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起始是某个停电的夏夜,十七岁少年濑名泉辗转反侧,蝉鸣在乡间嘶哑地奏响。迁居至此的十年间,如此般的夏夜并不鲜见,他习以为常地拧干毛巾擦拭凉席,任汗滴浸湿单薄的睡衣。
几束强光照进卧室,纱窗间蚊虫的尸骸被映得光明敞亮。濑名泉撩一把湿透的额发——货车副驾上的人吹着口哨,音符在橙花的香气间沉浮。凌厉的吊梢眼一眨巴,蝶翼般破开凝滞的暑热,扇动他心间的旋风。
——呜啾!未来邻居的橘发男性比划着幼稚的剪刀手,传递来自宇宙的问候。直到后半夜,叮呤咣啷搬家声响才谢幕。毛巾的水蒸发殆尽,待到隔壁熄灯时,淅淅沥沥的雨始才落下来。四点不过一刻,半球状天幕之东浮出鱼肚白,闷闷沉沉的,屈居在密不透风的一层笼罩。作曲家的新晋邻居旋开台灯刷刷落笔,任雨幕见证自己遐思的驰骋。十七岁的濑名泉,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兼具,而今往后他诘屈聱牙的诗句全部有了主角。
七里香
by lattice
盛夏的雨几日不曾止,濑名泉合起伞放上架子,青苔的气息自洗手台弥散开来,教室内唯有好友羽风薰与守泽千秋在午睡。一个沉迷特摄剧与篮球场,一个是芳心纵火犯辗转在女性间,而他的诗集与摘抄本在抽屉摆放整齐。自幼在男孩子间不合群,精致的城里人更有着世人眼中“不男人”的喜好,譬如让他与周身格格不入的护肤与美妆。
遑论繁华都市的幼年与孤身在乡下的如今,他始终少有朋友。而今他的两三好友与他品味相左,却格外投缘。不知谁的鼾声打破一片静谧,而心头嫩芽的震颤永不止息。片刻前他推着自行车走出街巷,刚巧遇上结束早课的月永レオ,哼着歌儿递来一只裹着冰淇淋与草莓的可丽饼:“我买多了吃不完,刚巧遇到濑名!”
高二年级优等生推阻称从不吃这些,却又口嫌体正直地夹着伞和包腾出手接过那枚热量炸弹,一个不慎险些将包掉落,被月永レオ眼疾手快扶起。他的诗集免了在风雨中飘摇的厄运,却只得任由可丽饼上的草莓滚落在地,嫩绿色的萼片被水流冲刷,挣扎着激荡起涟漪。
“拜拜,濑名!”
他无声后望,名校作曲系的大一新生孩子般专捡水洼踩,举着柄女孩子喜欢的小花伞,发尾在视域中上下攒动,毛茸茸的一撮橙在丝状的雨帘中游荡。更是呈给他淋漓水渍的后背,若有若无地透显出条形的肉色,描摹出白衬衫下瘦削却美型的蝴蝶骨——于是冰淇淋融化在舌尖,清甜柔滑在味蕾绵延。
“寝室虽然便宜,但是太束手束脚了!即便是单人间也束手束脚!妨碍了我的作曲工作,福至心灵高歌一曲也会被宿管找上门来——”数日前逢上难得的日照,他问起新晋邻居为何迁来,月永レオ盘腿而坐双臂伸展,如同接受光合作用的绿色植物,“我对于生活品质的要求,物质上从来不高!这里虽是乡下,却有直通学校的电车,更有大自然的哺育与滋养!”
原来如此,濑名泉思忖着,送来切成片的一盘西瓜,与他同样赤足盘腿落座。日本乡下的西瓜并不便宜,而隐居乡下的月永レオ人脉广博,常有礼物送上门,格外照顾他的邻家哥哥有什么好的都留给他,包括皮薄肉厚的西瓜,未免勾起他物资富足的童年回忆——彼时父母感情尚可,他尚且作为掌上明珠,不会揣度不可预料的未来,每日实在地浸泡在蜜般的爱意中。
而西瓜瓤中间最甜的一口,他当然秉承孔融让梨的精神喂给邻家哥哥。月永レオ时常登门寻找inspiration,将他独居的老屋称为“濑名House”。纵为不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濑名泉,也在数周内与其变得熟稔。比起“レオさん”他对其的称呼是更无距离感的“れおくん”,至少面对他时,月永レオ全无年上一方的威严与自觉(虽然不过年长两岁),时常远远奔来嚷着“最喜欢濑名了”扑个满怀,如同迎接主人归家的小动物。这份赤诚每每击得他连退数步,轻飘飘的言语却饱含分量,总需自来水管或是清甜的西瓜才得褪去颊侧的热潮。
“濑名看过《小森林》吗?”月永レオ无声凑近,像极了狡黠的猫,见他不作声,又毫无距离感地放声大笑,“那样的自给自足返璞归真,或许正是我理想中的生活!那么濑名呢,你期许的生活是怎样的?”
濑名泉抬头瞧他,对方猫儿般吃得满脸西瓜籽。他叹气数落,仿佛年龄对调,扯过纸巾为邻家哥哥擦拭:“从医也好,从商也罢,你知道的,我不想走父母任何一位的老路。”
月永レオ眨眼:“嗯嗯,虽然不明所以,但总感觉多少能懂。当个作家或诗人也不错——你漂亮灵动的文字,美丽的蓝眼睛,都在每时每刻不止息地向我诉说。你的文字与我的音符相得益彰,足以打磨成锋利无匹的武器!天赋在身的濑名总对自身的事情三缄其口,但我有把握能参透你的一切——迟早的事!既然要与濑名变成老爷爷也要在一起嘛,仰仗创作者共通的灵魂,我有这份信心~”
一言为定哦?与他拉钩钩再收紧,纵使夏日的妄言无疾而终,也无需任何人为此担责。西瓜、橙花、蝉鸣……夏日专属的意象被打上烙印,每当风铃奏响清冽的乐音,濑名泉便注定能在每个盛夏想起他。恣意的笑颜,极富蛊惑性的言语,双手撑地灼灼望来,深谙怎样的挑逗才可谓堂堂正正,满意地静观他的脸在当下与回味时红透……
进路表轻飘飘落在桌面,中断他的夏日罗曼蒂克。教室吊扇嗡嗡运转,驱散不了脑内那柄来历不明的小花伞。暂不论这些细枝末节,他理想主义的火苗在雨中不熄反燃,所谓年轻人的浪漫特权……他的诗集在抽屉里摊开,当真有这份可能性吗?
同桌羽风薰伸个懒腰:“文理兼通的濑名,以你的成绩与门脉,去东大或庆应都不在话下,前途可谓一片光明呢。”——富家公子又在调侃我了,他与羽风薰互相吹捧几句,而羽风二少之所以在乡下体验生活,是因自家投标建设的度假村。众人为即将到来的暑假心浮气躁,优等生也在对着满分试卷走神,唯有月永レオ能给予他逃避现实的喘息之机。几道易错题被老师翻来覆去地念叨,他脑内却装满要给れおくん瞧一瞧的诗集。
约定在当晚,地点在月永レオ的大学校园,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考取的名校。月永レオ不止一次称赞他的语言艺术,相较让他为曲子填词,更有热情为他的诗集谱曲。れおくん,他在电车座椅上默念,田野云朵从后飞逝而过,灵感的花火与日迸发,从唇齿的开合间牵连。身为创作者,他与月永レオ本质上无异,皆以所知所感作为给养。而他的精神世界被月永レオ不动声色地添入几笔,如同投石激荡起火山口炽热而斑斓的湖泊。
电车驶入城区,在层楼叠榭间游走,任他一睹硕大的日轮缓缓下沉的壮美之景。老旧的空调咔咔作响,十七岁少年揣紧怀中的诗集,连同难明的思绪掩藏在落日的背影里。十七岁的少年虽自诩精通语言艺术,却又生来言不由衷。献给月永レオ的诗集里,晦涩难明的字句满蘸感情,或许能称作是“爱”也未可知。
他兀自将月永レオ放在很高的位置,与自身心灵相通的存在,唯独一剂消暑良药。而他擅自确信れおくん能读懂,秉承优等生的高傲至少在此刻满怀信心。抹足防晒从头到脚打扮一番,褪去乡下高中生的土气。凭借样貌的天生优势,他的矫枉过正足以在繁华都市引发瞩目,在校园内一路顶着纷繁视线,他愈发挺直后背,却在莅临目的地前愈发忐忑——
步伐停驻在音乐厅前,约定的地点五十米外。熬夜学习写作视力逐日下降,却能依稀窥见那柄用作遮阳的小花伞——踩着高跟凉鞋的女孩只到月永レオ的肩,被他唤作れおくん的,心心念念的邻家哥哥撑起伞,以他从未一睹、不曾领略的骑士风度与绅士姿态将女孩护在臂弯。
据月永レオ汇报的排表,他约莫是刚结束一场汇报演出,作为乐团指挥一身翩翩燕尾服。少年尚且不知那个随性率真的邻家哥哥会有这副帅气耀眼的模样,与燃烧的夕阳一并刺出他的泪来。濑名泉不知自己以何种心情搭上返程电车,再失魂落魄地返回老宅。诗集被他丢到床下,此后数日不曾下过一次雨,而他在苍天树木的庇护下抱臂蜷在床角,父母离异再婚各有家庭,外人与“累赘”只得委身于乡下老宅,独守这处十七年人生唯一的馈赠。
月永レオ几度上门,皆不明所以地被他冷冷拒之门外。习惯成自然后,悠扬的旋律照样从窗扉流出,任由篱笆的光影划出一条分界,新一场演奏会的日程不会因邻家弟弟的反常而动摇。天才的爱终归是普世的,并非依托某个特定载体才可苟存。没了自己尚有音符,更有无数漂亮的人排队等他去爱。“爱”是个颇具分量的字词,暂不论是否会当真饱含在月永レオ的轻浮言辞中,他无法确定自己与父母间是否有爱作为牵绊,更无法笃信自身爱上男人的可能性。却知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的正是这份擅自的爱,他对未来人生与感情的期许一并破灭在诡谲变幻的晚霞中,擅自投注、寄托在月永レオ身上的理想打水漂,海市蜃楼覆灭的代价过于浓重过于苦痛,不由分说地将他打入地牢。
——而他注定会走上父亲的老路。再婚的父母对他关怀甚少,但求学与生活费的来源还需仰仗,强权面前他暂无勇气道出“不”字。早先置备的双人份食材,供胃口不大的濑名泉消耗了多日。朦胧未成型的情感在这个夏日尚未发芽便被连根拔起,乍现的灵光也被闷沉的气压厚葬。再下一场雨就好了,他双手叠在脑后目送飞鸟掠过云的边际,寄希望于能令他脱胎换骨焕然新生的大气,亟待一场甘霖将原不应有的悸动驱散殆尽,迫令他的生活重回轨道——再不途经月永レオ门前也好,对他的呼唤冷淡处之也好,如同一个上瘾的人戒掉每分每秒,又如外科医生细密地分开一个又一个神经元,再不许下任何自我折磨的心愿。*
他的回避与逃离精细而驳杂。而月永レオ呢?他的“喜欢”与“爱”究竟是何样的?用常人免于流俗的目光去揣度宇宙人,既不尊重又隔靴搔痒,而他所期许的久旱逢甘霖终于在某个夜晚先于天气预报姗姗来迟。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他旋开台灯刷刷落笔,一如月永レオ搭乘着口中的宇宙飞船——那辆橘红色卡车,降临在他窗前的那夜。如同每个他自以为不经意地旁观月永レオ创作的须臾,他对其如痴如醉的爱,月永レオ对世间万物的饱满热爱,如细密的针脚满当当地由纸张承载。
雨帘冲刷混沌的云雾,大而化之的爱中,他是音符,月永レオ是文字,爱的发出者与承载者是为任何人、事、物都无妨,而月永レオ却只能是月永レオ,十七年唯一的这份爱拨云见日,狂风席卷中纸张如满室起舞的白鸽羽翼。这副景象他笃信自己透过月永レオ之眼领略过,足以与之达成某种意义的灵魂共通……纵使他至今对“れおくん”哥哥所知甚少。
“……濑名,濑名!”
熟悉的音调直抵灵魂,落汤鸡般的月永レオ攀在他窗前,橙色鬓发湿黏地贴在颊侧,如同被弃置雨中喵喵叫的幼猫,于情于理牵动他的恻隐之心。濑名泉为溃败的堤防找足借口,冷下一张脸牵他去浴室,而待对方身披他的衬衫短袖在床上毫无防备地晃动两条腿时,他早已从床下翻出那本诗集再不动声色地拾掇好,装订成漂亮的一册别开脸递去——是他与月永レオ在短短时日中养成的默契,午夜梦回中的平易场景之一便包括为他装订曲谱。而月永レオ格外不见外地躺进被窝,并不着急去看,昭告天下般朗声:
“真好呀,濑名整个人一点点热了起来!……前些日子的你像是被冰冻一样,没了人气与烟火气,让人好寂寞呀!”
濑名泉缩了缩脖子,窗外漆黑一团如黏稠的墨。风雨渐弱,他受其感召钻入同个被窝,逃避数日进展居然突飞猛进。月永レオ沐浴后冰凉的脚踝贴上他的大腿,更要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凑:“濑名好暖和,像被炉一样!”他触电般闪躲:“……れおくん!你分明有恋人吧,我不喜欢你这样轻浮。在你看来或许坦坦荡荡,但我……”
“什么恋人!”月永レオ蓦地坐起,竖起耳朵听他吞吞吐吐一番,而后神情恐怖:“误会!天大的误会!我在濑名心中的形象居然这等下作!我可不是浮气男,不对,浮气男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不可以把我对小琉可纯洁的爱曲解至此!那可是神圣的‘哥哥的爱’!”
哀叹着风评扫地,月永レオ抱头满床翻滚,末了又急吼吼地讲“自己身为哥哥的威严不容濑名置喙”。事到如今他才知晓这个乌龙的来龙去脉,濑名泉想自己是该换副新镜片了。而凭借他不甚上佳的视力窥见绿眸中的一豆萤火,他的魂魄便足以为此夜夜归来。*是游子归乡,候鸟归巢,而月永レオ并不着急去瞧:“濑名总是寄希望于我别样的品评,那么濑名对自己的作品有什么见解吗?”
他踌躇的言语顾左右而言他,却没有哪刻比起现下更坚定:“虽然……但我会如你所愿决定我自己的人生。”
“什么叫‘如我所愿’?”
“或许是我擅自认为的吧……我自作多情也不是一时一刻了。”他借着微光对上月永レオ的面庞,“以及,或许你能明察秋毫……我爱上了某个人。纵使这份爱永无破茧之日,但我依旧选择坚定地爱下去。”
年轻繁茂炽烈的爱付诸的对象,他暗恋数周的邻家哥哥歪着脑袋思索片刻,似要将他的话语掰开揉碎来品评般。而后伴着拂晓一声滚雷,再如猫儿般呼噜噜地滚进他怀里:
“是嘛,是嘛——那濑名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呀?”
Fin.
1.“再不途经……自我折磨的心愿”化用自安德烈·艾席蒙《夏日终曲》。原文为:“我应该学着回避他,切断每个联系,一个接一个,像神经外科医生将一个神经元和另一个分开那样,不再许下那些自我折磨的心愿。不再去后花园,不再窥视,不再于晚间进城。每天戒掉一点点,像一个上瘾的人,戒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2.“他的魂魄便足以为此夜夜归来”化用自席慕蓉诗歌《七里香》
原诗如下: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