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宋•刘辰翁 《忆秦娥•烧灯节》
披在身上的大衣骤然滑落,刘杰辉下意识去抓,便差点从沙发上滚落下来,顿时睡意全无。他活动两下被自己枕得酸麻的手臂,起身发现身边人早已没了踪影。
齐整完衬衫褶皱,他捞起外套走出房门,楼梯间静悄悄,隐约还能听见窗外螽斯振翅而鸣,愈发衬得屋内寂静过人。
隔著门板,刘杰辉亦能见到楼下书房正亮著灯,好似在等他,又好似不在等他。他蹑手蹑脚循光而去,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书房木门,不那么柔和的白炽灯突兀又刺眼。
“唔训多阵?"[不多睡一会?]简奥伟背对著他,将胶卷带捞出水面,用夹子夹好,捋平卷带,然后脱下湿淋淋的手套搭至一旁,悠然拿起酒杯小饮一口。
“又偷饮酒。"刘杰辉倚在桌边,似笑非笑地望住他,一手拿起了酒瓶,掂量几下,“手上咁多paper work要睇,你话我點训得著?"[还有很多文书要看,你说我怎么睡得着?]
“训唔着起身洗相喈。"[睡不着起来洗相片而已]简奥伟摘掉眼镜抹了把脸,轱辘两圈疲累的双眼,刘杰辉见状替他关上了白炽灯。
点多几支蜡烛啦。他拣起掉在地上的一支柱蜡,借火点燃了一支又一支,屋内寒意驱散,橘色暖意烘烤著每一角落。
抵在桌沿,刘杰辉拿起酒杯,轻轻一嗅,小口啜饮,禁不住微微蹙眉:“我唔系几心水呢种酒啵,有无其他?"[我不是很喜欢这种酒,有无其他?]
“Nope…剩低Bourbon,其他被John哩埋嗮。"[只剩波旁酒,其他都被John藏起来了]
简奥伟夺过酒杯,琼浆轻荡,正如眼中笑意激荡。不等对方发难便急急忙忙大饮一啖,登时空了半杯,随即唯恐刘处长叨唠般、竖指禁声:呢支系我身家嚟尬,冇话俾John听![这瓶酒是我的身家啦,不要告诉John]
刘杰辉不怒反笑,拉开椅子坐在对面。却发现没有其余的空杯,只好眼巴巴等著大律师饮完他那矜贵一杯。
光线不佳,但刘处长还是发现大律师肘边的几张相片,探指将其挪到面前——
烛光昏黯,却不减相中少女颜:胜雪皓腕点燃蜡烛,倩然巧笑,美目流转,姿态如月,本应为天上白玉,却不幸陨碎,这张相片竟成了永恒,伤心南国,令人扼腕叹息。眉眼凝幽遗远香,隽永犹似故人存。
刘杰辉不禁眼中一动,失了光芒。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经历肃杀的死亡,又经历著破局的复苏,无时无刻不在均衡中寻求慰藉。届时竟然令他不安又局促,耳鸣愈聋,他无力地揉搓双眼,断裂手铐仍紧锁他心;枪声回荡,车骸狼藉,枪火仍震得他虎口发麻,心口好似有一道罅隙,不堪摧又不堪补。
而此刻有位真诚的盟友,似泰美斯天平,似长剑,一视同仁,公正权威。若是没有他,他怎能忍受就此在污浊洪流中甘于死亡?
“我亦都系对唔住佢,对唔住佢老豆。"
[我亦是对不住她(欧咏恩),对不住她父亲。]
他垂眼避开刘杰辉的目光,轻轻摸索铂金片纸,声线竟带略微颤抖。这个男人生性狷介几近没有破绽,观念性和抽象性的难题皆可用丈尺衡量裁断,似乎并无幸与不幸的失衡存在,而Bella的死令他对此模糊化了。[1]
岁月峥嵘,当年牛津旧事仍历历在目,黑白合照挽留少年意气,挚友至亲却早已离他而去,教他如何不自伤?
至幸有他,共他抗争未知结局,亦或是共守心中甚至是律条道义。
烛火颤闪,盈满白花。
刘杰辉起身亦是无言,手掌覆盖在简奥伟肩上,并无用力,却无比可靠。一个互不道破的密秘,并无通过言语砌固起来,好似某种不复漂洗的画布,点几朵雪梅,不玷污虚无,不浸染累赘。
他深吸鼓气,探前身,摘下简奥伟梁上眼镜,嘴唇落在他鬓角,镶上一粒碎钻,清冽的冷,醇香的酒,霎时雪落满肩。[2]
烛光摇曳,星火荧荧,他只觉分外动人。(melting)
刘杰辉望住表:"今朝嘅Emigrates flight——仲有四个钟,我差唔多要走。"[今早的阿联酋航班,还有四个小时,我差不多要走了][3]他把酒瓶圈在臂弯,扑剌两下西装便将它卷进去,"好喇,冇再饮啦,呢樽酒我先没收。"[好啦,不要再喝了,这瓶酒我没收]
简奥伟抢夺不及,悲鸣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烛光映得他鬓角发白,脸颊发烫。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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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铂金冲印法
[2]某对于鬓角白发的偏执爱好,惭愧。算是上一篇的白隼之喻对应碎钻之喻。
[3]阿联酋航空,很明显刘sir是要去某地秋后算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