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潘尼：十一二岁模样的金发男孩背着比他身子还有大的书包，避开了出现在十字路口的黑色轿车，矫健地跳入花圃中。“嘘——”潘尼注意到乔鲁诺的视线，手指放在嘴唇上。金色的蝴蝶从他们之间飞过，乔鲁诺转过身，坐在木长椅上翻看厚重的杂志。十分钟后有两个保镖模样的人在他面前经过，没有停下，更没有问他一句。乔鲁诺的余光扫过两侧，看到保镖们分头越走越远，最后重新回到轿车上，一溜烟驶出街道。呼。他听见潘尼松了一口气。
“他们走远了，暂时不会回来。”
乔鲁诺合上杂志。潘尼探出头来，拖着书包坐到他身边。金色的蝴蝶飞走了，悄无声息地回到不远处的书报摊。潘尼轻轻地惊叹了一声，但很快又恢复常态——就像所有不快乐也不可爱的贵族小孩那样，遵循严格的家庭教养，在外不失态。“这不是魔术吧。”潘尼昂起头来看他，似乎想要用有限的人生阅历分析刚才看到小把戏，但很快他便摇头。这苦恼的样子倒是和几年后的他有些相似。乔鲁诺想，人果然是沿着一定的轨迹成长。
“你可以当是魔术。”
乔鲁诺没有作详细的解释。他看了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他就要从这个时空离开。原本他只是配合spw财团的人测试黄金体验镇魂曲的能力，阴差阳错触发了另一边时光机。现在，他只能尴尬地等系统定时将他召回。为什么偏偏来到十二岁的潘纳科达·福葛面前？他不清楚，冥冥中也想找到答案。他半眯着眼睛打量年少的前队友，潘尼也屏息凝视——“你不是一般人。”——他的眉毛舒展开来，哈，不愧是潘纳科达——“你认识我，”潘尼笃定地说，“看起来还是跟我很熟的样子。你的举止和谈吐都不像那帮假惺惺的上流阶层，但衣着表明你很有身份。”潘尼侧着头，声音微微提高，少年人的克制和恐惧同时展露：“先生，您是个黑手党，有、有何贵干？”
“既然你已经猜出来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乔鲁诺伸出手臂，两个人手表放在一起比对，时间明显不一致。“你说对了，我确实认识你，但我和你不是很熟，因为我们只相处了两天。”乔鲁诺将重心放在两天上，潘尼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们的视线交汇，又分开。
“我是你同伴吗？”
乔鲁诺看到潘尼半张着嘴巴，突然缄口，眼前这个敏锐的孩子和几年后的前队友慢慢重合在一起，形象既熟悉又陌生。他想起他在庞贝获得潘纳科达·福葛的认可，但在威尼斯又分道扬镳。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福葛的档案，上面潦草交代身份和进入组织的机缘，喜好等私人信息一片空白。他做不到像米斯达那样，一边喝酒一边抖出“当年多亏了布加拉提将我从监狱里带出来”和“我跟你讲，阿帕基表面上是个哥特人耳机里装着圣母曲；纳兰迦竟然不爱吃肉类；福葛不但有草莓领带和草莓乐福鞋，就连丁字裤上都有草莓图案”。他没机会和福葛深入交谈，连福葛喜欢什么音乐都不知道，但真有机会和福葛坐在一起，他又开始迷惘——我到底想知道福葛什么事？他目光下垂，潘尼露出了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是这样吗？”潘尼自言自语，“原来我以后会流落到黑帮，我还以为我明年能顺利考上博洛尼亚。”
乔鲁诺不置可否。“我对你了解不多，你没向我讲过你的事。”
“那我以后会变怎样？”
十二岁的潘尼将大书包放在膝盖上，语气要比初见时平淡。他肩膀尚还羸弱，衣着整齐规矩，标准贵族小少爷装扮，和混黑帮时全身衣服开洞大相径庭。你怎么会变成那样子，我亦想知道，但这是你个人隐私。乔鲁诺这么想着，视线跟着潘尼打开书包的动作。高深的课本露出书脊，这是潘尼孤独又无可适从的童年。“你不要怕影响到我的未来。”潘尼说，“根据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你们的世界是已经被改变过的结局。况且时间会自我修复漏洞，说不定等你一转身，我就忘记了。”
“请告诉我吧。”潘尼的声音颤动，混着三分害怕三分激动，剩下的六分是不可名状的情绪和一丝丝祈求。在乔鲁诺和前队友短暂而有限的交集中，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潘纳科达·福葛：无力，不安，透彻，理智……对陌生人的他几乎是倾诉衷肠。乔鲁诺从前明白为什么福葛会警惕他，明白福葛为什么不跟他们上船，但他和福葛未曾真正互相理解——他只觉得他们是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福葛选择稳妥的人生。而现在，他似乎能够想象得到福葛那日在岸上是什么心情：离岸的船激起白色的浪花，他用余光瞥见远远抛在身后的福葛，看到前队友从大喊大叫到突然沉默。福葛接受了，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地接受了。乔鲁诺听见潘尼深深地呼吸，然后平静下来，问他：“情况有没有比我现在要好一些？”
“没有。”乔鲁诺如实回答，“很抱歉，并没有。”
潘尼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大人们总对我说，忍一忍，到了大学就会变好。”像是突然释然那般，潘尼松了一口气。“你不一样。你和他们、和我的那些同学都不一样。”他喃喃说道，声音有些不真切，“我以后或许会很喜欢你。当然，前提条件是我们立场一致。”
乔鲁诺在心里摇头。“能听到你的想法，我很意外。”他说，“实际上，我们离得很远。”
“有多远？”
时间快到了，乔鲁诺感觉到眼前的潘尼正在变模糊。在某一瞬间，他想起下属递上来的报告，潘纳科达·福葛这半年来在一家酒吧里弹钢琴，如果他真想要找福葛，至多不过几小时车程。乔鲁诺的嘴唇翕动，我和你相隔一片海，我在船上，你在岸上。潘尼没有听清，茫然地抬起头问他你在说什么。
“我说——”
乔鲁诺抓住潘尼的手，凑到男孩的耳边。“你终会过得很好。”他急切地表明，“我可以保证。”我会悄悄地去看你，听你弹巴赫或者莫扎特。如果你愿意，我会让你回来；你不愿意，我也尊重你。光的颜色和水的味道融化，他听到周围有东西在坠落，然后潘尼的声音与少年期福葛的声音重合：“那你一定要来找我。”
乔鲁诺蓦地睁开眼睛，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员停下来看他。“关于黄金体验镇魂曲的能力——”医生模样的人准备呈上报告，乔鲁诺表示等会儿再看，转身叫住他的亲卫队队长。
“米斯达，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去做。”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