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爱之介蹬掉鞋子倒在柔软的床上，肆意舒展因久坐变得僵硬的四肢。飞机降落带来的耳鸣还未消散，尖锐的电流音在颅内盘旋，如果现在有人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也许会抛掉已经固化成习惯的良好教养，大声呵斥让对方闭嘴。

好在他现在所处的别墅孤零零地坐落在海岛的最北端，霸道地独占了这一带的海岸，隔绝了游人的嬉闹，只能偶尔听到飞鸟振翅和浪花在岩壁上破碎的轻柔声响，房间里也只有他和菊池忠在。

菊池忠向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并在这几年愈发寡言起来。

神道爱之介侧过身子，鸽血红的双目盯着菊池忠，随着他的动作来回转动。

菊池忠将神道爱之介的行李箱放到衣柜旁边，却没有如他猜测的那样开始归置物品。站在原地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他的视线转到了神道爱之介身上，撞上了注视自己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微蹙起。

神道爱之介以为他要过来，而菊池忠再一次打破了他的预想，他径直擦着床边向后面走去，打开了另一侧的床边柜。菊池忠的手完美地遮挡了神道爱之介的视线，让他无法探查。但很快，他便知道菊池忠究竟拿了什么东西。

洁白的糖块悬在他嘴巴上方，菊池忠用糖纸捏着一角，正附身看着他。

牛奶味，浓郁香甜，大部分人童年的代表味道。

神道爱之介咬住糖块慢慢咀嚼，拽住菊池忠缩回的手，让他俯得再低些。开学后没见面的两个多月里菊池忠似乎放任自己的头发像杂草一样生长，过长的刘海被顺到耳后，随着动作垂下来，发梢随着两个人的呼吸起落，扫过神道爱之介的鼻尖，酥酥麻麻的痒。

杂草似乎并不准确，神道爱之介想，那些发丝依旧柔软垂顺，该是水草才对。

耳鸣小了些，他感觉耳朵里的刺痛正在逐渐消失。他捏起一缕发丝在指尖上绕着玩，“没想到父亲会让你来。”

菊池忠无奈地看着他，“依照您向爱一郎大人提的要求，只有我能符合。”

“也是，好巧。”神道爱之介笑起来，拍了拍身边，示意菊池忠也躺下来。

他惯用的丝制床品细腻光滑，柔软的贴合皮肤卷去残留的初夏气息。重新洗涤晾晒后散发着与大宅里截然不同的味道，微苦的佛手柑随着呼吸逐渐充盈胸腔和大脑，舒适清爽。

菊池忠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客人还没有安排。”

“不用管他们。”神道爱之介打开手机发了几条消息，很快得到了回复，“山本和加藤——你都知道他们是谁吧？”

菊池忠点头，来之前他看过资料，一位是食品集团的千金，另一位是矿石产业协会会长家的公子。

“他们要去波照间岛观星，半个小时后的船，现在已经走了。”手机又响了几声，神道爱之介扫了一眼，“哈，平井和西村也要去，那就只剩下上川和她的男朋友，她说晚饭的时候叫她就好。”

菊池忠看向窗外，车已经被开走了。

“只有四个人的话晚餐的份数订多了。”他掏出手机，下意识就要出门打电话。

神道爱之介不满地坐起来，“就在屋子里打。”

他向菊池忠伸出手。

菊池忠一手拨通电话等餐厅接通，另一只手停在身侧犹豫了片刻，还是握了上去。他顺着手上传来的力道走到床边，脱下自己的鞋子连着神道爱之介的一起整齐摆好，躺到之前神道爱之介拍打的地方。

电话接通了。

一直看着他的那双鸽血红的眼睛里闪着心满意足的光亮。菊池忠简明扼要地向餐厅提出自己修改预订的要求。与此同时，神道爱之介的双手从他腰间环过，在背后收紧。他将头埋在菊池忠颈侧，沾着奶糖甜蜜味道的双唇轻轻触碰对方光洁的面颊。

羽毛般柔软的碰触逐渐向上，移到唇角时换成了咬，神道爱之介没有用很重的力道，像是觉得好玩一般用自己锐利的尖牙在那里来回打转。不痛，但菊池忠还是吓了一跳，口中的社交辞令打散成无意义的音节组合，惹来电话那边不解的发问。

神道爱之介贴着他低声闷笑，胸腔的颤动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给菊池忠，让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菊池忠微微偏头躲掉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吻，让它落在另一侧的脸颊。

“为什么要躲？”

让他不高兴了。菊池忠敏锐的察觉这一点，同时发现见面之前独自一人时给自己定下的条条准则，在一个不高兴的神道爱之介面前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难得的假期，难得离开了大人们的视线，他不想让自己成为扫兴的那个人。

“爱之介大人的牙齿太尖了，我怕您咬痛我。”

他垂下眼帘，仰起脸，补偿一般的主动贴上了神道爱之介的唇。

神道爱之介轻哼一声，接受了这个说法，将菊池忠抱得更紧了一些，与他唇齿相交，完成了这个时隔两个月的吻，分开时还极具报复心的用尖牙咬住菊池忠的上唇扯了扯。

“真的有点痛。”菊池忠小声抱怨。

紧接着他打了一个哈欠。

临近傍晚的昏黄日光漫过被风鼓起的纱帘洒落在身上，配合着松软的床铺，无声地劝诱人们进入梦乡，快三天没睡的菊池忠完全无法压制汹涌的、要将自己没过的睡意浪潮。

神道爱之介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一团漆黑中，指缝是深红色的，菊池忠的大脑迟钝地反应着，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后才闭上双眼。

“你不是说论文已经写完了吗？”

爱之介大人在问他。视觉被阻挡后听觉似乎也朦胧起来，腕表里的秒针哒哒作响，他可能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听到的字词拼成完整的句子，慢吞吞地组织语言。

“这两天在写申请大学院的研究计划书，确定研究方向的时候和教授讨论过，写起来还算顺利……主要是爱一郎大人那边的预算方案很麻烦……昨天柳秘书看了一下，还要改很多……”

声音渐渐弱下去，说到最后已经接近无声，菊池忠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这次直接睡了过去。

过浅的睡眠，跳动的光，沉静的影，从海洋而来的风中裹挟着湿漉漉的咸，肢体舒展在床单上划过，刷刷的声响，微凉的手脚末端，温暖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心脏和鼻息，彼此怀抱的手臂，安心地束缚感，血管里奔腾的血流似乎也集合成一个节奏，鼓动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层层叠叠的数字，无穷尽的函数列表，运算错误的红色警告。菊池忠甩开摞满文件和试题的书桌，踉跄地坠入被月光溢满的泳池。

宝石沉在池底，拥有着最为纯净浓烈的红色，火一般灼热。他的膝盖和掌心裂出鲜红的伤口，剧烈的疼痛使他无力浮起，只能任由自己一点点被月光浸没，压倒在池底冰凉的瓷砖上。他尝试去拿那颗宝石，掌心的血似墨般腥黏漆黑，从伤口中溢出滴落在宝石上，将它层层包裹。

瑰丽的宝石在他的掌心变成了一块漆黑的鹅卵石。

月光有湍急的波涛，拍打冲撞着池壁，音符在他身旁流淌，琴键在耳边重重落下。

菊池忠猛地清醒，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头昏脑涨，双眼干涩得使睁开这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都非常痛苦，针扎一般的刺痛感从头顶传来，他睡了近三个小时，身体里的疲惫感却不降反升。

手机里有一条未读，来自神道爱之介——

“醒了来二层露台。”

他简单地回了一个好。

晚餐的时间早就过了，来电里餐厅的送餐电话显示被正常接通，糟透了，菊池忠叹口气，理好衣服离开房间。

钢琴的声音明显起来，他沿着楼梯向下，好奇之下探身看了一眼。一楼的大厅里上川小姐倚着钢琴，正专注地欣赏男友的演奏。

起码昨天找人来调琴这件事做对了，他想。

菊池忠对音乐并不敏感，神道家的洋馆没能培养出他对古典音乐的鉴赏能力。他对音乐的评价只是简单的从旋律性上来判断自己是否喜欢。但现在，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在暧昧相连的音符中体味到了一种温柔的情绪。

二层的露台正对着楼梯，中间隔着一组花窗，神道爱之介有些不耐地望出去时看到了菊池忠的背影。他走过去站在菊池忠身旁，肩膀蹭着肩膀——他留意到自己的肩膀已经高出菊池忠了——顺着菊池忠的视线看向大厅里的三角钢琴。

与自己同龄的男生十指轻巧地在黑白键上穿行，在急促地攀到顶点之后顿住，空拍之后又轻柔地落下去，指腹按住琴键轻颤，配合踏板拉出渐弱的尾音。

绝对称不上好的演奏，神道爱之介在心里断言。右手的力道太强，敲出的音符太硬，低声部的和弦时不时断裂，好几次都快要被主旋律甩下。一堆缺点和毛病，全列出来的话可以写好长一篇评赏，但菊池忠听得很专注，认真的程度接近他处理工作时的状态。

“你认识他？”神道爱之介摆出钢琴演奏的手型，随着琴声在扶手上弹奏起来。

菊池忠摇摇头，之前他收到的人员资料里这个男生只被标注了名字和上川男友的身份，连张照片都没有，只是在接机的时候从其他人的交谈中逐渐补足了一些信息。吹奏部成员，擅长的单簧管，家中经营着一间规模不大的乐器行，是这群天之骄子之中唯一不需要给予多余关注的存在。

“只是觉得他应该很喜欢上川小姐，演奏的时候一直在看着她。”

音乐继续流淌下去，轻柔的盘旋几圈之后突出几个重音，再次紧凑起来。顶端的高音似肥皂泡一样漂浮又转瞬碎掉，菊池忠逐渐在温柔之外触摸到了包裹在其中的恐惧与忧虑。

“可上川只是想谈校园恋爱才答应和他交往的，并不是真的喜欢他。上川上周还和西村的大哥一起出席了画廊的开业式，等毕业后可能会订婚吧。”

神道爱之介推着菊池忠向露台走去，“别看他了，先吃饭，你找的这家餐厅牛肉料理得很好。”

“您觉得好吃就太好了。”菊池忠沉默了一会儿才顺着神道爱之介挑起的新话题笑起来。

如果按挑剔的舌头来品评，长时间放在保温箱里的料理已经丧失了最美味的状态——牛肉中的油脂开始发腻，配菜也失去了脆爽的口感。但对于后知后觉感到饥饿的菊池忠来说，这份料理最大的缺点是美味之余分量太小。

“我也会弹那首曲子。”

菊池忠正夹着秋葵犹豫是否要吃掉，神道爱之介突然说道。

他坐在对面，手撑着脸颊，看着天海交界处闪烁的星星，只露给菊池忠一个侧脸和微红的耳朵。“我弹得很好。”

“不愧是爱之介大人，那首曲子有名字吗？”

“叫《爱之梦》。”

“听起来就很适合您。”

菊池忠犹豫之后还是吃掉了他并不喜欢的秋葵，真诚地说道：“请您弹给我听吧，我想听。”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