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嗣思考着，难道他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经历这些——一整个下午都被挤在一卷汗湿的衣服里，同时沉浸在他糟糕的成绩评定中；这可不是他儿时梦想里的场面。他唯一的慰藉就是，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于周边难闻的气味，或死于窒息。      
       “请远离开启中的车门”，车门伴随着感应器发出略带讥讽的提醒优雅地开启，然后真嗣混在数不清的乘客组成的人流中被泄了出来。
       真的，就这样被泄了出来。真嗣感觉自己的皮肤像是用来装被搅成炖菜般内脏的包装袋。我该穿少一点让这个外包装好歹薄一点，以免招来消费者投诉的，他闷闷地想。
       即便没有主动让道的行人，真嗣仍然选择了违背人类追逐舒适的天性去走楼梯出站而不是坐扶梯。当他终于到达地面时，他感觉身体的10%是水，50%是后悔——剩下的40%耗尽在了爬上来的路上。
       雪上加霜的是，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遭这份罪。虽然他确实有个实习或志愿工作一类的面试，但他知道这些不过是白费功夫罢了。
       那些人只要一看见他的脸，大概就会边朝助理嘟囔一句：“我的天，他看起来像只奄奄一息的松鼠”，边转过脸来露出一个遗憾的微笑请他离开。真嗣会感谢这个比喻，一边机械地扯动肌肉回赠一个微笑，然后五秒内他就会从那消失。
       所以总而言之，他将一无所获。不过就像阿姨曾说过的，你每天都会有些新收获——真嗣也全心认同：每天他都能获得新鲜的羞耻感。他甚至有些“骄傲”，以至于有段时间他每天都想着这个入睡。
       尽管如此，阿姨还是会时不时地对他表露出一些没由来的担忧。“就算我现在跳到那辆车面前会给她留下终生的心理阴影，起码是和保险公司纠缠不清好一阵子，我也不想这么做。”真嗣瞥了一眼车流不息的街道，迫使自己继续向前走。
       会没事的，他宽慰着自己，一边把身体拖向口袋里纸条上的那个地址。“不过是我走进去，呆上几分钟，再出来。”他强挤出一个微笑四处张望着，“就算失败了，我也能喝上一杯咖啡。”他看着左手边的小咖啡店，其实并不能理解自己这样想为什么是种安慰。
       没什么坏事发生。真嗣走进那栋建筑，一度迷路拐进了盥洗室，又因为不会操作差点被困在电梯里。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该去的房间，对里面的人微笑，徒劳地试图从一堆噪音里分辨出他们在说什么，收到一张纸，出门，这次是有意识地去了一趟盥洗室，下了台阶，走出这栋建筑。
       而现在，真嗣正忧愁地盯着眼前的一大杯咖啡。“其实不算太糟。”真嗣机械地放空时，他的大脑自己得出了结论。他有些眩晕。
       一点一点地，一口接着一口咖啡，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思绪终于回来了。在点完咖啡并缩在角落这张小桌旁那么久之后，他终于把目光从这半杯凉透了的咖啡上挪开，去思考到他到底在哪儿。不过这些举动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当然，他有那种立刻袭来的熟悉的感觉——但是……啊，算了。
       真嗣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坐了一个钟头，然后又小口啜饮起来。也许我真的看起来像只松鼠，真嗣内疚地想。他把收到的那张纸摊在桌上，开始真的思考它代表着什么。他当时不由自主的把它当成了一封拒信，虽然如果是拒绝的话他们应该不会费事给他一张纸。他又把那张纸翻了过来。
真嗣觉得自己还挺擅长阅读的——毕竟这是他在学校最喜欢的活动：可以一个人沉默地独处，没人威吓你也没人对你指手画脚。但是这张纸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Nerv办公室助理？真厉害，”真嗣被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感觉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啊，抱歉。我不该打扰的。”
       “呃呃，嗯……”真嗣的身体在他反应过来前试图自主回答，却毫无章法——这就是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要得心脏病，他烦躁地想。他几乎觉得自己因为心脏的剧烈跳动，全身都在颤栗。他转过头，看见了穿着白衬衫和黑围裙的店员。真嗣目光垂着没有再把视线往上挪了——社恐的性格使然。
       “没，没关系。”他像个垂死的老太太，握紧了自己的冷咖啡。
       “你想点些吃的吗？”真嗣感觉咖啡师踮脚凑近了他一点，又重新站直了身体。
       “不了，谢谢。”
       “那再来一杯咖啡？”
       咖啡师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
       “不了，谢谢……”
       “那别的呢？茶？咖啡？我们的热苹果酒也不错。”
       看来我们两个里起码有一个人享受着工作，真嗣苦闷地想着。
       “不了，谢谢……”
       “我有打扰到你吗？”
       “不，谢谢……”他反射性地回答道。身边又安静了下来，真嗣抓住机会喝完了这杯咖啡。与此同时，周围的人们坐在桌子旁，平常地喝着咖啡进行着平常的对话。有时候（读作：总是），真嗣觉得自己似乎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社恐患者——虽然这想法在这个烂糟的世界里是如此滑稽。
       “我真是个白痴。”他皱着眉盯着自己的马克杯，看着自己握在马克杯上的双手和白色瓷器映出的快被咬光的指甲。今天很糟糕，但没关系。明天他回来的时候会装得和那些举止野心勃勃直截了当，散发着自信和成功味道的人一样。
       “这些人会很快把今天的事抛诸脑后。”真嗣发出短促的一笑，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喉咙的疼痛仿佛在提醒他：你不会改变的，你的人生是不会有转机的。
他咬了咬嘴唇，接着看见一大杯水被无声的放在了桌上。“这是刚才打扰的道歉。”那个人说。真嗣扭头，只看见咖啡师离开的背影。他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双手握紧玻璃杯喝了一大口，直到感到喉咙松开，水流向了肠胃而不是眼睛。
       这就像明日香在中学里一直说的那样。“你就是个被施舍的人，”她双手叉腰盯他说，“你总是能无可救药地吸引着人们对你的同情。”真嗣一口气把剩下的水喝光了，努力不去莫名其妙地为往事生气。
       “我确实是个被施舍的人。”他现在同意了。他笃定着自己明天还会回来边走出了咖啡店——毕竟明天是他作为办公室助理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