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数日的追逐,此时已经让双方都筋疲力尽了。
凯隐望了望漫天的星辰,思索着倘若在此时休息片刻是否会让他的猎物丢失踪影。
茫茫大漠之中那个仓惶的蠢货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否则凯隐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找到他。只要不是突然变天——比如这沙漠里时常出现的沙尘暴——要追踪那个冒失鬼的踪迹轻而易举。
这么想着,凯隐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他太累了,整整两天未曾进食任何东西,而随身携带着的水囊也早已空空如也。
荒漠的风在入夜后立刻冷了下来,灌进遮阳用的宽大袍子里,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凯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淡淡的血腥味令他稍微提了点精神。
“……也许我可以就这么让他溜走,反正最后的结局很有可能是我和他一起耗死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凯隐一边裹紧了身上的袍子一边低声嘟哝。
“……这个白痴难道不知道胡乱闯进沙漠里就是在找死吗?……真棒,现在我也不一定能摸到回去的路了。”
没有人应答他,凯隐自顾自地抱怨着,双膝一软扑倒在沙子里,连起身都懒得起了,干脆翻了个面仰躺着,放任视线在无穷的星辰中失焦。
“……这就是你的故乡吗拉亚斯特……真是和你一样讨厌……”
意识游离在涣散的边缘,凯隐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他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前的星辰像蒙上了黑纱似的,越来越暗。
“……空着手回去……或者死在恕瑞玛……哪一个会让劫更火大……?……哈……哈哈……我在想什么呢……”
不远处,复数的野兽嘶嚎声传了过来,而且似乎越来越近了。
“……好极了,你们是来替我收尸的吗……”
凯隐深吸了一口气,从沙子上爬了起来。
“……可惜,在我构思过的死法里,不包括给畜生当口粮这一条。”
凯隐举起了他的巨镰。
那群狷狼一共有六只。
如果是在正常的状态下,凯隐解决他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此时情况并不太妙。
右臂撕裂的划痕深可见骨,好消息是这伤口至少还没彻底毁掉筋脉,但他已经暂时不能再使用他的右臂了。
膝盖在发抖,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凯隐紧紧盯着最后一只狷狼。十分狡猾的家伙,耳朵缺失了一块,陈旧的战痕似乎在说明它和其它已经横尸当场的同伴不同,并不是好对付的对手。
凯隐和这只同他一样疲惫的野兽对视,狷狼的眼神里燃烧着愤怒的火光,等待着他松懈的下一秒,将他拆吃入腹。
月光冷冷地将夜色照得透亮,一阵微风撩动了凯隐的鬓发,发梢扫过眼睫前。
就在凯隐眨眼的刹那,狷狼行动了。
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野兽布满尖牙的血盆大口直取凯隐的咽喉。
凯隐将镰刀横在面前,格住了那一口白森森的獠牙,但仅凭一只左手的力量还是无法支撑多久。狷狼将他压倒在沙子上,锐利的爪子撕开了他肩头和胸口的皮肉。
剧痛反而让凯隐更加清醒。
他一脚踢在狷狼的肚子上,将那野兽踢开了一段距离。接着在狷狼重新扑回来之前,他召唤出了他的影分身。黯淡的影分身留在原地,替他承受了野兽獠牙咬断喉咙的一击,而他本体已经绕到了狷狼的背后,锋利的镰刃勾进了那野兽的胸腔,从左肋刺入,从右肋破膛而出。
把镰刀从尸体上抽出来用尽了凯隐最后一点气力。他拖着血淋淋镰刀走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在沙子里。
沙子好像糊进伤口里了。
血还在狂涌而出。
凯隐攥紧了手里的镰刀握柄,突然觉得身下的沙子也比他的体温要暖。
“……拉亚斯特……这天……是不是……亮的太早了……”
朦胧的视野里,金色的沙子漫天飞舞,沙子后面的天空在变亮,金红交织的霞光涂满了地平线之上的苍茫。
“……好疼……谁都行……救……我……”
异样的霞光也终于消逝在了他的视野里,凯隐缓缓阖上了眼睛。
最先破开混沌意识的,是钻心剜骨的疼痛。眼前的光影影绰绰,细小又嘈杂的噪音萦绕不绝。
“……醒了吗?”
这嗓音听上去耳熟极了。凯隐皱了皱眉,喉咙里仿佛有火在烧,痛得要命,完全发不出声。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朦胧的视野重新对焦。
一个陌生的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内。凯隐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喂,你去把治愈师喊来,这小子醒了。”男人向不远处的另一个人吩咐道。
凯隐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人的模样,深褐色的短发,金黄色的皮肤,浅棕色的眼睛,略高的眉骨显得眼窝十分深邃,鼻梁挺直嘴唇丰厚,整个面部的线条都带着坚毅的锋利感;身材高挑且健硕,肌肉的线条优美得恰到好处,裹在简洁的米色短袍下,裸露出少量陈旧的战痕。
“……拉亚斯特……”凯隐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可他的喉咙仍然干涩灼痛发不出声音,仅仅是嘴唇翕动了几下。
男人自然是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转过头认真地观察着他的状态,低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要喝点水吗?”
男人的声线太熟悉了,凯隐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混乱了。这声音和腔调属于那个寄宿在他武器上、与他共存数年,最终被他亲手扼杀的暗裔——拉亚斯特。而他面前这个一脸关切和好奇的人类男性,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与暗裔联系起来。
凯隐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开始猜测自己是不是并没有真正醒来,可身上的痛觉实在太真实了,而且思维也在逐渐变得清晰。
陌生男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用一个不那么绵软舒适的枕头垫在他背后,这才从一旁的桌子上端来一只装着清水的杯子。
甘甜的水流淌过喉咙,凯隐立刻感觉好受多了。
“……你……是谁?”
“哦,这问题应该我先问你。”这么说着,男人倒没有发难的意思,很大度地回答了他,“我是拉亚斯特,姑且算这个裂石城的领主。而你,倒在城外不足两百步的地方,被我的斥候发现,送到了我这里。现在,你有机会证明一下,你不是什么麻烦的危险分子。”
男人说话的语调平静,语速不疾不徐,却让凯隐更加震惊和迷惑。
裂石城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一个已经消失数百年、如今只在史籍中出现的小城镇。而面前这个男人竟然自称是裂石城的领主……更别提那个令凯隐如雷贯耳的名字了。
——拉亚斯特。
一个荒唐的猜测浮现在凯隐的脑海,他又一次抬头打量了一圈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面前男人的服饰,他仍然难以置信,自己恐怕是被某种未知力量送到了千年前,那个古恕瑞玛还未陨落的时代;那个曾与他朝夕共处数年的古代暗裔还未被封入镰刀——这家伙甚至还不是暗裔,也不是传说中的飞升者。
凯隐皱着眉头,半晌没有出声。刚刚从初醒的混沌中脱离,又面对着现在离奇的状况,即使一贯机敏冷静的他,也不由得有些接受困难。
自称拉亚斯特的男人倒是颇有耐心,随手从一边拉过一把木椅,翘着腿坐了下来,继续饶有兴趣似的审视着他。
“……凯隐……我叫凯隐。”顿了顿,他斟酌着语句说道,“我在追捕一个罪犯,然后迷了路。”
“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拉亚斯特挑了挑眉,“你到底是追捕罪犯的人,还是被人追捕的罪犯?”
“如果你已经见过我的伤口,那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只是不幸遭遇了一群野兽。”凯隐忍住了没有翻白眼,“非常感谢你的救治,我现在已经能走路了,请问可以放我离开了吗?”
拉亚斯特蓦地咧嘴笑了起来,惹人恨的笑声和凯隐记忆中那个破镰刀精一模一样。
“别介意,姑且我相信你话——毕竟在这个节骨眼跑到裂石城,不仅无利可图,还可能把命搭上。”
凯隐依旧皱着眉,没有搭话。拉亚斯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这种样貌我以前从未见过,是从很远的异国来的吧。可惜,好巧不巧……”
“这里到底怎么了?”凯隐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完全不知道?艾卡西亚人已经兵临城下了。”拉亚斯特将双臂抱在胸前,语气像是在描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最快今晚,最迟明晚,十万艾卡西亚军队就会发起攻城。我本来已经把城里所有无辜的平民全部秘密疏散了,没想到又出来你这么个倒霉蛋。你刚才说你已经可以走路了对吗?那你最好趁太阳落山之前离开,否则你就只能跟我陪葬了——艾卡西亚人非常喜欢屠杀俘虏用以祭祀他们的伪神。”
艾卡西亚……又一个凯隐在史书里读到过的名字。经过半分钟的思绪整理,终于稍微冷静了一些,凯隐开始在脑内快速考虑如何应对此时的状况。
身上的伤口被妥善包扎过了,应该暂时没有大碍,但那些深可见骨的创伤还在隐隐作痛。自称拉亚斯特的人类男性倚着椅背,依旧保持着翘着脚的姿势打量着他,在等他回应。凯隐又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以及拉亚斯特,尽管这家伙自称是这座裂石城的领主,房间里的摆设和身上的服饰却显而易见的简朴。
“你……”
“长官,治愈师到了。”
凯隐刚准备开口,却被打断了。麻布制的门帘挑起,一位穿着灰绿色长袍的老者走了进来,对着拉亚斯特恭恭敬敬地施了一个凯隐从未见过的礼。
“嗯。”拉亚斯特点点头,从木椅上站了起来,给治愈师腾出位置,“你再给这小子检查一下,看他能不能自己跑路。”
凯隐没有拒绝,任由治愈师解开了他身上的绷带——原本被野兽爪牙弄出的可怖伤口,像是覆盖上了一层薄膜,尽管还是有点血肉模糊,但已经不再流血,甚至还有肉眼可见的新肉生长出来。
“……恢复得相当惊人。”治愈师咂了咂舌,“这位小友身上有某种奇特的魔法,之前老朽只是用法术勉强封住他的伤口,短短半日就能恢复到如此程度,想必是那奇特魔法发挥的作用。”
“哦——看来你还有秘密瞒着我。”拉亚斯特扯了扯嘴角,“不过,算了,与我无关。”
年迈的治愈师麻利地帮凯隐换上崭新的绷带,完事后向拉亚斯特再次行了礼,默不作声地退下,房间里又只剩下凯隐和拉亚斯特。
“你好像对守城的战斗很没信心?”凯隐从硬邦邦的床榻上坐起身,毫不客气地扯过枕边大概是给他准备的衣物,套在身上,“还是你准备好弃守逃命了?”
“逃?我可没地方逃。”拉亚斯特又咧开嘴笑了,“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来就是被扔在这儿送死的。”
凯隐盯着拉亚斯特,没有出声,等着他的下文。
“具体的前因有点复杂,跟你这个异乡人一时半会讲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就是——城外的艾卡西亚军队主力有将近十万人,而裂石城里我的守军只有不到六千。不论我投不投降,艾卡西亚人进城后也会屠城祭天的,而我那群忠心耿耿的将士们一致决定,哪怕以卵击石也要体面地和我一起战死。”
言罢,拉亚斯特苦笑着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木椅上,随手捏起矮桌上一块又干又小的面饼,向凯隐展示似的举了举:“城里的粮草也差不多见底了,因为那些解释起来有点麻烦的原因,我们不仅没有援兵,也没有补给。就算艾卡西亚人不进攻,不出五天,城里的士兵自己就饿趴了。”
拉亚斯特把面饼塞进了嘴里,十分费劲地咀嚼着,然后拿起了仅剩的一块递给凯隐。
“今天的口粮只剩这么点儿了。所以你想怎么办?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建议你最好珍惜一下。”
凯隐盯着伸到他面前的干面饼,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下了。
“……我明白了。”跳下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凯隐扶了一下床头,终于站直了身子,“出城的路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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