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耀回到公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乌云黑沉沉地压着穹顶，晚间大概会有一场雨。

　　气温在十一月初开始跳水式下降，刮风就像剔骨，削得人遍体生寒，手脚冰凉。

　　意识体也扛不住这样的天气啊。王耀并拢双手放在嘴边，呼出的热气短暂地温暖了冻僵的双手。他伸手去按电子锁的指纹，却发现设备因为没电而毫无反应，迫不得已只能去风衣外套的内袋里掏钥匙。

　　就在这时，锁头发出一声轻响，门被从内侧打开。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房里的灯光顺着扩大的门缝流泄出来，洒了王耀一身。

　　北方冬天的室内供暖向来给力，王耀还没进门就被慰藉了身心，给他开门的人凑上来与他面颊相贴，亲吻他的唇。

　　王耀习以为常，任由和自己差不多高度的斯拉夫人一顿亲昵，抬手拍了拍那人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脱了风衣挂在门边衣架上，换鞋进屋。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他坐到沙发上，顺手摸了个茶几上的橘子扒皮。

　　“直觉。”伊利亚坐在王耀身边，他看起来是刚刚洗过碗，袖子挽在手肘处，露出一截冷白手臂。他把灌好的暖水袋丢给王耀，拿过王耀手里剥了皮的橘子自己吃了，起身往厨房走。“锅里还有面条，我去热。”

　　水果被半道截胡，王耀倒毫不在意，反而大爷似的把手往暖水袋下一揣，捞了个靠枕垫在后腰，仰面半躺在沙发上等着吃饭。

　　他当然知道伊利亚是在洗碗的时候透过窗户看见他走进楼道，刚刚伊利亚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指腹还带着潮湿的水汽。阻断厨房与客厅的门没有关，他能看见伊利亚的背影——比以前单薄，但依旧站得笔直，只不过现在低着头看锅，柔软的头发随着动作微动。

　　王耀打开电视听晚间新闻，直到香味从厨房飘出来，伊利亚喊了他一声，让他自己去端晚饭。王耀便到厨房去，看了看电磁炉上放着的半锅面，为了少洗个碗，很自觉地端着锅坐到了小吧台上。伊利亚给他放好锅架，把筷子和汤勺递给他，在他对面撑着头看他。

　　面做得简单，紫菜汤底，佐菜是白豆腐和肉片，面上洒了虾皮和葱花，一颗糖心煎蛋卧在下头，因为放得有些久，蛋黄已经开始呈凝固状。王耀先喝了两口汤，接着慢条斯理地吃面，安安静静的，整个过程称得上赏心悦目，只有新闻联播作为背景音在响，说的是中美贸易战。

　　“中方一再表示，加征关税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发起贸易战只会损人害己。对于贸易战……”

　　伊利亚瞥一眼客厅的电视，随口评价道：“他还真是……一点没变。”

　　王耀半垂着眼睛，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低低地“嗯”了一声。


　　［二］

　　上世纪的两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还能过上如此平静的同居生活，而且一过就是几年。

　　那一年的情人节刚过没两天，王耀还和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西方的情人节他向来是不过的，当然，某只俄罗斯小熊也是，甚至还总是避开在这一天和他见面。王耀对他的别扭一清二楚，联想当初仍不免唏嘘地叹一句“物非人也非”，但也仅此而已。他活得太久了，再浓烈的感情过着过着也就看开了，更何况人都不是那个人了。

　　伊万不一样，他和王耀在一起的时候总表现得患得患失，既不愿承认过去又不想放开现在。他总觉得那段曾经是自己身上一块不能见人的胎记，偏偏又只能靠这块皮肉去搏王耀的另眼相待，在对方看过来的时候把它剐得鲜血淋漓，带着报复性的恶意让两个人都不得安宁。

　　“你在看谁？”

　　苏联解体、中俄关系缓和以后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伊万的手臂环在王耀的脖子上，紫色的眼睛是浑浊的，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不清自己，映不出王耀。

　　王耀吻他，没什么表情，动作是温柔的，伊万却没由来地觉得冷。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上司说要和中国搞好关系，他自然不能把这个问题问出口，本该伤害两个人的话被他关在喉咙里，一刀一刀地自我凌迟。

　　被进入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条砧板上的鱼，为了保持新鲜还留着一口气，刀刃刨开他不堪一击的鳞片，露出脆弱的内里任人宰割。

　　明明以前也不是没做过，他却一直在抖，双眼紧闭，身体绷着，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他听到上方传来叹息，心下一慌，只听王耀道：

　　“你不愿，便算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急忙睁眼，王耀近在咫尺的鎏金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晦暗难辨，他说不出那里头流淌的是失望还是不满，于是他忙不迭地送上自己的唇，骗王耀也骗自己。

　　他应当是爱我的。至少仍喜欢我这副皮囊。

　　可我不是苏维埃，我是俄罗斯。那些甜蜜的、苦痛的曾经不属于我，那是中国与苏联的欢喜与悲哀。可是我现在要靠着这些讨王耀的欢心，求他救救我的国民，瞧瞧吧，我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套着苏式军装……

　　他难过得要死，心脏好像被毒液腐蚀，将他的胸口溶开一个洞，里头空落落的，剖开那些腐肉，除了坏死的机理一无所有。但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这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他的表现却完全不合格。他做不到和以前一样坦荡，他否定那个名为“伊利亚”的自己，以为自己能够重获新生，可他又只能凭借过去抓住现在的王耀。于是他对自己不齿，恨不得拆掉自己的骨与皮，恶心得几乎干呕。

　　直到王耀的手指抚上他的眼角，晕开一片凉意，他才发觉自己落了泪。本就兴致不高的王耀退出来，用纸巾收拾干净，整理好伊万和自己的衣服，沉默地离开了。


　　［三］

　　彼时的王耀不自觉地想到伊万·布拉金斯基，渐渐地放空了目光焦距，直到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请进。”他从文件里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向他走去。“伊万？你怎么来……”

　　他愣在原地，看着对面人赤色的眼睛，以为是自己这段时间太忙以致产生了幻觉。

　　“……伊利亚？”

　　总之就是，伊万·布拉金斯基还好好呆在克里姆林宫里，而伊利亚·布拉金斯基未知原因地出现在莫斯科红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北京来的，又是怎么凭借半个世纪前的记忆找到王耀的四合院——虽然现在王耀为了上班方便都住公寓，所幸老房子里有安排人去定期打扫。当工作人员看到门口的伊利亚时，不出意外地把他认成了伊万·布拉金斯基。

　　伊利亚成功顶着伊万的名字获得了专车接送的待遇，一路畅通无阻抵达王耀的办公室，倒是把王耀惊得不行。而缓过来的王耀倒也没有深究这种十分不唯物主义的现象的本质原因，毕竟他们这种存在本身就非常唯心。所以他只是问了一句：

　　“要不你先住我那？”

　　伊利亚将和最后一次见到时完全不同面貌的王耀上下打量一番，想了想现下自己无处可去的孤寡处境，点了点头。殊不知这幅场景，在深谙狗血剧情发展的冲国人眼里，完全是“完美白月光归来——后起之秀霸道总裁包养落魄老情人，两人旧情复燃干柴烈火这般那般”的戏码。

　　当然，两人并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挚爱重逢哭天喊地，也没有精虫上脑的昏天黑地翻云覆雨，在王耀下班回家的路上，并肩而行的两人连手都没牵上。王耀的门锁密码既不是某个条约的签订日期，也不是某个联盟解体的纪念日，他只是按了一串毫无规律的阿拉伯数字——这既安全又保险，然后把伊利亚的指纹录了进去。

　　在伊利亚弯腰去按指纹的时候，王耀才找出那一丝自从他在办公室见到伊利亚便从后者身上感受到的、若有似无的违和感来自哪里。

　　伊利亚变矮了。

　　以前两人站在一起，伊利亚要比王耀高小半个头，身型也大了几号，压迫感十足。但现在的伊利亚不仅几乎和王耀等高，身板也不似全盛时期那般硬朗，再配上一张偏嫩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脸，全然一副忧郁美少年的模样。不得不说，很符合王耀家大部分孩子的审美。

　　这幅样子在王耀看来也是新奇，仔细一想他也确实没见过作为意识体的伊万的青少年时期，但对于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伊利亚还是有着鲜明的记忆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苏联开始走下坡路，伊利亚的状态也一直不好，尤其在是切尔诺贝利事故之后。虽然中苏关系在那段时间还算磕磕绊绊地走着正常化的道路，王耀却再没踏进苏联的领土。直到80年代末，听说伊利亚的情况实在不好，他才不冷不热地飞了一趟莫斯科。

　　伊利亚坐在窗边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原本修身的军装外套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衬衫的领口开着，凸起的锁骨像刻刀凿就的雕塑，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听到脚步声的伊利亚转过头，王耀这才发现他的瞳色浅淡许多，大约是因为视力受损，也不知他是否还能看清克里姆林宫上的红旗。

　　“是……王耀？”伊利亚拧着眉头，努力依靠眼前人的身形辨认。

　　“是我。”王耀又走进了两步，站在椅子旁，难得居高临下地看着伊利亚。“你……”

　　“狼狈不堪吧？”伊利亚讽刺地笑，抓住王耀垂于身侧的手腕，把人拽倒在自己身上。椅子因为惯性被砸向地面，碰撞在铺着厚重地毯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王耀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伊利亚的后颈，两个人一起跌下去，他压住伊利亚时才发现这人比外表看起来还要瘦，他的手正好贴着伊利亚的肋下，摸出他皮肉下的瘦骨嶙峋。

　　“怎么又是这样子……”眼前的伊利亚与那时的伊利亚高度重合，王耀无奈地腹诽，推开公寓的门，看向伊利亚的眼神不自觉地带着点怜爱的意味。

　　可怜见的，孤家寡人无处去，体弱多病惹人怜，啧啧啧。

　　他打开冰箱，决定今天晚上做点好的。


　　［四］

　　一开始王耀还设想过伊万和伊利亚碰面的修罗场情景，随后他就发现这个设想并不成立——伊万根本看不到伊利亚。

　　这个发现很偶然，也很刺激。中俄谈了十年的天然气订单签订在即，伊万提前几天先到了北京。08年以来，随着两国交流与合作的不断加深，伊万对王耀的态度也开始慢慢转变，目前就像是热恋中的小情侣，歪腻得很。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离不开王耀，一边告诫自己要时刻保持清醒，一边又陷在王耀的体贴大方里。他利用着自己对于王耀的“特别”，揣测王耀的心思，拿捏着分寸时不时恃宠而骄，其实安全感缺失得要命。

　　王耀也没什么办法，这是俄罗斯自古以来就烙印在骨髓里抹不去的习性，就像捂不热的雪与化不掉的冰。他不考虑交往过程几分真情实意，又有多少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也好，假戏真做也罢，反正对方不可替代，凑活着过谁也离不开谁，有那个时间纠结不如搞钱，发展才是硬道理。

　　不过在自己面前软乎乎的伊万也别有一番滋味就是了。王耀捧着手机窝在懒人沙发上神游天外，连屏幕暗了都没发觉。

　　“你在想什么？”对面的伊利亚放下书，扶了一下眼镜，抬眼问他。

　　“没什么……”王耀回过神，却听到门铃在响，他从懒人沙发上爬起来去开门，挂钟显示现在是北京时间9:42。“谁啊这么晚来……”

　　“小耀！”王耀还没走到门边，门就自己开了，他被进来人的白色围巾糊了一脸，接着整个人都被拢进熊抱里。伊万低头蹭了蹭王耀，捧着他的脸索要亲吻：“我来找你啦，你有没有想万尼亚？”

　　“嗯，想你。”王耀胡乱地啄了几口哄他，抚摸伊万柔软的头发，像是给小兽顺毛：“你又自己先跑过来了？”

　　“他们磨磨蹭蹭的，我等不及见你嘛。”伊万放开王耀在玄关换鞋，王耀得了空，这才想起来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伊利亚。他突然有种金屋藏娇被现任查房的即视感，下意识朝沙发那边看，伊利亚像是没事人一样好整以暇地坐在原位，事不关己地将目光放回书页上。

　　就在王耀思考着怎么解释伊利亚会出现自己家里并成功安抚闹别扭的西伯利亚小熊时，伊万直起腰，拉着王耀就往主卧走，径直路过了客厅里的伊利亚。

　　伊万看不见？王耀疑惑了一瞬，看向伊利亚的方向，却被伊万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小熊有些不高兴，警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沙发和茶几上的书，他状似不满地抱住王耀的左臂，把一个小巧的遥控器塞到他手里。

　　“万尼亚比书好看哦，小耀，你看看我……”他的手盖上王耀的手，引着他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

　　王耀在同时感受到伊万靠上来的身体颤抖一下，自己的耳垂被人含住舔舐，温热的气息喷洒过耳侧的肌肤。

　　伊万开始亲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解他家居服的扣子，王耀拗不过他，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往卧室里挪。与此同时，伊利亚目不斜视地从他俩身边走过，关上了客卧的门。


　　［五］

　　伊利亚在阳台上晒衣服，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讲的是中对俄友谊勋章的授予仪式。

　　王耀有一块去年俄方授予他个人的圣安德烈·佩尔沃兹方内勋章，和其他勋章一起收在书房的展示柜里。他对那一柜子东西宝贝得很，轻易不给人碰，阿尔弗雷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王耀公寓，就因为想开柜子掏里面的勋章被一巴掌拍红了手背，从此呆在“禁止入内”的名单里再也没出来。伊利亚知道他的性子，做清洁工作也只是帮他擦一擦外玻璃，不过每次看到这些金属制品，便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曾经也是有很多这类物品的，只是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

　　王耀出门前还问伊利亚要不要给他也搞一块，毕竟按照惯例，作为国家意识体的伊万也会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友谊勋章，王耀大概是细心过了头，连这点细节都要关顾。

　　而伊利亚摇头：“那是中国送给俄罗斯的。”

　　王耀不说话了。

　　阳光亮得晃眼，六月份的日照已颇具威力，大片大片的色块混成浓墨重彩的油画，糊在视网膜上。伊利亚突然觉得头晕，眼前一黑差点倒下去，幸亏他离窗台近，用力抓住窗框，整个人砸在玻璃窗上小口喘气。

　　过了约有五分钟，伊利亚逐渐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转动脖子，撑着窗台站直，额头从已经被捂热的玻璃上移开，脚步虚浮地摸进客厅，把自己扔在沙发床上，闭上了眼睛。

　　伊利亚很久没有做梦了。

　　他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行走，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的白遮蔽他的眼睛，呼啸的风尖叫着割伤他的侧脸，鲜红的血液滴落在雪里，化作红星，凝成赤旗。他触摸那片绛红，忽然狂风止息，暴雪不下，寂寥的白色蓦地褪去，他站在阳光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花儿簇拥着他，古老的歌谣自天顶降下，奔腾的河流附和着吟唱。

　　但黑夜总是要来临的，没有浩瀚的星河，也没有皎洁的明月，仅有的光亮就是他手里握着的红星。他感到寂寞和空洞，一种难言的窒息感攥紧了他的喉咙，他想大吼，但声带连震颤都做不到。那颗红星被他自己一点点地捏碎，化成血液流淌在脚边。于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被他丢弃，渗透到地下被冻土封存。

　　最后他躺进白桦林里，以枯叶作棺椁，以白雪为棺盖，皮肤满是裂痕，身体比死尸更僵，心比冰川还冷。红旗从旗杆上掉下来，像只断翼的朱鸟，搭在他划痕交错的墓碑上。

　　好累啊……

　　“伊利亚？”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名字。“醒醒，别在这睡……”

　　……是谁？

　　“伊廖沙？伊廖沙？”

　　他听出来了，是王耀的声音。

　　终于睁开眼，头脑尚且混沌的伊利亚首先看到半蹲在旁边的王耀的轮廓，然后是他的眼睛。时间应该是挺晚了，比天空更亮的是外面隐隐约约漏进来的灯光。王耀没有开灯，暗金的眸子敛着，专注地看他。

　　见他醒了，王耀的脸上带了点笑意，低头与他行了贴面礼：“醒了吗？我回来得太晚，只能给你点外卖了。”

　　伊利亚坐起来，这才发现王耀给他披了毯子，自己脖子下面还被塞了枕头。他把毯子叠好，接过王耀递过来的水杯喝了几口温水，去餐桌上拆外卖包装。

　　“怎么睡得这么沉？”王耀捧着还剩大半杯的奶茶，拉开他邻座的椅子，喝一口手里的奶茶就皱眉，心中十分不解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们都爱喝这种齁甜的人工饮料。

　　“做了个很长的梦。”他看不过去王耀那个受罪的样子，说道：“你不喝还买它？给我。”

　　“伊万买的。”王耀轻轻松松把可能出现的浪费问题解决了，心想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嗜甜。虽然奶茶本身太过甜腻，但喝过奶茶的伊万在接吻时的甜度就刚刚好，他还挺喜欢。“还好我今天回来了，不然你今晚就睡在客厅了。”

　　伊万近期的行程紧，下午两人刚约完会，傍晚就得赶着上飞机。等王耀送完机回公寓，天光已晚，又开始操心没吃晚饭的伊利亚。一天下来累得很，王耀站起来，边伸懒腰边往自己的卧室里走。

　　“不行我太累了，”他打了个哈欠，“我去洗澡，今天得早点睡。”

　　“嗯。”


　　［六］

　　今年两国总理的定期会晤比之前三年提前不少，王耀刚从专机转到专车，就被早早潜伏在车上的伊万抱了个满怀。

　　“小耀！”伊万搂住他，埋在他发间闻他洗发露的味道，蹭来蹭去弄乱了他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好香……你用了我上次推荐的香波吗？”

　　“嗯。”王耀由着他胡闹，揽着对方的肩，一手揉捏他的耳垂，一手变戏法似的摸出盒点心来：“都是新鲜的，尝尝？”

　　“是小耀亲手做的吗？”伊万被王耀点头确认的动作哄得开心，当场揭开盒盖就要动手去拿里头软糯的糕点。王耀不许，拆开口袋里的湿巾给他擦手，从手掌到手指，连指甲缝都没放过。

　　“今年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早，就采花做了些。”伊万垂头看到王耀的手，手指纤长，骨肉匀称，但他握着自己的手指和手心都有着茧子，或是笔茧，或是枪茧，它们附着在中国人的手里，却并不影响这双手的美感。“特意给你多加了糖，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他见过王耀做那些中国的传统小食，东方古国的历史长河里有着王耀自己都数不清种类的吃食，伊万喜欢甜口的，王耀就给他做甜甜的点心，耐心地摆弄那些厨具。

　　王耀的手艺总是好的。伊万这么想着，用擦干净的手去拈盒子里的桂花糕。花香随着咀嚼被释放出来，口舌生津，伊万的眼睛一亮，像只吃到蜂蜜的小熊。

　　“小耀的手艺真好。”伊万又拿起一块桂花酥，小心地咬掉一个尖角。“好甜。”

　　考虑到不久之后还要就餐，王耀只让伊万吃了几块解馋，在小熊不满的哼唧声中剥了一颗桂花糖塞进他嘴里，在接吻的时候尝到他嘴里的桂花香味。

　　“小耀，”甜味儿的小熊笑起来也很甜。“万尼亚有惊喜要送给你。”

　　这真的是个惊喜。

　　手机里播放的彩色视频把王耀拉进70年前的回忆里，开国大典的记忆一下子在脑海中活络起来，故人的音容相貌犹在眼前。王耀不敢置信地看向伊万：“你怎么……”

　　这样的录像中国也曾保有一份，因为一场大火而损毁，王耀本想和伊利亚要保存在苏联的那一份，谁成想未等正式移交，他们就吵翻了天。伊利亚当着王耀的面撕了一沓又一沓的合同，飞扬的纸片如大雪纷撒，锋利的切面割伤王耀的侧脸。

　　“你要收就收走，”王耀抹掉伤口渗出的血珠，“录像呢？”

　　“早就扔了，我不会留着叛徒的东西。”伊利亚被王耀的反抗和不妥协气得像头暴怒的野兽，撑着办公桌冷冷地道。

　　“祝你生日快乐，小耀。”伊万拉住王耀的手，“也祝我们建交日快乐。”

　　视频的流畅度和清晰度就当时的技术水平来说是极为难得的，录像带直到现在还能正常观看，可见保存时下了多大的功夫。

　　王耀心中百感交集，神色复杂地拉过伊万的身体与他拥抱。

　　“谢谢你，万尼亚。”王耀说。

　　会晤和相关文件的签署都很顺利，建国七十周年的国庆日将至，国事忙得人昏头转向，王耀一行人未在俄罗斯多做停留，会晤结束又马不停蹄往回赶。他在回程的飞机上看了几个小时的文件，还没等闭眼就落了地。自家上司强行放了他假让他回去休息，王耀推辞不得也就回了。

　　“伊利亚？”打开门，客厅的灯亮着却不见人，王耀从这头客厅走到那头厨房，边走边喊，没人理他。阳台上晒着的衣服没收，沙发上的靠枕是歪的，一本摊开的书内页朝下掉在地上，厨房水槽滴水未沾。

　　“伊廖沙……？”他打开客卧的房门，里面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床单连个褶子都不存在。他回到客厅，发现茶几上伊利亚的手机亮着屏幕，拿起来一看，手机提示：“电量不足，即将关机”。

　　公寓里的一切状况都在表明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起居了，而且人离开得很突然。但是连手机都没带，伊利亚能去哪呢？

　　王耀思考了好一会儿，惊觉印象里伊利亚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国家发展迅速，王耀这几年忙得快要连轴转，也就晚上回家才能得到片刻休息。难得不受打扰的休假，他也更愿意宅在家里躺尸，伊利亚也就陪着他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浮生半日闲，就算出去散步，也只是默默地走在他身侧，不怎么说话，他还当这是伊利亚不想过问俗事，只想安心养老……

　　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呢？

　　“老……师……？”那个曾经有求必应的称呼脱口而出，却仍然没有回音。王耀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什么，行动机械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手指颤抖着按了好几下才点中指纹解锁的识别图案，一条推送明晃晃地挂在屏幕顶端：

　　“中俄两国领导人将互致贺电热烈庆祝中俄建交70周年……”


　　［七］

　　二零一九年十月一日，国庆日，天安门阅兵。

　　报时钟声响起，礼炮鸣响，五星红旗在国歌声中冉冉升起，迎风飘扬。王耀站在天安门上听着主席的讲话，心中的骄傲盈箱溢箧，喜上眉梢。

　　“王耀同志。”身后响起的称呼让王耀有一刹那的怔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失踪多时的伊利亚在朝自己靠近。

　　“嘘——别出声。”身边其他人对伊利亚的到来视而不见，此时王耀才确定，除了他，已经没有人能看到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了。

　　“听我说。”一双几近透明的手从身后抱住王耀的腰，伊利亚贴着他的后背，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情人间的私语。很久以前，在某个防空洞里，伊利亚也这么抱着他，他们坐在轰炸机的炮火连天里，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看来这次也没能陪你走下去，”他顿了一下，和王耀一起看城楼下走过的方队。“本来还想看着红旗飘扬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那群布尔乔亚肯定会疯掉的吧……虽然现在他们过得也不怎么样。”

　　是的，现在的王耀不需要他人的保护了，他已经成长到足以充当他人保护者的角色。其他国家动不了他，他的经济、科技、实力高悬于顶，他的声音、思想、文化传达于世。

　　“恭喜，70周年，超过我了。”王耀感受到耳畔有气流划过，像是十月的微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就像某个夏天，他们漫步在向日葵的海洋里，和煦的风载着阳光的暖，融化了两颗金子般的心。“你做得很好，将来还会更好，所以……”

　　红色的苏维埃大厦仅仅维持了69年便轰然倒塌，但这对王耀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不料而今一晃眼，新生的自己也存在有70载了。

　　“朝前看，继续走，别回头。”他感觉到伊利亚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微弱下去，这一刻，他几乎就要转身了。

　　那时的伊利亚也虚弱无比，眼光模糊得没有焦距，面色惨白得像死人。他躺在花纹重重的地毯上，身下垫着他的军装外套。他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拉着王耀的手摸自己瘦削身体上可怖的化学痕迹，一手按下王耀的后颈与他接吻，呼吸七零八落。

　　“我知道你可以的，你一直都是我最骄傲的学生。”背后的温度在消散，在抽离。

　　那年王耀去参加伊利亚的葬礼，胸口的内袋里装着一颗红星。他静静地等，直到紫色眼睛的俄罗斯出现在他眼前。王耀向伊万颔首致意，扭头走出克里姆林宫，走进一场倾盆大雨，指尖夹着的香烟被雨浇熄。等他回到住处才发现，那颗红星已经碎得四分五裂。

　　“现在说可能已经晚了，但是……对不起，还有——”腰间的力道消失，一场悄无声息的告别，王耀立于原地，没有回头。

　　“我爱你。”

　　七万只白鸽展翅齐飞，扑朔着遮住一大片日光，这句微不可查的爱语被吞没在羽翼带起的气流声里，咕咕叫声鼓动着耳膜。王耀抬起头，在这层由和平鸽和气球构成的壁障间隙直视正午的太阳，恍惚间却见伊利亚手挽红旗走来，将那面鲜艳的赤旗披在他肩上，身后光芒万丈。

　　展开的旗帜像永不止息的火，那光灿烂耀眼，照得王耀眼眶酸涩。他不得不迅速而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垂首重新看向那些由部队和群众组成的方阵，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我仍走着，我正走着，我将走着……

　　是你指给我的路。


　　［尾声］

　　王耀踏进家门已经接近凌晨，随上司参加瓦尔代论坛的伊万给他发消息，问他：

　　「小耀小耀！」

　　「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红色旅游，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我们都建交70周年了诶，你还要拒绝万尼亚吗？QLQ」

　　几年前俄罗斯旅游部门设计了专门面向中国游客的红色旅游线路，伊万早就明里暗里地想要请他一起去，王耀都没松过口。不过今天，伊万猜他心情好，直接打了直球。

　　王耀拉下手机顶端的状态栏，看到日期已经走过了他的生日，现在是“10月2日”。

　　70年前的今天，伊利亚吻了他的额头，对他说：

　　“祝贺你的新生，我的小布尔什维克。”

　　70年后，伊万在登机口亲吻他的面颊，笑吟吟地开口：

　　“生日快乐，小耀。”

　　王耀在手机上打字：

　　「好。」


　　-FIN-







　　〖关于本文〗

　　OE/HE走向-理解：露接受了自己作为『苏』存在的过去，王耀苏露双收（同体）
　　BE走向-理解：苏作为『过去』被露替代而消逝，王耀放下过去和露走向未来（异体）
　　其他走向可以自行理解。

　　时间线：主轴为『2014.5.21』前夕—『2019.10.2』

　　大事件：
　　①2014年5月21日-中俄四千亿天然气订单签订；
　　②2018年6月8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向俄罗斯总统普京授予首枚“友谊勋章”；
　　③2019年9月16日-中俄总理第二十四次定期会晤；
　　④201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阅兵；
　　⑤2019年10月2日-中俄建交70周年。

　　相关事件：
　　①1922年12月30日-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建立；
　　②1949年10月2日-中苏建交；
　　③1950年2月14日-中国同苏联签订《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及有关协定；
　　④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事故；
　　⑤1991年12月25日-苏联解体；
　　⑥2018年7月6日-中美贸易战开始。

　　故事线：中俄关系越来越热切，中苏建交逐渐被中俄建交替代的过程中，『伊利亚』越来越虚弱，到最后只有王耀能感应到他的存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暨中俄建交70周年，新中国存在的年限超过苏联，同时『伊利亚』消失。

　　原梗：伊利亚作为普通人和国设王耀过了很短的一辈子，病逝前一直以为自己和露露都是替身（真·霸道总裁的替身情人）。后此梗因过于狗血被删除大纲。

　　笔力有限，表达垃圾，感谢阅读。

　　致苏联解体3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