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鞭炮“隆”一声响起来，喜乐吹奏，滴滴答答，艳红的纸片从唢呐里吹出来，像收紧的喉头，咽不下，“噗”地吐出一缕气儿来。

他还在恍惚，梳洗丫鬟给他把衣上最后一道细微褶皱抚平，喜娘带着一群人就急急来催：吉时已到新郎官该上马迎亲了。

他扶一下乌帽，着身朱红官服，在众人推拥下上马，一时间人高马大竟有些头晕目眩。礼部认为他常骑的紫骝马杀伐气太重，另给他寻了匹白马，此刻红花饰鬃，只温驯低着头向前走——把前路吞了，一声声钉在马蹄铁上。

他觉得领口系的太紧，一口气闷在胸口，声音锁在喉咙里，手却抓紧缰绳，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看百姓夹道，听锣鼓震天。

不知哪处谁人高声作诗，“胭”字“亲”字模模糊糊飘进耳朵；又是喜娘带着尾勾的尖细声音：花好月圆迎凤凰——珠联璧合结良缘；喜看鸳鸯成双对，百年好合情意长！他一惊，听得“鸳鸯”一词心头猛地一跳，脖上竟冒了层虚汗，心底打翻的涩味冒出的血味顺着经脉流到四肢百骸，在一片蹲地抢花果谷钱的欢呼里一根刺儿结结实实扎进他的耳朵：什么鸳鸯，我看是鸳鸳、鸯鸯苦了另一只吧！不是听说他喜欢……

他吓得要从马背上跳下来。可他四处撒嘛一眼，众人都各忙各的，吹唢呐的、敲锣的、编诗的、喊喜话的、开路的、仪仗的、拜喜的、撒钱的、捡钱的、欢呼的……唯独没人注意他，唯独他坐在马上。众人浩浩汤汤跟在后面，拧成一股粗绳，在他身上腰上腿上脖子上套牢了，拖着他往前走。

于是他也认为自己听错了，半块带窟窿的心又跳回胸口，坐直了身，又抓紧了缰绳，摸一下陌生的马鬃理正不需打理的红花，一路听着喜乐欢欢庆庆去迎亲。

女家眼瞧着人来了，招呼下人赶紧把花红利市钱赏了，一串两串三串，串串铛响；大红的花轿四人力起，一晃二晃三晃，步步扎根。金丝轿帏，灿灿为禧；丹凤朝阳，引颈受禄；金鱼戏莲，莲莲堪折。

唢呐又滴溜溜吹起来了，铜锣又哐当当敲起来了，迎亲队伍又欢天喜地往回走了。

好一对璧人！他们说。

官家赐婚，皇恩浩荡，喜上加喜！他们感叹。

什么赐，这分明是请婚才恩准！你们不知道嘛，新郎官的兄弟在官家面前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吓得要从马背上跳下来。可他四处撒嘛一眼，众人都各忙各的，身旁是四人大轿装着他的新娘，抬轿的、吹唢呐的、敲锣的、编诗的、喊喜话的、开路的、仪仗的、拜喜的、撒钱的、捡钱的、欢呼的……众人都羡慕着他，唯独他坐在马上。

他又恍惚了，众人浩浩汤汤跟在后面，痛苦的呻吟一声一声叫他的名儿、喊他的字儿，一句一句叫他哥、喊我疼，一声一声磕头的闷响，一句一句求恩准的话，拧成一股绳，在他身上腰上腿上脖子上套牢了，勒紧了，他又清醒了，这不是马车，这不是朝堂，他在迎亲而旁边抬着他的新娘。

于是他也认为自己听错了，半块枯死的心又掉回胸口，坐直了身，又抓紧了缰绳，摸一下陌生的马鬃理正不需打理的红花，一路听着喜乐带着队伍往回走。

过了拦门，撒了红钱，撒了豆谷又跨了马鞍，这浩浩荡荡迎亲的队伍才散了。留两位新人挂红绿彩，戴红盖头，牵同心结，拜先灵，拜牌位，最后进新房，夫妻交拜。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传闻的女子投湖，又想到悬于屋梁上的白绫，又摇摇头散雾一样散了驱云一样驱了。他看着满室喜庆，床上撒满的同心花果钱，又怔怔看着眼前新娘，闭了闭眼。

喝合卺酒时，一直没出声的新娘突然伸出手指抚了一下他的脸，小心翼翼地说，

“……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