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生曾经见过一种花。
那时他尚且年轻，内心怀抱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真。凛雪鸦还不是凛雪鸦，他管那个白发的男人叫“掠”。
那次行动非常轻松。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假装是凛雪鸦的朋友，跟着他一起去拜访那个富得流油的商人就行。
他不知道凛雪鸦怎么会认识这种人，也不明白凛雪鸦为什么要自己假装是他的朋友，而不是他的保镖——说实话，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两者的界限在哪里。
掠风窃尘是他的友人，他于掠风窃尘又算是什么呢？
总之，杀无生假装是掠风窃尘的朋友，拜访了那位热情的富商。那位胡老爷老当益壮，前些日子刚娶了一位青春美貌的小妾，看上去精神头还很不错。
凛雪鸦和胡老爷寒暄着，顺带着问起了对方的大儿子。胡老爷大笑两声，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他也不可强求。
凛雪鸦似乎还想再问，但是胡老爷的小儿子站在一旁，出声提醒，是时候谈正事了。
接下来，就没杀无生什么事了。他之前站在一边，听自己的友人和别人瞎扯，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估摸着这个凛雪鸦在这里很安全，打了个招呼，就到院子里去散步了。
还走没两步，那位胡老爷的小儿子就追了上来。杀无生记得，这人应该是叫胡良。
有人愿意领路，他倒也乐意。胡良能言善道，哪怕是杀无生这种在陌生人面前话少得可怜的人，也愿意和他多说两句。
说话间，两人穿过一条小径。一个少年模样的仆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手里拎着食盒。
胡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虽然他掩饰得很快，但杀无生还是注意到了。
杀无生看向那个仆人走来的方向。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间小小的柴房，上面开着扇小窗。
循着他的目光，胡良发现了他在打量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杀无生从眼角扫了他一眼。他本就不是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烈的人，也不想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当下就调转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胡良松了口气。
杀无生心里清楚，那间柴房，恐怕并不单单是柴房那么简单——之前他分明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那扇小窗前一闪而过。

傍晚，他瞅准时机，谢绝了胡良的陪伴。后者看上去也是个大忙人，客气两句就匆匆不见了踪影。杀无生便自己一个人在庭院里游荡。
“您也看到了……后院的那间柴房，这段时间有些古怪，只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临走前，胡良说，“不过，倒是可惜了生在它旁边的花。”
留下这么句意味不明的话，胡良就离开了。
杀无生对花没什么兴趣，也没打算自找麻烦。所以他只是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遛弯，在心里估摸着掠风窃尘的谈话要什么时候才结束。
倏然，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从一个方向传来，伴随着一声尖叫。杀无生没想理会——
他本来是没想理会的。
但是他不找麻烦，麻烦却先找上了他。
还没等他往相反的方向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就从那个方向窜了过来，急急忙忙地从他身前跑过。匆匆一瞥，杀无生也能看出这个男人瘦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双眼睛还依然精神，仿佛闪闪发光的黑曜石。
“拦住他！拦住他！”他的身后传来了家仆的尖叫。一群家仆一拥而上，很快便堵住了他的去路。瘦削的男人很快就被扣住手脚，他还想挣扎，却已经没了力气。
男人眼底的亮光暗了下去，却没有熄灭。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等待着下一次逃离的机会。
经过杀无生身边时，男人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充满了哀求。杀无生抿着嘴，脸上依然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老管家听到消息后就赶了过来，发现杀无生也在场，冷汗哗地就下来了。他一边擦着脑门的汗，一边向杀无生道歉，说是惊扰了客人。杀无生却盯着他光溜溜的脑门，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夜，等其他人都休息了，杀无生才爬起来，拖着凛雪鸦去了后院。凛雪鸦也不恼，只是看上去有几分无奈。
“你把我叫起来，就为了让我看一间柴房？”凛雪鸦扶额，“无生，你的眼光真是……就是这柴房边上的花都更有看头得多。”
杀无生看着他眼角染上的红痕，嘴里问：“这是什么花？”
“嗯，这些吗？”凛雪鸦略略扫了一眼，就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从海外传来的。刚开始的时候很受追捧。如果现在的话，应该是……”
“诅咒之花。”一个沙哑的男声接到。
凛雪鸦看着杀无生，杀无生摇了摇头——不是他接的话。
他们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那间柴房。
窗户被推开了一条小缝，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露了出来，从里面向外窥视着。
”你们不是胡家的人，“里面的那个人说，”客人？“
杀无生感到一道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
”我们之前见过。“
此话一出，凛雪鸦也转头看着他。
杀无生只好花了点时间，简略地说了一遍庭院里的小插曲。虽然他只是个看客，从头到尾都没有出过手。
”这位兄台，“凛雪鸦说，”如果你是想让我们放你走的话，那你恐怕是要失望了。“
那双眼睛闪烁了一下。”我知道，“男人说，”我只是……只是想让人帮我带个口信。“
他吞了口唾沫。
”如果有机会的话，帮我告诉沈柳飞，“男人说，”就说……就说我会等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块玉佩从窗户缝里塞了出来。”帮我把这个带给他……拜托了。“
凛雪鸦接过玉佩，沉吟了一会儿。
”好。“最后，他说。
”他就在隔壁。不方便的话，就把东西放在门房那，让小六子来取就好，“男人说，”他会明白的。“
杀无生看着凛雪鸦。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明白了，“凛雪鸦说，”放心吧……我们会帮你带到的。“
男人的眼睛消失了。“感激不尽。”他喃喃道。
临走前，凛雪鸦摘了一朵花。
大朵大朵的白色环绕着小小的柴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掠，你不是说这是诅咒之花吗？”杀无生小声问。
凛雪鸦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柴房。柴房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没有一点响动。
”误传罢了。“凛雪鸦淡淡地说，”走吧……如果动作快点，我们还赶得及把这些带给那位沈公子。“
杀无生不明所以。
凛雪鸦看了他一眼，表情是少有的悲哀。
杀无生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位沈公子……”
“已经不在了。”

并不是什么稀罕故事，不过是大户人家的常态罢了。
要继承家族的长子喜欢上了男人，偏偏两人的家族是世交，偏偏两人……是从小到大的玩伴。
这可怎么办？
跑。
虽然听上去有些可笑，两个大男人私奔……但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留下，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娶妻生子。等老了之后，再缅怀两人逝去的曾经，说不定再抱头痛哭一顿……也就这样了。
沈柳飞没有胡玄的好运。被抓到后，胡玄被打了个半死，但还是留了条命。时不时还能玩个越狱，搅得家宅不宁。
沈家大老爷万万没想到自己乖巧的儿子会折腾这么一出事，下手恐怕不由得重了几分。身体本就虚弱的沈公子，挨了一顿棍棒，在床上躺了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死前还在叫着胡玄的名字。
沈家自觉丢脸，将他草草下葬了。
杀无生没有问凛雪鸦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在看到那个小坟的那一刻，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任你活着的时候是少爷，是才子，是偷鸡摸狗的盗贼，还是风流无双的剑客。死了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那胡玄……该怎么办？”
凛雪鸦摇了摇头，将玉佩放到坟前，上面压着那朵花。
“诅咒之花……”凛雪鸦短促地笑了一声，“传说它能将生者的话带给死者，若是生者违背了誓言——”
“——就会受到死者的惩罚。”
杀无生又想起了胡玄的话。
“我会等他。”
……徒劳罢了。

杀无生再次来到胡家时，是孤身一人。
他不是来找别的……他来找凛雪鸦的消息。
什么都好，哪怕是只言片语……
胡家已经换了家主。有人上来拦他，他随手将其斩于剑下。
一个丫鬟尖叫着，跑开了。杀无生听到，她在叫夫人。
夫人？
成了家主的胡玄走了出来。杀无生已经认不出他了。之前的那个瘦得骨头凸起的男人和这个胡家家主差得太多。一个美丽的妇人紧跟在他身边，之前见到的丫鬟扶着她。两个女子战战兢兢地看着杀无生。
夫人。
杀无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歪了歪头，随手将剑上的血珠甩干净。“胡玄，你还记得你带给那位沈公子的话么？”
胡玄脸色一变。
“我之前还怀疑，那个骗子是不是又骗了我……不过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违背誓言者，必将受到诅咒。

杀无生来到后院。收到消息的仆人早就逃走了，后院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拽着胡玄的头发。滴着血的头颅悬在半空中晃荡。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好像看见了什么吃人的怪物。
杀无生熟门熟路地找了回去。曾经的柴房已经不见了，那些大朵大朵的白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盛放的牡丹。
他随手将头颅扔进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