定，果断，他曾化用过很多次，人类经典名著中的浪漫告白，来回复他的问题。这次也不例外。
明明是表达爱的词句，但是在一个人工智能嘴里说出，明显还是太过空洞，太过冰冷，缺乏了一点东西。
至少，刃自己知道，他的丹恒从来不会这样郑重的向他告白。连“我喜欢你”“我爱你”，这样简短表达爱的话语，那个脸薄如纸的青年也不曾如此大胆就说出来……
匆匆吃过早饭，刃带着丹恒，同往常一样，继续进行无休止境的研究。
现在，外界的情况非常糟糕。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争，几乎摧毁了地面有关人类文明的一切。象征着恐怖与毁灭的核武器完全启用，为了满足贪婪的欲望，他们不惜采用一切方式，哪怕是要为此付出生态污染的沉重代价——空气中弥漫着各类核物质，被轰炸得满是废墟的地面上，深不见底的水里，都被严重污染。这些物质的扩散范围和速度，已然超越了人类可控范围。
幸存者们纷纷移居到了地下。就目前而言，深深的地下是唯一还能够生存的地方——至少，那些污染物在慢慢侵蚀土地，完全渗入到他们所生存的区域，还需要个几百年。
刃作为顶尖的科学家，自然而然的，承担起了重任。他要带领全国的科研团队，研发一种可以吸收这些物质，并通过复杂反应转化成无害物的机器，从而达到净化的效果。
这显然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就目前而言，距离这项计划启动实施到现在十年，研究仍旧一点进展都没有。
丹恒作为刃最出色的助手，每一条机密的研究数据，都交给丹恒去整理，并总结转化为结论。他是刃身边唯一一个贴身助手，也是唯一一个他天天说话倾诉的对象。其他科研人员除非有急事，轻易不会来拜访刃，并不是出于尊敬，更多是出于畏惧。
刃在外人的面前，从来都是一副阴沉的样子，眉眼间的郁闷与阴戾似乎从不会消散，加之他又很少说话，别人对他的印象更加不好了。
此时，刃和丹恒站在监控屏幕前，一起查看外界的情况。
地面上分布着大量刃造的监察智能机器人。它们负责时刻关注地面的情况，这些影像和画面都会传输到地下的大型监控室里。
“看。这就是外面的情况。”
刃指着屏幕，示意身边的丹恒也看过去。
“AH5-301区。一处污染爆发源地。”
丹恒点了点头。
那里曾经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也是刃和丹恒十七年前曾一起生活的城市。如今，早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
外面的阳光看起来非常明媚，太阳无私的普照大地，看起来，如果忽略白蒙蒙的天和满地狼藉，应该是一个适合出去散步的天气。只可惜，无形的死神早已笼罩了这座城市，那些致命有毒的微小污染物颗粒，正弥漫在空中，它们无处不在。
“下一处实验收集点，要安排在这里么?”
丹恒盯着屏幕，托起腮，似乎是在思考。
“那里离我们距离太远。我们不能确保新物质在到达那里之前，是否会磨损耗尽。”
丹恒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看向盯着屏幕同样陷入沉思的刃。
“博士?”
见刃许久没有回应，丹恒试着叫了他一声。不知是不是思考问题和假想思考得太深入，刃仍旧一副苦思模样，没有理会丹恒。
丹恒眨了眨眼，转过头去，从衣兜中掏出一支笔，低着头，在纸上“唰唰唰”地记录着什么。
“……就在这里进行实验。”
好半会儿，刃这才轻轻出声道。
“以目前我们对这个新物质的了解来看，它的确能够吸收污染物质，但是目前，尚且不能知晓，它能吸收多少。到什么程度才到达它的最高承受限度。我刚刚根据上一次的实验结果，计算了一下大概数据。”
丹恒将纸递给了刃。
看着满张纸上密密麻麻一连串的数字，刃闭眼，揉了揉眉心。
“这些数据看着是可观的。但是……”
“但是不知它是否会在转化过程中，消磨自身?”
刃将纸条收了起来，抱起臂，歪头看着面前人。
“是的。如果它吸收了太多污染物，是否会随着物质转化过程而消失，还是另一个重要的问题。目前发现并成功收集的新物质有限。如果不能成功带回实验样品，这将是我们的重大损失。所以，谨慎行事为好。”
刃一边听着丹恒的分析，一边眯目，盯着丹恒的胸腔，一手托腮，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他穿着丹恒的衣服，套着丹恒模样的身躯，思考和分析问题的方式也与丹恒一模一样 ，要不是深深知道那胸腔内，根本没有一颗跳动的心，光从外壳来看，他几乎就是丹恒。
“虽然连续一周的实验结果中，让新物质吸收少量的污染物，并没有出现消磨的痕迹。但那里是AH5-301区，距离地下研究所，也就是我们目前坐标，有5305.66km远。”
丹恒一边看着刃，一边面色如常的继续分析。
“不排除运输过程中，新物质就已经开始运作。我们不能知道它的最大承受限度。”
刃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一直盯着丹恒的胸腔，勾唇笑了一下。
丹恒检测得到，对方心情应该是非常愉悦的，这非常少见，在工作时，刃的心情能这么好。
从前，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他每晚搂着他睡觉时。
“那么，确定要进行这项实验么?”
“进行下去。不用疑虑。”
刃上前，抬手轻轻摸了摸丹恒的脸。手掌一路向下，停留在他更换能源的机关处。
“博士。目前电量还剩43。预计37天后耗尽。现在，我不需要更换能源。”
丹恒呆呆的眨了眨眼，误以为刃又要给他换能源。
“我知道。”
刃撤回了手，目光移回监控大屏幕上，继续淡淡道：
“现在立刻给地面机器下达指令。启动第7次地面实验。目的地是AH5-301区。做好这些后，今天就提前休息吧。”
“好的。”
……
下达好指令，只需等待明日的实验结果。其他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丹恒去做了，刃没有其他事情，便提早回了研究室。
丹恒做事总是高效率，并且不出一点差错，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最近，其他科研人员那边，有了新的大发现。他们在地下深层，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新物质，并且，经过反复验证和研究，刃确定，这种物质拥有非常强大的吸收能力和转换能力，虽然目前尚且不能得知，这种未知物质的运作原理。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它能够吸收污染物，并将其转化成无害物质，这算是研究事业卡了十多年中，出现的新转机。
不过比起全身心投入研发净化装置，就在刚刚，与丹恒在监控室时，刃脑中忽然又有了其他新想法，并打算立刻回研究室，翻找出之前设计的「机械心脏」构思图，混入一些新点子。
……
……
是的，丹恒其实是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
真正的丹恒，早在十五年前的战争中，去世了。
丹恒是军人出身，保护自己的家园，保护无辜的平民百姓，坚决抵抗外来侵略，这是他作为一名高级军官的使命。
……那时，丹恒身负重伤，形势非常严重，被紧急转移到地下医院，经过几个医生连夜抢救无效，躺在病床上，在刃的陪伴下，渐渐停止了呼吸。
大概是对爱人的思念和痛惜，在那之后不久，刃将自己完全封闭在研究室，谁人拜访也不见面。
两年后，他成功造出了一个丹恒模样的高度智能的机器人。机器人的外形采用一比一的还原技术，高度模仿丹恒的外貌、身高、体型，甚至细致到丹恒的指纹、发丝，以及声线，也完全复制出来了。
在丹恒去世之前，为了配合刃的研究，丹恒同意了刃，允许在他的大脑里安装芯片。
那枚芯片，完全与丹恒的大脑融合。就像是一支记录仪，它将丹恒的记忆和活动意识处理成了信息数据，并进行保存。
那枚芯片，就是塑造机器人丹恒的关键——虽然到目前为止，它的开发程度仅仅达到了百分之四十三，机器人丹恒还不能完全解读芯片中的所有数据和信息。
丹恒完全掌握了他生前的记忆，并且在一些行为上，完全吻合了他的性格。
……只是这些，对于刃来说，不够，远远还不够。
而现在的丹恒，还缺少一颗心脏。他需要一颗，能够推进芯片开发，能代替能源块的心脏。
即便是刃画过的废稿，丹恒也都将它们规规整整的存放到一起，以便刃随时翻阅。因此，找到机械心脏废稿，对于刃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只等明日的实验结果，以及再花费一点时间反复证实这个猜想。

2.
刃和丹恒是从学生时代就相恋的。
不过最后，一个走了科研，一个从了军。
“一个博览群书的呆子军官”，刃经常这么称呼丹恒。是的，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理解，以丹恒的才能，他也许更适合从事文官一类的工作。而他偏偏选了刃最意想不到的道路。
于是，一个科学家和一个高级军官，最意想不到的组合便这么诞生了。
性格古怪的人之间似乎有某种吸引力，一个是极度讨厌社交的阴暗脸，一个是冷淡寡言的清冷脸，总之，两个都是话少的人，就那么凑在了一起。
这是一段非常特别的感情，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是如此。
而爱情不分性别，不过是两个在世间飘荡的孤独灵魂，他们相互吸引，相互依恋，命中注定就要在一起。
法律尚未完善，刃和丹恒不能像是常规的恋人那样，举办一场隆重的婚礼，或是去领证。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庆祝这特别的一天。
哦不，应该是说，战争爆发前，一切都还很美好。
刃尤其还记得，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一天。
丹恒说，他想去海边。带着他们雇佣来的摄影师，去海边拍属于他们的“结婚照”。
两手紧紧相签，分别戴着刻有对方名字的戒指相互撞在一起。金黄色的沙滩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相互依偎。
丹恒很少会笑，刃也很少会用柔和的目光去看人。他们都如此的擅长隐藏内心真实情感，却能在毫无事先说明的对视下，完全参透对方的想法。
“三，二，一。”
随着摄影师的准备口号，刃一手揽住丹恒的腰，另一手则是去掀他头上半罩着的白纱。相比起刃的从容，丹恒就要显得有些慌忙了。兴许是实在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干脆抬起双手，一手搭在刃的肩膀，另一手抚上了他的半边脸颊。
他们完全没有过任何事先商量。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与对方对视，在无形之中便早已将誓言立下。
丹恒眨了眨眼，看着刃眼底暗藏的笑意与得意，只觉腰间的手捏的更紧了一些，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那个心里已经开始打坏算盘的男人，可不打算考虑摄影师的感受。还未等摄影师拍完，他早已按耐不住，低头猝不及防的贴住了丹恒的唇角。
丹恒被他亲的身体一僵。感受着对方的气息，整个身子都被对方紧紧箍在了怀里。他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不过刃并不打算轻易放开他。脸薄如纸的青年，呆愣了一会儿，脸腾地升起一层红晕。他有些感到羞愤，仄眉，抬手就去推刃的胸膛。
面对他们这种不顾单身狗死活的行为，摄影师表示他是专业的，无论多么气人的场面呢他都不会急，除非他忍不住。
于是，连拍的一打精美婚照里，自然而然也将他们亲吻的场面记录下来了。
伴随着摄影师的“卡”，一个绵长的亲吻终于结束。丹恒瞥过头去，抬起手背低头轻轻擦嘴角——还残留着那人的余温。
“……你干什么这么突然。”
丹恒斜眼不悦瞥了刃，脸颊和耳朵的红晕还未消去。他一边幽怨的小声嘀咕，一边抬肘抗议性的轻轻怼了怼刃的胸膛。
“至少。这样能让你不再紧张。”
刃挑了挑眉。他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红润的脸蛋，继续毫不客气的揭丹恒的底，“你刚刚紧张的手都在抖。”
“我没有…你别胡说。”
丹恒抱起臂膀，侧开头，眼神心不在焉的看向别处。自己的忐忑与兴奋激动被对方看穿了，多少有点挂不住面子。
“哼。如果没有我扶着，腿也是软的。”
刃瞧着他的反应，只觉得有趣，便主动又凑了上去，低头，贴着他发烫的耳根，喃喃低语。
“咳咳……咳咳咳!两位客人，或许我们应该去下一个地点了。”
摄影师故作严肃，打破了小情侣之间的打情骂俏。他敢说，他一定不是因为看不下去才这么做的。
他们之间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都被刃好好的存放在相册里。当然，他还选了最喜欢的一张，和丹恒商量，做成了相框，就立在他们的床头柜前。
那天，拍完照（折磨摄影师）后，丹恒提议，他想在这附近住上几天再走。
假期是非常难得的，两个人正好都赶上了假期，丹恒想要做什么，刃肯定是赞同的。
丹恒似乎很喜欢这片海域。也许在那之前，他独自一人来过很多次。不过这一次，是他们第一次有恋人相伴。
在沙滩晒太阳，玩沙子，游泳戏水，就和其他情侣一样，那天的确玩的很开心。
傍晚，也是住上了附近的海景套房。（两人的工作职务都不在当地，除了旅游很少来海景区）。
刃去洗澡，独留早已经先洗好的丹恒，赤裸着上半身，肩头挂着着浴巾，下身穿着睡裤，盘腿坐在地毯上。他面对着巨大玻璃窗外的海景，头发还没有干透，随便找来一本杂志，就开始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窗外明月高照，映照得海面泛起一只小亮点。海面上，细小波涛翻滚着，不断打乱平静海面，搅碎了这弯月。海浪带着月亮的碎光，温柔的一遍遍抚摸着沙滩，亲吻着岩石。
丹恒正看得入迷，直到默默凑在他身边盯他许久的人，终于忍不住，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丹恒这才合上书，微微侧转头来，平静的看着刃。
“……什么事。”
刃光裸着上半身，一头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肩头，还在不停的滴水。下身只穿着一条宽松黑色短裤，倒是难得见他洗完澡不穿上衣，丹恒这样想。
“既然难得休假。不好好休息一下?”
刃皱着眉，将他手中的杂志夺了去，随意翻了两页，便无聊的丢到了一边去。
“你要干嘛…?。”
丹恒不理解他这是要做什么，不过还未等他继续表达不满，对方就已经先欺身压了上来。
“你……”
猝不及防的被扑倒，还未等他继续说完，对方已经抢先堵上了他的嘴。
两个人就这样亲密的纠缠在了一起。从客厅到卧房，从地毯到床上。尽管有一方是被胁迫的。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小心翼翼的爱抚、交织在一起的呼吸、砰砰乱跳的心脏，两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仅仅是依靠着身体深处的本能，去渴望对方，去触碰对方的身体。
这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甜蜜回忆。在这方面独属于年轻人的青涩懵懂在丹恒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被握住时候的慌乱无措，被咬时的小声惊叫。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他羞涩得面色发红，对于刃做的事情一边小小的抗拒，一边又本能的依恋。
非常的可爱。
经过身体的亲密交流，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一步。哦不，准确来说，刃和丹恒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屏障。
借着假期，小情侣黏黏糊糊了几天，就不得不告别这片海域，回到城中继续去工作。
“如果还有机会。”
临别时，两人站在车站处等车的空档儿，丹恒又恋恋不舍的把视线移向海边。
大城市高层遍布，且不说夜晚连星星和月亮都见不到，更别提自然景观了。在当今高度智能化的时代，大概只有景区还保留着一丝自然的味道。
他看着仍在不断翻卷的浪花，看着金黄色的沙滩，看着他们一起住过的那栋度假海景房，心里对这些美好的事物一一做着告别。
“嗯?”
站在一旁的刃，回眸看着爱人明显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抽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如果还有机会。下次休假，再来这里看看吧。”
丹恒叹了一口气，收回了视线。
可谁曾想，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来这里，也将是最后一次。
在两个人回归到各自工作的两年后，战争便爆发了。
刃不能忘记，他与丹恒的告别，那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告别。
战争拥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刃是不希望丹恒去的。但是，那是他的责任，他的使命，他不能逃脱。
离别之前，丹恒把婚戒还给了刃。
“……我不想弄坏它。我不能戴着它赶往战场。”
丹恒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将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轻轻放在了刃的掌心中。
那枚戒指上，刻着刃的名字。若不是战争，他是轻易不会摘下来的。
他不敢抬头去看刃的脸色，并非是怕对方会因为这个而生气，而是害怕，看到刃低沉，依依不舍的目光。
只有丹恒自己知道，这场战争的爆发规模有多大——敌方已经公开说明，他们要大量使用核武器，并在此之前，已经忽略原则与法律的约束，袭击了我方边境的一座城市。而那里，由于防护未及时，已经有一半的楼房被炸成了废墟。
他知道这次离别意味着什么。运气好一些，也许他能活下来，但是要常年与刃分隔两地，直到这可怕的战争结束。运气不好一些……兴许，这一次，就是永远的离别。
刃紧紧攥着丹恒的戒指，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紧紧抱住了丹恒。
丹恒也紧紧的反抱住了他。
两个人都沉默无言，谁也没有说告别离开的话。丹恒感受得到，刃比以往任何一次拥抱，都更用力的在抱他，似乎是要与他融为一体。他感受着，埋在脖颈间的沉重呼吸，感受着对方微微颤抖的手臂。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不会说，丹恒也知道，他有多么的舍不得自己。
“刃。”
丹恒收敛起情绪，故作镇定的轻声呼唤。
对方随着他的话，抬起了头。刃垂眸看着丹恒，一言不发，阴郁的眉眼间暗含着淡淡的忧伤。
丹恒抿唇浅笑了一下，双手捧起他的面颊，闭眼，主动仰头亲了上去。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他便松开了，白暂脸颊上还戴着淡淡的红晕。
“……我爱你。”
他面色不自然的扫了一眼地面，又强撑着面子，抬头，与刃对视，清澈的眸子中荡漾着几分羞涩。
丹恒很少主动用简短的言语向刃表达爱。他们深爱着彼此，但这种爱，往往不需要语言交流，通常是对方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一个眼神，就表现出来了。
刃叹了口气，收起悲痛的情绪，抬手轻轻捏了捏丹恒的脸颊。
“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我会的。”
但这一别，偏偏就是永别。
后来，丹恒带领的那一批军队，纷纷被医疗部队接回，送往急救中心。
地面多处都爆发了战争，已经不适宜居民居住。为了保护人民的安全，所有的人都按照指令去了地下生活。
而刃，作为顶尖的科学家，他也被派往了地下研究所，去研究制造武器。这里，离战争前线很近，离丹恒，也很近……
他一直在关注战争态势，在搜集丹恒带领的军队去向，直到他看到了这样一则消息：敌方不顾生态环境，不顾这之后会带来多大的危害，启动了具有超级毁灭性威力的秘密武器，袭击了前线。
有大批高级武装的战斗机器人辅助，原本一直处于上风的战争态势，由于敌方的这一轰炸，却也开始出现了衰败的趋势。
几乎是一夜之间，城市变为了废墟，废墟移为了平地。墙，人，机器，一起化作了灰尘，独留空气中大量弥漫着的污染物，其余的一切连渣都不剩。
丹恒那一队损失惨重。运输伤员的巨型机器人也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往地下研究所（与地下医院合并在了一起）撤退。
事态紧急，刃知晓这一队是丹恒的队伍，也连忙放下了研究，前往地下一层去接这些伤员。
当他看着，一个又一个被机器人推进急救室的伤员，几乎都是非死即伤，陷入重度昏迷时，内心的不安越发强烈。直到机器人把最后一名伤员急匆匆推过来时，刃看清楚了那张熟悉的布满伤痕的脸。鲜血染红了白罩子，染红了白床垫，他看着露在外面的一只手，鲜血正顺着指尖缓缓流淌，在地上留下了一条淡淡的血迹。
机器人跑的飞快，还未等刃反应过来，丹恒就被送进了急救室。
那一刻，他几乎是失去了理智，快步追着那机器人，却撞上了正好关闭的大门，被站在一旁的医护人员拦截住了。
“博士。里面现在正在进行抢救工作，您暂时还不能进去探望伤员。”
戴着厚厚口罩的女护士无奈的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刃抬眼看了一眼电子牌，上面红彤彤的三个大字“急救室”，他想起刚刚看到的爱人浑身鲜血的样子，无力的跌坐在一旁的等待椅上，低着头，一只手掩面，一只手则攥成了拳。
他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他闭上眼睛，呼吸凌乱，心脏砰砰乱跳。他一遍遍的安慰自己，现在的医疗技术水平这么高，丹恒一定会没事的。
但是，命运有时就是令人憎恨的冷酷无情，它执意要拆散一对儿鸳鸯。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半天过去了。刃哪里也没有去，没有吃饭，没有睡觉，苦苦在这里等，等着医护人员从里面走出来，告知他情况。
抢救室的门被一把推开了。走出来两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还有一个帮忙打杂的机器人，其中一人的手中拿着表格，一边摇头，一边记录着什么。
“医生，他们情况怎么样了?”
刃立刻冲上前，拦住了这队人的去路。
“博士。里面大多数的人都抢救成功……”
“我说的是他们的军官。”
他的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一片阴戾与愤怒，医护人员看他表情阴暗，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不敢停歇，立刻翻找那一打表格。
“520室……520室伤员……”
医护人员翻找到了写有丹恒的那张表格。她抬眼偷偷看了看越来越不耐烦的刃，又低头看了看表格，捏紧纸张，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道：
“很不幸……博士。520室伤员他……”
几乎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刃一刻也等不了了，自顾自冲进急救室，在走廊奔跑着，寻找标着520三位数字的牌子。
他找到了。
收起自己的慌乱，刃看着那金属把手，看着紧闭的门，抬起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他闭上眼睛，咬了咬牙，力度轻柔的打开了门。
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
丹恒安静的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呼吸器，身上已经被换上了病号服。兴许是为了让他体面的离开，医护人员贴心的把他身上的血迹都处理干净了。
一旁检测他心率的机器还在“嘀嘀”的响着，上面显示的数字低的如此不正常，那不该是一个健康的人应该拥有的心率。
刃放轻脚步，走到了床边。
丹恒的脸苍白得毫无一丝血色。额头上、脸上、胳膊上、腿上、手上、脖颈上，均缠满了厚厚的绷带。
这是他们自离别时的第一次重逢，刃还好好的站在这里，而他的爱人，已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他慢慢的在他身侧坐了下来，心情低落到了谷底。就像是曾经每晚都会做的那样，刃轻轻的抬起手，撩起垂在丹恒眼边的黑色发丝。颤抖不止的指尖温柔剐蹭过爱人的眼窝和睫毛——那里还存留着一丝温热。
他牵住他完好的左手，阵阵凉意透过掌心，蔓延到了他的整个小臂上，凉的刃有些头皮发麻。
好冷。好凉。
他低下头，紧紧攥着爱人冰冷的手，亲吻着他的手指。
他只能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那嘀嘀不止的机器声。如果自己的温度能够重新捂热他，能够重新点燃他奄奄一息的生命，刃愿意一直陪着他，直到他醒来。
……可是，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会在重度昏迷中，一点点的离开他，离开世间。
刃看到了。印着丹恒的表格上，就像是一纸死亡宣判书，用红色的笔写上了四个大字：抢救失败。
心脏似乎是缺失了一部分，破了一个洞，有什么东西就要从中流出来，堵塞血管，堵塞咽喉，令他无法再畅快大口的呼吸。
也许是还未道明的千言万语，也许是还未表达出来的一腔爱意和思念，从不擅长表达和外露情感的他，面对死神，面对即将被夺去生命的爱人，他也不得不放下姿态，展现出自己最脆弱的那一面。
不知何时，喉中弥漫着一阵苦涩感，兴许是眼眶处不断滑落的眼泪落进了自己的嘴中。苦涩，压抑。
刃不断冲着丹恒的掌心哈气，他紧紧攥着他的手，只希望它能够热起来。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随着机器响动的频率在慢慢降低，丹恒的体温也在慢慢变凉。
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宁愿他只是暂时睡着了。丹恒睡的多么香，等他醒来，刃一定会好好的教训他。他会像之前一样，一边捏着丹恒的脸，把那不情愿起床的人捏醒，在对方迷离略带愤怒的目光中，嘲笑他是懒虫……
温热泪水一遍遍浸湿了爱人冰凉的手指。
他攥紧丹恒的手，自己的无名指上还戴着刻有他名字的婚戒。而另一只刻着自己名字的戒指，一直都被存放在自己的衣兜里，分别的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带着。
他彻底失控了。压抑着哭腔的低沉嗓音中，透露着深深的绝望。
“丹恒。”
“……该起床了。”
他越说声音越轻，轻柔得就像是划过水面的一片羽毛。
“该起床了。”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泪水彻底浸湿了衣袖。
耳边机器的嘀嘀响动声频率再次降慢。他用泪眼模糊的余光扫了一眼心电图，那本该曲折跳跃的线条已经将要趋于平缓。
如同是被抽空了力气，他无力的一头倒在床边，额头还低着爱人冰冷的手，无声的抽泣不止。
……
“丹恒……?”
刃忽然睁眼醒来。
“博士。现在是上午十点三十五分。你已经错过了最佳用餐时间。”
怀里传来闷闷的毫无情绪的清冷男音。
丹恒被他抱在怀里，脸颊正贴着他的胸膛，一动也不动。
眼角间还残留着一片湿热，刃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刚做了梦。这才抬手，一把抹去了泪痕。
丹恒借机从他的结实臂弯里挣脱了出来。他双手还搂着刃的腰，仰起头，青色的电子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刃，许久，这才又说道。
“你流泪了。看起来。你做了一个噩梦。你的压力太大。需要好好休息。”
刃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还不能从刚刚的悲痛中脱离出来。他深呼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把额头抵在了丹恒柔软的发顶上。
“丹恒。”
“我在。博士。”
借着对方贴过来的动作，丹恒顺从的与他贴的更近。
“你爱我么?”
他们的手上，戴着一对一模一样的婚戒。
“嗯。我爱你。”
没有任何思考停顿，丹恒仍旧是毫不犹豫的一口回应。
话音刚落，刃再次重重吸了一口气，抬手一把盖住了脸上溢出来的憔悴与哀愁。
“第1314519次。博士。你问我同样的问题，次数达到1314519次。我不能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刃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你希望我回答‘我爱你’。但是你听到我的回答后。并不能开心。而我如果回答了‘我不爱’。根据我的推算。你更不会感到开心。而答案不存在既爱又不爱这个自相矛盾的选项。那么。这个问题，它没有意义。是一个无解难题。”
丹恒摇了摇头，放弃了思考。
“哈……有意思。的确。如果这样解释。这是一个无解难题。”
听了丹恒的回答与分析，刃的眼睛亮了亮，不禁有些意外。刚刚还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也被驱散了。
“但不管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丹恒的头。
“这个问题是有意义的。”
两个人相拥了一会儿，便纷纷下了床，一切正常进行。
今天同时也是给丹恒换能源的日子。
能源块就是丹恒的心脏，全身的运作都靠它。没有能源块的支撑，丹恒就会陷入休眠状态。
私人实验室内，丹恒被架着，裸露胸腔处的开关已经被打开。剥开一层仿真肌肉，内里显露出来的，正是复杂的机械结构。
刃扶着眼镜，将耗尽的能量块拿了出来，搁置在一边，并没有急着换上新的能量块。
上次关于新物质的实验结果出来了。虽然仍旧不能探究它转换物质的内部原理，但是它不会因为转换物质而自我消耗，或者说，消耗得非常少。
经过数据检测，它吸收了非常多的污染物，并把它们全部转换成了无害气体与无害固体微粒物。这是多么强大的属性，刃抓住了这一点，想要把它应用在机械心脏的设计中。
当前的科技水平，人类已经发明了，把气体、水、阳光等自然物质转化为能源的技术。如果结合了新物质强大的吸收转换能力，刃想，理论上，他能造出一颗与人类同等原理的心脏。
而在一个星期以前，他就做出来了。
刃观察着丹恒的心窝内部，他已经能联想到了，内部如果搁置的是一颗，连接着数千条精细输能管的机械心脏的样子。
他抿唇笑了一下，将新的能源块轻轻放了进去，关上开关。
“博士。好久不见。”
接上能源后不久，丹恒从休眠状态中脱离了出来。他主动从台子上下来了，接过刃递给他的衣服，利索的套上了。
“来看看这个。”
刃的声音中透露着难以压抑的喜悦。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保护罩。罩内，一颗正在不断震动的机械心脏，固定在架子上。它连接着数千条微型输能管。
“这是什么。我的数据库中找不到关于它的信息。”
“这是你的心脏。下一次换能源的时候，我会为你换上。”
丹恒呆呆的眨了眨眼，自顾自的走过去，趴在安全罩前，左看右看。
看他似乎很感兴趣，刃走到他身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有了心脏。你就不再需要定期更换能量块。”
“你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也会成为我真正的恋人。而不是只有一副躯壳。
丹恒没有说话，没有表态，只是安静的观察着。刃不知道的是，比起他的话，丹恒更感兴趣的是这个东西的构造和原理。


3.
在地下，资源仍是太匮乏。
而地下植物培养基地、动物培养基地数量太少，还未完全普及，生活在地下的大多数人，每天只能吃定时提供的营养合成食品，吃不到新鲜的蔬菜肉。
这也是科学家们要解决的另一大问题。
今天，负责照看植物培养基地的科研人员忽然病倒了。刃要带着丹恒，去替班，检查植物的生长情况。
刃走在前，丹恒在后。他们经过一间又一间巨大的落地隔离窗。窗内，完全模拟每种不同植物的自然生长环境，从而促进这些植物生长。
由于场地匮乏，搭建大量的地下农业种植基地，尚且需要一些时间。这些植物目前还只出于培养阶段，还没有正式应用到大规模种植中。
丹恒一边跟随刃，一边低头在表格上做着记录。
蔬菜基地走过，接着是花卉培养基地。
这里收录了地面上大部分的花种，只是大部分。除了那些在花店常见的花外，也不乏珍贵稀有的品种。
他们路过了一间种植玫瑰的培养室。
刃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向落地窗，低头向里看。
“怎么了。博士。这些玫瑰并无异常。它们生长的很好。不需要调温降水。”
丹恒跟随他，一同停下了脚步。他扫了一眼落地保护窗内的玫瑰，脑中对此进行了一番深度分析，并没有发现异常地方。
“丹恒。”
“我在。博士。”
刃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丹恒，又用余光扫了一眼室内的玫瑰，思绪万千，他短暂的闭上眼，悠悠道。
“还记得么?我曾经也送过你，这样一束玫瑰。”
“记得。我当然记得。”
丹恒点了点头，在数据库中搜寻有关玫瑰的记忆数据。
“十九年前的夏天，下午三点零五分，天气晴，你领着我在一家名字叫‘鸟语花香’的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你说这是送给我的。那家花店就位于AH5-301区飞鸟街对面。”
丹恒停顿了片刻，目光重新看回那些玫瑰。继续道：
“你送我的那一束玫瑰，是市面上最为普通常见的品种。花朵整体呈深红色，花片偏薄，香气很浓郁，叶片与枝干多生密刺……”
“停。”
还未等丹恒说完，刃出口打断了他。
丹恒看着刃，立刻合上嘴，不再说话。
刃抬起一只手，低头揉着眉心，面色微微发白，垂着的那只手慢慢攥成拳，看起来俨然一副头疼的样子。
“心率87，有些过快了。神经高度紧张，头部颈部肌肉太过紧绷。博士，你需要立即休息。”
丹恒主动上前扶住了刃。他无动于衷，仍旧是在揉着眉心，一言不发。
好半会，他这才睁开眼睛，面露疲惫。
“……我没事。继续把检查工作进行完，再去休息。”
说罢，他把臂膀从丹恒的怀里抽出，步伐平缓的继续向前走。
丹恒不再发言，只好默默的跟在他身后，继续做记录工作。
他们走完了整个植物培养基地，随后，刃便回到了卧室，准备休息。
送完记录资料后的丹恒，也回了卧室。
现在是晚上八点整，刃以往都是十点睡觉，今天的确有些过早了。
兴许是最近压力太大，忙着研究，忙着制作东西，他忙了很多事，也的确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实验室最新出来的一批实验数据还没有整理，这些工作丹恒当然全部接过了。丹恒会刃掖好被角，熄了灯，便悄悄离开了卧室。
……
……
十多年来，日子都是这样度过的。
刃没有其他亲人，又因为性格孤僻，不擅长与外人打交道，在学术界上没有朋友。平时生活上照顾他起居，工作上为他打下手的，只有丹恒一个人。
丹恒具有高度的思考分析能力和处事能力。绝大多数的领域，他都是擅长的。
也许，他距离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只差一颗心脏，还有情感。这也是自丹恒诞生以外，刃常常苦恼的问题。
目前学术界上，让机器拥有情感这类话题，一直都属于是敏感话题。激进派认为，机器如果拥有了情感，产生了自主意识，他们会取代人类。而另一派则认为，机器永远不可能产生自己的情感，他们只会进行模仿，无法完全替代人类。
抛去主要工作不谈，剩余闲暇时间，刃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想突破它。
究竟如何让丹恒产生自主意识，让他产生情感?
他所设想的是，丹恒身体里的记忆芯片之所以还未完全开发，是因为能量块所能供需的能源有限，它需要平均的把能源分配给身体机能的各个部分，因此芯片所能获得的能源，不足以丹恒将其完全解读。
倘若换上了机械心脏，上千条输能管连接着全身，空气，阳光，污染物，甚至是水，总之这世界上的大多数物质都能成为丹恒活动的能源来源，能源供需不再是问题。到那时，芯片开发是否能够达到百分之百?
机械心脏的研究是秘密进行的。除了刃和丹恒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对机械心脏的观察已达三个多月了。他的研发品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仍在不停的运转，甚至，为了检测心脏的耐用性能，刃把机械心脏的几根输能管连接到了自己的私人实验室电源主线上，一整个月，机械心脏都没有出现任何承载力过大而产生故障。
他想，这一切都得益于机械心脏的核心区域——新物质的功劳。
丹恒有了机械心脏，就能完全实现能源自由。
这将会是机械学的又一大突破。
不知是不是最近忙于做实验，研究，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头疼的症状一直在持续。靠着相关的缓解药片，刃没有在意。
以前，经常与各种精密机械打交道，做研究一做就是一整晚，疲劳过度，头疼的症状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只要能够成功让丹恒拥有心脏，他就算再累，也是自愿的。
上一次更换的能源块马上又要消耗殆尽，丹恒再一次来找刃换能源时，刃便打算，给他换上机械心脏了。
一切都准备无误，夜以继日的测试，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的数据证明，机械心脏的耐用性，承受力，丹恒完全能够适用。
换上心脏，代替旧的能源凹槽，也是一个不小的工作量了。自丹恒诞生以来，刃还从来没有拆过他的身体部件，进行改装升级。
如今，借着安装心脏，他倒是想为他，再设计一些特殊的能力。
由于心脏的研发，是秘密进行的，因此工作量巨大的安装改造，也都要由刃一个人去完成。
办公桌上，其他组的科研人员送来的最新实验数据单，已经堆成了小山，也无人去整理。而他，亦如十五年前，再一次把自己关进了私人实验室。
他夜以继日的工作，将注意力和精力高度集中在丹恒身上。饿了就对付对付啃口营养合成饼，犯了头疼就服药，难怪外人眼里，他的形象更加趋向于一个，疯狂的实验怪人。
一切都是为了丹恒。
他是一代机械天才，然而人到中年，干劲儿肯定是没有年轻时候那么足了。至少，在使用辅助机器一点点安装精密微小部件时，刃明显感到精力不足，自己的眼睛和手，变得愚钝了许多。
兴许过去了半年，哦不，是一年。刃也记不清楚，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丹恒的身体和心脏已经完全组装改造好，只差最后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让仿真人类肉皮贴合到身体上的机械咬合凹槽处。
先是头，接着是躯干，四肢，手，然后是脚。这张完全复制丹恒外貌的皮，也是由高级材料合成，虽然柔软富有弹性，但是韧性也是非常强的，锐利物品尚且不能在他的身上留下口子，就算是摔，巨力碾压，也压不坏。且伴随着温感功能，表面还能产生温度，就像是真的人那般。
被架起来的完全组装好的丹恒仍在闭着眼睛，而胸腔里微微震动的机械心脏早已经开始了运转。刃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蓬头垢面，半个身子瘫在椅子上，满意的闭上了眼睛。
不过，只是短暂小休一会儿，刃又从椅子上起来了。他还不能睡着，至少，他的工作还差最后一步——迎接从长眠中醒来的丹恒。
过了一会儿，架子上的人有了响动。
丹恒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景象便是，一副狼狈样儿的刃站在他面前，眉眼间洋溢着难得的笑意与柔和。
他伸出手，扶住丹恒的胳膊，辅助他一点点从台子上走了下来。
丹恒则是顺势，一头扑进了刃的怀里。
刃感到一阵惊喜，愣了一会儿，紧紧抱住了丹恒，把头搁置在他的肩膀上，关切的低沉嗓音中，暗含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感觉怎么样?”
“刃。我似乎睡了一个很长的觉。现在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
仍旧是熟悉的清冷口音。然而这一次，却带上了一点点焦急的韵味。听着他久违的直唤了自己名字，刃感到亲切极了，有种他们久别又重逢的欣喜。
刃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疑问，只是这样抱着他，抱了许久。
“你……你还好么?你看起来，又在这里，操劳了很…你怎么?”
还未等他说完，脖颈处的温感装置起了作用，丹恒感受到了一阵湿热。
“我没事。”
丹恒自诞生以来，从来没有主动叫过他的名字。至少，刚刚那一声，是第一次。他只是太过激动。
他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湿润，重新抬起头，面对着丹恒，看着他因疑惑和担忧皱起的眉头，抿着唇，青色的电子眼中有波光闪动——他的脸上有了情绪。他产生了情绪。
“……真的没事么。”
丹恒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脑中飞速计算分析的结果显示，刃至少有大半年都没有好好休息，甚至，身体已经熬的大不如从前了。
“刃?”
刃平和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剧烈的头痛让他难以承受。他松开丹恒，重新跌回了椅子上。
他扶着额头的手指颤抖得厉害，看起来，这样的症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没事。去。把那边桌子上的药瓶拿来…递给我。”
丹恒不敢耽搁，立刻按照他说的那么做了。
他将水杯里剩余的水倒去，重新接了半杯温水，带着药瓶，一齐折回到刃身边。
丹恒面露担忧，他扶着刃，将药吃了下去。
“……你立刻需要休息。还能起来么?我们回卧室。”
听着他明显因为担忧而焦急的音调，刃闭着眼睛，即使疼的嘴唇有些发白，他还是强行挤出了一抹笑。
“好。回卧室。”
语毕，他艰难的从椅子上起身，丹恒扶着他，一步步向外走。
私人实验室与卧室是连在一起的，还好距离并不算远，他们很快便回到了卧室。
卧室里的一切都没变。待躺在熟悉的床上后，药效也起了作用。长期的压力得到了完全释放，抵挡不住的强烈困意阵阵袭来，刃合上了眼睛。
丹恒则哪里也不去，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忘记告诉你……你的胸膛处。去摸摸看。”
几乎是强撑着的，刃的嘴唇动了动，说出来这样一番话。
“……快睡吧。那不重要。”
丹恒叹息了一声，主动握住了刃的手。
失而复得的感觉，总是能够轻易治愈一个人内心的伤口，很快，他便睡着了。
他感到如释重负，甚至产生了幻觉，幻想着其实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丹恒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别过，他们还生活在一起。
然而，刃还没有察觉到的是。这一点点的甜蜜，只是刀子上面粘着的点点糖渣。
命运，就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它总会先施舍给执迷不悟的人一点点甜头，再一盆水浇灭那个人的所有幻想，彻底摧残他的意志。


4.
的确，刃的猜想是正确的。
丹恒产生了情绪。他会在特定场合下，做出不同的面部表情，和他打交道，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板。
他对他的改变非常满意。有很多次，刃都误以为，丹恒似乎真的回到了他身边。
如果不是，一直以来他为自己编织的美梦，还是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刺穿，也许，这样平静的日子，还会继续过下去。
不知从何时起，刃才发现，丹恒其实并不会自主的产生情绪。
起码，在整理数据和做研究时，丹恒没少和他发生意见不同的情况，却次次乖巧的顺从了刃的说法。
他变得像是一个人，但在一些方面，即便丹恒藏的很好，机器的弱点还是显而易见的暴露了出来。
机器被人创造出来，就是要为人类服务的。
丹恒从来不会与刃发生争吵。他虽然会笑，面部表情更加丰富了一些，但是，他仍旧从来都不会哭，也不会生气。还和从前那样，刃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立即绝对的服从，乖巧得简直不像话。
兴许是刃对改造过后的丹恒，期待值太高了。而当现实情况不能满足这份期待时，他就会感到特别失望。
失望。太失望了。
他们又一次发生了矛盾。哦不，准确来说，是刃故意制造的。
“你又一次将我的设计稿整理丢了。”
“……抱歉。我会再找找的。”
丹恒站在刃面前，垂着头，开口轻声回应着。
“你知道。那是非常重要的稿件。”
“嗯……抱歉。”
面对刃语气中明显带着怒意的责问，丹恒虽然内心产生了困惑，但是仍旧态度缓和的道歉。他记得，他明明将那个稿件特意搁置在了刃的桌子上，并用东西压住了，是不可能丢的。
道歉，还是道歉，他除了道歉，其他什么都不会说了。
他不会去考虑考虑自己，去仔细想想，这件事是不是刃的错误。似乎只是出于某种讨好，丹恒只会把错误全部归咎在自己身上。他不会为自己打抱不平，不会自我思考，更不会与刃争论。
而从前许多次，每每刃在观点上与丹恒发生了冲突，丹恒只会低头，和他小声道歉。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一次也没有。
而真正的丹恒，从来都是意志坚定的。一旦是丹恒认准的事情，他就会坚持到底，轻易不会再因旁人的言语而随意改变，除非，那真的是一场巨大的错误。
比如，他一心从军，不愿按照旁人对他的期许去设计自己的未来道路。
更何况面对学术上的观点辩论，丹恒更加不会轻易去改变自己的观点，而是用自己推测出来的观点与别人较量到底。
“抱歉……博士，我会再好好找找的。”
丹恒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怒意。他有些不知所措，垂着眼帘，一遍遍的道歉，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随时等待着大人的指责和惩罚。
“不要那么称呼我。”
他久违的用了‘博士’这个称呼。原本日日夜夜重新堆积起来的亲密感，因为这一句‘博士’，瞬间被打回了原型。
“嗯……刃。一定不会丢的。”
丹恒立刻改了口。
“是不会弄丢。因为。它一直在我这里。”
刃将一直捏在手里的机械心脏设计图，‘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而你……你从来都不会质疑我的话。”
刃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只手扶住了额头，头似乎在隐隐作痛。另一手则攥紧成拳，压在了那张设计稿上。
“你只会不停的道歉。”
“从来都不会有自己的思考意识。”
他揉着自己的眉心，忽然感到一阵的疲惫与心累。憋在胸口中长期压抑的愤怒与不甘，面对这样唯命是从的丹恒，他根本无法对他发泄。
丹恒没有回应，只是垂着脑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看着刃对着桌子趴了下去，看着他攥紧的拳头似是发泄的捶打着桌面，捶得“咚咚”作响。他听着他明显用力的深呼吸，听着他低沉嗓音中暗藏着的愤怒与不甘，陷入了迷茫，不知该做什么。
这样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着。无力的趴了好一会儿，刃这才重新抬起头，头晕目眩的感觉让他难以保持从容镇定。
“……你需要休息。刃。”
丹恒知道，他的头痛又犯了。心中难免会有些担心。
“丹恒。”
“我在。博……刃。”
转椅随着刃的操控，转向丹恒。他向他示意性的招了招手。
丹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果不其然，就像是曾经无数次所做的那样，他来到了他的面前，顺从的扑进他的怀里。
刃垂下眼帘，抿紧唇，抬起手，指腹沿着他的眼窝轻轻向下抚摸。熟悉的脸部曲线，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温度，一切似乎都没变。
丹恒知道，这个时候他不应该说话。他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的和刃对视。青色的电子眼明亮澄澈，和刃记忆中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他抚摸着他的黑色头发，抚摸着他的耳根，无论是生前的丹恒，还是眼前的这个丹恒，那里都是他最喜欢亲的地方。
他的眼底，藏着一层淡淡的忧伤，丹恒这样想着。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安慰他。
“你爱我么。”
抚摸的动作戛然而止。刃放下了手，转而环住了他的后背。
面对这个熟悉的问题，丹恒垂下了眼帘，长而浓密的乌黑睫毛一眨一眨，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设计的众多机器中。你是最特别的。”
刃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丹恒，示意他离开他。
丹恒照做了。
“你也是我最好的助手。”
他把椅子重新转了回去。桌子上，刃与丹恒十多年前的合照，仍旧好端端的摆在那。刃用余光扫了一眼照片，又把头低了下去，看向了搁置桌面上的机械心脏图纸，忽而抬手遮住眼睛，干笑出了声，似在自嘲。
“你唯独……”
他咬着牙，扶着额头的手在轻轻颤抖。手上用力揉捏那张图纸，将它团成了一个纸团，随意丢到了地上。
“你做不了我的爱人。你永远都做不了。”
一切的努力原来都是徒劳的。
机器终究是机器，机器只是一串复杂的数据，他永远不可能自主产生情感。更别提“爱”了。
也许，刃问他这么多次“你爱我吗”这个问题，从始至终，丹恒根本不能理解“爱”是什么。但是身为机器，他只知道，刃希望他肯定他，所以他才会顺着他的话，那样回答。
真正的丹恒早已经离开了。而面前，由于自己的执迷不悟，亲自创造出来的丹恒，他永远无法从他的身上，得到他想要的。
丹恒睁大眼睛愣了愣，他听着刃几近绝望，透露着无比失望的话语，胸腔内的心脏不知何由，加快了震动频率。
丹恒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不希望看到，刃再次陷入低落和痛苦的样子。
记忆中，刃很多次，都露出来那样忧郁悲伤的神情。面对着桌子上他们的合照，面对手上的戒指，以及，面对他，都曾经展现过这样的表情。
而再一次看到他露出那样的眼神，丹恒把头低了下去，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感觉。
“刃，我……”
“你先出去吧。先不要来找我。”
刃调整了一下情绪，对身后站着的人下达了最后的驱逐令。
他显然很是疲惫，手已经支撑不住额头，干脆弯曲臂膀，趴在了桌子上。
丹恒睁大眼睛，皱着眉看他，看了很久。随即，他才慢慢转过身，弯腰捡起掉落在自己脚边的纸团，叹息了一声，打开了房间的门，走了出去。
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胸腔处的传感器一阵麻木，机械心脏从刚刚开始，震动的频率就在加快。
刃没有给他再次下达任务，只是让他出去，让他不要靠近他。丹恒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漫无目的在走廊走着。
他的本能告诉他，他并不想离刃太远。于是，他又回到了刃的门前，背贴着门板，慢慢的坐在了地上。
他小心翼翼的展开手中的纸团，皱皱巴巴略微破碎的纸上，是机械心脏的设计图。
丹恒知道，这上面凝聚的都是刃的心血。刃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筹划为他设计心脏了。
丹恒也知道，他只是一个机器，他不是人，被刃创造出来，并要服务他的机器。
这张设计图画的很漂亮。它的外型就像是一颗真正的人类心脏，随着呼吸跳动，也和现在他所感受到的震动，是一样的么?
他将图纸轻轻的叠起，揣在了自己的衣兜里，闭上了眼睛。
刚刚刃丢弃这张图纸的样子，丹恒脑海中，联想到了“抛弃”这个词。他知道抛弃意味着什么，抛弃意味着讨厌，意味着再也不见。
他屈起膝盖，把头枕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他继承了所有丹恒的记忆。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有关刃的记忆，就会一条一条的，接连呈现在他的面前。
过去，这段记忆中的一些特殊信息，他还不能完全理解。比如，他知道丹恒是刃的爱人，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人不应该是一直笑着，开心着的么?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生气，又为什么会忧郁?
而现在，他仍旧不能理解，仍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刃要对他展现出失望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智能大脑推算出来的最佳行动指导数据，误差只有0.0000005329%，他完全是迎合刃的性格和偏好，做出决定的。
而刃那样充满忧郁的眼神，曾多次让丹恒回想起，这段记忆原主人去世时的画面。
这段记忆是一片漆黑，丹恒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够听到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刃的声音。
他能够听到，刃压抑哭腔的呼唤。他在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他的名字，叫他起床，但是在那个一片漆黑的空间里，丹恒找不到刃在哪里。
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听不见。每当这段记忆在头脑中播放时，丹恒只觉得身上一阵无力，就像是能源块耗尽了一样，没有能源供应，他就会陷入休眠状态。
这是属于那个丹恒最后保存下来的记忆。
胸腔里的心脏震动频率又一次加快，几乎是要彻底跳出他的胸腔。但在想明白这些问题之前，丹恒还不能停止思考。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很少自我回忆这些记忆，通常是刃引领他，他才会想起，然后去思考，思考那些画面的意义。而现在，他自己决定去回想。
他想起来，在战争爆发之前，丹恒和刃因为一些事情，起了争执，刃因生气摔门离开的，气冲冲的背影。而丹恒，心情糟糕到了极点，独自在雨中漫步，低头悄悄抹泪的模样。
他还想起，即将奔赴战争，两个人在车站告别的情景。那时，刃再次露出忧郁不舍的表情，他主动抱住了他，亲吻他，并主动说出“我爱你”这样的话。
而“我爱你”，他明明每次也都和刃那么说，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想不明白。
他自知自己不是人类，他注定无法拥有那些情感，也注定不能理解那些行为。尽管，他真的很想去如刃所愿的那样，竭尽全力去爱他。他真的很想，因为这就是他被创造出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被赋予的意义。
可是，就在刚刚，他同样也认识到了，他也许根本做不到，也无法做到。
而每每想到这一点，胸腔中的心脏震动频率就会陡然加快几分，而能源供应速率不能平衡，太快或是太慢，都会让他陷入短暂几秒的麻木，不能动弹。
脑海中的记忆因这麻木被中断，丹恒猛然的回过了神。
他把头从臂弯中抬了起来，脸颊上传来的阵阵湿润感与眼前模糊不清的画面，都让他微微一愣。
他抬手，擦去了眼角间还在不断涌动的水。袖子早已经不知不觉被浸湿了一大片，湿漉漉的黏在胳膊上。
我在……哭?
丹恒捏着袖子，指腹间传来冰凉凉的湿润触感，有些不可置信。他觉得，这个消息，他有必要去告知给刃。想到这点，丹恒决定试着进屋找刃谈谈。
他从地上刚站起身，背后的门就被猛然打开了。
丹恒脚一滑，向后仰躺去，恰巧摔到了刃的怀里。
对方则是，在扶住他的一瞬间后，就撤回了手。
丹恒回头注视着他，观察他的神色。他眼中的阴戾与忧郁并没有消失。
丹恒曾经听其他人类说过，自从那个丹恒去世之后，刃从来没有在外人眼前笑过，也没有和人主动打过交道，整个人变得阴沉沉的，很可怕。
二人相互对视了片刻，刃首先移开了目光。
“回卧室。”
刃叹息一声，低头揉了揉眉心，背过身去，向丹恒勾了勾手。他刚刚吃了药，头痛的症状已经有所减轻了，却还是令他倍感疲惫。
丹恒挽起自己湿漉漉的袖子，顺从他的动作，把手搁置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们曾像这样，牵着手，走过无数个街道，游览过无数美景，漫步过金黄色的沙滩……刃的掌心仍是记忆中的那般温热，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这一次，是丹恒主动回握住刃的手。
他们还像往常那样，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不过不同的是，刃今晚没有再亲他。
以往睡前，他都会撩起他额前的头发，轻轻亲吻他的额头。他说，这是晚安吻，是一个不可以不做的仪式。
刃背过身去，背对着丹恒，躺在床的一侧，半睁着眼，看向别处，还没有困意。
丹恒面向着他，看着他的背影，几次欲要主动挑起话题，但对方这样的举动，冥冥之中就在拒绝他，拒绝和他对话。
思来想去，丹恒主动凑上前，凑得更近了一些，额头抵在刃的脊背处，主动伸出双手，慢慢环住了他的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反复在做思想挣扎的丹恒，还是主动挑起了话题。
“刃。”
他放轻音调，试探性的呼唤他的名字。
背对着他的人纹丝不动。
“今天的事……对不起。我只是不能明白。”
丹恒叹息了一声，睁开了双眼，目光冷静平淡。
“我不能明白，我存在的意义。”
一提起，或是脑海中一想起那些事情，胸腔中的心脏再一次加快，麻木感再一次袭遍了全身。环在刃腰间的手使不上力气，僵硬无力，滑了下去。
“……我知道。我并不是丹恒。我只是机器。你让我继承了丹恒的记忆。包括我的身体，我的外貌，以及我的声音……你把我塑造成了他的样子。”
他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下，然后再说。心脏震动的频率忽快忽慢，大小不一，让他难以调节自己。
丹恒转过身去，叠起双手搁置在自己的心窝处，与刃背对背，闭上了眼。
“……我一直知道。你为我做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想让我成为丹恒。你希望我爱你，你希望一切都变成我记忆中的样子……因为这就是我诞生在这个世上，被赋予的意义。”
“人死不能复生。刃。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类，你比我还要明白这个道理。”
眼角处重新传来了湿润感，他半睁着双眼，水在顺着脸颊缓缓流淌。青色的电子眼扫向对面的桌子，桌子上，丹恒与刃的合照一直摆在那里，十几年都没有变过位置。
他弓起腰，屈着双膝，离刃的距离又远了一些。
“我也想试着去爱你，可是我无法做到，也永远也不可能做到……我不是人类，我不能真正的爱你。因为我无法解读‘爱’这个概念。”
“我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服务你的。可我并不能让你幸福，让你开心，我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他闭上了眼睛，清冷的音调中显现不出一点哭腔和颤音，可是早已经泪流满面。他一遍遍抬手，偷偷去擦眼角的泪水，可是越擦，流的越多，直至完全浸湿了枕头和被褥。
“……倘若一切都没有意义的话，请关停我吧。”
“至少。我不希望我的存在，会让你一直陷入过去的痛苦。或是带给你新的痛苦和折磨。”
他不再出声，把头埋进了被褥中，无声的流泪。
流泪装置当然是刃为他安装的。丹恒还有些奇怪，刃并没有对他下达流泪指令，这源源不断淌出来的水，完全是他自己启动的。
腰间忽然一紧，后背重新贴上了坚实的胸膛。
刃不知从什么时候，从他的背后抱住了他。
“转过来，看着我。”
耳边传来了刃的低语。眼角的泪水还在不停的流，丹恒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按照刃的指示，转了过来。
在看清楚丹恒布满泪痕的脸后，刃心下一惊，抬手试探性的碰了碰他的泪水。丹恒仍在看着他，青色的眸中有波光滚动，那是还在不断往外溢出的泪珠。手指在触碰到那带有温度的水珠后，他的心在那一刻，彻底软了。
丹恒的确在不停的流泪。
他当即将他紧紧的拥入怀中，把他的头按进了自己的肩膀处。
刃从来看不得他爱的人流泪，无论是已经逝去多年的丹恒，还是眼前这个自己造出来的丹恒，他都看不得。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就是丹恒。”
他压低声音，音调中带有一丝明显的怒意与无奈。刃一边习惯性抬手安抚怀中人的脊背，一边偏头，亲吻他的耳根。
“丹恒总会考虑我的感受。他会心疼我，担忧我。”
“他会为我流泪。”
“那个傻子。从不会外露内心的情感和想法。平时就会板着一张冷脸。”
“哭的时候总喜欢躲起来悄悄的哭。笑的时候又从不顺从内心的开怀大笑。”
一想起曾经的过往，刃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个人的眉眼。
不知不觉间，原本阴沉故作批评生气的音调，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你自诞生。就完全拥有那些属于丹恒的记忆。你拥有丹恒的样貌，身体，声音。你拥有丹恒思考问题的方式，拥有属于他的个性。那么。不需要质疑。”
“你就是丹恒。”
丹恒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同样紧紧的抱住了刃，眼角的泪痕还未干涸。
“你有了心脏。也产生了高度的自我意识。除了情感表达还不够灵活，你已经是一个单独的生命了。”
机器……也能被定义为生命么?
丹恒还是不太能明白。
“你诞生的意义。绝不只是为了考虑我。我希望你能成为独立的个体，对事情拥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感知，而不是仅仅为了服务我，才会思考，才会分析。”
“当你学会了这些……那么，你就是真正的人了。这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刃叹息了一声。积压心口的阴霾已经散开，仿佛有光，透过破裂的洞照进了心脏，它填补了常年空虚的那一部分。
在那一刻，在丹恒说出那一番代表他真实想法的话语后，尤其是“我也想试着去爱你”这句话，刃忽然感到释怀了。
“可是我……”
他闭上眼睛，把头埋入了刃的肩膀，依旧流泪不止。对于曾经，他无形之中对刃造成的伤害，丹恒仍旧比较在意。
“我应该给你设计一个哭完眼睛会肿起来的功能。那样。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哭个不停。”
刃低低的笑出了声。
丹恒：“……”
“……你设计不出来。”
“心脏都能造出来。这种简单的功能。怎么不能设计出来?”
丹恒抬起头，抿着嘴，抓着刃的衣襟，胡乱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又淡声道。
“好了。睡觉。”
他们二人重新紧紧的抱在了一起。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亲密。



5.
人真的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生物。
刃的变化，丹恒是一直都看在眼里的。
起初只是频繁的头痛，需要长期靠吃药去缓解，接着是食欲不振，精神疲劳，最后演变成了经常嗜睡。他经常一睡，就要睡上十多个小时，都无法醒来。
毋庸置疑，身体多出发布不正常的求救信号，他一定是病了。
丹恒几次劝刃去看看医生，他的身体状态实在是糟糕。但不知怎的，刃连连推迟诊治，终于在今天，丹恒决定，去医疗部揪一个脑科医生过来。
不过当他把这个想法当做威胁一样对刃说时，刃不以为然的嘲笑他，想的太多。
这医生，在刃的劝阻下，也没能成功揪成。
不过也是为了让丹恒放心，他们二人还是打算一起去医疗部寻医。
临走时，刃趁着丹恒准备东西没注意到这边，悄悄藏起了桌子上搁置的，前不久他刚刚收到的确诊单。
到了医疗部，刃进去看医生，而丹恒则留在外面等。
走廊里，不乏有路过的患病的科研人员，戴着口罩，匆匆路过。不过，这一点倒是很另丹恒奇怪。来就医的人，几乎全部都是科研人员，并且流动放向，都是往脑科部集中的。
不一会儿，医生和刃从里面出来了。
“医生。他怎么样。”
丹恒忙上前问，医生把单子递给了丹恒。
在刃得意的打量下，丹恒将单子上的数据一条一条全部都仔细看了一遍。
上面对各个部位的检查项，竟然都显示的正常……不对，这怎么可能?
至少，里面其中几项，丹恒每天都用自己的功能为刃检查，他实在是清楚，刃的身体现在有多么糟糕。
“看吧。我说过了。我没事。现在放心了么?”
“他只是长期疲劳工作，精神紧绷，累到了。他没事。”
医生也点了点头，在旁边附和。
虽是这么说，丹恒仍旧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不正常，实在是太不正常。近一个月以来，他可是每天都详细记录着刃的睡眠状况和时间的。大前天他总计睡了16个小时8分钟，前天他总计睡了15个小时21分钟，昨天他总共睡了17个小时14分钟。如果是一两天这样睡，还能理解，他是累到了。但是如果持续一个月都如此嗜睡，那这就完全不正常了。
“……真的没问题吗?”
“嗯。没有问题。”
刃看得出来，丹恒不太相信他的鬼话。
的确，他没有说实话。
自打前些天头痛常犯的时候，他就已经去看过医生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那时对新物质的研究正投入，大部分科研人员都有直接或间接接触过新物质，然后都出现了不约而同的头痛现象。
那时，人们才警觉，这类物质固然有强大的转化能力，但世界上绝对不会存在十全十美的事物。
因此，这类物质的缺点也就显而易见了。
它能通过空气流动，不需要直接接触，就能入侵人体，且带有一定的毒性。
简单一点讲，凡是见过新物质的科研人员（前提是这种物质没有使用特殊的真空罩子将其与空气完全隔离开），多少都染上了毒。
然而，奔赴在研发前线的科员们，对新物质的研究痴迷到了一定程度，而每天与这种物质打交道，无非是在吃慢性毒药。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全面爆发，彻底摧垮人体。
早在前些年，就爆发过一起科员集体头痛疑似传染病的事件，就是在新物质刚被发现不久。此后断断续续，还有一些人有严重的病发症，医疗部的人流从来就没有断过。
抑制毒素的药物尚在开发当中，人们至今没有找到新物质的源头，也没有找到它的诞生原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来看病的大多是科研人员。
这更加解释了，刃不让丹恒知道实情的原因……
这一天，刃没有工作。
丹恒也哪里都不去，他们二人，在卧室里闷了一天。
哦不，准确来说，是半天。这一次，自刃起床到重新睡觉，只活动了六个小时。
刃把在正式住到地下时，从地面带来的珍贵东西，都放在了卧室的柜子里。不过，丹恒还从来没有看见他拿出来过，至少，这是第一次。
那是一只非常破旧的挎包了。挎包上，还绣着一只可爱的小青龙。
“还记得这个包么。那是你上学时，经常背的。”
两个人都坐在床上，捣鼓着这些旧物。
“……记得。”
丹恒接过包，垂下眼帘，仔细的查看。
它的色泽早已不如记忆里的那般鲜亮。但是它的触感，仍和二十多年前一样。
丹恒记得。这个包是他背过的，不过后来不知怎的，就被刃拿了过去。没想到，他到现在都还留着。
包里沉甸甸的，似乎还有其他东西。丹恒思索着，有些费力的，将早已卡的不成样子的拉链拉开了。
刃从中，依次拿出来几样东西。
一本厚厚的相册，一本日记，以及一只玫瑰标本。
“这里放着，所有和你的合照。”
丹恒在刃的注视下，小心翼翼的翻开了相册。从学生时代到他们毕业，格子有了工作，有他们的双人照，还有刃和丹恒的个人照，丹恒的居多。它们都被保存的很完好，没有褪色，没有破损，也没有落灰。看得出来，刃肯定偷偷的打理了很多次。
甚至，在一群正常的日常照中，还混了几张亲密照……盯着一张自己完全暴露且大尺度的照片，丹恒呆愣了一下，赶紧抬手遮住了照片里的重要部位，潦草看了看别的照片，便迅速翻了页。
这有趣的小插曲，刃当然捕捉到了。
他挑了挑眉，勾唇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好心的提醒道：
“后面还有。”
过往的记忆像是潮水一般，共同扑向了两人。他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像是放电影一般，一幕又一幕，以照片的方式，呈现在二人面前。
“这本日记，是你的。”
丹恒也记得这本日记，那是高中的时候写的，当时自己心里的所有秘密和压抑的情感，都抒发在了纸上。也不知道刃究竟是从哪偷的，总之就那么被他偷去了。自己的秘密全被刃知道了，他常常因为这个羞愤的咬牙切齿……毕业时候找刃要，他也一直没还他。
那日记里面，还夹着一封自己从未送出去的情书……
“这只玫瑰。”
“你送给我的。我把它做成了标本。夹在书里做书签。”
丹恒主动接了他的话。
不过很另丹恒惊讶的是，这些都是十多年前，乃至二十多年前的旧东西，竟然还能被刃一直存着，还保存的很好。
它们虽然老，虽然旧，但背后承载的，都是刃和丹恒共同的美好记忆。
刃难得话多了起来，有了和他交流的兴致。于是他们两个，就着这些旧物，开始一起怀旧。刃像是讲故事一样，他把丹恒在他面前出过的糗，以及他捉弄过丹恒的，那些他所谓的“有意思的事迹”，跟丹恒全都讲了一遍。
“……不过。今天为什么忽然聊这些?”
在这温和愉快的交谈中，丹恒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看看罢了。”
刃强撑着从容，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尽管，从刚刚开始，那股强烈的困意和无力感，又开始攻击他的意识。
他将这些东西，一件又一件的放回了包里。
丹恒把包放回柜里，再回来时，刃已经拉开被褥，重新躺了回去。
他闭上了眼睛，面露疲惫。
“丹恒。过来。”
丹恒知晓，他这是又要睡去了，对于他这样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状况，很是担忧。
丹恒也躺在了他的身侧，伸出双手与他相拥。
刃仍是闭着眼睛。他凭着记忆和感觉，低头用唇贴了贴丹恒的额头。
“人的寿命很短暂。”
“……我知道。”
不知道他忽然提起这样悲伤的话题，又是要做什么。丹恒往他怀里又拱了拱，欲要与他贴的更亲密一些。
“而你，还能活上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直到你的心脏不再震动为止。”
丹恒垂下了眼帘，默默环紧了刃的腰，没有出声。他知道，以刃这样糟糕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他终会离开他。也许是随便意想不到的哪一天，也许是明天，后天，他就会在睡梦中，悄然离开人世。
“有想过么。如果一天我也死了，你打算做些什么?”
刃叹了一口气，平静的语调中，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和悲哀。
“……我。我还没有想好。”
丹恒眨动着眼眸，摇了摇头。
“有机会的话。在我死后。离开研究所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停顿了片刻，脑袋传来了熟悉的眩晕感，说话开始变得非常吃力了。即便如此，他仍旧强装镇定和从容，凑在丹恒的耳边，如是低语。
“不用担心外面的污染物质，它们都伤害不到你。你可以在地面自由呼吸。”
“嗯……我知道。”
“我不希望你还继续待在这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儿，便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了。丹恒知道，他又陷入了沉睡。
……
接下来的日子，刃嗜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先是隔一天醒来一次，接着是两天，三天……十天，直到最后，半个月才醒来一次。
丹恒大部分时间都陪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干。刃睁眼醒来，最想看到的人，一定是他。
随着嗜睡时间的延长，刃清醒时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刚开始，他还能够正常下地，小范围的活动身体，后来，他躺在床上，反应已经非常迟钝，甚至丹恒在眼前，他都需要缓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想起丹恒。
他无法正常起来进食，医护人员会天天来为他注射营养液，为他洁身，确保他的身体机能还能正常维持运转。
死亡逐渐逼近，刃非常的从容冷静。
他就守在他的身边，什么也不干，哪里也不去，他握着他的手，亦如当年，刃苦守在丹恒的病床边，直到丹恒停止呼吸。
眨眼间，又过去了11天。
刃睁眼醒了。两颗猩红色的眼珠也黯淡无神，原本健康红润的面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苍白，毫无生机。
还未等异常愚钝的脑子转过弯，映入眼帘的便是丹恒布满泪痕的脸。
他怎么又哭了。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即便他已经很难再抬起手——他费力挣扎着，颤颤巍巍的支起手指，欲要去擦丹恒眼角的泪水。
丹恒主动凑上前，垂下头，轻轻的把眼睛抵在了刃的掌心，任由他擦。
“……别哭了。”
几近沙哑的嗓音虚弱的响起。若不是丹恒凑的很近，他是完全听不见的。
“没什么好哭的…。哭包。”
他勾唇浅笑了一下。即便是已经变成了这样，他仍旧不忘记去调侃他。
“丹恒。听着，我给你准备了最后一份礼物……”
他说出一句话，就要停顿很久，因为这几乎要花费他所有的力气。
“在机械心脏设计图上……我知道。那时你把它捡了起来…没有扔。”
“……在我死后。打开看看吧。”
他最后挣扎着说出这句话后，就又倒头，昏死了过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提前递给了丹恒一份死亡宣判书，死神已经早早签下刃的名字——丹恒有预感，这将是刃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那双手已经再也不能抬起来回抱住他，丹恒依旧，陪他躺在床上，把脸埋在那个人的怀里，双手紧紧拥抱住了他。
他的心率正在逐步变低，丹恒知道。
至少，丹恒目前唯一能够做的事情是，一直抱着刃，让他最后一刻，能在爱人的怀里，一点点离开人世。
……
……
长期生活在地下的人们，大都丧失了一些活力和兴致，变得冷漠，变得死气沉沉。
刃去世的那天，除了被派来抬尸的两个医护人员，再没有人来看刃。
丹恒跟着两个脸色明显不怎么好的医护人员，跟着他们，一齐把刃抬到了安眠室。在丹恒的注视下，医护人员在做一些简单的准备后，刃便被推进了销毁仓。
被推进去的人，出来时台子上什么都不会剩，连渣和灰都没有。他们留下的尘土都会自然而然抛洒到地面，与大地，与自然融为一体。
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地下没有资源置办墓地，人们也没有精力再去为一个去世的人办葬礼。
医护人员启动完机器，就离开了。这对于他们而言，再正常不过了，处理其他尸体，他们也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离开了，独留丹恒一个人，一个人安静的守在安眠室门外。
他今天没有再哭，很大可能是因为，早就在以前，他就已经把眼泪全哭没了。
他的头脑异常冷静，从来都没有这么冷静过。
短短五分钟内，一个人的肉身就能完全消失不见，身归大地。
等到安眠室上方的红灯熄灭，只剩下绿灯后，丹恒叹息一声，捏紧手中折叠的机械心脏图纸，推门而入。
室内正中央，巨大的销毁仓已经自动打开了仓盖，里面弹出的不知名金属平台光滑干净，没有留下一丝灰尘喝痕迹。
刃脑中的芯片，是由特殊的高新材料组成的，智能的销毁仓具有选择性，会自动识别出这类贵重仪器，因此，芯片不会随着肉体一起被销毁。
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丹恒悄悄取走了保留刃记忆与意识的芯片。
他不禁为他感到可悲，也为现在人类的冷漠而感到无奈。
作为科学家，即便他一生中不擅长交友，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但是，这些都不能掩盖他为机器制造领域做出的巨大贡献。
一个拥有如此多荣誉的人，却在死后，除了丹恒之外，无人为他悼念，无人为他痛哭流泪，真是一件很可悲的事。
待回到刃的卧室时，已经有科员拎着行李，陆续在里面捣鼓了。他心下一急，立刻跑上前，随便揪着一个科员就询问情况。
那个科员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冷不热的说道：
“你就是前博士身边的贴身助手吧。快把他的东西带走，这里即将要入住其他人了。”
当资源真的非常匮乏时，人们以往那些忌讳的习俗传说，在强烈的物质需求面前，几乎是粉碎的彻彻底底。
丹恒不敢耽搁，立刻进了屋。他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对他，对刃来说都非常重要珍贵的东西。
他首先带上了那个破旧的包，把卧室和私人实验室桌角放的两个相框拿走，以及他们的婚戒，用盒子装好，一起放进了包里，又拿了一点点必备的外出物品。而剩余的日常用品，衣物之类的，丹恒决定一样也不要了。
草草带完重要的东西，不用他多留，很快几个不客气的科员，就不耐烦的走上前来，以和平的方式，驱赶他离开。
丹恒决定就这样，背着那只破旧的包，永远离开研究所。继续为拯救人类事业做贡献，这并不是他该走的路。
就像刃说的，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应该拥有自我意识，对身边的一切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永远不受他人左右。
丹恒唯一的主人，刃，已经死去了。他再也没有所谓的要衷心服务的对象。
从今以后，他不是任何人的工具，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他就是丹恒。一个特别的，独一无二的生命。
……
……
……
外面的世界，在丹恒的眼中，是非常宽阔的。
外界的美丽自然不必多说。从前，他只能通过地面监控来查看外界的情况，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走出地下，走在这片疮疤遍布的大地上，闭上眼，尽情自由的呼吸。
没有人阻挠丹恒的离开。丹恒拥有研究所所有通道的通过权限——毋庸置疑，是刃给他的。他离开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顺利的多。
外面的世界是大的，是陌生的，地面上存在的一切，都另丹恒无比好奇。
当然，在正式开启他的旅途之前，他没有忘记刃给他的临终嘱托——他将按照图纸上刃给他留的暗示，将刃的芯片，连接到自己的心脏里。
原来，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刃就开始研究芯片技术了。他想把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记忆，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处理成一串串复杂的信息数据，贮存在一个小小的芯片中。
芯片会与他的大脑相连接，相融合，时刻记录着他们的记忆。而接受这项实验的唯二两个人，就是刃和丹恒。
而丹恒的芯片，早就已经应用在了他自己的体内了。刃当初为他设计机械心脏时，就把后事设想好了。
按照刃设计图纸上特意标注的引导语，丹恒的心脏内部，有一个特意空出来的凹槽，就是特意为芯片留出来的空间。他只需要，打开自己胸腔处的开关，将自己的心脏取出，找到凹槽，把刃的芯片插进去，就成功了。
但在那之前，他要先离开研究所的直接控制范围，寻找到不会被监控注视到的地方。
研究所几乎所有的机器，都是由刃研发好样品，在工厂里批量生产的。作为刃最完美，最成功的杰作，丹恒拥有对它们绝对的高级控制修改权限。
所以，随便黑掉几个监控机器人的系统，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丹恒寻到一处相对偏僻的废城，并打算以它作为，他与刃再次重逢的地点。这附近的监控被他全部黑掉了，关于这颗机械心脏的秘密，除了丹恒和刃，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
自从不用更换能源开始，胸腔处的开关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他寻到一张保存完好的石凳，将包取下，搁置在自己的腿上。随着身上的衣物一层一层的脱掉，那一层仿真人皮亦完全暴露在外。
胸口处的机关被打开，胸腔内，由于运转的心脏还在震动不停。自己掏出自己的心脏，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单手小心翼翼拖出自己的心脏。掌心的传感器持续在发送信号——他感受得到，心脏震动时摩擦指尖的神奇触感。心脏上连接着数千条漂亮的红蓝色的输能管，依靠着它们，丹恒才得以活动，思考。
这样想来，刃也许说的没错，心脏正是时间高等动物的核心器官。
有了心脏，有了自我，即便他的本质仍是机器，却也能被赋予“生命”这个概念。
凹槽并不难找，它就在心脏的下面。
兴许是想到，一会就要与刃重逢，他的呼吸久久不能平缓下来，机械心脏在手心中的震动频率陡然加快了。
……这样反而，有点不太好操作了。
他竭力去使自己保持平静，直到手中的心脏不再如此疯狂的震动后，找准机会，正确的将刃的芯片插了进去。
随即，在刃被唤醒之前，丹恒立即将心脏放了回去，并关闭了胸口处的开关。
芯片重新启动，消耗能量并被解读，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
他重新穿好了衣服，挎着背包，在这座废城漫无目的走。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里是AH5-523区，距离他和刃曾经一起生活的城市，只有不到2000km的距离。
两边的城楼皆是废墙砖块，很少再有完好的房子。黑色的街道尚且被不知名的东西砸的断裂，变得坑坑洼洼；道路两旁皆是零碎的土块和砖瓦，路灯倒塌，几辆掉漆的破车连撞在了一起……唯有偶尔还散落在地上，早已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海报碎片，还保留着一分生活的气息。
天空是苍白的，见不到一点记忆里的蓝色。城内完全是一片死寂，除了监控机器人时不时发出的“滴滴”声响，唯一的活物，大概只有丹恒了。
这时，胸腔内的心脏忽然猛的颤了一下，脑海中开始回荡起些许熟悉的，断断续续男人的低沉声调。丹恒动作一僵，他抬手捂住了心脏，因惊诧而微微睁大了青眸。
身边没有人，但他分明听到了：
“……丹…丹恒…”
心脏跳的愈发变快，脑海中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正是刃的声音。
“刃?是你吗?”
他没有说出声，只是在脑子里，疑惑的向那个熟悉的声音试探性的问候。
“哭包。质疑什么。当然是我。重新连接花费了一点时间。”
“我……”
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心想是不是自己脑中的记忆又自动播放了有关刃的事情。不过还没等他继续思考下去，耳边再次听到那个人熟悉的调侃声。
“你没休眠做梦。也没有播放记忆。现在跟你对话的就是我，我就在你的心脏里。还有什么疑问么?”
丹恒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他先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胸腔。眼角间的泪水不知不觉再次落下。
面对他这随时就哭的习惯，刃似乎很无奈。
“傻子。闭上眼睛。”
丹恒擦去眼角的泪水，按照刃说的话做了，他闭上了眼睛。
正常来说，他看到的眼前的景象，应当是一片漆黑才对。然而闭上眼睛后的世界，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虚无的白。
而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此刻，就好端端的站在他的面前。
刃的脸色看上去非常的健康，丝毫没有一点生病的征兆。他挑起一边眉，猩红色的眸子难得不再阴沉，而是温和的看着他。
他向他伸出了手。
丹恒没有犹豫，立刻扑了上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早知道……我不应该给你安装哭泣系统。免得你激动的时候就哭。已经成了习惯。”
刃如是半开玩笑的吐槽。
他们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丹恒不能控制他的眼泪，至少，在久别重逢后的这一刻，他不能。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哭包。”
丹恒从他的怀里抬起了头，澄澈的青色眸子微微发亮——那不是电子眼，而是一双真正的青色眼睛。
刃无奈至极，一边好笑的帮他擦去眼泪，一边低头，闭眼轻轻贴了丹恒的唇角。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
“好了。继续走路吧。以后想见我的时候，就闭上你的眼睛。”
语毕，丹恒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他还在城中。
“不过。你怎么跑到了废城。”
耳边再次响起刃的声音。
“随便走走。我没有想好，要去哪里。”
丹恒裹紧肩上的挎包，抬头，望了望远处。
这座城市大到他看不到尽头。如果继续向深处走，两边的风景仍旧是倒塌的墙，废墟，撞损的车，断裂的街道。
这样一想，的确没有再深入的必要了。
“去看看海吧。”
刃顿了顿，接着低声道：
“你曾经说过。你还想去看看海。方位就在AH5-523区西南方2345.59km。现在转身，走出这片城区，按照我说的方向走，就能到。”
丹恒懵懂的点了点头，虽然心里还在奇怪，刃怎么能够清楚他在哪里。不过还未等他开口回答刃，刃又说话了。
“傻瓜。我当然能看到外界的情况。通过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
因为我们现在，共用同一颗心脏。
这时，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
什么淋湿了，包都不能受潮。还好，在离开研究所时，丹恒带出来一把伞。
很难猜透，为什么他能在刃的房间里翻出雨伞……要知道，生活在地下的人，已经再也用不到伞这种东西了。
天色完全阴了，空气散发着阵阵潮湿的泥土的腥味，布满疮疤的，几近碎裂的街道上，积起一摊摊泛黄的水泥坑。
丹恒小心翼翼的略过那些泥坑，脚踩着碎石块，迈过横在路中间的路灯，继续向前走。
刻印着朵朵莲花的伞，切割了连绵不断的雨幕。冰凉的雨水反复冲刷着两边残破不堪的建筑物，冲洗着街道，冲洗这座早已重度污染的废城。
周遭升起阵阵清凉的水雾，模糊了远方的景物。
“别在这迷路了。”
略带调侃意味的嘲笑在耳旁响起。丹恒停下脚步，皱起了眉。
哈?迷路?
他对于这篇大地上的每一处城区位置，几乎都是倒背如流的水准。
“会背会记，不代表你会找到正确方向。我在研发你的时候。我没有给你做找寻方向的特长本领。”
刃漫不经心的说道。
刃那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丹恒是个名副其实的路痴。
一个博览群书的笨蛋军官，出去打仗领兵，结果傻傻的找不到方向。这句玩笑，刃之前，没少跟丹恒开。
“……我一定会找到出口的。我的精准分析不会出错，更不会迷路。”
即使不闭上眼睛，丹恒也能联想到，刃挑着眉，一副嘲笑他的模样。
想到这里，他的步子走得更快了，仿佛就是铁了心要证明给刃看，他才不会迷路。
……
……
……
一个人的旅途，变成了两人结伴同行。
丹恒带着刃走了很多地方。
他们走过很多废弃的城区，路过高山，走过荒野，走过沙漠。他们的足迹，遍布在这个满身疮疤的星球上，只要丹恒想，他们可以一直走下去。
刃和丹恒，还有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时间。这一场漫无目的旅行，直到机械心脏彻底停止跳动前，他们都不会停下脚步。
而这期间，丹恒发现了新的一批巨型机器人。他们显然不是刃造的，但是对丹恒，并没有敌意。他们个个背着一只笨重的箱子，手里拿着超大的吸收管。看样子，刃对于新物质能够转化污染物的猜想，被应用到了这里。
人类对自身的救赎，需要对过去进行反思。特别是对战争、对自然灾害的反思。
丹恒相信，经历过漫长的压抑的长夜（地下生活）后，人类会格外的珍爱和平，珍爱人间。
兴许，这样简单粗暴的除污行动，还要再持续个几百年。自然环境的修复，需要经历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
在走过那么多地方之后，丹恒最终，还是回到了海边。
沙滩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般金黄，海水也不再是记忆中那般蓝。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与灰暗天边连成了一线。偶然有些小生物顺着海浪的不断拍打，被拍到了沙滩上。
上一次丹恒和刃回到这里时，海水是发黑的，并且散发着非常浓烈的腥臭味。丹恒曾亲眼目睹，各种形状奇怪的鱼顺着海浪，爬到了沙滩上。
刃告诉他，这片海域，也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污染。这些他从未见过的生物，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污染影响，变异了。
这一次回来，景色和上一次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
可能唯一变了的是，这一次回来，海岸边，多了一群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海鸥，倒是为这片死寂的海域，增添了几分生机。
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海域的另一边那边，四十多年前的度假海景房，早就沦为了一片废墟。
丹恒有些走累了。严格来说，他感受不到累，只是因为，他走过了太多地方，想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稍微休息片刻。
他在沙滩上寻到一块巨大的岩石，看这形状，它曾经应该是一座雕像，只不过，经历过海浪的反复和冲刷岁月的侵蚀，雕像上的大多数线条已经模糊，看不出来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丹恒就靠着这块石头，躺了下来。
他将包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屈起一条膝盖，闭上了眼。
与他一起躺下的，当然还有刃。
“丹恒。”
刃侧转过头，盯着丹恒看了许久，这才出言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
丹恒有些疑惑的转过头，同样看向了刃。
问话的那个人，却是主动的凑过来，伸手勾住了丹恒的腰。
他们凑的更近了一些。
“你爱我么?”
“噗。”
听清楚刃的问题后，看着对方认真的神色，丹恒先是愣了愣，然后没有憋住，眉眼弯弯，噗嗤浅笑出了声。
“第1314521次。这个问题，算在还没死的我在内，你一共问了我1314521次。”
丹恒瞥了一眼刃的脸，随后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轻声道：
“刃。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还有一些话要说。”
“什么?”
丹恒冲着刃眨了眨眼，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他很少笑，即使在刃面前，他也很少这样舒心的笑过。
“我们都死过了一次。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事实证明。刃。你的实验已经成功了。你成功的复活了我。也复活了你自己。没错，我用的词是‘复活’，而不是‘重生’。你知道为什么么?”
“哦?为什么?”
刃听着他的话，挑了挑眉，顺着他追问了下去。
“因为我想，其实答案很简单——”
丹恒故意拉了一个长调，然后侧过头，重新把目光看向刃。
“我在你身边。”
他难得主动凑上前，几乎是贴着对方的唇角，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一直都在。”













END.



































END?











































人死不能复生，逝去的人永远都不会重来。
机器是不可能自主产生情感的，由于这一点差异，他们永远也无法真正的替代人类。
但是，他们能够学会解读人类的情感和记忆，并进行高度模仿，从而成为一个拥有“个性”和“情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