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莹是妖。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从阿莹那近十年来未曾变化过的容貌上看出来的，而是阿莹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阿莹永远只会是阿莹，只要是这样便足以让他倾付自己全部的爱恋——无论是那个被她救下的孩子，还是如今已经成人了的他。

他和阿莹的初遇是在他九岁那年。当时正值饥荒，各地都饿殍遍野连他们村子也不例外。而长日的饥寒交迫使得他发起了高烧，连果腹都做不到的家人又怎么能有钱请得起大夫呢？
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亲人在昏暗的墙角里小声商议着说就算将他救活了看他这瘦弱的身板没准在成年之前便会夭折，再则也不知道这饥荒会持续多久，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害得本就贫穷的家更加难以生活——还不如把他卖去当做人菜，至少还能从大户人家那儿换几两银子，勉强够一家人再撑一段时间。
之后便是一段长时间的沉寂，沉寂到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那时候，他或许便隐隐已经猜到了父母的决定，只是幼小的内心还在拒绝着接受那个可能的假设。
第二天他被人拖曳着来到了市集上，当时街上什么样的情景、父母面上又是怎样的表情多年之后他早已忘记，只记得他感到很热很难受但同时也很平静——近乎于死人一般的平静，即使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面临着什么。
然后，那个让他惦念一生的声音便响起了：“这个孩子你们如果不要的话便卖给我吧。”
清冷的声音像是被风吹响的铃铛，明明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却清脆得悦耳，还带着些少女的稚气。
他有些迷糊地眼中只看见了一个朦胧的身影，穿着红色的锦服，长长的双辫在身侧摇曳。
他感觉到父母将他卖给了面前的少女，他也能感觉到她领着自己在走，冰凉却温柔的触感抚上了他的额头，随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看见雾霭的晨光斜斜地自窗外洒进，洒在了那个坐在窗台上的少女身上。她倚在窗柩上盯着窗外，修长的双腿在空中摇晃着，橙色的衣摆也随着她的摇晃而飘动着，一幅百无聊奈的孤寂模样。
或许是听到他的动静，窗边的少女缓缓转过头来，那张清雅的娇颜就这样和着阳光一点点在他面前展现。在朦胧的阳光的氤氲下，她美得有些不真切——照在她身上的金色阳光和着她身后成片的金黄银杏叶全都成了她的点缀。
他想，那时候他应该是愣住了。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又被她的一句给惊得无言。
她说：“我是妖。”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十分真切，毫无半点虚假，他从她那双蔚蓝色的眼眸中看不到丝毫调笑的意味。这种太过于诚恳的真切，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所以他沉默了。
“你可以选择离开或者留下，我不会强求你。”
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道：“我留下。”
她或许是有些惊讶他的选择，蓝色的眼睛眨了眨托着腮看着他，“难道你就不怕我吃了你——你本来就是被卖做人菜的，即使我吃了你在这个饥馑的年代也没人会来谴责我，更别说我是妖的身份了！”
“我并不觉得人和妖有什么区别，我家人可以将我卖做人菜，而你却救下了我——善恶本就不是那么好分辨的。而且你也不像是将我当做食物的模样——你见过谁还替食物看病，让食物睡在自己的床上呢？”
她笑了，漂亮的眼睛完成了月牙，脸庞的笑靥甜得迷人，“真是个聪慧的孩子。”
阿莹笑起来很好看，可惜她不常笑，总浮现在脸上的是一种历经尘世的淡淡哀伤。
其实他当时只是想境况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离开无非是陷入另一场被捕捉再被贩卖的命运的轮回罢了。留下至少不用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哪怕她之后有去自己性命的念头，可是目前他是安全的。
半晌没了声音，他抬头望向她时发现她又在看着窗外发呆，似乎他存不存在对她毫无影响——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最终是他打破了沉默，开口说道。
“嗯？”少女回过头来，愣了一下，侧着头像是思考了好久才说道，“我叫乔莹，但族里人都叫我大乔——随你喜欢怎么叫吧。已经很久没人问过我的名字了，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那我叫你阿莹好了。我姓诸葛名亮，阿莹你可以叫我阿亮。”诸葛亮郑重地介绍了自己。
大乔笑着点了点头，可是很快笑意又淡了下去，“今天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我们就上路。”
“上路？”诸葛亮毕竟还是个孩子，尽管再怎么聪慧也藏不住孩子的好奇心。
“现在各地都在闹饥荒，流氓绑匪群聚丛生，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不安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找来。况且……和我在一起……很危险。”大乔最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经意的失落。
诸葛亮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他也和她一起沉默了。

两年，饥荒持续了两年才大体地被朝堂平复了下来。这两年中他一直随着阿莹在四处漂泊。尽管也有时候无法饱腹，但生活状况比他在家的时候简直是天壤地别——阿莹很厉害，如果他们夜宿在山林里或者荒郊之外，她总能有办法找到野果子和一些猎物当做晚餐。他很喜欢和阿莹在一起的生活，哪怕和以前一样清苦都无所谓，他只想和阿莹在一起。
尽管阿莹面上看去一副冷清疏远的模样，但实际上她对于一切事物都洞察于心，并且在不经意间提供自己的帮助。在这两年中，阿莹的纯粹让他觉得这或许是世上最后也是最贵重的珍宝，尤其是在饥荒已经压倒了人性的时代中。
饥荒年代中的孩童们是最无助也是最可怜的一个群体，诸葛亮时常想，如果那些孩子像他一样没有遇到过阿莹，那么他们会不会早已进入了另外的轮回中去了？尽管阿莹嘴上说着其他人的生死怎样都与她无关，但最先心软的一定是她——每次路过一些村子，当那些守望在村口的瘦小孩童们眼巴巴地盯着她时，阿莹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但却总会将自己身上剩下的食物分给他们，美其名曰是妖怪不需要那么多食物。
这样的阿莹总让他觉得有些可爱。
而在这两年中，他也明白了阿莹口中的危险指的是什么——无论是阿莹的姿色还是阿莹的身份，在这乱世都是一种无名的“罪状”。他不止一次地从其他男人眼中看见了贪婪与觊觎的神色，也不止一次地在半夜被阿莹从睡梦中摇醒，仓皇地自被包围的前一刻从危险中逃离。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每到一个地方替阿莹警惕着周围的人之外，他什么都不能为阿莹做。
灾情平复之后，阿莹带着他到了东吴定居，小桥流水柳叶飞絮的景致倒是和阿莹十分相配。东吴的子民因为有着一个好的君主，所以在这次大面积的灾情中所受的危害被降到了最低，而饥馑后的修复也随着春天的气息开始迅猛地进行着。
第三个月，孩童们的脸上便已经不见了忧愁和曾经的瘦弱，他们在街上嬉闹，拿着风筝在各地穿梭。学堂里也响起了久违的读书声。
他有些羡慕地看着学堂里的孩子。在饥荒开始之前，他的家人也曾送他入过学堂，但是没过多久饥荒便爆发，学堂便也就没去了……
他感到有人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回过首却发现大乔略微弯着身子对他说：“走吧，回家去。”
头上放着的手掌很带着一些微凉，但是阿莹微微勾起的嘴角却让他觉得这是世上最美丽的温暖。
只要能和阿莹在一起，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这是他当时唯一的想法。
第二天当他起来的时候，他发现阿莹做在院子里，院中的石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
阿莹坐在那儿等他。石缝中生出的青苔沾湿了阿莹的绣鞋。
“过来，我教你认字。”
“阿莹你还会认字？”他有些惊讶。
“那有什么——如果你想学，我还可以教你下棋、弹琴、茶道、禅经……在这世上活得久了，自然就会想去找点什么东西打发时间。”阿莹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他知道，阿莹在小小地骄傲着——这两年的相处，他基本上已经明白了阿莹每个小动作的含义。
他顺着她的心意，笑着称赞道：“阿莹，你真厉害！”
“我记得你们人类不是会将教书先生称作师傅或者先生吗？你怎么还叫我阿莹——来叫声师傅听听。”
小小地他抿了抿唇，敛下了方才的笑意，一声不吭。
大乔见他此番模样皱了皱眉，“不就是让你换个称呼，难道很困难吗？”
“哼。”诸葛亮别开了头，“不是你最初让我按照自己的喜好称呼你？现在让我改口算什么？”
“……算了算了，你不愿意改就不改吧。”大乔被他说得沉默了半晌，妥协了。
他没能说出口的是，他不愿意叫她师傅，他固执地认为如果他叫了她师傅，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不可能回到之前那样，或者说不能如他所想的那样——
阿莹不管他，但却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狡猾到了可恶的地步。这叫他如何能控制自己的心？
他已经是十一岁的少年，对于一些事尽管还是懵懂，但也大体知道了一些。阿莹的世界里全是过客，只有他一人停留，而他的世界里也只有阿莹一个人。他足够年轻，而阿莹也有足够的时间等他长大。他一直认为他们只属于彼此，而这样的关系会一直持续直到他生命的终结。直到……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阿莹很漂亮，他一直都知道。即使在食不果腹的时候，阿莹的追求者也从来没有少过。那些脑满肥肠的男人他自然不担心阿莹会看上，但是这次不同——他少有的感到了威胁。
那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比他大不了多少。浑身都是阳光的气息——与他的沉默不同。记得阿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那个少年郎便咧开了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说：“我看上你了，我要纳你为妾。”
阿莹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准备关上大门。
“等、等等！”少年急忙用手撑住了即将关上的大门，“你可知我是谁？！我爹可是东吴之主，我是他的儿子，也是江东的半个主人，人称我江东小霸王——哼哼，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我劝你早点答应……”
“只会用身份压人——这就是你的本事。”诸葛亮有些高兴听到大乔用这般嘲讽的语气回道。
大乔回答完他便径直关上了门，错过了孙策若有所思的面庞，但他却没有落下。
他以为那个少年被阿莹拒绝后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孙策也的确在这年剩下的岁月里没有再来打扰大乔，可是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他又来了。他的脸庞已经褪去了稚气，开始显出硬朗的轮廓，看上去比往年似乎内敛了许多，但是那种开朗的气息依旧未曾消散。他敲开了门之后说：“好久不见！嘿嘿，去年你说的那番话很有道理，回去之后我认真想了想靠老爹逞英雄还真不是什么本事，所以去年剩下的时间我读完了百家奇书，在用兵策谋上连我老爹都喟叹不如！现在你能嫁我了吗？”
诸葛亮看见大乔认真地审视了这个少年一番，他的心莫名地随着她的视线而悬了起来。
“读遍千万种书又有什么用？不会去思考那也只是会读书罢了，只是再复述前人已有的东西——纸上谈兵人人都会。”他听见阿莹难得带着低笑的话语回答，尽管话语的内容仍旧是那么尖酸刻薄。但是他……却无法像上一次那么的雀跃。
阿莹缓缓地关上了门，孙策呆愣地看着逐渐闭上的门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又低低地笑起来。
和第一年一样，这一次孙策又是到了来年才又一次敲响了大乔的门。
他看上去像是变了个样子，以往的飞扬跋扈全然不见。他的皮肤被阳光晒成了小麦色，下颚上有着才泛出来的青色胡渣，裸露在外的脖子上有着一道已经淡化了的伤痕，瞧上去憔悴了很多，但却更具有一个成熟男子应有的一切——沉稳，深邃以及内敛。
他原本幽深如海的眸子在看见阿莹的那一瞬间亮了起来，就像是两年前那个明媚的少年郎。
他长高了好多，比阿莹还要高出一截。
诸葛亮发现，在大乔看向他的时候，她也愣了愣。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静默着。清晨山间的鸟鸣似乎在此刻可以响彻云霄。
“你又来了。”最终是阿莹开口，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奈。或许她也没见过如此难缠的追求者。
“嗯，我又来了。”孙策笑着说，“阿莹——我听见你身边的那个孩子这样叫你——在过去的一年里，我领过兵上过战场，从最低等的士兵一步步爬到了现在的将军。无数次的自生死门中逃回来——我怎么能死呢？我还没有娶到你呢！阿莹，我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孩子了，我为我两年前的莽撞而向你道歉。不过……如果不是我少年气盛，我也不会遇见你，没有你便没有今天的我。”
“阿莹，我想娶你。如果你愿意，我愿以妻位迎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阿莹的回音。但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山间的鸟鸣。
连“小小”的诸葛亮都能感到他唇角的苦涩，但是孙策笑着挠了挠头，一副阳光的模样说，“你不用急着答复我。三天后我又要出征，生死莫测，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考虑——希望我回来时能听见你的答复。”
他看见阿莹抿了抿唇——她在为难。对呀，毕竟是那样温柔心软的阿莹。
大乔放在门上的手攥起又松开，最终她只是轻声说：“活着回来。”
很平常的一句话，但是孙策的眼睛却因为这一句话骤然亮了起来，他傻笑着：“我还以为你这次还会像以往那样说出什么刻薄的锦言来，没想到……哈哈！”
她摇了摇头，“不一样的。命没了便什么也没了。一切的希望和期待都是以活着为前提的。我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心思，但是无论是谁上战场，最有用的锦言最为刻薄的要求都是‘活着回来’。”
空气又再一次地静默了。隔了很久，他才看见孙策脸上那无奈而又苦涩的笑意，“阿莹……”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能配得上你的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英雄！”
阿莹只是笑笑，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是她不知道这句话在他年幼的心上割了一道怎样的伤疤——他赞同孙策的话，能配得上阿莹的只有英雄。尽管他拒绝着接受阿莹可能会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可能会与他分开这件或早或迟会来临的事实，但孙策一而再再而三的闯入将他不得不从自己的美梦中拉了出来。
阿莹可能会被抢走——可是他毫无办法。能夺走阿莹心的人一定是志勇非凡——可是他无法去抗争。
他走到了阿莹的身边，蓦地发现自己已经和阿莹差不多高了，他已经能够平视阿莹的眼睛。可是，这有什么用呢？阿莹的时间远比普通人来得漫长，在她的眼中可能自己和她四年前救下的那个孩子根本毫无区别——就像孙策口中的他一样，还是个孩子而已。
他突然很烦闷。
他有什么资格留在阿莹身边呢？他有什么能耐幻想着阿莹会一直只看着他呢？他只不过是捡了个漏，在孩提时代闯入了阿莹的生命，却并未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什么涟漪。如果在这样下去，这个漏洞迟早会被时间给逐渐填补，他也会因跟不上阿莹的脚步而被隔离在阿莹的世界之外……
……不能再这样下去！
“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阿莹的声音将他从深层的自我中唤了回来，突然间回归现实的听觉让他觉得耳边的鸟鸣声十分刺耳。他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生虚汗。诸葛亮勉强地笑着说：“没事，可能是有点累吧。我先回房了。”
说完，他像逃离似的转过了身。
“你……好像不开心？”身后传来阿莹轻飘飘的询问。
他逃离的脚步更加快了——不能让阿莹知道他的心思，至少现在不能。不然……孙策便是他的前车之鉴。

“我要离开。”这是他在床上辗转了一晚得出的结论。
他看见阿莹翻书的手顿了顿，“去哪儿？”
“不知道。”但是他必须要离开。留在阿莹身边太过于舒适，这让他无法成长。尽管他离开了或许这一生便再也看不见阿莹了，但是他必须离开！他必须去赌一赌！他要成为一个配得上阿莹的人，让任何觊觎她的人都知难而退，让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大乔回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你，你愿意去就去吧。”
“我一定会……”
阿莹拿手中的书点住了他想要说出口的话，“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就别再给自己留后路。我们就缘尽于此吧！因为你的缘故，我已经在此停留了许久了，就算等你回来，我也一定不会再在此地了。你自己的将来就全凭你自己了。”
“……是。”
诸葛亮在当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开始一个人出去闯荡。这一走便是七年。他用尽自己的智谋才华在天下争得了一席名位——西蜀刘备三顾茅庐请他出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数不清的谋划自他口中现世。他已经赢得了天下人对他的尊敬，可是七年中他却丢失了那个名叫“乔莹”的少女的踪迹。
“缘尽于此。”——凉薄的话自她口中说出，轻得让人心冷。可是他不相信缘，既然他能够人为的谋划胜利揣测人心，为什么他就不能想尽办法地去寻找一个女子的踪迹呢？只要不放弃他一定能找到她的，他如此坚信着。

八月暑热，他如以往一样地来到蜀宫处理一些被刘备抛给他的琐事。
路过池塘时，他的眼角瞥见了一个身影——他愣住了，紧接而来的便是狂喜。
是她！是阿莹！岁月依旧没在她的脸上停留，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依旧如他在那一个早晨醒来时一样，满脸无奈的倦怠。
绣鞋被放在了一旁的空地上，纤长的双腿在池水中来回晃动着——她在焦躁着。这也是阿莹的小动作，以前只要她心情烦闷的时候她都会坐在窗台上，然后将一双裸露的纤足来回摇晃。
诸葛亮的面上不自已地泛上了笑意，不知道是因为和她的相遇还是因为她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差异，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哗——”还没等他靠近，大乔便猛地将腿自水中抽出飞快地站了起来，浑身戒备地看着他。
连敏锐的感知力都和以前一样。
大乔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随后便自顾自地提起了一旁的绣鞋离去。
诸葛亮见此微微有些失落——她没有认出他来。但转念一想，他离开时还只有十三岁，还是个未长开的孩子，而他现在是个已然成熟的男子，会有些陌生也是常理。不管怎么样，只要找到了她便好。如果阿莹不认识他，他便让她重新认识；如果她已经不记得以前孩子的诸葛亮，那么便让她记住现在的诸葛亮好了！
诸葛亮随手叫来一名路过的婢女，无视掉她那含羞带怯的目光，只追随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身影问：“她……来宫里做什么？”
“她？”宫女愣了愣，随即笑道，“军师指的是巫女大乔大人吧！这位巫女近日才来到蜀国，虽说她称自己是巫女，但是实际上却是行的治医救人之道。这不，才到蜀地没几天便被人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菩萨再世，让夫人十分好奇便招她进宫聊聊心。”
……难怪她会一脸不乐的样子了。可能阿莹只是看见有人病入膏肓却无钱医治或者是庸医当道乱出药房，便一时心善给出了治疗方子以及药材，却不料因这件事而将自己推到了众人眼前——阿莹虽然心软却最怕麻烦，也不愿守这俗世礼节，而这次蜀国的国妻召见她……诸葛亮想着大乔可能最近几天都心烦意乱地坐在窗台上的模样，就不由得笑出了声。
“大、大人？！”他的模样惊得一旁的小宫女目瞪口呆——要知道诸葛军师可是以自持而让人觉得难以预料的——所有的事都做得那么合适既不过多也不过少，包括他的言行举止。可是今天她竟然看到了军师笑得如此开心如此……毫无防备？这给她的惊讶丝毫不亚于说一向不近女色的诸葛大人突然有了一位红颜知己来得更猛烈。
这声呼喊换回了诸葛亮的视线，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宫女，收回了嘴角的笑意又变回了以往那个清高的诸葛亮——
“你先下去吧。”
既然阿莹的名声已经在蜀国闹得沸沸扬扬，而她也被大小姐请进了宫中，至少短时间内阿莹有想要离开的想法却也不得不在这里停留。那么……这段时间他可得好好制造制造他们的缘分。
他的心思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刘玄德他们，尽管当座的所有人都一脸跌碎了大牙的表情，却仍旧仗义地答应如果知道大乔的举动或者打算，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
尽管他的“狐朋狗友”们都一直在拿这件事调侃他，说什么“没想到我们一向清心寡欲的小军师突然间就开了窍”“这不知要让多少一直钦慕你的姑娘们伤心呢？”诸葛亮虽然被他们念叨得耳朵疼，但是只要能得到大乔的消息，那么也不过就是被他们调笑而已。这种天平倾斜的交易他当然乐于接受。
于是这种刻意被制造的“巧合”便一次次地上演了。他们的“第二次”相遇依旧是在蜀宫中，可惜大乔依旧没有认出他，甚至连两天前的相遇她也已经忘记。这一次的相遇当然仍旧是以大乔单方面的离去而结束。不过没关系，他想着，如果第一次见面她没认出他也没记住他，那么便多见几次——反复地让她看见他，不得不认识他并且熟知他。
果然，在又三次的不期而遇之后，她终于开始正眼看他。
“你一直在跟踪我？”大乔支着脑袋，有些不悦地看着坐到自己身旁的诸葛亮。
诸葛亮低笑着说：“如果我说是巧合你信不信？”
大乔移开了视线，一言不发。
他知道，不管她相不相信至少她是接受了这个说法——阿莹十分敏锐，一旦有人靠近她一丈的范围之内她立马就会警觉起来。想要跟踪阿莹而不被她发现一般是不可能的。
阿莹今日的行踪他确实是不知道，但是他只是侥幸地想着她或许会到这里来——阿莹为了规避那些不停上门求医的人，自然是不肯留在家中，当然在摸清了孙大小姐的脾气之后她也便有恃无恐的连进宫的旨意也视而不见了。蜀国那么大，他并不知道阿莹会去哪儿，但是他知道阿莹尽管看上去对于世事淡然视之，可是她唯独看不淡一样东西——甜食。阿莹喜欢吃甜，而这满丹桂的桃花糕和梨子蜜羹可是名满天下的糕点，他只是猜测阿莹可能会对这里感兴趣心怀侥幸地想着来这碰一碰运气——老天爷似乎对他颇为眷顾啊！
在气氛略微凝固的时候，恰巧小二端着盘子上来了。
诸葛亮将碗碟向着她的方向推了推。
大乔不解地看着他，“这不是我点的。”
诸葛亮笑得尔雅：“算我请你的。满丹桂的椰蓉酒酿吃起来也丝毫不比桃花糕和梨子蜜羹逊色。”
他看着她微微地扁了扁嘴，知道她是在纠结。不过他不怕她拒绝，毕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在没有任何威胁或者交易的前提下，他知道阿莹的自制力在甜食面前可是经不起考验的。所以他面上的笑意越发的深了。
果然，大乔轻哼一声却还是将碗碟移到了自己面前。
或许他笑得太过于露骨，也或许是大乔不习惯自己一个人吃着东西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看着，所以她没动几口便放下了匙勺，有些犹豫地开口：“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不是在蜀国。”
银色的短发柔顺地垂在脸颊边，白皙的肤色上点缀着一双像是吸取了清晨时分天色的眸子，神情是带着笑意的温柔——很像……
诸葛亮听到她的话有些欣喜也不卖关子，带着有些调侃的委屈说：“阿莹，我可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认出你来了。”
“你是……阿亮？！”他看见她美丽的双眼眨了眨，声音难得的带着有些外放的雀跃，“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你离开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
他听到她的话愣了愣，心中的欣喜去了大半——孩子，他在她心中仍旧只是个孩子。虽然可以以过去接近她，但是却无法再进一步——他必须要让阿莹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男人，并且是一直喜欢着她的男人。
于是他仗着他们过去的身份比之前还要紧密地跟在她身边，但是他只是在她身边帮她打打下手。他不会任性的去纠缠她，他只是在陪伴就像阿莹之前对他一样——不过多干预却总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阿莹总说他是孩子，其实在他眼中她又何尝不是呢？阿莹十分孤独，因为她是被抛离在尘世轮回之外的“异类”，时间的法则对她无效与之相应的便要承担这种无效所带来的巨大空虚。她害怕受伤所以将自己与人群隔离，但是自己独处却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及乐趣，没有目的没有渴求，像个迷路的孩子独自站在黑夜中，无法向前也无法后退。她需要一个人领着她，而他甘愿做她的领路人。
在每个节日他会领着她一起到大街上，像所有恋人那样并肩在街上走着，和她一起在屋顶上看着绽放的烟花，在空闲的时候他会和她一起下棋，一起看书或者替她整理药材。他十分乐见街坊邻里都把他们称作金童玉女，调笑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他刻意营造的若即若离的暧昧，名位“喜欢”的暗示尽管大乔一开始都毫无反应，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对阿莹的情绪产生一定的影响——阿莹不在警惕他的靠近，会在他面前表现更加真实的喜怒，并且他能从她脸上看见一闪而过的名位娇羞的神色，然而阿莹一个人独处沉默地时间也加长了。
他知道阿莹的心乱了，但他只是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阿莹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为她的一种新的感情，但是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来源于亲情还是来源于爱。他隐隐觉得阿莹是对他有感觉的，但恐怕连阿莹自己也不清楚她对于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这是她长久背离时间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她像个孩子一般手足无措，却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想着自己琢磨。而他，也无法干预她自己的思考。他爱阿莹，也希望阿莹能和他怀有同样的情感。他或许抱有目的的来接近她，入侵她的生活，但这始终只是为他的目的提供一个机会而而非结果。所有结果的掌握权始终是在阿莹手里，他喜欢她，却不愿因此而去干扰她的思考，这结果必须是由她一个人想出来的，不带任何人的引诱和误导。
天色微亮。天边还未褪去的夜色被晨光淡成了浅蓝，晞光和夜的余韵交错着。朦胧的感觉一如他当年醒来一样。大乔也依旧像以往一样坐在窗台上，裸露的纤足在空中晃动着。
她没有注意到诸葛亮的靠近，直到他走到她的身边她才惊觉到有人传入了她的领地。大乔看向他，他注意到阿莹的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感情，她也不经意地抿了抿唇——她想要逃离。至少现在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他们一起沉默了。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的变亮，晨曦有些湿冷的寒意逐渐散去。
最终是他先开口：“阿莹，我要去战场了。”
平静的声音落下之后，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非去不可吗？”他听见她低低地问道。
“嗯，非去不可。”
“你能不能不……”她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之后又沉默了很久才接上，“活着回来。”
“我会的，阿莹。”他笑得温柔。
他转身想要离去，却被大乔叫住，“等等！”声音难得一见的急切。
他看见大乔咬着唇向着自己走来。她的掌心中静立着一颗蓝色的圆珠，玲珑剔透，映着晨曦光华流转万千。
“把这个吃下去。”
他看见阿莹眼中难得坦诚的温柔和挽留，这样的她让他很心动，但却依旧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必——这个想必对阿莹很重要吧！我没有那个身份和权力接受你的馈赠。”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如此光洁且神圣的东西，想来并不会是不重要的——很有可能是与阿莹自身有关。如果他接受了阿莹的好意，他在战场上发什么危险或许这个后果的承担者将会变成阿莹——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它发生！
“你这个——”大乔难得一见的恼怒，紧皱的眉头控诉着他的不知好歹。但她的话说到一半便转了个调，她第一次用这样软弱甚至是有些哀求的语气说，“把它吃下去吧——算我求你。”
他笑着摇了摇头，离去了。

赤壁一战终归是他们赢了，而诸葛卧龙的名声也随着这场赤壁的风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吴蜀两国的百姓都在为这场以少胜多的战役而雀跃不已，可是在蜀国的战营里这种喜悦却被一股沉重的悲伤所取代。
大乔得知蜀军将要回城的确切时间时便一直在城门等着。她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在此处逗留这么久，明明……明明他们出征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离开时机啊！可是她就是不愿离开……她想等着他回来，她想看见他，就像现在在这里等候的目的一样——只要看见他平安，她便会离开。
她在城门来回徘徊着，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甚至以往的千年时光都抵不上这短短几个时辰的漫长。
终于，远处出现了踏着尘土而来的身影。他们像是久经风霜的旅人浑身写满了疲倦。大乔想跑上前去的脚步顿住了，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蜀军从自己身旁经过，然后逐渐远去——她没有从蜀军之中体会到大胜归来的喜悦，反而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疲惫和沉重——她也没有在人群中看见诸葛亮。
心，一下子不安起来。
在蜀军离去之后，大乔便回了住处。可是她无法像以往那样静心做事，她的心很乱……连她自己也不懂究竟乱到了什么程度。在她琢磨着刘备他们差不多已经将各个士兵给安顿好了，重要的事情也交代得差不多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便向着宫里奔去——第一次没有人召见她。
“孙夫人，我想问问阿……诸葛军师在哪儿？”大乔的面颊因疾跑而泛上了微红，她第一次忽视了礼仪直直地冲进了孙尚香的房间，开口便问。
“大乔……”孙尚香勾了勾嘴角努力地想要扬起一个微笑，却始终无法做到，她明亮的声音低得像是梦中的呓语，“诸葛他……”
“……他怎么了？”大乔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她双唇颤抖地低问着。
“他、他……”一向直来直往的大小姐难得如此犹豫。但是话未尽，意已达。
屋内一阵沉默。寂静到孙尚香以为她已经死去。
“……我不信。”大乔咬着唇吐出这一句，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波光。
“大乔，诸葛他……”
“我不信！”大乔倔强地拒绝着。
“可是……诸葛……”
“我不信我不信！”大乔摇着头依旧拒绝着接受，“哪怕是骗骗我也……”
“阿莹。”身后传来了一声温柔的低唤。
大乔瞬间愣住了。回头，他站在那儿——
他穿着宽大的衣袍，目光温柔，他的脸消瘦且苍白，失去血色的嘴角含着点点的笑意。哪怕是身处阳光中，他也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散去一般。
大乔咬住了唇，慢慢地走近他，小小翼翼地伸出手触碰他的面颊，深怕一个不小心他就会如泡沫般破碎——他清瘦了好多。
“你骗我。”大乔抿着唇说，眼底的悲伤还清晰可见。
“对呀，我骗你。”诸葛亮笑着承认。
“你这个大骗子。”大乔将头抵在了他的胸口，低低地控诉。
“那你就更不值得为我这个大骗子哭了。”诸葛亮拥住了她，安抚地摸着她的头顶。
大乔的双手抓紧了他的胸襟，压抑的声音中还能听出深切的悲伤，“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死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不会的，还有阿莹等着我，我还不能死——只是受了点伤，修养几日便好了。”他轻声地说着。
“……骗子。”沉默了半晌，大乔的声音才闷闷地自他的胸口传来，“你面无血色，连唇都淡得发白，肯定是失血过多——一定是差点……”
“可是我听见阿莹的声音便回来了。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再在这世上孤寂地流浪。”
“……搬到我这儿来吧。我是医者，能够照顾你。”许久，阿莹的声音才又响起。他瞥见了阿莹有些泛红的耳垂。
“好。”他轻笑着应道。
他承认在这场爱情中他使了一点小心机——本来他是没有机会受伤的，在暗杀者到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可是他需要一个机会，他要赌一赌——他离开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阿莹对他的心意，可是她自己不明白，或者她拒绝着接受这份心意——阿莹在害怕，害怕她的感情只是错觉，害怕他们之间的差别会带来的后果——身份、寿命都是她害怕的理由。所以他必须刺激一下阿莹，他必须赌一赌，哪怕赌注是他的性命！他必须让阿莹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分量远比她自以为的要重，他必须让她明白害怕失去的心情——哪怕在多年之后他们仍会经历但是至少他们没有遗憾。他不能让她再逃避，恐惧着从未拥有幸福之后的失去。
所以当暗杀者那一剑刺下来时，他没有逃。所幸的是，他赌赢了。
或许他的幸福都是靠一步步地谋划来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早已成了她爱的囚徒，他不想一个人唱着独角戏，他想将她也拉到这个牢笼里面来。于是他设下陷阱，用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爱做诱饵，将她引到这个牢笼里。在对阿莹的感情上，他是一个被动者，所以让他用点小手段也不足为过吧！

“阿莹，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狡猾？”缠绵过后，他抚摸着她的脸颊问。
大乔拥着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只留下那双依旧温软的蓝色眼眸控诉地说：“狡猾？当然狡猾！每次都骗人！说好的只一次的……”大乔的声音说到后面变成了小声的嘟囔。
诸葛亮笑着拉过了她，在她额头上轻轻留下一吻，“不是说的这个——我诱惑你爱上我，你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大乔愣了愣，随即轻声笑了起来，她放开了拥着被子的手转而去拥抱他，“我的阿亮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如果你是设下陷阱的猎人，那我便是心甘情愿地进入陷阱的猎物——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接近我是别有用心，可我也没有阻止你不是？”
“可是……”
大乔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打断了他的话，“你认为我和你相配吗？”
“当然……”诸葛亮顿了顿，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话语中是毫不掩饰地自信，“我足以和你相配。”
她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可是没有过错的计谋在爱情中从来不什么，真正值得在意的只有相爱的双方对于自己和恋人的态度及期望——
我足以和你相配。无论发什么他们都能永远站在彼此身侧一起前进一起分担。不往前，也不往后，永远和你保持一致的步调。
“那么……我可爱的猎物，我们再来一次吧。”他笑得狡黠，伸手抽离了她身上的棉被。
“哎？！明明说好的是最后一次！”
“你不是说我是大骗子吗？大骗子说的话自然不能算数了！”
“唔……不、不要！诸葛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