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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全职高手 王杰希;喻文州
标签 王喻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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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8 01:15
- 导读
- “在那双眼睛的潜流里,喻文州读到了傲慢的另一种更直白的表现形式。”
bgm 法兰西多士-告五人 和I'm outta time-Oasis
柠檬七喜
0.
If I'm to fall
如果我放弃了
Would you be there to applaud
你还会在那里为我鼓掌吗
Or would you hide behind them all
或者你可能会遵守世俗规则
Cause If I am to go
因为如果我离开了
In my heart you grow
你仍旧在我的心中不断生长
And that's where you belong
那里任何时候都有为你保留的位置
——I'm Outta Time-Oasis
1.
王杰希并不知道他正坐着的出租车的目的地,只知道他们正在往城市外开。出城公路罕见地一路畅通,司机把油门踩到底,心情很好地压着限速上限开。烟管排气,一只铁皮气球用不管不顾的气势放气飞上天空。他的右边坐着一个人,缩在毛茸茸厚毛衣和围巾里小声欢呼,伸手把车窗摇到底。现在空气里庆祝的气味正达到高潮,而他们正在远离城市中心高浓度狂欢。
二十分钟前这颗行星的运行跨过新的节点,年轻人在欢呼声里钻过来,在倒数归零的时候把嘴唇贴上他的。他的眼睛闪闪亮,倒映着五颜六色彩光,声音也一样闪闪亮。
他说,老师,好久不见。
那个年轻人拉着王杰希走出湿漉漉彩光海洋。他的手指紧紧扣着王杰希的手腕。
风一吹王杰希马上反应过来了。胆子这么大的学生,他这么多年只遇到过喻文州一个。他被磕磕绊绊拉着到路口,外套也来不及穿,只搭在臂弯。
喻文州提前叫了车,地图显示很快到达。他的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攥着王杰希的手腕。他说声抱歉,松开手指。
老师的鼠灰半高领毛线衫是温热的,摸起来有点扎手。
出租车顺畅地开出市中心。车里开了暖气,两个人并排半躺在座椅里面昏昏欲睡。喻文州忽然伸手摇下他那一侧的车窗,摇到底,一月初凌晨的冰冷狂风吹出王杰希一个喷嚏。年轻的罪魁祸首把围巾拉上来遮住大半张脸,笑得很猖狂。他梳中分,碎发挡住额头围巾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夜晚浑浊空气和光污染下的夜空里唯一一对星星。
星星闪闪亮,朝向王杰希。老师,你记起来啦。我都以为你忘记我了。喻文州的脸颊闪闪亮,笑容闪闪亮。在王杰希看来统统是不怀好意的光。喻文州开始单方面找话题,喋喋不休一大堆有的没的。王杰希一句也没有回,只是抱着手臂发呆。
喻文州的嘴里突兀地冒出一句,老师好可爱。
可爱。世界上只有一个学生敢这么肆无忌惮。喻文州的声音被捂在毛绒围巾里,听起来闷闷的,带一点抑制不住的上扬的快乐。他感知到了王杰希不悦,故意说我今晚那么多次地冒犯了老师,老师要怎么处置我呢。
是风吹傻了还是酒喝大了。王杰希一句话都没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默默地在心里骂一句死小孩,想干什么都与我无关。他不打算和小孩计较,却也不打算理他,靠在座椅里面闭眼装死。
两分钟后他自己打破了自己的决定。方才的几杯威士忌在身体里游走,酒精的效力作用在温暖的手心和模糊的眼睛上,他的肢体末端感到酥麻。骤然刮来冷风,劈头盖脸一吹吹得他头痛,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仍旧不想回应,把大衣展开盖在身上,也挡住半张脸。
但是一月的风太冷了,吹得他浑身不舒服。王杰希只好试图重新端起老师架子,让喻文州关窗。小孩只是笑,眨眨眼睛当没听到,听到了也当听不懂。王杰希只好自己去关窗,一只手撑着座椅,伸另一只手去把车窗摇上。伸长手臂去够车窗的按钮对他来说有一点费劲,撑在车座上的手有一丝不容易察觉的颤抖。喻文州往座椅靠背里缩,如愿以偿地又一次闻到贴在王杰希皮肤表面的,辛辣的木质调香水气味。现在又混合了一点烟草和皮革的气味。老师的肩膀和手臂几乎贴在他的身前,他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看到老师的发旋。柔软的黑发,掺杂一星半点斑驳灰色。
王杰希关上车窗,恢复双臂环抱的端正姿势。毫无破绽,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状态。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肘关节,心想自己新的一年的开头实在是非常糟糕,可想而知对接下来的一年也不必抱有过多期待。
出租车司机打开音响放歌,摇头晃脑跟唱,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王杰希现在才迟钝地开始感到脸热,为零点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本来他不觉得新年有什么特殊意义,不过是时间流动的产物,循环往复交叠更替,有开始就有结束,再普通不过了。
不过他还是期盼这个开始的到来,因为可以获得三天假期。
他的朋友们不觉得庆祝没有意义。当晚被叶修和方士谦一人一只胳膊钳住,拉出门去喝跨年酒。方士谦拖着他,嚷嚷着我和老叶平时抓不到你,这回说什么都不让你走。王杰希的表情稍微有点松动,他趁热打铁凑在他耳边说,那帮小孩,你带的教学组里的小孩可想你了。你潇洒跳槽之后他们可是日思夜想。
他翻个大小不一的白眼,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被拖出门。一回头发现这两个人外套围巾倒是一件不少地替他拿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开车门钻进驾驶座,说与其让你们拖我,还不如自己来。他转动钥匙发动引擎,心想车能做面盾牌,不会被灌酒。
其实也没什么用。等他踏进包厢,玻璃瓶透明杯躺尸人已经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桌子上。他脱下眼镜捏捏鼻梁,刘小别袁柏清看见他来一左一右抱上大腿。王杰希被闹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把两个人撕下来摁回椅子。有人对他举起酒杯,他就晃晃车钥匙说我开车不能喝,再劝一句就开始念口号,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行车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一句找代驾噎得他没什么话说。再拒绝,就多少有点不识抬举。冷的酒液滑下喉咙,热的血液开始上涌。杜松子酒的异香在鼻尖打转。话题转一圈到前同事生小孩了,袁柏清大着舌头问东问西问到王杰希个人问题,说要给前辈介绍对象,男女都能找,保管漂亮靠谱。话题到王杰希身上,说起有很多的学生都很喜欢他,走后还在问他去了哪里,都想念他。接手王杰希留下的班的是方士谦,想起这点事情表情狰狞得要命,气势汹汹,看起来像喝了一箱加足柠檬的科罗娜。
有人提起当年有一个小孩黏他黏的很紧,跟去文科班,天天钻办公室。
他的姓氏不那么常见,是姓喻吧,叫喻文州来着。有人向王杰希求证。王杰希本来托着下巴发呆,猝不及防听见喻文州的名字。一个名字让他的酒精催化下逐渐融化的意识重新结冰。他举举杯子,演出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就像他真的需要花了一点时间,才能想出好像是有这么一号好学小孩,毕业好几年了。
其实才不是好学小孩。不知道是酒精还是那个名字作祟,王杰希感到舌根发苦。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一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眼下除了黑眼圈,还有了细纹。
喻文州的影子站在他身后,他挣扎着想跑开。他又接了一点冷水洗手,想着在大厅同样浑浊的空气里转两圈,也比在包厢里被方士谦拉着抱怨麻烦领导好一点。王杰希搓搓手,走廊比包厢冷一点。
方士谦发来信息让他去吧台再带一支香槟。他解释说跨年的时候要开一支喷洒,让他去再拿一支喝。他刚回完一句知道了,就被卷入大厅狂欢人群。蓝的绿的水红的灯光交替闪烁,湿漉漉灯光波光粼粼,像小型人工湖。他拒绝了一片假睫毛扭着腰贴上来的示好,穿过人群走向吧台。王杰希面色严肃,没有笑容也没什么醉意,是快乐的悬浮泡泡海里唯一一块坚硬礁石,臭又硬。
店员把一支金灿灿起泡酒从冰桶里起出来。回去的大海变得凶险了。有主持人带着全场倒数跨年一分钟。人群欢呼,跟着大声倒数,抛洒头发上和声音里的闪粉。王杰希正在等香槟的玻璃瓶被塞到他手里,边等待边发呆。
倒数还剩五十秒时,有一个人从背后贴上来。年轻男性,比他稍微矮一点,只看得到小半张脸,眼睛亮晶晶,瞳孔里搅拌着复杂彩光。他系格子围巾,盖到下巴,在人群里穿行的样子和鱼一样灵活。他整理围巾,王杰希只看得到他的手,单薄,骨骼纤细的手。他的学生有一双一样洁白单薄的手。
王杰希努力把喻文州从脑袋里赶出去。那条鱼左滑右滑,选择在王杰希身边站定,跟着倒数,从五十秒开始。
声音很熟悉。五十。疑惑充满了王杰希,比香槟的气泡还要多。他确信自己听到过同样的声音,他也有一个隐约的猜想,模糊的影子开始勾边了。倒数到二十八的时候他开始胡思乱想,周围的声音涌来,他感觉不到方位,但是他几乎确定了影子的主人。他闻到熟悉的薄荷与柑橘的气味,还有宁芙身上潮湿的来自山林水泽的气味。他对喻文州说过高中生不要想着用香水,杂七杂八的。他的学生反驳他,是洗衣凝珠和柔顺剂的味道,不是香水。
背后的人继续倒数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王杰希的动摇。倒数剩下十秒,一只手大胆地蒙在王杰希的眼前。他闭上眼睛,睫毛扫在那个人的手心。倒数到零的那一刻他被吻上嘴唇。王杰希已经很多年没有亲吻过什么人,或者被谁亲吻过了,对方的嘴唇柔软湿润,带有莫吉托清爽的酸涩气息。那双嘴唇紧紧贴着他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遮挡在他眼睛上的手的温度也变热了。
手和嘴唇很快地挪开了。重新涌入王杰希的眼睛的彩光不算明亮,但他仍旧花了一些时间才适应。剥离开的单色光又重新交叉杂糅在一起,一丛五颜六色蝴蝶羽化,再从他的身边飞走。它们擅长营造梦境。抬头的时候他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他过去的好学的好学生站在他的面前,眼睛闪亮嘴唇湿润。
喻文州的睫毛扑闪扑闪,声音有点沙哑。他说,老师,好久不见,新年快乐。
再下一句就是跟我来。他扯着王杰希的袖子就走,边走边象征性问一句老师没有别的安排吧。他的力气比学生时代大了不少,王杰希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只来得及将香槟塞给服务生让他送上楼,说完包厢号,就被喻文州扯着走了。
王杰希觉得自己的脑袋还是不大清楚。混沌里他庆幸自己记得带上外套,不至于挨冻。
2.
“五十秒钟之前你走进来,我就注意到你了。”
王杰希僵硬地坐在车里,回想起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喻文州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酒吧的吧台边上。那天王杰希的加班告一段落,随便来喝一杯。在此之前他把推来的杯子移走了两个,撵跑了一个坐下就说想和他星海吸盘倒坐莲花的中年男性。小孩穿了一件黑色的V领T恤,直筒牛仔裤上钉了一串细细的金属链子。脸还带着一点稚气,搭讪的方式也挺老土的。王杰希看他了一眼,手里刚刚点着的烟,小孩的虚张声势真的很好懂。他觉得有一点面熟,但是这个年纪的青少年都有类似的气味。他只当遇见一个刚刚高中毕业,想自我放飞出来玩的学生。他没急着搭理小孩,慢条斯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烟,要了第二杯金汤力。王杰咬着烟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把衣袖挽到小臂中央,再松开衬衫领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那一颗扣子卡了他一天,勒得他呼吸困难。
小孩也不急,等他弄完,托着脸看他吐出烟雾,头顶一盏昏暗的草编灯照着他,把他的皮肤烘烤成一种可口的象牙白,而另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喻文州又要了两杯花里胡哨的酒,喝空,要了杯莫吉托,端着个杯子笑,正在迅速抽条的身体线条纤细,手指细长,笑起来眼睛也细细的。王杰希把烟卷夹在指尖等待他还有什么把戏,他凑上来说我看着你很久了,不止五十秒了。喻文州身体前倾,眼睛亮得出奇,他说你能不能看着我的脸,五十秒,就五十秒,从现在开始,借我五十秒的时间。
他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的,和他点的莫吉托杯子表面一样水雾弥漫。他对着手表倒数,五十个数被可以拉出来,漫长的像是一百年。王杰希挑挑眉毛,看着他,长久的注视让小孩的脸在他的眼中起了微妙的变化,线条一寸寸拉远拉进,细微扭曲,嬗变出一张稚气更少的脸。他发现他的眼睛很亮,眼角微微往上斜,带出一片三角形阴影。他的声音拉远拉近。王杰希吸了一口烟。
第五十秒的时候喻文州贴上他的嘴唇,很快地又离开了。他舔舔嘴唇,眼睛湿漉漉,说烟味是苦的酒是辣的,一点也不好。
我们做了五十秒钟的朋友。喻文州笑,说你有没有看过阿飞正传。王杰希说你不应当做这些,扣好衬衫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他盯着王杰希,身上有浅浅的薄荷与柑橘的气味,摊摊手说过门禁了,回不了学校,没地方睡。
明示。太明显了,问了两家附近的快捷酒店,都说客满了。前台暧昧的眼神盯得王杰希浑身发毛,认命打了车带小孩回家。他们坐在出租车里,喻文州也坐在他右侧,打开窗户吹风。夏天末尾,风仍旧是温热的的,少年人温热的身体黏在他的身边,头迷迷糊糊地一点一点。他喝了酒就犯困。王杰希拍拍喻文州的脸,拍不醒,之后伸手去把那一侧的车窗关上。
他叹一口气,想着自己真不愧是做老师的,天天瞎操心。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和喻文州坐在同一辆出租车里。小孩又喝了酒,等他发完呆已经睡得头一点一点,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把大衣展开盖在他的学生的身上。他想起那天夜晚喻文州在他的出租屋里发疯,拉着他说什么老师老师,快看看我,多看我一眼。他快乐地借用了浴室,他听见水声和唱歌的声音。他还一边洗澡一遍把所有洗漱用品拿起来读了一遍,他不知道不小心把那些字一个不落下地大声读了一遍。王杰希借他睡衣,鼠灰色条纹,挂在身量没长足的小少年身上,空落落的。头发心急火燎地只吹了个半干,一束一束耷拉在额前。头发纤细,四肢纤细,身上有和他一样的沐浴露的柠檬气味。他打开的身体湿润又柔软,碰几下就开始老师哥哥Daddy地乱叫。他像柠檬一样多汁又苦涩。他说我一直在看着你。水珠沿着喻文州额前的碎发滑下来,一滴落在鼻梁上,另一滴水掉进他的眼窝,沿着脸颊滑下,滴到王杰希的嘴唇上。一滴是酸的,一滴是咸的。
3.
喻文州高中的时候不算是什么好学生。有那么一点不多不少傲慢和矫情,还有剂量合适的特立独行。在最末一排每天发呆,成绩不好不坏,人缘也还不错。但每天都不上不下,没有强烈的感情,没有特别在意过什么。
他不是没有羡慕过那些做什么都做得很好的小孩,那些让人嫉恨的小孩,但是他无法成为那样的小孩。一百个分身环绕着他。无根浮萍。他也怀疑过自己好像不会爱什么,不会很特别在意什么。他见到想要的东西也会伸手去够,够到了就会很快对这件东西失去兴趣,够不到也很快地放弃。和一般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青春期小孩比起来,他好像连自己都不那么在意。
王杰希除外。王杰希不教他的班,只不过在高二的时候,代过他们班几天的语文课。他第一次见到王杰希的时候,就打定主意想尽办法要坐进王杰希的教室。他想起几天前刚刚读到过的,鲁米那句,你把我带到灯前,点亮我的双眼。
老师把他带到了灯前,点亮了他的双眼。自此之后他的眼睛就离不开他的老师了。他注视着他的老师,悄悄地知道了老师进去过一两次的酒吧。在正式转班前一晚,他提前见到了他的老师。他本不应该这么做的,王杰希似乎觉得他脸熟,但是没有认出他来。他觉得很正常,谁会记得只代了几天课的班级的角落里的一个学生。他仍旧有一点泄气,他注视了那么久的老师,从未多看过他一眼。
但是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快乐了。他等待了老师很久,更好奇他的老师见到他会是什么心情。前一晚的王杰希显然只当喻文州说醉话,把他当成什么暗恋的人,那个人的职业恰好也是老师。直到教务处通知他有一个插班生进他的班,上课前小孩走进教室报到,他低头理教案。说了一声进来。
王杰希一抬头,对上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他的牙齿差点和舌头打架,一句怎么是你噎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奈何下面是整个班,四十来双眼睛盯着,他只好镇定自若地介绍插班生,连带分配座位说点要好好相处的场面话。他整堂课都能感受到喻文州的视线。喻文州坐在下面托着脸看他,发现了他的老师明显有点心虚,甚至没敢往他坐的那个方向看。他所在的整个大组因他逃过了点名提问。
喻文州不打算在学校提那个湿润的夜晚。只在单独交作业的时候对老师说了一句别担心。我成年了。他怕老师离开他,他也乐于和老师共同拥有秘密,但是他又不愿意作下更多的承诺,坦诚地告诉王杰希他会乖乖闭嘴。他想看他的老师忐忑和窘迫的样子。用任何理由都好,他想让他的老师多看看他,多想一想关于他的事。
很卑劣吧,喻文州想。但是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不过正常上课,写他的作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奇怪的是王杰希也沉得住气,没有来找他,要他发誓保守秘密什么的。他姑且把这当做老师信任他的表现,甚至还有点高兴。
喻文州经常往王杰希的办公室跑,每一次都只是问题目问作业问正常的问题。他慢慢地发现了,每一次他出现在王杰希的面前,他的老师还是会有些紧张。他很想告诉他的老师,关于他们的秘密,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过,要老师多相信他一些。喻文州身上唯一的变化是换了沐浴露,身上的沐浴露气味变成王杰希一样的柠檬味。他特意记下了牌子,去超市买了一模一样的。他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遇见王杰希也只是打个招呼说声老师好,附赠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
与此同时他也在等待。他猜测王杰希或许会在什么时候把他留下来,主动挑破粉饰得很好的太平表象。
也有可能他们达成了默契,一同对那个夜晚保持缄默。王杰希正常教书,他正常上课。王杰希喜欢布置自由作文,给他的学生放松和自我放飞的机会。喻文州写过一片浮游在半空的风筝,借这只风筝的嘴巴发牢骚。他写的那只风筝的世界充满水。那一只风筝被托在半空,水流,或者一个空气茧包裹着它。
它被赋予意识。喻文州使用人称代词时,将风筝称作他。他隔着一层膜去感知世界,身后是一根线。他的触觉不甚灵敏。水流温柔地沒过他的口鼻,世界像冰冷的母亲的子宫。喻文州故意写这些,心知肚明会被读出矫揉造作,在别的老师手里会被翻过去随便签个分数,是肯定得不到高分的作业。但他的老师是王杰希。他单方面判断,王杰希不会轻视那些少年人的傲慢天真和稚嫩。
为没有人会把不好的想象添加在喜欢的人或事物上。王杰希不算特别年轻,但也尚未到中年。资历不算深也不太浅,站在讲台上脊背很直,姿态也算游刃有余。新的一篇自由作文布置下来,喻文州对着绿格子发呆,脑袋里想着老师今天在衬衫外面套了毛衣,宽松款式,米白色的,温温柔柔泛着一点黄。
喻文州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视线越来越久,越来越频繁地停留在他的老师的身上。他偶尔会刻意做错题目,去找老师问,在老师给他讲题的时候分出一点精神,仿照最近偷偷看的奇幻小说里的桥段,一根一根地数王杰希的睫毛,在王杰希问他懂了吗的时候嗯嗯啊啊。老师的嘴唇和肩膀一样薄,蓝衬衫被他穿得很好看,第一颗扣子松开,弯腰时从领口蒸腾出微弱的热气,夹杂雪松和愈创木的气味。他偶尔会想着他抚慰自己,回味那个夜晚湿热的呼吸,和王杰希又深又暗的眼睛。
喻文州翻看着作文本,托着脸颊想自由作文是王杰希布置的,他敢放开自由度喻文州就敢写。他在作文里面写风筝和线的故事。第一篇的风筝离开了人的手,获得了自由的风筝拖着线在风里飞,没有遇上风雨,不知停歇地随风飘荡。
风筝起初很快乐,他觉得自己离开了线轴和人的手,获得了完全的自由。线是他的失去了权力的束缚者,被他耀武扬威地拖在身后。他的旅途持续了很久,树叶从绿变黄,从有到无。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他的身体又一次被沉重的露水压低,一只鸟从他的身边飞过。它的姿态优雅,笔直而快速,熟练地绕过所有树枝。风筝好奇他的目的地,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起目的地。那只鸟落在一棵很高大的香樟上,喂一些雏鸟。风筝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他忽然感到虚无,他的被赋予了的意识在逐渐远去了。他的身体末端仍旧跟着那根线。
作文本发下来的时候他很快乐,因为王杰希写了批语,问他这只风筝接下来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喻文州的手指停留在红色圆珠笔的痕迹上,好像能够摸到残存的体温。他快乐地意识到他的老师正在看他,他的老师期待他的想法,鼓励他,他们又一次成为了短暂的同谋,哪怕他的老师和班上所有人说话,关注每一个人的成绩和精神状态。
王杰希上课的语气平稳,带一点冷淡,和喻文州的梦不一样。他顶多是一座只会开冷气的中央空调,但是所有人爱他,人群的中心是他,他在大家的面前对喻文州施加着同等冷淡的温柔。但毕竟是温柔,足够他感到快乐。
第二篇作文被交了上去。那只浮游在半空的风筝带着的线,在某一天缠绕在了一棵树上。短暂的恐慌过后,风筝开始感到快乐。他获得了一小块立脚点,拜他的线所赐。他的线此时变得十分重要,成为了他的可靠的伙伴,它将自己和树连在一起,是把自己和世界连在一起的纽带。一根脐带,一束根系,一条水管,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着什么。
他除了注视,再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对待王杰希。他的老师满足他一切浪漫幻想。苏沐橙最近很迷恋老男人,好喜欢四五十岁鬓角一线浪漫灰。他开始幻想五十岁的王杰希,鬓角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线浪漫得恰到好处的浅灰色。黄少天拍醒他说要上课了,又摸摸他的额头,说你最近怎么话也变少了,人也变傻了,有病吃药没病睡觉,喝杯热水先啦。
喻文州不理他,起身去走廊透气。在那里他遇到王杰希,他的老师要上下一节课,来得太早了,只好在走廊上也站着透透气。喻文州凑过去,将一只柠檬口味的棒棒糖塞给他。王杰希向他道谢,笑了一笑。喻文州眼睛眨一眨,眯起来。
阳光太明亮了,他想。
他在夜晚梦境里一次又一次见到王杰希。在他的想象里,他的手蒙住了喻文州的眼睛和嘴唇,身上是喻文州熟悉的,带着一点有辛辣气味的木质调香水。那种香水他买了一小瓶迷你装摆在家里,每晚喷在枕头上睡觉,就像王杰希在他身边一样。喻文州呼吸时候口鼻一起用,梦境里他颤抖的嘴唇擦过了老师的手。他感到战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地听见老师对他说了一些什么。王杰希替他破开水流的茧,乱七八糟的真实冲进来,一松手,他的老师变成一只风筝,沿着水波漂远了。
喻文州的梦里总是有很多水。乳海中毗湿奴脐生莲花,喻文州分不清混沌里的是孕育世界的莲花,还是毒药诃利诃罗。
4.
王杰希终于在某一个黄昏把他单独留下来。他的眼睛是黑的,头发顺滑地垂下来。喻文州以为他要说那个秘密,没想到他从背后拿出了他的作文本和考试卷。王杰希对他说,漂在空中,停滞不前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你可以做得更好,你为什么不往前一步。
喻文州反驳。他说我做不好。我也并不想要那些东西。
王杰希笑,喻文州忽然发现他有一点虎牙,他的白衬衫扎在西裤里。他说我会帮助你,你应当多少找到一些你想要的。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想一想你不希望失去什么吧,然后保护它。我希望你不要浪费你的才能。喻文州盯着王杰希的嘴唇开合,说我知道了,这是老师希望的事情的话,我会做的。
王杰希拍拍他的肩,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效用。他呼出一口气,想自己掩饰得很好,他把欲望的幼苗压住了。他的手掌残留着喻文州骨骼坚硬的触感。少年人领先于肌肉和脂肪生长的骨头很硌手。肩膀,再往上一些是脖颈,青白的皮肤下面是青蓝的静脉,深处鲜红的动脉跃动。他很喜欢那份热度,但他伸出手就会伤到喻文州。细细的脖颈,只要他一不小心就会拧断,无论有意无意。年轻老师和高中学生差不了太多年岁,但他们确确实实地隔着一层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一层简单的权力关系。他伸手,用力,会让喻文州过早碎裂。房思琪的故事他也读过。他知道他的学生再富有吸引力,血液再芳香,皮肉骨骼玲珑再清脆,散发出的山林水泽的潮湿气味再让人神魂颠倒,他也不能伸手。
喻文州说他不怕痛。太久的无知无觉反而欢迎痛楚。他觉得他的老师就是他梦里的线,为他撕开空气的茧,给他一个固定的位置,为他灌注真实的痛楚和污泥。他未曾花大力气追求过什么,不在意什么,但是他下定决心了就不会怕痛。年轻人有莫名其妙的笃定,他觉得他可以打碎这层隔膜,王杰希把这份决心归结为不知天高地厚。
王杰希一笔一划把傲慢两个字写在喻文州的本子上。他说你的稚嫩的无欲无求,是对世界的傲慢。他的红笔划在喻文州的练习本上,角度背光,显得五官轮廓深邃,深褐色的眼睛里冻结着苍老的冰川。喻文州却看得见有欲望暗流在下面奔腾,在那双眼睛的潜流里,喻文州读到了傲慢的另一种更直白的表现形式。
在这一个时刻喻文州忽然觉得,哪怕是王杰希会把牙齿刺入他的动脉,他都会为这份痛楚痛哭。和梦里一样,风筝开跟随旋风,他跌落在地。他调动喻文州的感官,哪怕用他的牙齿,他眼睛里的寒冰刺痛他。喻文州打定主意要开始追逐一些什么,他进一步地确信了这个迟到了十多年的连接就是他,是王杰希。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明面上是只完成了一次班主任约谈。喻文州被鼓励,他应当更加努力,确立一些想要的东西,然后先拿到手再说。王杰希看着他,有些东西哪怕你不想要,拥有了不会有坏处。
就在他要放学生走的时候,下阵雨了。
雨很大,他当然要问喻文州有没有带伞,喻文州说没有,他得寸进尺地演。老师,我忘记带钥匙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外租房,家里也没人,我无家可归,老师能不能再收留我一晚。
自己租房是真的,没人也是真的,无家可归是假的,钥匙和雨伞都在书包底。王杰希盯着他看,认命地放弃猜测真假,说那我带你回去。
老师撑着伞带他去停车场。喻文州快乐地挽住他的手臂往伞下缩。王杰希的手臂肌肉轻微收紧,暗自祈祷小孩不要发现不对劲。黑色的长柄雨伞,坚固防风,空间也够装下两个人。喻文州缩在伞下,鞋尖踏出一点快乐的水花。他坐进王杰希的车,他的老师对他不怎么设防。他想对他的老师说,他其实比王杰希认为的更卑劣。他才不会被伤害,他不值得也不必小心对待。王杰希拧开音响,喻文州借着座位的遮挡拉开书包,偷偷打开手机,准备听歌识曲。却发现不用听歌识曲,王杰希放的歌是他认识,且同样喜欢的。
绿洲,模糊,王菲和张亚东。喻文州咬着嘴唇,转班和看似偶然的遇见都是他的一手策划。他知道老师开一辆黑色SUV,但是他现在才知道王杰希的车内还有一串佛珠,等红灯的时候会拿起来摩挲。他想起来了,那串木制的佛珠偶尔会出现在老师的手腕上。
王杰希通常开车上班,而临近放假的日子里,偶尔会坐公交车上下班。喻文州会在公交站台,从下课坐到王杰希出现。他想老师,你知道吗,我在车站坐了很久的时候,看起来是等公交车,实际上是在等老师。看老师坐哪一班车,坐几站路,去做什么。相遇也不是偶然,是我制作出来的偶遇,因此他急切地等待成年。老师乘公交车上下班的时候,有时会去那家酒吧。我看见过一次老师从酒吧里出来,衬衫袖子挽在小臂中央,打车或者等待公交车回去。那家酒吧出入的大部分都是男性,成双成对的男人们。老师偶尔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脸颊和眼角带着一点点红,偶尔会带着人走进周边快捷酒店。
喻文州咬着指甲想,天知道我有多嫉妒,我恨不得去把那个人推开。可我不能,我只能站在行道树下咬指甲。可怜的老师,老师甚至都不知道有人在看他,谁在看他,更不知道是他代过几天课的临时学生。
他连我的脸都忘了,说不定从来都没有认得过。然后喻文州走近老师,老师是毫无戒心的,他撞进了他的网,还温柔地包容了他,尽职责教导他。他回想着老师的深井一样美丽的眼睛,在夜晚和黄昏的光里一样深邃的眼睛,朝着车窗外别过脸去。天黑了,他看到路灯开起来了。在霓虹灯彻夜不灭的城市里,下班的路只有黄色的灯光。春夏秋冬都会刮很大的风,风和雨有时沉重,有时又是轻盈的。
5.
他是卑劣的,但他的老师比他更残忍。喻文州叫的车到了目的地,喻文州在到达目的地的前几分钟醒了。到达后他揉揉眼睛下车,把外套还给王杰希。喻文州带他来了一片海湾,荒地,尚未开发,除了他们两个没有第三个人。青黑色的岩石,一层一层一片一片的海浪纹路雕琢在上面。芦苇一人高,柔柔地在风里飘摇。王杰希一边穿好外套一边左右张望,很奇怪为什么喻文州要带他来这里。
他很熟悉这片海湾。他从大学开始,一有烦心事就来到这里。想事情或者发呆,抽一盒又一盒的烟。他的脚下有浑浊的海浪和黄的路灯灯光,一个浪头打来,摔碎在他的脚下,一滩浑浊的泡沫。他听一听那些海浪的声音,就能知道他的困难的形状是什么样的了。海风让他变得宁静,他对喻文州说,你试试来这里吹吹风,会不会平静一些。
或者你可以尝试倒数。五十秒,机械的精细活能够让人脑袋放空,获得平静和镇定。喻文州问他靠不靠谱,王杰希笑着点一根烟,说难说,这个顶多算民间偏方。海风有点冷,喻文州打了个喷嚏。他将烟掐灭,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系在喻文州的脖子上,灰格子羊毛围巾,打了一个最简单的结。
喻文州站在他的前面一点,披一件长大衣站在路灯下,整个人泛着冷的黄光,眼睛也是冷的。
他说我是来兴师问罪的,说好等我高考完回来找你,为什么我回来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王杰希往后退了两步,轻微地叹气,小孩倔的要命。他祈祷过这一刻不要到来,但是还是来了。喻文州戴着那条他送的围巾,他想起自己亲手给他戴上,围巾绕在小孩身上的时候还带有新鲜的烟味。他被找到了,喻文州沿着很细的线,终究还是找到了他。
是他带喻文州来到这片海湾的,高考前的春天喻文州说自己紧张得要命,天天钻办公室问他怎么办。他站在王杰希面前,捧着王杰希给他泡的蜂蜜柚子茶说我紧张,经常手抖,学不进东西。他说我不知道我究竟有几分斤两,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王杰希心知肚明其中有三分撒娇的夸大,但毕竟还有七分货真价实的焦虑。王杰希本着不能伤害高考学生的原则,想了很多方法,最后开车带他来这个海湾。那个时候喻文州已经从后座悄悄地移到副驾驶座,也知道王杰希车里最常放的专辑名为缓流。喻文州的脸红扑扑的,因为他也很喜欢这张专辑。他带喻文州来到这片人很少的荒地,一下车小孩就很激动地跑到水雾弥漫的海湾,黑色岩石和一年四季冷凉的海风很合喻文州的意,咸腥的气味和围巾上的烟味一样,不好闻,但让人快乐和安心。
王杰希对他说你试试闭上眼睛,闭五十秒到一分钟,调动别的感官感受世界。你可以倒数五十秒,反复的集中注意力活动有助于提高自制力。
他照做了,效果很好。
高考考完他送了王杰希一张不知道哪里淘来的绿洲乐队旧专辑,名字叫Dig out your soul。里面塞着一张纸条,抄了两句鲁米的诗。
就像挚爱者所做的,
你若看向我晕眩的灵魂,
我就欢喜地撕裂七天,跨越七海。
当晚喻文州拉他出去吃饭,喝了很多酒。他像菟丝子一样缠在王杰希身上,拉着王杰希打车到那一片海湾。他吞吞吐吐地倾诉了他长久的注视,卑劣的阴谋,和积蓄已久的爱意。他说我想要拥抱你,占有你。他的所有的要求都被王杰希答应了,王杰希带他回出租屋,不管是渴求身体还是其他别的什么要求都被答应。王杰希说你先好好念书,你要好好地上大学,好好地度过你的人生。喻文州像一瓣切开的柠檬,湿漉漉水淋淋的。气泡水一样兴奋。他的手臂缠着王杰希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在做梦,我好快乐。
怪不得所有的要求都满足了,所有的撒娇也都依着。最后一次见到王杰希是在他大学开学的前一天,王杰希送了他一张张亚东的缓流当作开学礼物,塞了一张明信片进去,写了些前程似锦之类的祝福,另抄了一小段歌词,来自I’m Outta Time。喻文州把那张明信片拿出来,时日久了,蓝墨水晕开一圈浅黄光晕。
那之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你了。喻文州裹在长大衣里,戴了围巾,整个人和少年时代一式一样的细瘦单薄。
王杰希支支吾吾地说你去走世俗道路的话会轻松很多,会更幸福。
但是老师,你真的相信我放弃你去躲到世俗规则后面,真的会幸福吗?是老师你教我的,确立一些我想要的东西,再竭尽全力地去争取。
喻文州吸吸鼻子,咄咄逼人的样子已经软化了,海风吹得他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他说老师是骗子,老是让我去找我想要的。等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去争取的时候,他又出来阻止我了。
风筝的线绑在了树枝上,他好不容易拥有了一份连接,确定了一个位置,想要往前一步的时候,结果被鼓励他的人亲手阻止了。不过是一个微笑一个拥抱。他该想到的。
他该得到的,他该拥有的。喻文州在寒风里咬住嘴唇,王杰希走上前去,他尝到路灯黄色的悲伤,海风是咸的,喻文州潮湿的脸颊和嘴唇也是咸的。喻文州抓着王杰希的衣领,想自己真没用,时隔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王杰希,气势汹汹地乱发杀回来,却只能缩在他的臂弯里。王杰希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学生。
对不起,他在喻文州的耳边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