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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者】石头城 1-5(林楠笙/陈默群,ABO)

作者 : 企鹅船长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叛逆者 林楠笙 , 陈默群 , 王世安 , 顾慎言

标签 叛逆者 , 谍战

状态 已完结

195 0 2021-11-2 19:49

院子荒了一冬一春,人行道砖缝里长了杂草。
这个周是小礼拜,周六上班。上午在总务处领了铅笔、茶缸和一沓新信纸,下午分宿舍。
地方都快到八大处了,一片荒郊野地里孤零零挺着两排五层板楼,一层十二户,前面那排好像是海军什么研究机构的单位宿舍,基本能住满,楼下煤池子前一排自行车也擦得亮堂些——
相比之下我住的北楼就荒凉得多。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整条过道只有俩门开着。
这就不错了!上午发钥匙的总务科大姐翻着白眼。你去扫寻扫寻,四九城里这么多单位,哪个能给刚进来的新人分房?
进门,常年不开窗,空屋并没有多少灰土。行李包扔墙角,刚从宿舍里卷出来的被褥铺盖放床上。
刚在周边转了一大圈,只在正白旗村里有几家开买卖的,有小铺可以买东西:牙膏肥皂毛巾拖鞋,现在天长起来了,五点多的太阳明晃晃挂在肖家河上。
这附近哪有二荤铺?我突然有点想喝点酒。一碟毛豆,两根双汇,来瓶燕京。
楼道空空荡荡的,墙角偎了个胖墩墩的铁皮蜂窝煤炉子,上面坐了壶水,还没起哨。
我下楼,把自行车拖进楼道。一个灰紫色尼龙绸包挂在车把上,里面沉甸甸地四个牛皮纸文件袋。
旁边204的门吱呀一声响,邻居出来收拾他的小厨房。
 

大学毕业,没考上公费留学,找了个单位上班。
报到的时候在军博后门口,材料档案都交了,才告诉我:上班的地方是圆明园北门肖家河,分宿舍,爱去不去!
好家伙,我只能打起铺盖卷儿,蹬着我的二手老永久,从丰台一路辛辛苦苦赶到海淀——成吉思汗西征不过如此!
出了北三环,建筑稀拉起来,宏大叙事鞭长莫及。自行车在麦地间穿行,老柳树下拴着头牲口。这种春末回南天气,连驴都烦闷。
愣呆了两天,看看《北京晚报》按点儿喂脑袋,也没人管我。
礼拜一来单位报到,直到了礼拜四才来了辆黄面的,下来俩人。一个三十多岁背头戴眼镜男的,自称什么“贾处长”。带了个二十几岁,烫了个毛阿敏头的姑娘。
不管他贾处长真处长,反正这个活儿肯定不轻省。
小邱,交给你个任务。“毛阿敏”笑得甜滋滋 ,递过来一个尼龙绸包:我们党史研究部接到西安转交的一份材料,请求咱们研究核正。
我扒开系带,里面是几个牛皮纸档案袋,捏了捏,全都是硬纸挂号信封。
这种情况不少见,通常都是拨乱反正时候留下来的——在解放前的隐秘战线工作者,或者五几年被错划成右派的“臭老九”。家属通常觉得冤枉 ,一年一年地给当地主管部门写信。
通常有些有关系的,就会转到上级部门来,集中核实销案。
很多信,寄出去就和扔水里一样,再也没了影。
于是我就开始了早九晚五,扒卷宗,写材料的活儿——这活儿当然不难,毕竟我好歹也是印刷学院新闻出版专业的正经大学毕业生。
难点就在,这事情发生在沪宁一带,我坐在北京西山的办公室里有些事情肯定鞭长莫及。所以肯定还得出差,单位穷成这个球样,能不能报得出来绿皮火车钱?
我学着学校里那些老头子,在雀巢咖啡的玻璃瓶子里泡了缸俨茶,茉莉高碎,满天星随壶净。
这些信能到我手里,走的是西安那边教育口的线路。据说这位朱老大姐年轻时候在南方搞过秘密工作,直线老领导还印在百元票上——朝里有人好办事,写的卷宗我先看看。
她请求给一个叫林楠笙的人平反。
 
“你是什么血型?”
他肯定是走神了,或者说,刚才他的脑子晃晃悠悠从身体里飘了出来——不当不正停在半空,俯视下面茫茫蝼蚁。
“小林?”
“……B型,站长。”林楠笙眨眨眼睛。这不对,四年过去了,他早就不是那个刚刚入行的新人。这不就是老一套么?所有“危险分子”在上道的第一课,就应该知道:进了上海站的门,就别再想完好无缺地出去。日常操作,你还在害怕什么?“我是B型血。”
“怎么还叫我站长?”左手边的阴影里勾起一丝笑容 ,陈默群拉上后排窗帘。“又没有外人。换在北平,在家里我得管你叫大爷。”
他有事情,绝对有事情。
“你把证明书随身带身上,有几位大员和你同样血型,以备不测。”
入了梅,长江上飘来一阵一阵几乎具有实体的水汽。一只手摸过来,暖呼呼按在他腿上。林楠笙心里动了一下,伸过右手去十指交握。早晨六点他接到电话出门,直到现在才稍微松缓一下。饥饿感涌上来,他长吸进一口气,伸手撑在这辆道奇车左排的真皮椅背上。
陈默然从善如流地靠进他怀里,明显放松下来。“你肯定饿啦。”叮,他有个报时表。“夜里,差一刻十一点。胡姐肯定睡下了,到家我给你下碗面。”
他明显心情很好——今天出的人命也离奇。林楠笙心里盘算。卫生部门负责“新生活运动”推行的一个审计员,不大不小,没钱没权。连个粉头都养不起,好容易发了薪水,找个暗门子打彻夜麻将。
出来的时候,被堵在巷角老虎灶里抹了脖子,一刀断命。
地方上警察断言:肯定不是帮派催债!本地帮派惯用短柄斧头,直接掖在腿带子里。
是谁干的,一目了然。
陈默群依旧不动声色。但相处久了,林楠笙自然知道他这些小九九:财务出人命案,肯定有一笔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款子做不平。灭流漂没,跑滴冒漏,这年头人人自危,手上没点油水谁都指挥不动。
“你又不是B型血。”
“凝聚意志,保卫领袖,这句话值金子。”一根手指刮刮他下巴,老狐狸舒服地靠在他怀里,好似浑身没有骨头。“我有个黄埔同期,这句话研究了十五年。你猜怎么着?”
陈默群笑出声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审计员的断头案,我明天……我明天,去找找顾主任。”
“提明天干什么?回家,我累了。这干的叫什么活儿,也不知道小毛毛睡了没有!”
 

我这个工作,似乎就永远也没有一个头。似乎每天都是骑着自行车穿过海淀区西山下的菜地,拎着一罐头瓶浓茶,在那张刷着紫灰色油漆的带斗书桌后坐四个小时。
下午自由活动,通常我会直接蹬车到肖家河村或者正白旗村里,找供销社买一瓶燕京,一根红皮双汇,路上顺带捎带两把瓜果梨桃。早中两顿在食堂解决,晚上大师傅下班,自己开伙。
这里也太荒了,晚上就一路公交车332路,终点站在北大西门。出了大学院墙,连路灯都没有。头几天我晚上还出去溜达下,抽根烟,直到有天晚上不小心一脚踩进一滩骡子屎。
这楼据说快要拆了,对门海军他们集体搬到北大三院边上的国防大学院里,我问过总政柴大姐,我哪儿去?
柴大姐脸上绷紧,活似西太后从东陵里爬出来。只能翻翻白眼:看吧。
天底下最不是人话的话就是这句,看吧。
不过据说三天二日还动不了,至少楼底下还没有居委会来拿笤帚画个白圈,写上拆字儿。
我也迅速和街坊熟悉起来——这楼上稀稀拉拉住着几家,我住在东边拐角顶头206,旁边204是个三十来岁的大哥。神头鬼脸,昼伏夜出。长得周正,一开始总是脸上绷个白布,走路带拐,上二楼得歇三气儿。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自卫反击战回来的英雄,一想也不对,英模都住疗养院,这得多不招待见才发配西山脚下,和我这落魄文人轧街坊?
大哥姓周,另外一个住楼上314的姑娘小孟,是北大一个学历史的研究生,现在也在个什么七弯八拐的“研究所”里当研究院。
我其实平日里挺想找人聊聊天的——但我这倒霉活计,就这朱大姐写的这些申诉卷宗,那个贾处长研究半天,眉头皱紧:小邱同志,这个关系到党史很多重要人物的最终定论,在最终提交组织,进行结案判定之前,一定处于绝密状态。这样——
贾处长从书桌里抽出蓝格信笺,刷刷点点:批给你每个月保密费叁拾元整,保密协议去人事科找小张姑娘签一下。
一个月三十块钱,基本够酒钱,还能捎带两盒北戴河软钻。我有点心动:毕竟这破单位,除了发宿舍这点还行,但毕竟一个月只给一百九十七块五毛二!
于是这一摊子还干得过,我还不至于和几个同学那样去中关村卖录像带,打口碟。
虽然下海也不错,毕竟还有小三年,香港就回归了。有位老党员南海画个圈,我们年轻的血液也应该去填补空白。
我点了根北戴河,这烟很次,抽着带股子榆树叶子味儿,拌上点玉米面就是现成救荒饭。
按说这位老朱大姐在西安当过很多年的中学校长,还是陕西省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她家老头儿老孟同志是宝鸡一个什么工厂的党委书记,早离休了……
你能想到这么个单单薄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年轻时候猛到三枪打死一日本将军么?这个特么又不是李向阳的平原游击队!

“最近这段时间,多听南京那边来的消息。”
早晨起得太冒了,林楠笙只觉得后脑勺一阵一阵发沉。他打了个呵欠,坐在床边醒盹儿——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陈默群天天都比他醒得早。当然,理由就是家里孩子小,早晨起来先收拾两岁半的儿子,和六个半月的囡囡。
他为什么会被调回上海来?
上海出现了什么事情,戴雨农需要他这个得意门生来清理门户。
林楠笙晃晃脖子,走下第一阶楼梯的时候,就完全清醒了。这两年他随着陈默群在南京和重庆来回漂泊,冷凳坐穿。甚至他还觉得好笑:竟然让这个特务头子,去大学里当国文教员!
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家里所有的窗帘永远都拉着。永远都开着电灯,不分昼夜。
林楠笙在桌边坐下,他确实是饿了。一种新鲜的匮乏感在胃里燃烧,一只饥饿了许久的猛兽,在渴望血食。
女佣给他端来早饭,简单的两个包子,一碗稠米粥。陈默群向来生活简素,家里只有一个做细活的女佣,一个专门带孩子的奶娘,一个勤务兵兼作司机。
“昨天晚上,有人说要给我下碗面来着。”他端起瓷碗,稀溜稀溜地喝粥。陈默群显然已经吃过了,睡衣还没换,头发软软落在额前。一手搂着正在熟睡的婴孩,一手举着当天早晨的《申报》。
他总是细致地读报纸的前三版,大略扫一眼广告。有时候读到一半,眉头一皱,就立刻掏出铅笔便笺来刷刷点点:这个报道有问题,以后报社不准出现这种具体数字!哪有这么干的,把家底掀给别人看?
“嗯?”特务头子从报纸上抬起头来,林楠笙明显地感觉到,回上海一个月,他明显地憔悴多了。如果还是在南京的时候,他眼角的皱纹会在早晨阳光下无所遁形。“快吃,今天估计要在外面跑一整天。”
粥熬成了糜,放了糖,绵密地从喉咙里滑下去,一阵舒适。林楠笙从来都没习惯过在吃饭的时候读报,他似乎从来都处于极度饥饿和毫无胃口的叠加态,饭桌上的东西永远喂不饱所有人的肚皮。
“我听到档案室有人传消息。”无论什么时候,把黑锅扣在顾慎言身上,都合适。“说是从香港采购了一批美国药,大量的磺胺和吗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抗菌药和麻醉剂国内造不出,质量好些的就是美国货,便宜些的有英国在南洋工厂的出品。但就他看到的这些数据,陆军部必然在筹备一场大会战。
预计有以数十万计的伤亡。
“这事儿还用听他们传闲话?”陈默群竟然笑出声来,把报纸平放在桌上。“财神爷牵的线。他每次访美,不得带点年货?”
这仍然是他惯有的风格——你永远不知道陈站长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办公室一直都安静,甚至有点阴森。窗帘拉着,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绿罩子台灯,吗,门口一个中年女抄写员总在低头奋笔疾书。
孩子醒了,吱吱呀呀地哼唧。陈默群抱着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转圈圈。奶娘迎上来:先生,孩子抱给我吧?
“先不用,我手有劲儿,毛毛躺得舒服。”
包子是外面买的,雪菜里加了肉丝和荤油,香气扑鼻。林楠笙几乎是一口吞了第一个,然后用门牙磕破第二个的表皮。有时候他也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是个恶意的玩笑:他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陈站长把他从干培班挑出来,看中的就是他身家清白:一支崭新的,没拆油纸封皮的好枪。镇海县里一个小粮油商的儿子,既穿过毛呢西装,也吃过白薯秧秧。
老狐狸带他见识外滩的万丈红尘,年轻小孩儿受宠若惊——当然他立刻想到了,这是诱惑,是收买。整理领带的修长手指,一路把他牵到吃人洞府里去,一根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虽然……有选择吗?那天晚上陈站长邀他作入幕之宾,他怎么拒绝?……反正也不吃亏,走一步算一步吧。
虽然当天晚上就不慎翻车,珠胎暗结,只能低调结婚——据说委员长知道了这件事,连假牙都笑得要从嘴里喷出来!
虽然一开始他也有点既疙瘩,又害怕,还有点得意:陈默群很明显不是第一次从干研班挑人,难不成每个被他选出来的,都得请人睡一觉?他林楠笙只不过是个意外之果?
“明天又是二十号。”人并不是铁板一块,相处久了,哪怕是喜怒完全不形于色的老狐狸,在放松下来的时候也有很明显的情绪表达。他把刚哄睡的孩子交给乳娘,自己拉开衣帽间的门钻进去,留了一条缝。“这个月给老太太寄钱没?”
“还没。”他终于感觉饱了,从门缝里看到陈默群已经换上了出门衣服,对镜把头发拢到额后。“本来我想自己回去一趟。”
“得时间,我和你一起去。”特务头子衣着整齐,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个小信封,在桌上推到他面前。银行邮汇,二十银元,每个月都一样。“钱我存了,今天你找个时间投出去就行。”
下面一个小小的钢笔签名:林陈默群。


“小邱,小邱?邱冠军!”
去趟城里,刚进大楼门,就被贾处长拦下来了。
这瘟神,我总不能告诉他,折腾了小半个月,毫无所获吧。
“小邱,我昨儿打电话让你过来——”大概也是刚从外面奔了一圈回来,贾处长满脸是汗,摘了眼镜用块方格手帕擦脸。“跟林楠笙的卷宗有关系。”
“有补充材料?”
“朱大姐的女儿从国外回来,正好和你的工作有关系。去找总务处老孙填张派车单,去首都机场接人。”
“……接人,姓名?干什么的,哪一班飞机?”我看看外面火热的大太阳,也有点头大。“我……我是不是还得写个接机牌?”
“姓邝,女的,在外交部工作,走的是单独通道。具体资料我过会让小杨直接对给你,先去填单子!”
“诶不是内啥,我算算——朱大姐的老伴姓孟,是吧?怎么闺女又姓邝了呢?”
“嗐当年搞地下工作的一批老人都用的是化名,我家老爷子身份证上还姓傅呢。——快去!带,别弄那破拉达,你带着局里最新的那辆夏利走,让局长今天开11号回去!”
刚进城,屁股还没沾板凳,又得奔郊区。不过这次好悬是去顺义,还能从中轴线上过一回。我去填了单子,和司机小吕一起去提了车,飞快向东北郊开去。
按说我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虽然天天是在坐冷板凳,但我真心还认识了不少外交这一口子的人——说的也不全是南楼上住的那个高个子老张。这位解放军同志符合一般人对“第一号英雄人物”百分之八十的想象,身高一米八几,长相端正声若洪钟,说沧州味儿普通话。
当然他和他媳妇一嚷嚷起来,那位房大姐就要提起来当年老张刚结婚就出国当翻译,好几年不回来,连她生孩子都得自己骑自行车去医院的事儿——老张只能委屈扒拉,霜打茄子立刻蔫儿了:我那不是遭了萨达姆了么……
那我该和这位邝同志说什么呢?你好,关于您母亲坚持给林楠笙平反的事件,我现在仍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至少到我手里的材料完全就是铁皮一张:林楠笙1936年从干部研习班里毕业,在军统七年一直干到上海站的机要员。后来大概是得罪了国舅爷宋子文——为什么呢,还能为什么,挡了人家财路呗……
其实这些现在都好说,毕竟现在台海两岸,这些事情提得不多。当时就算军统中统,不也一起抗日么?林楠笙本人手上确实是没干过什么脏活,但他就是和军统“四大金刚”之一,后来投敌叛日的陈默群结过婚,这点就死活洗不清。
其实这里面都根本没法存在那种所谓的划清界限:好的,哪怕就算陈默群一手遮天,威逼利诱这个职场新人屈服淫威,那他们俩不到三年儿女双全的事儿怎么说?连后来同为四大金刚的大特务沈醉,关在功德林里,提到这事儿也拍着大腿说得唾沫横飞:说他们俩生活简朴,恩爱非常,但凡私下出门永远手拉着手呢……
不过朱大姐坚持,在陈默群叛变后,林楠笙曾经提出离婚并划清界限——只不过还没走法律和军统内部的组织程序,陈默群就被我陈赓大将带领的特科红队锄奸。
要按照我的本来意思,这事儿糊弄一下得了。反正林楠笙也已经在四九年被临撤退的国民党反动派在南京杀害,据说的那两个孩子也下落不明。就算是真的吧,给他恢复名誉,又和当时的死人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
不弄明白,我不能接受。

不过一天的功夫,上海站立刻鸡飞狗跳——站长丢了。
站里暗流翻滚:连那些常年泡病号的,上班看报纸喝茶养兰花的,全都凑到了站长的办公室里。椅子不够,有几个生面孔站着。
“你坐。”档案室主任把他按在那张大办公桌背后。“陈站长不能履职,你毕竟是站长的先生。为人夫主,你先讲两句。”
从这张桌子过后看过去,所有人脸上都一片惨淡。
也有点焦急,每个人都像是饿极了的野狗,等着从那具生死未明的尸体上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陈默群下午去英租界访客,足足到五点,司机才急赤白脸地跑回来:王副站长,顾主任,林先生!出事了!陈站长,陈陈陈陈陈站长被,被,被日本人抓走了!
王世安一拳砸在自己手心:喔哟,可坏了大事情,吉斯菲尔路        七十六号,可是个阎王殿哟!
“现在所有的情况都是道听途说,站长教育过我们,遇到这种情况,首先要冷静,要观察,要核实。”
——不然,你以为刑讯有效果,他们会把实话说出来?错了,这些人,在进了这扇门的时候,他们在组织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跟着陈默群穿过走廊,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铁锈气味在鼻腔里挥之不去,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把自己身上这件刚刚裁好的精致西装脱掉,扔进火中烧成灰。不,西装里面还有衬衫,还有他的皮肤,肌肉,毛发和骨头。他再也洗不干净自己,永远都只能当一个在阴暗泥泞中爬行的密探。
共党的保密响应速度永远比你能想到的更快。陈默群在黑暗中弯起嘴角,狐狸终于捕捉到了他的猎物。这种刑讯永远拿不到你想要的情报,但并不是没有用。营救,你以为共党全都是靠着听听广播,读读报纸,喘气喝水过活么?如果没有一套相对丰厚的薪酬待遇,晋升体系和营救模式,谁会完完全全豁出去了卖命?
也就是——
围点打援,既然共党知道,我们在几个小时内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成残废,那么他们肯定就要有一套响应机制,能在几个小时内迅速运作,让他们组织里的人看到,有活下去的机会。
记住!陈默群转身,一根手指点点他的胸口:动作太快,肯定会有破绽。以后做什么事情,先想清楚!
林楠笙环视四周,他无端觉得焦渴。抽抽鼻子,并没有陈默群身上惯有的那种玫瑰香粉味道——特务头子的信息素甜腻如许,让人觉得又荒唐又讽刺。
“喔唷,那司机是怎么搞得,日本人抓人,抓到我们军统头上来了哟!”王副站长用铅笔点点纸面。“陈站长……就这么让他们绑去了啊?”
司机站在墙角,竭力挺直肩背,恨不得往后缩进墙面里去。顾慎言一手拍拍他肩膀:“坐下说话。——给这孩子倒碗热水!杏仁茶!”
林楠笙脑子里转得飞快:陈默群的每日行程只有他这个所谓“机要秘书”和二三心腹知道。戴雨农并不反感他们之间的关系,反而一个不担负主要职权的人,天然就是陈默群的一层保险。那日本宪兵为什么知道他今天下午要去英租界访客,只带一个司机?
“都安静。”他清了清嗓子。“我家默群今天的行程,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我不知道呀?”女人的红唇绽开,雪白的牙。“阿拉做这一行的,三教九流见得太多,金大班,百乐门的金大班晓得伐?伊拉晓得更多呢。”
“聊聊天而已。”女记者端起咖啡,在白瓷杯金边上吸了个粉紫色印子。“抗战守土,人人有责,蓝小姐您毕竟也是抗属,对现在时局有什么看法?”
“哎呦,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对这些事情有看法。”女人媚眼如丝,瞬间把她对面白衬衫褐色夏布男式洋装的记者从头到脚扫了三遍。“抗属也要活着呀,每天一睁眼,房费、柴米。”她右手掰着左手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就连去老虎灶上拎壶开水也要两个铜子儿呢!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得去做事!”
女记者尴尬地笑了笑,迅速扫视一眼房间。典型的“石库门”弄堂里亭子间,家家户户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还不到舞女上工的钟点,蓝心洁只穿着不收腰的青布袍,脸上已经化了妆。白天看上去终究太浓了,红得惨烈,白到僵硬。眼角下的细纹已经掩盖不住,她没碰桌上的茶杯,叹了口气。
“蓝小姐,这是您的稿费。”女记者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信封,沿着 桌边推过去。
“喔唷,这么客气。”蓝心洁两眼望着天花板,用指甲划了一下信封厚度,涂得通红的嘴唇动了动。“那这样,马记者,我给您讲个昨天晚上事儿吧?何应钦的侄子,为了一个唱歌的女孩儿,在大世界后门险些和人打起来,哈哈哈!”



其实地下工作这一行子呢,和老百姓想的根本就不一样。
绝大多数地下工作者——我可不是说《红岩》写得不好啊,而是那是太典型的典型——绝大多数人都是闲棋冷子,一辈子没遇上过什么大事儿。
那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来的呢?说容易好像也不难,就是一个区小队的指导员到一个地区去工作,把周边情况摸差不多了就开始地下宣传。宣传几个周期,确认附近所有人都对所需要的目标达成了解,就继续摸排找出突破点……
具体的操作流程非常繁琐也非常复杂,反正最终结果就是,被选中的“地下工作者”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工厂会计,平平凡凡的电车售票员。这帮人平时也就是上班下班,买菜做饭。也许会偶尔抄录一些账目数字,汇报一下有些人物的每日行踪。
这才叫收集情报。至于怎么汇总,怎么核实,又怎么转化成对外的行动,然后又怎么评估效果……就不是一两个地下工作者的事情了。国外的就叫情报局,统计局,国内就叫有关部门,或者参谋二处,参谋三处。
我在印刷学院是学新闻出版的,干这一行的就特别适合直接转情报收集和情报分析。大概因为这个,也就把我弄进这个破单位来坐冷板凳……他娘的什么时候才能弄完这摊活儿,该不会给林楠笙平反的那天我正好退休吧?
不过这东西如果真推进,也就快了。前几天回国的邝姐在外交部做中美文化交流,正好给我带了四个大笔记本,写了满满的相关人员回忆录。
也真难得她能挖这么细,要知道现在都九十年代,改革开放过去十多年,还有不到一千天香港都要回归祖国了。她竟然跑了这么久,美国香港台湾新加坡收集了这么多当年军统或中统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一个一个地打越洋电话,写半寸厚的航空信。
我在回来的车上也忍不住问:邝老师,您费了这么多的心血……
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眼睛。
和她母亲的完全一样,黑色瞳孔深处燃烧着一团火。
——聊点轻松的,说说陈默群吧。邝姐突然笑了,伸手翻坤包。“你猜军统的人都怎么说?”
“很多人都说,陈默群如果不是那么狂,不是死得早,他才是军统第一得力干将。根本没有赵理君,沈醉什么事儿。他们的业务能力,就不是在同一个段数上的。——好多老人儿提到这个人,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他的家——他的房子。林楠笙浑浑噩噩地推开门。南自斜桥旁边一幢毫不起眼的二层红砖小楼。门口挂个清水黑底木牌,端端正正三个刻红宋字:林公馆。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是陈默群自己的房子,还是军统上海站的公厝。反正三个月前,一封电报——他们就从南京搭江轮直到上海外白渡码头。轻装简行,一人抱一个孩子,拎一箱衣物细软——藏书这种大件只能通过邮局寄送,丢了一多半。
有时候他晚上醒来——白天思虑太重,累得狠了,反而睡不着——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只能强迫自己从白天那些事情——从欺骗、伪装和恐吓中脱身,来想想一些能稍微让他愉快的事情……老娘在宁波从县里搬回乡下老宅,过得还算舒服,可惜不能经常回去看望。蓝小姐的条线该收了,见了鬼的王世安,也不肯给她这条线多批点拨款,哪怕一个月多十块钱,她还要养孩子。对了,还有贞贞,她最近怎么样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突然惊醒,伸手摸摸额头:我刚才究竟在想什么?!且不说朱怡贞……我在认识她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已婚男人了!在宁波乡下,二十五岁的人,头生儿子都已经能锄白薯了!
这个女孩子,或者说,这位同志,就像是在黑暗中亮起的一盏灯。你可以向光明走去,可以和她灵魂共鸣,但她永远是触摸不到的旗帜。
每到这个时候他只能翻个身,把自己埋进枕头里。陈默群倒总是睡得很熟,呼吸匀停。
他也曾经害怕过吗?和我一样,惊疑,恐惧,面对刑讯总会觉得恶心。林楠笙伸手把人搂进怀里,软的,暖呼呼的。这种时候特务头子完全没有了白天的阴沉骄横,甚至头发散下来,整个人看着就年轻了很多。似乎感觉到他的动作,熟练在他臂弯里找到个舒服位置。
玫瑰香粉,温柔又浓烈的香气和倦意一起涌上来,把他淹没至顶。
于是林楠笙不再瞎胡思乱想别的。这是他的床,他的房间,他经过标记的合法配偶。他们可以互相拥抱沉入暗夜,在天明之前。
就像现在,他斜躺在沙发上,明明四周一片死寂——孩子和佣人们都睡了,司机老黄本地有家,不在这里过夜,只是每天早晨七点准点门口听用。——但他总觉得陈默群还在屋里来回转悠,晃荡。有时候是抓着支铅笔眉头紧皱随时在便笺上涂写,有时候则是全然放松,跪在地板上和儿子玩跳纸蛙,无线电收音机里吱吱啦啦传出音乐。
林楠笙拖着脚步爬上楼梯,扯掉领带直接往地板上一扔。三根手指蘸着水在脸上抹了抹,牙刷在嘴里胡乱捣了两下,一头栽倒在床上睡着了。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朱怡贞女士最近每天的活动轨迹非常规律。早晨七点起床,一个人早点,一个人读报 ——孟安南最近总是很忙,早早地上班去了。两人分房睡,最近最密切的交流也是放在早餐桌上的纸条:达令,夏日将至,要不要购置电雪柜一台?
买!朱怡贞笑起来,在纸条上画了个大大的对勾。
现在孟安南在《大公报》当通讯记者。上海版在日本人进城后停办,报社关张,只留了四五个人给重庆和香港方面供稿。每个礼拜三天签版,晚班上到半夜一点。她在一位黄太太主持的“玫瑰慈心妇女会”做理事,其实也就是经常凑在一起打打麻将,喝喝咖啡,互相炫耀一下新裁的时装,手上的钻戒。
当然她每个礼拜有两三天上午十点半也会坐着家里雇的黄包车出门,去霞飞路北的报社驻沪办公室,给孟安南送午饭。
正是梅雨当中,早晨下了一点毛毛雨,现在半空中漂浮着黏糊糊的水雾,又起了太阳。马路中泛起汽车经过留下的油膜,大片大片肮脏的彩虹。车夫的鞋底踩过去,汗珠子落下来摔了八瓣。
下午真心不想去打麻将了,最近手气不好,不想老输钱。朱怡贞抬手拉下帽檐,现在她可已经不是个女学生了,没法一杯茶一本书,就在图书馆里待一下午。命令远在天外,死信箱由孟安南来管理,她只需要每天记录几个闲极无聊的女人,在麻将桌上的三言五语。
刚才路过文明戏院,最近几位名票在登台演出沪剧《杜子春三入长安城》,刚打发车夫去买两张晚票,车夫刘二回头报:贞小姐,没有票了,日本人包场!
“没票就不看呗,回家,晚上安南下班,一起去看电影。”手搭凉棚向街角看过去,聚了一片人,有人跌跌撞撞跑过去,衣袖上鲜红的,是血。有穿制服的巡警在高喊:格光景勿要睇,快走快走!
“前面怎么了?”她撑开阳伞,现在雨小了很多。人的脸上仍然是粘的,蜜丝佛陀玫瑰香粉也糊在了眼睛下面。这条街上没有无轨电车,到处都是拥拥挤挤。转角那是什么地方……是车祸,还是爆炸?
“贞小姐,我们……还去报社吗?”刘二摘下草帽来扇着风,探头探脑地看 乱成一锅粥的人群 。“姑少爷……”
“去呀。”朱怡贞把帽檐拉到遮住眼睛,装作不知道那是忠义救国军指挥部。“给他带的粥要冷掉了。”



早晨闹钟没响,迟到了半个点钟。刚进办公室门口,就看见里面拉开三堂会审的架势。
贾处长坐在我的椅子上,手里攥份人民日报。“毛阿敏”打一旁座翻笔记(后来我才知道她姓李,单位综合处的),靠窗坐在长椅上看杂志的赫然是住我街坊 204的那位大哥。
“这个,不好意思,我串错屋了。”我见势不妙,拎起尼龙绸包抹头就蹽。
“回来!”贾处长又好气又好笑,报纸卷成筒在桌面上杵了杵。“小邱,今天人家孟安南老人又挂长途电话到局里来,亲自过问局长,你资料整理到哪里了!”
“还是老样子呗。”我厚着脸皮坐下,抻开一张北京晚报先看世界博览。“处座,这都半个世纪过去了,怎么到今天才突然急这件事?”
“胡说八道,都是自己的同志!什么处座,组织里能这么乱来吗?”贾处长翻了个白眼,还是忍不住缓和下来。“今年不是建国四十五周年么,有专用资金。不多,不过还可以——孟老联系到了陕西人大党史研究办,批拨了一点林楠笙同志平反专项资金,专门供你差旅和查阅资料报销用。不多,三千块钱。搂着点用,我估计是够了。”
“好家伙我现在好悬四舍五入也成了个万元户啊。”
小李姑娘低头在绿皮软皮抄上写了几笔。“保留单据和票证报销,去办公室杨主任那里领介绍信。都是盖好章的,去什么单位你和杨主任商量好,杨主任签字批了,你就去接洽。”
“那我觉得组织最好能让我出门打个’的’,不用什么皇冠夏利波罗乃兹,天津大发黄面的就行……”
我以为贾处长能当场发火,没想到他想了想,竟然点头。“要进城的话当然可以。如果有急事,先给杨主任挂个电话,让单位派车去接你。”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看来这事儿不小,估计是杵到了谁的肺管子上。
亦或者,当年的当事人里,有谁身体不大好了,希望临了看到点子结果。
“唉。”我张开两腿,往长椅后背一靠。“可我也得有头绪啊,这么多年过去,54年潘汉年案的时候没赶上,庐山会议没赶上,78年拨乱反正也没赶上。要不是邝老师从海外带回来的资料,我——我现在完全没有头绪能把林楠笙卡上平反标准——要不就是只能恢复名誉,不能宣传的那种。”
贾处长也没招了。他从前是在一个经贸委单位做统计工作,前几年据说是“分流整改”,不知道怎么的没去企业里,换了我们这个穷不拉几的纯净水衙门继续熬着。“也行吧。”他一手揉揉自己鼻翼,把黑框眼镜推上去。“小李,查查烈士如果只恢复名誉,需要什么条件,能给出什么后续待遇。”
“我今天下午挂个电话给组织部,下午四点前出结果。”
他们弄得差不多了,我对着邻居大哥一歪头。贾处长又扶扶眼镜,满腹心事挤出个笑容来。“唉小李,这个事情一定要快,实在不行你自己去一趟……周老师,这种隐秘战线上的工作,细节小邱可能不大了解。要不您带他走走流程?”
怪不得这位爷天天神出鬼没,原来是这一道上的。
这位姓周的街坊咳嗽一声,自己摊开一个灰色亚麻皮的笔记本。“这几个人 的所有证件,你都找全了吗 ?”
“我草,这个还真没有!”

竹器店消息传来,上海站就像个熙熙攘攘的蜂巢,一下子炸了营。陈站长消失整整三天,但现在全须全尾,好端端地被日本人给放回来了!
据说衣着还整齐,整个人也精神,没什么……特殊痕迹。
林楠笙装作没听到门口两个办事员猥猥琐琐的议论,现在他心里乱得很。为什么陈默群一定要他去恒安旅馆204,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别人或许不知道,在他和陈默群被外放南京的这两年里,仅有的一次回上海,就住在这里。仍然是被抓来凑数,那么多人开会,貌似沉闷无趣——没学过情报分总的人能直接睡过去,但陈默群总是眉头紧皱奋笔疾书,林楠笙只顾低头给他削铅笔。
当天晚上到旅馆房间里老狐狸才露出兴奋:这些上海站的笨蛋,南京站的蠢货!就知道捞钱,搞女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情报总分应该怎么搞,怎么做核实,怎么转化交付!要是我,我首先给所有交通工具设一个购票档案,知道从南京到上海所有人的交通轨迹——
他听得也兴奋,翻身就一头扑过去。那天晚上他们足足折腾到下半夜,第二天陈默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哆嗦着从床上爬起来……
前后算算,应该是那天晚上有的妹妹。林楠笙脑子里一片乱流翻滚,手下却忙个不停:他现在如果真如陈默群所说,一个人去见他,那么整个站里的人会怎么想?
这些蠢货。他把柯尔特手枪分解擦净重新组装,压满弹夹,又在西装内袋里放了两个快速装弹器。
他平白无故地觉得孤独:陈默群在上海站做了这么多事情,但竟然除了他,没有一个真正的心腹自己人。
“我是二十五年进的上海站。”他自言自语,把西装外套拽平整。没用,他自己整理的衣服似乎永远都不熨帖,带了响器就能看到腰里硬邦邦鼓起来一块。“要是早两年挑一个自己人,还有胡道义什么事?”
他在等我,等一个更年轻的他自己。林楠笙也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有点甜蜜,有点恐慌,但确实没什么更好的解释……有人敲门。“请进!”
顾慎言一张老脸探进来。“小林?”
“顾主任。”
“我和世安刚才商量好了,由,你。”顾慎言一根指头戳戳林楠笙刚刚藏好的枪套。“先和陈站长接触一下——有话软着点说,别刺激他。毕竟在里面肯定不舒服,人都卷了边了。”
“明白了。”
“你是站长的枕边人,几句体几话,没有什么不能说开的。要不要把孩子抱上?……算了吧,等他如果愿意跟你回家,再说!”

天仍然亮着,快要长到头了。傍黑的时候下起了雨,满街人拥拥挤挤,躲在伞下。
军统是彻底回不去了。
但重庆那边怎么办?在上海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身后拖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顾慎言几乎就可以盖章是个共党,但你抓不住他的手腕子,还能把他怎么样?信不信今天哪怕是几句话说得重了点,明天何应钦司令部就能发电报来质问?
至于什么王世安胡道义,一群酒囊饭袋,朽木不可雕。
一走了之容易,这个世界这么大怎么还能活不下去,但这么多年的心血,这么多年的钻营——小林怎么办?没有“复兴社上海站陈站长”这棵大树当靠山,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年轻如果没有顾慎言保他,甚至都不够王世安塞牙缝!
他甚至都不敢想两个孩子。
两个小时前他在恒安旅馆遇到了林楠笙——进门的只有他一个人,但在窗台上贴个反光纸,巷尾出现了好几个熟面孔。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陈默群看看腕表,下午差五分五点整。还有一会儿,海关大楼就会敲起下班钟,有轨电车继续叮当作响,各家包月的洋车——他始终不太习惯上海的叫法,管洋车叫“忘八册”——从沿江一干洋行里把职员们都拉出来。街上各色人潮如涌,里面就有几个特别显眼的,鲜衣华服奔往声色犬马之所。
她们总是住在石库门的亭子间,如果一个人住,房间永远是乱得没地下脚。舞女的一天总是从下午两点钟开始,太阳过了午,才一脸倦容面色蜡黄地起床,着睡衣趿拖鞋,去老虎灶上拎一壶开水。
直到华灯起,才坐着包月的黄包车去“上工”,一片歌舞升平。
婊子无情,探子无心,都为了衣食住行。
里弄里晒满了衣服,飘飘荡荡像是黄浦江上外国军舰飘着的司令旗。小学已经放了课,几个顽童蹲在石条路上弹泥球。陈默群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胖墩墩的男孩,斜背挎包,领子上缝了个周边小学校的徽带。
他记得高桥请他看的戏,杜子春寻宝访仙家,最终功亏一篑。
“小璐,小璐?”他清清嗓子,渴极了,一整天水米没打牙。现在紧张感和绝望感逐渐褪去,疲乏涌上来:上海站的陈站长,究竟不是不锈钢的。“你妈呢?在家吗?让你妈今天大半夜下别去上班了,跟我忙活点正事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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