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4334871
作者 : 复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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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异性
警示 过激/暴力 ,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弹丸论破 江之岛盾子,狛枝凪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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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7-15 20:59
狛枝望向窗外,还是看见满天的星星。夜晚持续好久了,三天,一周,也许更长时间,床边柜上堆着吃空的罐头瓶、泡面杯、营养饮料的易拉罐,挡住玻璃箱里皇蛾半边翅膀。图鉴上说这种昆虫翅膀凸出,形状类蛇,能震慑天敌;狛枝看它的翅膀花纹,只觉得是主题餐厅里厕所墙上贴的马赛克瓷砖。看得最清楚的时候是趴在马桶上呕吐,一抬头,见那张扬的红红橙橙里粘着干掉的污渍,才知道原来鲜艳和肮脏能和谐共存,甚至相辅相成。它扇动翅膀时花纹火燎一样波动,恰似每次喝太多酒后世界在狛枝眼中的样子。也不是一定要喝酒,也不是酒量多好。只是和江之岛吃饭的时候总是口渴,继而喉咙发涩发紧,恨不能伸进根火柴去把嗓子烧一烧。不能实现,只好灌进酒去,如隔靴搔痒,总不尽兴。那天江之岛坐在餐桌对面,看着他兑好水吞下半瓶烧酒,两只手支在下巴边,说:我们分手吧。
这话说得好奇怪,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女朋友,甚至都不是朋友。她说分手,狛枝还以为要把两个人的手砍下来重新分配,你换给我一只,我换给你一只。听起来还挺浪漫的。江之岛从脚边拿起那个虫箱墩在桌上,把深盘里的汤震出一片浅纹:“送给你!”一只巨大的飞蛾,停在塑料树枝上,敛着翅膀都有一个拳头那么宽,好像上世纪电影里的吃人怪兽。狛枝笑着说:“我才不要养这个呢。”“哎呀,不用你养,”江之岛说,“过个十天半月它就会死掉啦。”就像在说,过个几年我也会死掉喔。狛枝默默无言,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喝掉。“那我们现在就算是分手了吗?”江之岛望着他,头顶暖色的光在她的胸口上洒下一片圆影,学长,你还是去卫生间收拾收拾吧。
狛枝洗干净手从卫生间出来,江之岛已经不见了;她拿的化妆包还在椅子上,粉红色的流苏从椅垫上垂下来。桌上放着虫箱。本来不想带回去的,但留在店里也不合适,说不定还会吓到别人。幸好今天除了他们没有客人。狛枝抱着箱子回去,感觉像给半个月后的自己预订虫尸,一眼能望到结局的东西真是没有意义,没有意义。蛾子静止在箱里像只标本,翅膀硕大,夜里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回到家,把箱子放在床头,狛枝点开手机想查一查它该吃些什么,屏幕的荧光打穿玻璃,浇在它的翅膀上,蛾子在光的淋浴中第一次抖动触角,撕开光束,仿佛破茧新生,它说:嗨。
蛾子又说,你被女朋友甩了吗?狛枝心想这揶揄都揶揄不到点上,没有恋爱过怎么可能分手。就像有邂逅才有离别,有生才有死。就像江之岛长着一手亮晶晶的粉白色指甲却偏要买甲片戴,戴之前用砂纸磨指甲根,碎屑鳞粉一样簌簌飘下来,给餐厅的灯照得一闪一闪,如同在空气表面烫银。完整的才能破坏,能粉饰,能病后痊愈。他尽礼貌无视这句话,问它说:“你有名字吗?”蛾子把翅膀展开,大到能盖住一面钟盘:“你们怎么什么东西都要个名字?”盛气凌人,明明是只虫子。“我没有名字,我就是只飞蛾。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叫我,可以叫我的学名,就是‘皇蛾’。”啊,还挺顺口的。狛枝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起个名字。“喜欢起名字的只有你们。”蛾子说,“我看见树叶,只觉得是绿的,椭圆的,可以停的。细看,看见它的颜色、叶脉,闻见香味,没有两片树叶是完全一样的。可你们把所有树上长的成片东西都叫做叶子,哪怕从没见过也可以说它是叶子。不能理解的东西,你们就要起名;那不是理解了它,而是躲开了它,转而用自己熟悉的词语界定它。虽然世界上没有第二只我,但你就叫我皇蛾吧。毕竟在你眼中我的翅膀和其他蛾子的翅膀也不见得区别多大。”
你叫什么?狛枝第一次见江之岛的时候就想得知她的名字。看见她就像是读到一个生词,字典里遍寻不得,只能让她自己释义自己。那时她坐在垃圾桶盖上,神气得像坐的是宫殿宝座,脚边有一个小女孩在大哭。我呀,我叫盾子,江之岛盾子,矛盾的盾。狛枝点点头,念道,江之岛——盾子。没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却好熟悉。那正如皇蛾说的,是对着一片不知道树种的叶子,仍清楚地明白她与自己的语言无比吻合的熟悉。江之岛跳下垃圾桶,踩扁一只烟盒,说:“我要去那家饭店。”说完就大踏步走了,也不是在说给他听。狛枝蹲下去,撩起小女孩的头发:“你就是山村绘里夏小妹妹吧?运气真好,在这里找到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小女孩转过头来,眼睛对着他却没在看他,她推开狛枝,冲向公路,在鸣笛合奏下投进车灯织成的光幕里,撞破它,又淹没在其中。那天晚上他们吃千层面和意式冰激凌。餐厅落地窗外拉起黄色警戒线,把夜色捆绑,压榨,流出人的鲜血,狛枝的警官证压在盘子底下。江之岛割碎千层面,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它送进嘴里去,一层面皮,一层肉酱,一层甘甜的奶酪。狛枝想起自己去年看油画展,几百年前的名画,围栏拉足二十米,观众的目光都要挡在好几层玻璃外,画在正中的女神却偏偏在脸上破了一个洞。色彩洪流在欲总结、欲升华、欲填出内蕴时戛然止步于她表情之外,仿佛中秋夜月全食。狛枝望着女神不可知的脸,心中对这瑕疵有感激之情。他对着江之岛又尝到这种感激。含恨而庆幸能含恨的感激。因为标志着恋爱,所以连失恋也感谢的感激。过了三天又在餐厅门口遇见她,江之岛那天穿衬衫裙、平底鞋,脖子里戴了条看着也觉得凉的锁骨链。她瞥见狛枝,对他笑了一笑。进去正好还剩一张靠窗的桌子,江之岛说:“其实这家餐厅我上次也是第一次来。”狛枝马上明白自己三天来每晚在这里等她,都被她看破了。那今天怎么又来了呢?“是来见你的呀。”江之岛说。什么话都被她说了。狛枝笑着忿忿不平,心说罪犯总爱在作案后重回现场,没想到她也不免俗。可惜今天警官证也没有带,不过带了也不会怎么样。“是吗,好高兴。那你今后还会来吗?”
早安。蛾子说。狛枝睁开眼,屋里黑洞洞的,既不早,也不安。“还没到早上吗?”狛枝嘟哝,或者太累了,把早上睡过去了。他摸起手机:中午十一点。“今天就没有出太阳。挺好的,我喜欢黑天。”蛾子说,翅膀轻轻一振,以示惬意。箱盖上还带着一片昨天餐厅里溅上的汤渍。“是吗……”狛枝慢慢地坐起来,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反对。“要什么时候才会天亮呢?”
“得等到我死了之后吧。”蛾子说。
狛枝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今天月亮都没有,但雪还没化,天空蒙着一层橙黄的反光,是褪色纸箱的颜色。世界仿佛都旧了。狛枝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吐司,打开灯:“我出去要把灯开着吗?飞蛾是趋光的吧?你喜欢吗?”
“那是你的误会。”蛾子抖抖触角,“我不是喜欢光,是要靠月亮当路标,你们晚上看北极星确认方向,跟那是一样的。所以你拿盏灯放在我旁边,让我像上下左右都是月光,没法调整方向,我当然就会绕着灯打转了,可不是因为喜欢光所以投火自杀。”狛枝三口吃掉一片面包,舔去指甲尖上的果酱,味道有点奇怪,也许是时间太长,变质了。“你想啊,如果我真的喜欢光,又何必躲着太阳呢。”蛾子总结道,摩擦鳞片,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唉,这里好窄哦。”狛枝捏碎半块面包从盖子上的洞里投进去。“谢谢,我不吃这个。”蛾子礼貌拒绝。“好麻烦,我以前养的狗给它什么都会吃。”狛枝放下包装袋,站起来,在衣柜里一通乱翻,“看你长得这么大,还以为你也不挑食——啊,找到了。”他啪嗒一声打开手电筒,在虫箱上打出一块光斑。狛枝调完档,把手电筒搁在边柜上,伸手关掉主灯,墙上顿时出现一轮巨大的光圈,光圈里刻出皇蛾三角形的影子,看上去不是光投下影子,而是它的影子本身在发光。“分不清方向了。”蛾子诚实地说。狛枝笑了:“嗯,这样就不用担心你跑掉了。”墙上的影子爬到窗沿,被窗户削掉半个脑袋。没有手电筒还有箱子,没有箱子还有上锁的窗户。狛枝出门前听到蛾子幽幽地说,就算你把我放出来我也不会跑的。语气里有种怜悯。狛枝关上门,心想它非要说破,让书上那些歌颂的句子都变成自作多情。飞蛾扑火,无限悲壮,它一解释就变成在路边被车撞死的醉汉,只是事故,没有故事。没有故事就太无趣了,宁愿飞蛾在文字里在画上扑的是真火,臆造的感情是真相。毕竟一只飞蛾能提供的价值有限,哪怕让观众流几滴眼泪也好啊。
“原来我跟你念一所大学呀。”江之岛合上手机,“那我该叫你学长了。学长,你读什么专业?”她的手机是翻盖式的,贴满水钻亮片,吊饰恨不能比机身还大,仿佛招摇过市的女高中生;打开的时候啪嚓一声像刀出鞘,生怕别人听不见。所有人都会看她,她自己也明白所有人都在看她,这么理直气壮,反而让人没话说。“我读文学。”狛枝说,“你只比我矮一届,可我在学校里都没见过你,反而毕了业才见面,真奇妙。”“是哦——”江之岛感叹,哦到一半,尾音上下乱飘,拿餐刀的手在空中飞舞:“快刀乱麻!嘿!”舞了半天,她让刀在食指中指间转了几圈,把它抛起来,又接住,手腕一翻,刀尖指着狛枝很郑重地说:“这就是缘分啊,学长。”说完把刀插进空酒杯里,托着脸一笑:“顺便一提,我读法医的,不过现在是做视频赚钱喔。”那应该叫Youtuber吧,狛枝想。她倒也不问狛枝怎么读文学会进警局。“看你的样子,不难理解。”“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吧。”江之岛耸耸肩站起来,拿餐巾抹嘴的动作像蜻蜓点水。她接着把餐巾也丢进酒杯里:“我走啦。”怎么能每个动作都讨厌,也都刻意,刻意得像讨厌是为他费心订制。她说要走就是真的走。狛枝转身,目送江之岛踩着细高跟走到前台,掏出卡来付钱。就像知道狛枝在看她一样,刷完卡又回头,对着他比口型:是命运。好像刚刚是在为命运付账。
狛枝看着她出了门,招了计程车走掉,心想,缘分?命运?晚餐会一周开三次,每周换一种酒,两个人絮絮地吃,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钱轮流付,也不必等对面吃完,可以随时离场。如果是狛枝破费,如果要等都吃完再一起出门,那就真的像情侣。再怎么说也不会是情侣。命运有预谋,让餐桌这一头是警察,那一头是教唆犯,每每在桌上感觉到江之岛心情很好,第二天去上班就能看见献给她的贡品。死了的只在白布下凸着一个轮廓,活着的无一例外不是缩在椅子上抱着头,问也不出声。狛枝坐在审讯室的对岸,在玻璃后面说,嗳,跟我讲讲吧。声音压低八度,同时把灯光调暗,听听他们与仇恨、与死地、与不可抗,与画上的黑洞如何斗争,又如何被江之岛捡到,挤好蛋黄酱撒上糖端上他们的餐桌。最沉得住气的犯人讲完也要恸哭,她就像盘踞的斯芬克斯,谜底指向每个人自己。有一次狛枝嚼着培根说,让我协助你吧。江之岛喝汤被呛到,什么,真的?我都没料到你能这么说,你真是……她抬眼看着狛枝,嗯,我不要!那天晚上梦到玻璃对面是江之岛,穿着囚服,还没等他出声就开始大笑,笑够了把嘴唇贴在玻璃上,留下一枚雾的吻痕:不要。狛枝和同事一起去探望受害人,看见病床上的男人只露出两只眼睛,狛枝被那两只眼睛里的光刺到,多有力量、多明亮的眼神。不是劫后余生的人不会这么发自内心地虔诚。好像她是潘多拉的盒子里在希望之前飞走的那一切。看着她才知道正义不是神话,好像因为会死而更努力去生。狛枝打开手机搜江之岛的名字,一下就找到她的主页,白色的头像框箍在她的脸周像绞索。屏幕上的她竟让狛枝厌恶得不想去点。我不要!
狛枝猛地睁开眼,还是黑天。又做了和前几天一样的梦。“早上好啊。”又是皇蛾的声音。两次睡眠的间隔里到底做了些什么都想不起来,是因为太阳不再升起了吗?狛枝用手臂盖住眼,按住眼眶,眼前由白转黑,冒出灰色万花筒。“你累了吗?”蛾子说,“别出门了,反正天这么黑,不会有工作啦。”狛枝看着眼前的斑驳成像说:“还没有找到你要吃的东西,真对不起。”“你不用担心啦。吃不吃我都很快会死,也没法繁殖,都没差。”蛾子自暴自弃地说。“繁殖啊……”狛枝放开自己,“还没有问过你是雄还是雌。按常识讲是雄的吧?你们和鸟一样,只有雄的翅膀才漂亮吧?”“错了错了。”蛾子得意地说,“我是雌的。雄的要比我小一圈。”它刷一下展开翅膀证明。狛枝下床,给电水壶连上电,“那跟我讲讲吧,也好打发时间。”蛾子在树枝上爬了几公分。“也没有什么可讲的,等不到你的泡面泡好就讲完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雌的释放信息素吸引来雄的,几公里外也能感受到。交尾,产卵,死掉,故事结束。”狛枝拆开杯面,倒进水去,笑道:“真的没什么波澜,好无聊。”“除了你们,世界上的生物都是这样啊。”蛾子说,“生和死是一条直线,繁殖是头等大事,所有进化都是为了能繁衍得更好。有性别也是为了繁殖,没性别也是为了繁殖。吃素吃荤,会飞会游,都是为了繁殖。而你们为快乐而交尾。饥饿是头等大敌,死亡在留下后代之前是不可想象的。食物只是种工具,可你们在不用为饥饿发愁后竟为吃而吃,然后因为饥饿能产生食欲,竟然连那饥饿都要追求。饥饿意味着死,死本身你们也要歌颂,‘飞蛾扑火’……”狛枝不知怎么想起江之岛吃东西的样子。不是为生命而食,而是以生命为食。他挑起一叉子速食面,笑说:“所以你才不是人类。对我们来说,永远有比生命、比存在更重要的东西。而且人会习惯饥饿,习惯了就会喜欢上呀。啊,我没打算跟你辩这个。因为我们会为光明献身,才以为你们也会做一样的事情;不过事实证明是高估你们了呀。”“世界上有什么比生和死还重要呢?”蛾子说,“你们很奇怪,既然会没理由地想感受饥饿,应该也会没理由地想去死吧。‘为光明献身’、‘大义’,那都是你们的发明,我不懂这个。我觉得那是你们求死的借口,啊,对了,还有一句,‘爱情价更高’。什么是爱?”
“我也不知道。”狛枝说。然后屋里暂时只剩下他小口喝汤的声音。片刻,蛾子说:“好吃和难吃的概念我也不懂。”狛枝觉得它似乎叹了口气。杯面很咸,味道当然不如餐厅里的食物好。在餐厅里常点的是拿坡里意面和青酱意面。狛枝把医院里的见闻告诉她,满以为她会大失所望,江之岛却笑了。“啊……”她长出一口气,叉走狛枝盘里割好的一块薄饼,垂下眼去,又冒出两汪泪来:“我知道,我知道的……一个人的念想结束了,可能就会开启另一个人的念想,人向前看的意志是无限的,多徒劳……哈哈!”她一锤桌子,“不给他们念想,又怎么能看到念想破灭的时候呢!希望是好东西!但不是最好的东西!虽然它不消亡!啊,但是……我还是讨厌这种积极展开……学长你真是的,不要特意告诉我这个啦!我又不喜欢去医院!这下不就非得去了吗!”狛枝诧异地看着她,“知道你这个人不可理喻,可我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不过,算了。”他的嘴角被蔑笑抬起来,“我希望你保持这样,有一天被驳倒了可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会拍照留念的。”“唉,学长……”她把下巴搁在桌面上,冲他伸直手臂舒展身体,“世界上没有不灭的东西啦。也没有纯黑纯白的东西。比方说,我如果告诉你我的名字不是江之岛盾子呢?你相信的东西不就马上哗啦啦倒掉啦?”“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江之岛盾子。”狛枝说。“我会替这个名字原来的主人可惜的。”江之岛直起身来,卷着头发,看向窗外,“没有永远啦。”她说,马路上飘过一声警笛,“我马上就要死了。”
“你哪天上了绞架我会挂彩旗庆祝的。”狛枝耸耸肩,“这个你也吃吗?”他把半粒小番茄拨到一边。“学长,挑食会长不高……啊我不吃!不要叉给我!“江之岛手舞足蹈地抱怨,把他递过来的番茄在盘里叉成番茄酱。但是,快到我生日了,学长。她突然说。啊,你原来有生日。狛枝大吃一惊。原来你有生,所以有一天会死。死的时候会像基督一样在十字架上祈祷,于三日后复活,自拉撒路的坟墓里站起来,再去教唆一个小女孩自杀吗?从生中诱死,散布填不满的饥饿,看着就让人喉咙里发紧,如果你活着,那我不就可以杀掉你了吗?永恒的黑夜,光的苗床。不知道是不是有了黑暗才有光,或者亮到极致也造就黑暗。但这些话怎么能安在一个穿米色大衣,编着三股辫,多看她一眼都反胃的的女孩身上呢。也许要感谢她有生日,这样她才有死的前提。江之岛拿勺子吃掉盘里被她叉得不像样的番茄,“不过我会留下些东西的,你想要我的财宝,那就去找……不对,啊,总之,那就来找我吧。”她歪头,鬓发夹在颈子和锁骨中间光润润地笑了,“反正我们应该也不会再见啦。那,学长,今天要一起出门吗?”不知道她打算留下什么,又为什么要发出邀请。狛枝笑着说:“嗯,我不要。”也好吧。江之岛从刘海的间隙里瞟他,那还是我付钱好了。
我马上就要死了。狛枝回到家,就听见皇蛾说。你终于要死了呀。“你这话说得真无情。”蛾子有气无力地蔫在箱子里。“好吧,那真可惜,我今天也去帮你找吃的了。真的。”狛枝使劲舒了舒胳膊,坐在床边。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飘过来。蛾子半晌没有说话。狛枝从柜子里拿来一罐饼干又坐回去,它才慢慢地说:“其实就算你找来我也没法吃。”“什么?”“我们破蛹后,就不再有嘴了,也没法吃东西。靠还是蚕的时候吸收的营养活两周,然后就死掉。”狛枝咬断一片饼干,发出类似骨折的声音。“你生气啦?”蛾子担心地问。“有一点。”狛枝咽下嘴里的东西,“不过我没听说过还会有这种生物,真悲哀。”“啊,还是你那种逻辑。”蛾子嘟囔,“这是最有效率的活法了,不必为食物奔波,省下好多时间……”“是吗?我觉得体会不到吃东西的乐趣很可惜呢。”“我就说你们那是把手段当成目的了。”蛾子好像动都不愿意动,“再说了,消除饥饿不也是你们的愿望吗?”“和那不矛盾喔。你不是人,不会明白。就是因为能在思维和自然的绝境里找出路来,然后由英雄带领着,人的历史才会往前进,这就是你会被装在箱子里的理由呀。”“唉,我也不想谈这种话题啦,我都要死了……”蛾子干脆从树枝上落下来,露出节状的腹部。翅膀那么华丽,到头来还是只虫子。“你会恨我吗?”狛枝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恨一只虫子?你也不会恨一片叶子或者一阵风吧?”“我什么都不会恨,我没有进化出那种功能。我只是觉得你对……那种积极的,从坏中诞生的东西有爱,所以才以为你们对什么东西都有爱憎。”“你不是人,不会明白的。”狛枝淡淡地说。不是只有人才值得爱,但只有人才值得去恨。恨比爱严苛,比爱长久,比爱单纯。人塑造一个神才去恨天气,要把它比作一位骑士才能恨饥荒,恨死亡。一定要一个对象才能恨得咬牙切齿,看她的一切都值得憎恶。恨没有主观、没有共情支撑就会死掉。世界上没有抽象的恨。“你如果不恨我,那你是爱我吗?”蛾子说,“但凡不是恨的就都是爱吗?”狛枝又被它逗笑了:“恨和爱之间还有很多档位呢,你啊,你就正好在‘不在意’的那一档。”又不是互斥反义词,非死即生,非生即死。也不是数颜色,是红色就一定不是蓝色,是蓝色就一定不是红色。“那不是爱的就都是恨吗?”蛾子又问。声音恹恹的。它真的要死了,所以才绞尽脑汁要弄明白这种无聊的问题。“不是,”狛枝敷衍道,“爱也可以是恨。”不像黑夜和白天一样,要靠否定对方确认自己,它们是可以相滋生、相转化、相安无事的一对反义词。“哦,原来这么说也可以,你们的定义真是太模糊了。”蛾子说,“那你恨江之岛盾子吗?”
圣诞节快乐。江之岛说。“是你生日吧?”狛枝问道,“上次还说是最后一次见面,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你不守承诺呢。”“先不说这个,”江之岛的嘴唇在发抖,她看向窗外,也不坐下,只撑着桌子,“我也没想到生日还要跟学长过,但是可以陪我过生日的人都死掉啦。好寂寞。”“八成是你自己杀的吧?”“只有五成、只有五成啦。”江之岛说,“警官——”还是第一次叫他警官。“这么久都没有抓我回去,我还挺感谢你的啦。但是我差不多腻了。虽然对不起你——好像也没有对不起你——唉,警官,”她的手在空中乱抓,把窗玻璃上贴的槲寄生薅下来一枝,“你其实也挺乐在其中吧?像你这种人,我能给你的……”她绕过桌子,把槲寄生撒在狛枝头顶,然后低头吻了他。那一瞬间像埋进雪里。她的嘴唇那么冷、那么恐惧,舌尖像猫科动物勾着倒刺,要刺伤狛枝的牙龈。她对着狛枝的嘴唇喃喃道,来找我吧,我如果是种概念,是在永恒的潘多拉之匣中最后留下的精灵,那自然可以传承。你心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就可以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亲吻没持续多久。许多人冲进店里,把她架住,拉开,按在地上,戴上手铐。都是他的同事。江之岛笑了,仿佛那些穿制服的不是警员,而是衬托她戏剧的群演;又对他比口型:我不想死。多矛盾的一个人,狛枝心想。看着她,看见绞刑架。基督如果真是神子,怎会被人钉死?怎会任人去爱他恨他?像被她传染了一样,他的手也开始发抖。
我讨厌你。可是想到你的死像你一样和我无关,像你一样只属于你自己,那更让我难受。宁愿你可以活着,活久一点,活到我去杀你的那一天。
狛枝望向窗外,还是看见满天的星星。“还是”,多讨厌的一个词。夜晚持续好久了,三天,一周,也许更长时间,床边柜上堆着吃空的罐头瓶、泡面杯,营养饮料的易拉罐,挡住玻璃箱。皇蛾死了。它真的死了吗?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它的尸体呢?命运为他预定的虫尸呢?可是江之岛盾子死了,在绞刑架上。她死了吗?她是真的,还是一种虚构?她如果是虚构、是理念、是女巫,又怎么会死呢?狛枝下床,推开屋门,门外光芒大作。原来不是天没有亮,是他把白昼关在卧室门外了。头顶的门框上贴着槲寄生,在这种植物下,按理要献上一吻。门外堆着的那些东西,皇蛾的储粮,它从来没吃过。以为它会需要这些维生,也是一厢情愿。那些不是火,是烧火的木柴。这一块线条柔和像她的手臂。这一块小巧尖利像她的脚踝。山村绘里夏的手指最细长,和她最接近。那些白布下裹的,椅子上蜷缩的,她承诺要留下的东西。这一块像掏空了底的椭圆,像她的肋骨和脊柱。肋骨曲线圆滑如含羞草的叶片,仿佛会在不为人知时打开,露出鲜红的跳动的芯。唯独没有她的头。这就是全部了,狛枝心想,捡起一块柴,感觉有人伸手进他的脖子,握住气管食管,把那些湿淋淋的内脏像一串葡萄一样从嘴里提出来。人是矛盾的生物,因饥欲食,因生望死,在高处欲跳,怕火又期待纵火,还可以从爱生恨,由恨变爱,爱恨交织。身为同义词的爱与恨都只能献给人。饥饿不可以被杀,他谋杀,为之谋而又欲杀的,不是饥饿,不是从地狱里赶来的天启骑士,而是江之岛盾子。怀念的是她,没来得及杀的是她,想挽留的也是她。从她的遗物里如创造夏娃般抽出来的柴也是为了她。可她不是神,怎么能像拼坦塔罗斯之子一样凑足白骨拼出她来?死也是只有生物才有的奢侈。她死了,不会留下什么东西的。她明明说了会留下。飞蛾扑火,无比滑稽,人扑火,就有一百种大义、一千种悲凉,哪怕不一定要扑,就是有火在那儿也好啊。跳动的焰苗和烧晃了的空气就可以是一个故事,无数个故事。恨也可以是爱。从千万个人里也能看见她的爱。因为爱她的死所以爱她的生。恨她会生,所以竟也恨她要死。多不甘心与她的生和死毫无瓜葛,就像英雄在史书里缺勤。“江之岛盾子……”狛枝轻轻地说,她的名字,保存在他那里的一部分的名字,江之岛盾子。皇蛾这时说话了:
“哈哈!”
狛枝回头看床边柜上的玻璃箱。前翅上凸出的类蛇眼的斑点、翅膀上的四块白斑都变成她的蓝眼睛,六只眼睛聚成一只昆虫的复眼盯着他看。两周,皇蛾成虫的寿命,人的尸体从新鲜到腐败的时间。起死回生的法术在她身上没有作用。被我驳倒了!她的眼睛说,脖子上切口粗糙,毕竟没有经验。皇蛾飞出手电筒的光圈,飞出箱子,穿过他的身体。“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吗?”它飞出窗户,扑向天边燃烧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